冒牌夫人带福来 第一章 惊人的交易

作者 : 季可蔷

大齐帝都,东市。

临街的一条巷弄内,有一间小饭馆,店里摆了几张桌椅,卖些简单的饭食,来往的食客多是些贩夫走卒、市井小民,营生做得不大,每日的进帐却还是不错,渐渐也在街头巷尾传出了名声,都说这间饭馆的掌勺娘子有一副好手艺,做的汤饭酱菜都有滋有味。

这便是江乐刚开张不久的饭馆,招牌也朴实,就用了“江家饭馆”四个字,是她亲弟弟江善的手书。

都说读书人有学问,饭馆门前不仅挂了招牌,还挂了江善写的一副对联:美味招来八方客,佳肴香满一店春。

具体是什么意思,其实许多人不识几个大字,也看不懂,但就觉得这笔书法写得端正挺拔,挺有水平的。

饭馆做的汤饭好吃,掌勺娘子生得也美貌,自然客似云来,偶尔也会有些之徒借着吃饭,意欲一亲芳泽,但见掌勺娘子拿把菜刀当剑一般刷刷地使着,一言不合,那不长眼的菜刀便朝自己呼啸地飞过来,那色心吓得一抖,色胆也就退了。

再加上江乐专门请了邻居家的大叔来帮工,六、七尺高的壮汉抱胸那么一站,识相的都赶紧拍拍滚了,谁也不会傻到上前惹晦气。

于是江乐这馆子开得还挺顺心如意的,至少麻烦比她以前支摊子卖炊饼时少多了,如今她是开门做一日的生意,便赚上一吊钱,可谓是前途光明。

午后,饭馆暂时打烊,江乐坐在柜台后,轻巧地拨着算盘,算着开业以来的进帐,越算越是开心,弟弟之前连过了县试与府试两关,正式成为童生,明年怕是就要去参加院试了,为了顺利考上秀才,还是送他去书院进学更好,之前她还一直愁这笔束修拿不出来,现下可好了,不怕没钱供善哥儿读书了。

“乐娘,又算账呢?”

王大叔用过了迟来的午饭,拿着一把草扇搧凉,在柜台旁的椅子一坐,一边为自己倒了碗酸梅汤咕噜咕噜地喝着,一边和江乐闲嗑牙。

“是啊,王叔。”江乐笑盈盈地应着,眉目弯弯,显是心情愉悦。

王大叔看了,也咧嘴笑了。“傻丫头,瞧妳乐的,想是这阵子赚了不少银子吧。”

“这得多亏王叔王婶帮忙,若不是有王叔在这店里坐镇,王婶又每天帮我腌酱菜,我这营生不见得能做得起来呢!”

“这有什么,大伙儿都是邻居,王叔王婶从小看妳长大的,再说了,妳也给了王叔王婶银子,不是做白工的。”

江乐笑得更甜了。“待过得几日,我亲自整治一桌菜,请王叔王婶还有王家的弟弟妹妹吃饭。”

“那可多谢妳了,我家那几个小鬼啊,就馋妳做的菜,一个个可惦记了!”王大叔乐呵呵地笑着,拿来一个洗过的茶碗,倒了酸梅汤给江乐。“妳也喝点,这天热的,瞧妳脸上都是汗。”

“谢谢王叔。”江乐接过酸梅汤,喝了一大口,一股清凉从喉咙沁流而下,端的是舒畅凉快。“可不是我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我这酸梅汤当真好喝!”

江乐对自己竖起大拇指。

王大叔见她毫不客气地自我夸耀,更乐了,拿扇柄作势敲了江乐肩膀一记,“妳这丫头,还真不害臊!”

“好就是好啊,我害什么臊,王叔,难道你觉得这酸梅汤不好喝?”

“是,天下第一味,妳要是摆摊去卖这酸梅汤,那些茶馆酒肆我瞧都招不到生意了!”

两人说说笑笑,气氛正欢,店外忽然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接着有人嘶声喝斥。

“怎么?还想逃?趁早给爷低下你这个乌龟王八蛋的头,趴好!”

江乐与王大叔听着外头吵吵嚷嚷,顿时一惊,两人交换了个眼色,江乐起身,欲出去看个究竟,却被王大叔拦住。

“妳个小姑娘家,好生在店里待着,王叔去瞧瞧。”

只是王大叔才往店门口走了两步,就见两个彪形大汉押着一个全身抖如筛糠的男人闯进来,一面还粗声嚷嚷着。

“江家丫头在哪儿?给爷滚出来换妳老爹的命!”

江乐闻言一震,顾不得细看,便直接转身回后头灶间拿了两把菜刀出来,一手一把,横挡在胸前。

“什么事?”她冷冷地问,冷冷地睥睨上门来找碴的两名大汉,只见对方都是一脸流里流气,明显不怀好意。

“妳就是江家丫头?”两名大汉打量着她,见她姿容秀美,虽是小门小户出身,却有一头乌黑的秀发,肤色也白皙细女敕,两双浑浊的眼睛渐渐地染上几分色欲。

江乐眉眼不动,王大叔却已是按捺不住,一个箭步挡在江乐身前,替她阻隔那些恶心的目光,接着低头瞪向趴在地上不停发抖的汉子。

“江来富,你又去赌了?”

身为街坊邻居,王大叔最看不惯的就是江来富,有个能当家的大女儿,还有个知书达礼的小儿子,偏他就是没用,只会到处瞎混惹祸,害得江乐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不知拿了多少去填自家老爹捅出来的窟窿!

江乐也瞪向自家老爹,见他规规矩矩地趴着,一动也不敢动,还真应了方才人家骂他的话,简直就是个惹人心烦的乌龟王八蛋。

她气得俏脸发红,恨不得拿手上的菜刀上前去划这老闯祸的老爹几刀。

她连续几次深呼吸,好不容易压下脾气,嗓音清冷道:“爹,你说话,这是怎么回事?”

江来富依然趴着,头埋在地上,断断续续的呜咽声逸出,听得江乐更加心烦意乱,正欲喝斥,两名流氓大汉先说话了。

“妳既是江家丫头,这就好办了,两百两银子,现在立刻拿出来!”

江乐倏地倒抽口气,王大叔也变了脸色,拉高嗓门嚷嚷。

“两百两银子?你们是放高利贷吗?怎么不干脆去抢劫呢!”

“欠条在这里。”其中一个脸上横着刀疤的大汉从怀里揣出一迭皱巴巴的纸,对江乐扬了扬。“上头都有妳亲爹的指印画押,就是上官府,我们也有得说理!”

王大叔咬牙,抢过欠条来看,虽然他不识得几个字,但上头的数字还是看得懂的,也确实按了红通通的指印。

江乐瞥了那些欠条一眼,双手掐紧菜刀,隐忍着翻腾的情绪。“爹,你说,你真的在外头欠了两百两银子的赌债?”

江来富不敢吭声,只是继续呜呜咽咽地哭着。

江乐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吼道:“你别光哭,把事情交代清楚!”

“乐娘,是爹……爹对不起妳……”

江乐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偏只能硬生生地挺住。

“两百两,我拿不出来。”

她淡淡一句话,江来富只觉得自己被判了死刑,当场号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还喊着疼,“乐娘,他们……打断了妳爹我的腿啊……站不起来了,好疼啊……”

“你说什么?”江乐震惊,急忙上前察看。

王大叔也跟过来,捏了捏江来富的小腿,江来富登时哀哀叫。

“轻点、轻点……”

王大叔整个模索过一遍,脸色更白了,颤声对江乐说道:“妳爹的腿真的不好,小腿这处折断了。”

王大叔比划着断腿处,江乐这才恍然,为何江来富只能软趴趴地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一时恨他不争气,一时又难免心疼。

她强忍着,不许自己眼眶泛红,更不许自己在赌坊的打手面前示弱,缓缓站起身,挺直了背脊,“请两位大爷宽限几个月……”

两名大汉笑了,阴阳怪气地开口,“这利滚利,要是再多耽搁几个月,可就不只两百两了,上千两都有可能。”

江乐暗暗咬牙。

“照我说,既然还不出来,不如就爽快点,我瞧小娘子妳长得也还入得了爷的眼,卖去勾栏院,拿妳那身细皮女敕肉来抵债……”

“放屁!”王大叔气冲冲地喝斥。“当着未婚小娘子的面,你们也好意思说这种混账话!”

两名大汉也怒了,挽起衣袖,与王大叔对峙。

“谁混账了?欠债还钱,你去天王老子面前问都是这个理!”刀疤脸大汉转向江乐,嘴角扯开狞笑,“想赖账?成啊,妳瞧妳弟弟还能不能活到明日!”

江乐闻言,大惊失色,急忙上前一步,“善哥儿怎么了?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请他去咱们赌坊作客几天而已。”刀疤脸朝地上吐了口痰,露出两排大黄牙。“妳放心,只要你们江家把银两拿来,咱们自会好生好气地招待妳家哥儿,不会少他一口饭吃的。”

江乐胸口发凉,一颗心直往下坠。

“什么时候拿银两来赎,什么时候就放了妳弟弟!走了!”

两名大汉最后再踢了趴在地上的江来富一脚,大摇大摆地离去,江乐终于撑不住,双腿一软,往椅子上一坐。

王大叔不忍地望着她,心里也着急。“丫头,这可怎么办才好?两百两银子啊,把咱们两家上下都刮空了也还不清!”

江乐勉力凝聚全身仅余的力气。“王叔,这不干你和王婶的事,我会想办法。”

“妳能有什么办法?才刚开店呢,店里的流水不过十几两银子,妳家里住的那间小院也不值钱……”

江乐想哭,眼眸却干涩,转头望向仍趴在地上痛苦申吟的亲爹。“王叔,麻烦你,去请个大夫过来,总得先给我爹看看腿。”

“行吧。”王大叔低声叹息,恨铁不成钢地又瞪了江来富一眼,安慰地拍拍江乐肩膀,这才匆匆离去。

店内顿时沉寂下来,江乐闷不吭声,江来富也不敢哭了,勉强坐起来,哆哆嗦嗦地抚模着自己两条断腿,良久,才怯怯地抬头问:“乐娘,咱们……该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江乐恨恨地瞪向自家老爹,满腔怨愤,却是难以言说,只有两行泪水,无声地滑落。

“小姐,看这江家姑娘……像是走投无路了。”

江家饭馆外,春杏服侍着头戴帷帽的少妇静静地旁观这一切,不禁感叹。

少妇却是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走吧,且等她三日,看她能找到什么法子挣月兑这个困局。”

“是。”

两人翩然离去,少妇衣袂摇曳间,带起一阵香风。

江乐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就如那赌坊打手提议的,自卖自身,入勾栏院,送往迎来,另一条,是嫁给一早就看上她的富商大老爷,做他的第八房小妾。

两条都不是什么好走的路,于她而言,都是黯淡无光。

江乐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挣扎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无法挣月兑这个世道赋予女子的命运,不甘心她兢兢业业地赚钱营生,到头来还是填不了老爹捅出的无底洞。

就连她答应娘亲好好照料的弟弟,她也没护好,让将满十岁的小少年困在赌坊,担惊受怕。

还是……就嫁了吧!

至少对方愿意出百多两银子的聘礼,自己再卖了自家小院,与左邻右舍借款凑上一凑,就算父亲欠下的赌债不能一次全还清了,起码也先将弟弟平安赎回来。

本是想着这辈子若不能遇到个知心人,就供着弟弟读书科举,等他有了功名,自己这个姊姊也能跟着享清福。

她宁愿自立女户,也不愿蹧践自己,嫁给那些三心二意、妻妾成群的男人。

可这不是没办法了吗?这不是没别的路可走了吗?所以,只能认命了……

“去他的认命!”一股火气陡然从胸臆烧上来,枯坐了两个日夜的江乐霍然起身,踢翻了墙角一只铜水盆。

她就不信了,真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就是老天铁了心作弄她,她也要争上一争!

江乐翻出藏在床底下的压箱银,跟王大叔王大婶一番商议后,收拾了家当与细软,托他们将自家老爹送去城外临渡口的一间破客栈,自己则揣了银子,找上一间武馆——

她决定去劫人!

趁着才刚入夜,赌坊人来人往,最是热闹的时候,江乐乔装改扮,带着几名从武馆聘来的护卫,悄悄来到赌坊外,想着她若能寻隙潜入赌坊,说不定能有办法带走善哥儿,到时一家三口包袱一款,坐船逃离,天高皇帝远,那些打手流氓也找不着他们。

这就是她能想到的第三条路,很傻,但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江乐想赌运气,可有人却不让她如意,一个衣裳穿着比她矜贵好几倍的丫鬟在赌坊门前拦住了她。

“我家小姐请江姑娘上酒楼一叙。”

江乐一问,得知丫鬟名唤春杏,眉眼清秀,举止落落大方,看样子是受过那些名门大户仔细教的,不禁觉得奇怪,自己怎能与她家小姐扯上什么关系?

直到跟着春杏来到帝都最富盛名的酒楼的上等包厢,那位通身气派华贵的小姐摘下帷帽,江乐倏地恍然大悟。

她震惊地瞪着那位小姐。“妳的脸……”

小姐淡然一笑。“没错,我与妳生得一模一样。”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不相干的两人容貌如此相似?

江乐难以置信。“可我是我娘亲的女儿,我没有双生姊妹……”

这短暂的瞬间,她脑补了好几出天伦狗血大戏,一出比一出更戏剧化,但小姐一句话,就掐灭了那些荒诞的念头。

“我也是侍郎家唯一的嫡女,没有流落在外的姊妹。”小姐冷冷地回应,看似对江乐的猜测颇为鄙夷。“妳放心,我与妳毫无血缘关系,眉眼相似,不过巧合而已。”

怎会有如此巧合?江乐瞇了瞇眼,最初的震惊过后,她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这位小姐明显是调查过自己的,她约自己相见,必有目的。

“小姐贵姓?”

小姐不语,只朝自己大丫鬟点了点头,春杏主动向江乐报上家门。

“我家小姐姓许,是户部侍郎家嫡长女,也是……”春杏犹豫地顿住,不知该不该更进一步说明。

见江乐目光越发疑虑起来,女子也不再故作神秘,主动摊开来说,“我是许芸菲,嫁进蔡将军府已经一年了,我的夫君正是刚刚蒙圣上亲封的车骑将军,蔡泽。”

是蔡将军!

纵然江乐只是个平民百姓,却也听过蔡将军府的名声。

蔡氏一家三代男丁皆是武将,立下赫赫军功,蔡老将军去世后,蔡泽的父兄亦相继战死,他年未弱冠,便被迫扛起了家主的重责,连年于边关征战,年初才因一场大捷,俘虏了北狄国最被看重的皇子,圣上命他亲自押送俘虏回京,论功行赏,封他为从一品车骑将军,金印紫绶,负责拱卫京城,无须再回边关。

将军府的夫人,为何会找上她?

江乐有些困惑不安,许芸菲则先是悠闲了品了半盏茶,这才慢条斯理地对她道出邀她相见的意图。

“江姑娘,我想与妳做一桩交易,妳家欠赌坊的那两百两银子,我替妳还了,另外再给妳一百两的安家银子。”

给她银两还债安家?天上哪可能掉下这种馅饼!

嗯,确实不可能,许芸菲下一句就给了江乐一记重击。

“……可否请妳代替我,去做那将军府的当家主母?”

嗄?江乐骇然傻眼。

夜有些深了,在外头晃荡的蔡泽却生不起丝毫回府的想望。

事实上,他还宁愿自己如今依然身在边关,看着高挂于广阔天空的那一钩残月,听着袍泽弟兄们嬉笑怒骂的胡言乱语,心情还似乎比较舒朗,能阖上眼安睡。

回到京城,他反倒夜夜失眠,独自睡在书房里间的床榻上,被窝暖是暖了,心却凉着。

曾几何时,将军府已不再是他的家了?

彷佛从兄长为了护他,在战场上中箭而亡那一日起,他就找不到归家的方向了,就算人在府里,魂魄也迷茫着。

他常想,倒不如当时随着父兄一起豁出一条命,也好过今日的彷徨。

但心底却知不成,家里除了他,就只剩侄儿一个男丁了,而那年幼的侄儿才将将满七岁,尚不足以承担起一府的重任。

只能是他了。

当年在帝都恣意纵马的少年,如今却困在层层迭迭的枷锁里,想畅快地透口气,都难。

蔡泽静静地望着天上阴郁的乌云,忽然想吃碗酱菜粥,伸手召来一旁替他牵马的长随。

“东市那个卖酱菜的小摊子,如今还开着吗?”

长随尽欢愣了愣。“爷是说江家酱菜吗?”

蔡泽颔首。数年前,他还在京郊大营戍守的时候,夜里饿了想吃宵夜,就是靠着长随替他买的酱菜,配了炊饼或白粥,胡乱地对付一顿,他还记得那家的酱菜滋味极好,很家常,让他想起小时候女乃娘腌的那一味。

“都几年前的事了,小的得去打听打听。”

“要是摊子还在,就替我买些过来。”

尽欢领命而去,蔡泽则在左近找了间酒肆坐下,让小二打了一壶酒,一边慢慢啜饮着,一边等长随回来。

不到半炷香时分,尽欢便回转了,气喘吁吁地来到蔡泽桌边,回禀,“爷,那摊子收了,听说卖酱菜的娘子另外开了间小饭馆,就在东市巷弄里,也卖夕食的。”

“不卖酱菜了吗?”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兴许也是有的。”

蔡泽想了想,放下一角银子,起身。“去瞧瞧!”

尽欢立刻牵着马跟上,主仆俩信步穿梭于仍热闹的街市,很快就来到江家饭馆的门口。

蔡泽没急着进饭馆,先打量贴在门旁的对联。

美味招来八方客,佳肴香满一店春,这副对联,倒有些意思。

蔡泽张望了一眼店内,格局不宽敞,有些局促,店外巷弄窄小,也没个能系马的地方,便转头吩咐尽欢,“你先回府吧。”

尽欢一愣。“爷,那您……”

“我在这里坐坐,你回去,跟祖母和夫人说一声,就说我晚点自会回府,让她们自行安歇,不必等我。”

太夫人也罢了,夫人可从来没等过爷安歇,爷都是自己窝在书房将就的。

尽欢暗自月复诽,为自家爷抱不平,嘴上却不敢多说什么,爷在军中养出的威势,还是挺吓人的。

“那小的先回去了,爷您自个儿当心些。”

尽欢走后,蔡泽方悠然踏进饭馆内,饭馆看似要打烊了,桌面都擦得干干净净的,也没个人在外头招呼客人,只有后头的灶间仍传出些许烟火气。

蔡泽也不喊人,径自在角落寻了个座位坐下,替自己倒了盏茶,慢慢喝着。

江乐仍在灶间里忙碌,打开蒸笼,取出刚炊好的几块饼,夹了几样新鲜的菜蔬和肉酱,这就是她和王叔的晚饭了。

忙了一整日,总算能够稍微歇一歇,其实早该打烊的,她就是舍不得,过了今夜,这间小饭馆就要顶让出去了,她何时能再回来,也未可知。

江乐幽幽地叹息,忽然听见外间有些许响动,连忙定了定神,扬声喊,“王叔,是你回来了吗?”

没人回应。

江乐一愣,莫不是这么晚了还有客人来?

她放下炊饼,在围裙上擦了擦双手,掀开隔开里外间的布帘走出去,一眼就瞧见坐在角落那桌的男人,微低着头,正默默喝着茶水。

烛火摇曳,光线有些暧昧不明,她一时看不清对方的脸,上前几步,正欲开口招呼,对方一个抬头,她登时愣住。

那有些熟悉的眉眼……是了,就跟许小姐给她看的画像一样,竟就是蔡将军,蔡泽!

江乐吓慌了,见蔡泽直勾勾地往自己瞧来,连忙低头弯身,装作要拾起地上某样东西,闪躲他的视线。

老天爷怕是玩她还玩不够吧?竟在她下定决心要去蔡府当冒牌的将军夫人后,将军本尊抢先找上门来了,他不会是发现了她和许小姐的计谋,来揭穿她的吧?她该如何是好?

“是老板娘吗?”蔡泽见这位一身荆钗布衣,还系着围裙的姑娘一蹲在地上,就动也不动了,不免有些奇怪。“妳这店还开着吗?”

所以不是来找碴的,是来吃饭的?

江乐觉得自己又复活了,扭扭捏捏地背对蔡泽站起身来,刻意装羞怯地捏着嗓子。

“客官是来用饭的吗?可奴家正要打烊呢。”

“灶间应当还有些剩的汤饭吧?我闻到了香气。”

是有剩汤剩饭,问题是你可是赫赫威名的大将军,能吃这些庶民的食物吗?

江乐婉拒道:“客官,我家饭食简陋……”

“无妨,给我些炊饼和酱菜,若有剩的汤,也来一碗。”

他倒是不嫌弃!江乐暗暗咬唇,总不能把上门的客人赶走,到时万一惹毛他,更不好收拾,她只得强忍忐忑说:“客官稍等。”

匆匆丢下一句后,江乐便飞快往里间走,就怕晚了一步,会被蔡泽当场抓个现行,可不能让他知道这世上还有个长得和他夫人一模一样的女子。

进了灶间,江乐先找出一块干净的布巾,蒙住口鼻,绑得牢牢的,权当是面纱,这才感觉稍微安心下来,接着烧了火,滚了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鱼羹,拣了几碟子酱菜,搭着刚刚出炉的肉酱菜蔬夹饼,放在一个大大的托盘上,捧着走出去。

东西才刚上桌,蔡泽就感觉自己的胃里翻滚,饿极了。

“客官请用。”江乐细声细气地说道。

“多谢。”蔡泽也不客气,拿起一块饼就大口嚼起来,吃得很香也很快,动作却并不显得粗鲁,反而带着一丝从容的贵气。

这就是将军吃饭的模样啊!江乐在一旁傻傻地看着,总觉得这样的蔡泽和许芸菲口中叙述的那位不太一样。

不是江乐敏感,而是许芸菲在提起夫婿时,口吻分明是带着厌恶的,嫌他粗鲁不文,没教养又没气质。

许芸菲说他脸上有打仗时留下的伤疤,要她千万做好准备,莫要乍然见到时被吓到了,惹人生疑。

江乐仔细瞧了瞧,蔡泽右边鬓角往下,确实有一道浅色的疤痕,但看着并不吓人啊,且他五官虽说算不上俊美绝伦,也颇为端正,剑眉斜飞,鼻梁高挺,嘴唇线条有些锐利,唇色却红润,还……满好看的。

江乐正在心里嘀咕着,蔡泽察觉到异样,两道清凌的目光朝她扫射过来,江乐一惊,差点喊出声来。

蔡泽蹙眉。“有事?”

是很有事,你明天即将发生大事!

江乐在心里回嘴,脸上却只能讪讪一笑。“没事,只是觉得客官你……挺忙的啊,这么晚了才来用饭。”

其实他很闲,刚回到京城,皇帝放了他一个月的假,不必上朝,也不用去军营守着,闲得他无聊至极。

但他当然没必要跟一个饭馆老板娘吐露心声。

“老板娘自去忙妳的,无须招呼我。”他淡淡撂话。

这是赶人走啊,口吻倒是挺客气的。

江乐撇撇嘴,想起许芸菲对自己透露的秘辛,很想提醒这男人几句,却终究还是把话吞进肚子里。

罢了,是真是假,明日她和许芸菲一同出城,自然就知晓了。

“客官慢用。”

江乐一转身,就发现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细雨,雨滴打在门檐上,叮咚作响。

王大叔也于此时冒雨回来。“丫头,该结给那些米粮店铺的帐,我都替妳结清了。”

“劳烦王叔了,快进来,瞧你身上都淋湿了。”江乐连忙递给王大叔一条大布巾。

“没事,我擦擦就好。”王大叔拿布巾用力抹了把脸,这才发现江乐把自己的脸蒙起来了。“丫头,妳怎么了?”

江乐有些尴尬。“就脸上冒了几颗痘,不好见人。”

王大叔莫名。“怎么忽然冒痘了?方才不还好好的?”

江乐更窘了,担心蔡泽察觉有异,连忙转开话题。“灶间有给王叔留的肉酱饼,王叔先去吃点吧。”

王大叔点头,看了看收拾得整洁干净的店面,不免有些怅然。“这饭馆开得好好的,丫头,妳真决定把它关了啊?”

江乐黯然不语,一旁默默听着两人对话的蔡泽则是微感惊讶。

这店不开了?那他以后上哪儿去吃这么好吃的酱菜?

王大叔见江乐不回话,暗自懊恼自己不该勾起这丫头的伤心事,叹了口气。“妳也别难受,有句话怎么说的?车到山前……”

“车到山前必有路。”江乐轻声接口。

“对对,就是这句,还是丫头妳机灵,善哥儿教过我几次,我老是记不得……唉,妳别愁了,总之妳要做什么就尽管去,家里有王叔王婶替妳看着。”

“多谢王叔。”

“那我先进去了。”

王大叔进灶间后,蔡泽也用罢最后一口,起身放下一锭银元宝,喊了一声。

“老板娘!”

江乐一凛,迎上前。“客官用完饭了?”望向桌上那一锭亮光闪闪的银元宝,顿时有些为难,“客官,你这元宝……小店如今零散银角不多,怕是找不开啊。”

“不必找了。”

江乐一惊。“那怎么成!你这顿用不了两钱银子。”

蔡泽想了想后说:“不如老板娘拿些酱菜来抵?”

“啊?”

“既然老板娘明日不再营业了,就把剩下的酱菜都卖给在下吧。”

他就这么爱吃她家的酱菜?

江乐犹豫地道:“灶间倒是还剩得一些……”

蔡泽衣袍一撩,立刻又坐回原位,明显等着她奉上酱菜,江乐没辙,转身欲回灶间,一时没留神,腿绊了一下,身子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往那硬邦邦的地板扑去,一条手臂及时横过来,揽住她臂膀,撑住了她。

她仰头,望向手臂的主人,一双闇黑无垠的墨眸也正盯着她。

两人对看,时光彷佛在这瞬间暂停,气氛渲染淡淡的粉红……不对!不是粉红,是尴尬!

她糗大了,竟然在这男人面前差点摔了个大跟斗,连罩脸的布巾都有些歪了。

江乐心跳乱了好几拍,连忙挺直背脊,双手半掩面,将那块在富贵公子眼里,肯定显得相当俗气的碎花布巾系得更紧。

“多、多谢。”

她仓促地行了个礼,转身就坚定地往灶间快步而去,嗯,正确来说,应该是落荒而逃。

匆匆回到灶间,江乐先是拍拍胸口,喝令那乱蹦乱跳的心脏冷静下来,总算调匀了气息,见王大叔已经好奇地朝自己看过来,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地收拾了一番,将剩余的几样酱菜盛在一个大陶瓮里,再度确定自己脸上布巾绑得够牢后,才将陶瓮抱出来,交给蔡泽。

“就剩这些了,怕是抵不过客官的银元宝。”

“无妨。”

蔡泽起身抱过陶瓮,江乐只觉得一个眼花,也不知是否她看错了,男人的嘴角好似闪现一丝笑意,就好像偷偷得了糖吃的小男孩那般窃喜快意。

是她看错了吧?就算她再如何厚脸皮,也不敢吹嘘自己腌制的酱菜能让人如此记挂。

“在下告辞。”

蔡泽转身,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了,他却毫不犹豫,毅然踏出店外,烟雨迷蒙,将他的背影衬得越发俊逸出尘,有种难以言喻的寂寥。

江乐望着那背影,忽然就想起许芸菲对他犀利的评点——

“他这人冷漠无情,别扭又难相处,就连他自己的亲人都对他疏离,妳入了府,也无须对他亲近,平日就离得远远的,横竖他也不会来打扰妳,就各过各的日子。”

她困惑地问:“瞧妳说的,好像挺后悔与他成婚?”

回应她的,是一双带火的眼眸,翻腾着滔天怨愤,令她心惊。

他的亲人疏远他,就连他的夫人,也厌恶他。

江乐目送着男人的背影越走越远,看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瓮她随意收拾出来的酱菜,彷佛捧着某种珍宝似的,心口蓦地一阵莫名的揪扯。

待回过神来,她已随手从柜台后抓起一把油纸伞,冒雨追了出去。

“客官等等!”

蔡泽回头,只见细雨纷飞中,那脸罩廉价的碎花布巾,显得有几分可笑的姑娘家手持一把伞,翩然如蝶地追了过来,一双水莹莹的眼眸在夜色里亮闪闪的。

“这伞,就算是抵你那锭银元宝吧。”

“不必。”

“拿着吧!”江乐不由分说地将伞柄塞进他手里。“回家路长,别淋着雨了。”

蔡泽接过伞,愣愣地看着姑娘展颜一笑。

应当是笑吧?虽然他看不见她的唇,但眉眼弯弯,分明是晕染着温暖的笑意。

回家路长,别淋着雨——蔡泽咀嚼着这一句话,目送姑娘转身回店里,轻盈的步伐踩着地上的水花,荡开圈圈涟漪。

他伫立原地,看着雨丝在那间透着微光的小饭馆门前织成一道雨帘,雨声滴滴答答的,落在他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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