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恩缘 第十二章

作者 : 狼星

进了檄州,莲音马上被这城镇里的繁华景象给吸引住了,人来人往,各种店铺生意络绎不绝,檄州的富庶,从这儿就看得出来了。

张天赐与莲音进了一家酒楼客栈,店小二马上热络地过来招呼。张天赐不只点了饭菜,也订了今晚下榻的客房。

在等饭菜上桌的时候,他竖起耳朵,听着酒楼内的各种闲谈杂语,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听人说话,总是会听出那儿的人们喜好什么,从中听出商机的。

这酒楼生意极好,座无虚席,堂里堂外都是人,几乎是桌儿挨着椅儿,没什么缝隙,连跑堂的端菜走路都要很小心,所以隔壁在聊什么,就算声量不大,也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菜上来以后,张天赐殷勤地帮莲音添茶布菜,嘴里絮叨着:“莲音,多吃点,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的身子了,虽然害喜会吃不下饭,但不吃也不是办法。”

史莲音知道他开始“演”了,于是也配合着回话:“老爷,吃了又吐出来,不也等于没吃吗。”

“但你不吃就没东西吐了,这样身子骨怎么受得了。”他语气极为温柔,让她一时很不习惯,平常总是大嗓门的嚷嚷,突然变得轻声细语,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她完全没想象过他有这一面,而且……那态度还挺让人心动的。

“我想吃粿子饼,上次吃粿子饼我就没吐了,一定是肚子里这娃儿喜欢粿子饼。”她煞有其事地抚着小月复,好像里头真的有娃儿似的。

“什么粿子饼?”

“前些日子咱们经过弓县时,那儿的特产粿子饼,用糯米捣的,小年糕似的饼,软女敕弹牙,好吃得不得了。”

“那不是跟年糕差不多吗?路上我也在别处买了年糕给你,你又不要。”

“那口感完全不一样嘛,不知道为什么,弓县的特别好吃。”

“应该是因为糯米不同吧,我之前就有听说了,弓县的糯米做什么都好吃,那儿还有出产血糯米,很少见的。”

“血糯米?那是什么?”

“就是黑紫色的糯米,又叫『长生米』,你听它名字就知道了。长生米补中益气、补脑健肾,有很高的滋补作用,故有人也叫它『药米』,长期吃,可以补血,所以身体虚弱的,或有孕、刚生了娃儿的妇人,都可用血糯米养身呢。”

“那你还不赶快叫人去买个几斗回家放着。”

“我当然知道,但这血糯米很稀有,恐怕不容易买到,还得跟农家先预定。弓县的白糯米我倒是之前就先买了几斗,过年你就开心了,年糕、元宵、腊八粥统统都用这最好吃的糯米做。”

“还等到过年啊?我回去就要马上做来吃,好解解馋了。”

“好了,瞧你兴奋的,先吃饭,这儿没弓县的糯米,一般饭菜还是得吃的,我是没你挑嘴,能填饱肚子就行了。”

“不是我天生挑嘴,是有孕了才挑嘴。”

“好好好,是我那兔崽子在你肚子里头作乱挑嘴,先吃饭吧。”

张天赐作势安抚莲音吃饭,其实也真的饿了,才正要扒饭,旁边有人搭话了。“这位爷儿,您说的弓县是在哪儿?”是个约莫五、六十岁的老人家。

“弓县就在檄州蓬莱江的上游。”

“谢了。”老人家行了礼,离开了。

夜里,张天赐与莲音在客栈上房里准备歇息,她有些手足无措。扮成夫妻,就得同房,但男未婚女未嫁,这该怎生是好?

他看出她的迟疑,于是抢先道:“我睡板凳。”说着就把房里桌边的两张长板凳并起来,从床上拿了一个枕头过来放着。

“老爷,这样不好吧,要睡板凳也该是我睡。”她慌了。

“你觉得我会让你睡板凳吗?我有这么苛刻吗?”

“不是。但,我不能让您睡板凳。”

“是我要你陪我来檄州扮夫妻的,当然是我要委屈点,怎么可能委屈你。”

“要不,我们一起睡床铺……分开点睡就好。”

“你的闺誉该怎么办?”

“都已经同房了,还差同床吗?更何况,我『现在』是您的妻子。”她心里其实已经打定没了闺誉也没差了,反正都已经卖身张家,这辈子是不可能有机会嫁人了。

张天赐看着她一会儿,转身出去。“我去跟店小二多要一床被子,就说我的娘子怕冷,这天候得盖两床被子才睡得着。”

她在房里绞着手,满屋子走来走去,心里紧张不已,真要豁出去跟他同床共枕了,她还是有着不安。

半晌,店小二抱着被子与张天赐一同进房了,店小二铺好了床,张天赐很慷慨地打赏他,让他眉开眼笑地出去了。

两人上了床,莲音在内,张天赐在外,各盖一床被子,两床被子边儿在两人中间形成一道小小的墙。

“老爷,我有个疑问想问您。”她还是睡不着,只好找点事讲。

“什么?”他倒是已经闭上眼睛。

“稍早我们唱完双簧,不是有个老人家来问说弓县在哪儿吗?您为何没有打铁趁热地跟他多说说弓县糯米的好处?”

“说了,就显得刻意了。适可而止,愿者上钩。不只做生意如此,做什么都是如此,讲缘分的。我们可以起个头、丢个引信,有兴趣的自然会靠过来,强压着穷追猛打反而会惹人厌的。”

“喔。”她想想也对,心急喝不了热稀饭。

“莲音,你晚膳没吃多少,是配合着演害喜才吃那么少,还是真的不吃?我看你平常在张家也吃得不多,是因为客气还是害怕而不敢多吃?还是怎么着?”他又问了。

“是我本来就吃得不多。我爹娘还在世时,家里就不怎么好过,平素也没能有多少东西吃,大概是因为这样,就习惯小胃口了。”

“那你现在大可多吃些,我张家伙食充裕,不怕你吃。你太瘦了,多吃点才有力气干活儿,多吃点身子骨才会强健,将来才好替人生养娃儿。我做生意是精打细算没错,但该给的会给,不会平白占人便宜,不会苛待人的。你在这世上横竖已经没亲人了,就更要对自己好一点。我平常给你的生活用度,别省着,可以像一般姑娘家一样,去买些喜欢的小东西,打扮自己,不够的话,可以跟我说。你打扮起来很好看的,别埋没了。”

她很讶异他平常有在注意她,心里不禁有些感动。“我卖身葬父,就已经是卖给张家了,没道理再领工钱,您平常给我的生活用度,也已经很足够了。”

“你要多为自己着想,有朝一日嫁出去了,不晓得会遇上怎样的夫婿,疼你的便罢,不幸遇到不疼你的,至少也要懂得保护自己,替自己争取应该有的。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人疼的。”

听到这儿,莲音有些红了眼眶,她没想到他是这么替她着想,在她举目无亲的时候,他就像个大哥一样照拂她,供她吃、供她穿,帮她爹找了个风水宝地厚葬……虽然他个性很凶,常常嘴上不饶人,但她知道他本性是温厚善良的。

她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只剩张脸还露在外面,而旁边的人倒是已经安稳地呼呼大睡。她小心地转过身子,看着他的侧脸,那是一张很有男人味的脸,刚毅的线条、挺直的鼻梁……跟庞夫子那女子般阴柔的美形完全不同。

虽然庞夫子很俊美,但她反而比较喜欢阳刚一点的男人。她的思想很传统,将来若是嫁了丈夫,就是要夫唱妇随的,那自然要选一个值得依靠,可以让她安心跟随的男人了,天塌下来也有男人一掌帮她撑着的那种。

她悄悄闻着他的味道,是一种男人的味道,但不是臭,她挺喜欢的,而且他也不会打鼾。

她记得以前娘曾经跟她说,嫁人是要跟男人一辈子同床共枕的,如果一起睡着会觉得不舒坦,那真的是很难捱,所以若是一觉醒来看到那个男人的脸,还觉得高兴的话,那就是嫁对人了。

女人嫁人只有一次机会,就像赌博,押对宝就是一生好命,押错了就一世呜呼哀哉,连睡觉都不得安宁了。

她就这样看着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那夜,她作了一个梦,一个很久很久都不曾再作过的梦……

那是她十三岁时,山穷水尽地跪在路边,旁边躺着刚病逝的爹,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看有没有善心人士肯帮忙她葬了她爹,她愿意一生卖身为奴、做牛做马。

她跪了两天两夜,末了连自己都又累又饿地昏躺在爹的身边时,有个鸨子过来泼了她一脸水,把她的脸抹净了后,道:“看起来倒颇有姿色,我买啦,到我的百花楼来,以后你就喊我娘,我教你曲艺、教你打扮、教你怎么待客,只要好好帮我侍候男人,包你不愁吃穿。”

“侍候男人?”她如梦初醒,这是要她当窑姐儿的意思吗?她之前多少耳闻过,知道花街里所谓的“侍候男人”并不是什么清白的好勾当……

“只要你好好听话,我不会亏待你的,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坐着唱唱曲儿、陪陪笑,就有白花花的银子拿,你就不用再吃苦了。”

“我……”她不愿意,心底百般不愿,但是,她已经走投无路了,就在她快要被现实逼着低头时,有个浑厚的声音插嘴了。

“丫头,要不要跟着我?跟着我得吃苦,什么苦差事都得做,做不好还得挨骂。我葬了你爹,你就得赔上一辈子当我张家的奴才。这笔买卖,是我利多,不过生意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自个儿掂量掂量,要是觉得我趁火打劫,那一句『不要』就拉倒。”

她抬起头,看着那个居高临下的男人,青衫俊朗、眉目清明,薄唇开口说出来的话一点都不中听,但对她而言却宛如天神降临一般,那是张天赐。

她马上点头如捣蒜,眼泪飙飞。“我要!我什么苦都能吃,我愿意卖给你为奴,效劳一辈子。”

旁边的鸨子不悦地指着他尖声道:“喂!是我先喊声的!”

“先喊声就是你的?你窑子里的红牌,难道也是看谁先喊声就是谁的?不是吧,是看谁拿出来的银子多,花娘高兴陪谁才是谁的吧!”张天赐翘高了鼻子,一脸不屑。

“你!”鸨子气到嘴都歪了。

“做生意就是买卖合意、银货两讫。既然这丫头说要卖我了,你就给我闪边儿去凉快!碍事。大申!马上去找寿材店的来帮这丫头的爹量身!”

“是!”他身边那个叫大申的小厮飞也似地跑去。

张天赐走到街边的包子摊,买了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递给她。“吃!吃饱了就要开始替我干活儿了!”

“是。”她接过手来,那热烫的温暖,直达她的心怀,她咬着又白又软的面皮,和着眼泪吞下去。

那天起,她离开了自己的家乡,跟着张天赐,他的家就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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