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瓶安 第一章 神奇的玉瓶

作者 : 千寻

章瑜婷从大街那头奔来,要跑进药铺时,一名少年从里头匆匆走出,于是迎面撞上。

她个头只到少年胸口,这一碰撞……啊!

抚着发疼的额头、发出低喊,她委屈抬眼,嘟起红红的嘴唇,怀疑对方胸口是不是青砖做的,怎会硬到要让她的头裂开了。

咦?乌云罩顶?

章瑜婷发现少年额头上的黑雾,见猎心喜,想也不想手心就往对方额头贴去,黑雾咻地被吸进掌心,与此同时,她感觉胸口一阵震动,登时乐了!

软软的手、暖暖的掌心、亮亮的眼睛、甜甜的淡香、美得……耀眼的笑容,这一切让宁承远怔愣看着眼前的小泵娘。

在女孩的手触上他那刻,沉重的脑袋陡然变得清晰,感觉舒服还有淡淡的愉悦感,他不确定是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甜香吸引了自己,还是贴在额间软软的掌心融化了他,总之,他想靠近她、亲近她。

因此在章瑜婷缩手同时,他直觉按住,让掌心继续停留在自己额际,然而下一刻理智战胜渴望,他暗骂自己:做什么啊?轻薄一个小丫头,疯了吗?

宁承远恼羞成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斥道:“好大的胆子!”

章瑜婷尴尬笑开,好像是真的有点小小的给他大胆了一下下。

她又笑了,亮晶晶的眼睛更亮,像是有星星,眉弯眼弯,弯弯的嘴角让人心也跟着弯弯……宁承远被她笑得乱了心神,忘记应该把人踢飞,因为……他二度被吃豆腐。

章瑜婷发现宁承远眉间还有一朵小黑云,就顺手一模。

他痛恨被吃豆腐!但这丫头十岁左右,应该不存在吃豆腐这事吧?

宁承远胡乱想着,不自觉地细细审视她,小丫头的衣料极好,但颜色款式非常低调,身上没戴首饰,唯有发间缀着珍珠,以及小小的耳垂上戴着两颗粉色珍珠耳饰。

她这么喜欢珍珠?

许多女子钟情珍珠饰品,但并非人人都适合,他曾见过把一串无比昂贵的大珍珠戴成高僧佛珠的女人,但她适合,粉女敕的小珍珠衬托得她可爱又秀气。

鹅蛋脸,新月眉、肤白如雪、眸如点漆,是个美人胚子,再过几年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等等,他在想什么?不过是个丫头片子,怎么就引起他的注意了?

宁承远再度恼怒,揪起她的衣襟,刻意靠近她的脸,质问,“谁允许妳碰我?”

少年眉目清朗、气度不凡,白玉般的脸颊让人想多碰几下,就算此刻凶巴巴的也不让人害怕,因为他长得太好看,好看到……雌雄难辨。

章瑜婷更是没被吓到,反倒满面欢喜,因为刚收获黑雾一片。

宁承远在心底嘀咕,又笑、又笑,没见过比她更爱笑的!但他不觉得恶心、不觉得讨厌,和这丫头靠得那么近,他竟然没有把人甩到天边的。

见她不说话,宁承远冷声再问:“谁允许妳碰我的头?”

章瑜婷应付这类状况经验丰富,大大的眼珠子转两圈,脸上写着天真无邪,她摊开手掌,掌心中有块黑色脏污,“你头上沾了脏东西,我帮你擦掉。”

见他要细看,她急忙把手收至后背,还作势在裙子上抹两下。

宁承远道:“妳可知男女有别,岂能随意触碰男子?”

眨眨漂亮的眼睛,她笑得无辜,“我还小,你都这么老了,咱们哪来的男女有别?”

他老?她瞎了吗?他明明是青春年少!

宁承远不禁要训斥她,“妳父亲没教导妳……”

提到父亲,章瑜婷脸色微变,但很快地扬起笑颜,笑得娇俏无比,“好聪明哦,猜对了呢,父亲确实没空教我。”他忙着在温柔乡里享受,忙着和姨娘传宗接代。

她没注意到自己说这话时,嘴角衔上一抹讥诮,宁承远却注意到了。

小小年纪露出这种表情……他又皱起眉头,松开她的衣襟。

她弯弯眼,连声抱歉也没说,直接抛下他,跑进济生堂里,边走边喊,“师父,小章鱼来啰。”

许是那抹与天真不符的讥诮勾引了他的好奇;许是不犯恶心、不想踹飞她的感觉引发他的注意;也或许是她过度精致的容貌诱出他的兴趣……宁承远不确定是哪个原因,但他的眼睛跟着她的背影进入济生堂,追逐起她轻快的欢声笑语。

她喊师父,表示她跟着济生堂的大夫学医?谁?不会是温大夫吧?可能吗,温梓恒性子倔强固执,选徒弟无比挑剔,她有何长才能入了他的眼?

然而被他否定的可能就是答案……他看见温梓恒的大徒弟墨然正模着她的头,亲密地与她对话,她眉开眼笑,墨然也弯了嘴角,明显的她在这里很吃得开。

所以,这小丫头真是温大夫的徒弟?

济生堂的东家是温梓恒,多年前他刚进京城就治愈庄亲王沉痾,一举成名,自那之后,京中贵人都想寻他治病。

他的医术高超,连御医也自叹不如,太医院几番招揽,甚而愿以太医院院使相聘,可人各有志,他对进宫不甚热衷,始终在民间行医。

这些年到济生堂求医的人越来越多,温梓恒雇几名大夫坐堂,自己成日在后院研究医术制药,教导几个徒弟,除非是恶疾怪病,否则不轻易出手。

但他一出手必见成效,若非如此,宁承远也不会求到济生堂门前。

可惜他上门求医不但被拒,还被嘲笑一顿,让他原本不大好的心情变得更糟。

只是谁知道,被个小丫头片子模过之后,心情竟然好转?太奇怪……

“小章鱼快进去吧,师父等着修理妳。”墨然弯下腰,掐掐她粉女敕的小脸。

墨然是温梓恒收下的第一个徒弟,眼下挂上号的徒弟只有五个,除章瑜婷之外全是男的,最大的是墨然、最小是章瑜婷,五个师兄都宠爱小师妹,谁让她嘴甜、会说话,不只师兄们,便是师父也常让她哄得团团转。

“师父才修理不到我,昨儿个带回去的医案全背得滚瓜烂熟了。”

“夸大,妳昨天带回去的可是十三份医案。”墨然斜眼望她。

“不信?大师兄随我进去。”

“好啊。”墨然拉起她。

宁承远停在门外听了几耳朵,确定她果真是温大夫的徒弟。

原来如此,从小就在男人堆里混,才会不懂礼节,将来长大她爹娘可有得头疼。

他转头离开,边走,沿途一直留意着四周的目光微闪,壁角处的男子、蹲在路边卖鱼的大爷、春风楼上往下探的女子……一个个都不是表面那样的寻常。

他长叹,这种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难不成,真非要逼他出手?

咬牙,他第无数次告诫自己,只要忍过去就会结束。

通常在厌烦到极致、恨不得对某些人出手的时候,他就会设法转移自己的心思,通常是想一个人、一件事或某个场景。

然而今天,首先跳入脑海里的不是人、事或物,而是感觉——一份软软的、香香甜甜的感觉,那只小手就那样光明正大地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许是脑袋突然变得清晰的感受太深刻,因此一瞬间他的心平静下来了,紧接着小丫头的笑、小丫头的天真无辜,小丫头被墨然掐住脸颊的娇俏模样全入了心。

墨然叫她小章鱼?为什么?因为她像章鱼般喜欢巴着人?

小章鱼是第一个,在他心头烙下印子的女人,虽然年纪很小。

许是心平静下来,紧绷警戒的心神也放松了些许,动作随之缓和,手负在身后,他一路走一路看着久违的京城。

距离上次返京整整三年,事实上打出生后,他留在京城的日子屈指可数,但他却对京城的一草一木、人事布局全都了如指掌,不是因为野心,而是因为生存。

嗖!一枝羽箭从宁承远身后疾射而来,若在平时,他定能轻易闪过,但他心里正想着一只小章鱼,想得过度专注,以至于忽略了。

眼看箭就要插入他的后背,右边铺子里斜飞出一颗球,眼看球就要打上在街边买菜的孕妇,他下意识侧身、踢开球,同一时间,箭从他身侧飞过,死死钉在前方的马**上,引起一阵骚动。

好险!宁承远心中暗道,倏地转身,视线对上屋顶的黑衣人,一击不中,黑衣人迅速逃离,宁承远看着,嘴角边渐渐流露寒意,就……这么害怕他吗?

“小人!嫉妒!坏蛋……”章瑜婷一面痛骂四师兄,一面使力,把扛在手臂上的包袱一荡,荡到后背。

考试顺利过关,四师兄白景不信,非要和她比赛。

过去她的脑子浑沌,每回比默书都被修理得奇惨无比,但这半年来,脑袋像被刷子来回刷过,整个人通透得很,现在比默书,连四师兄都比不过她。

白景今年十三岁,大伯是礼部尚书,父亲是工部侍郎,他自小就有神童称号,照理说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孩子,绝对会往仕途上走的,可偏偏他迷上医药,非要追着温大夫习医。

眼看前途大好的儿子,怎能让他往医道上走,长辈自然反对到底,幸好他爹模透儿子脾气,知道不能硬着来,与他做下约定——要家里支持他习医可以,但他必须在十岁考上秀才、十三岁通过乡试,最晚十七岁过会试。倘若哪关没过,就停止习医。

白景记忆力特好,读书对他根本是小菜一碟,他自然想也不想便应下。

十岁那年,他府院试都过了,拿到名符其实的小三元,而去年乡试更是轻轻松松就夺下解元,在这种条件下,别说学医,就算他想学化妆跳舞唱大戏,他爹也会点头同意。

这一路顺风顺水,让白景从小骄傲自负,他的经验中只有赢、没有输这个字,但接连输给小师妹之后,竟然气到忘记自己过去老说“小章鱼是本少爷罩的,谁也不许欺凌”,自己欺负起小师妹。

像这回,两人就是又因为比赛起争执,而章瑜婷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温梓恒见不得师兄妹阋墙,各打五十大板,罚他们背三十份医案,还要抄写二十份药经,这一抄……她得熬几个晚上啊?

气不过,她朝着白景猛吐舌头做怪脸,看得墨然、宫翌笑弯眉毛。

二师兄宫翌拍拍白景问:“下回背医案,还要再比吗?”

白景揉揉鼻子,“谁要跟个丫头片子比,胜之不武。”

墨然、宫翌、梅鑫捧月复大笑。

“有没有说错,这两三个月来,你好像还没胜过小章鱼。”梅鑫道。

章瑜婷得意扬眉,挥手回家去。

白景气闷,一跺脚往后头走。

见状,师兄们又笑成一团。

梅鑫问:“小章鱼好像突然变聪明了?”

宫翌同意这话,“不知道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宫翌话停,墨然和梅鑫同时想起一件事,异口同声道:“会不会是金针刺穴?”

四个多月前,师父得到一本古籍,里头有一套金针刺穴手法。

古籍是真是假没人知道,师父想用己身试针,然而无知者无畏,小章鱼跳出来,高举双手对师父说:“试我、试我、试我!”

当时她整颗头插满金针,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梅鑫恍然大悟,一拍手往后走,“我也要让师父试针。”

墨然望向宫翌,宫翌连忙摇手,“我的运气向来不好,不试!”师父说过,这针刺下去会变得聪明还是痴愚很难定论,他很满意现在的状况。

墨然性格稳妥,当时小章鱼想试针,他也劝过好几回。

“万一,三师弟运气没有小章鱼好……”宫翌话说一半。

墨然莞尔,“他本就不聪明,差别不大。”

外人都说温梓恒收徒弟严格,能入眼的,必是资质不凡,可事实上并非如此,收下墨然、宫翌是因为那年瘟疫蔓延,他们成了没父没母的孤儿,温梓恒不忍便带在身边;收下梅鑫则是因为他那个没心没肺的娘是温梓恒爱一辈子的小表妹,也是温梓恒搞到三十岁还没成亲的凶手。

温梓恒的小表妹嫁入梅家,梅家是生意人,旁的不多银子多,小表妹想尽办法要栽培出状元儿子,可儿子蠢笨读不来,只好求到表哥这里,改弦易辙让儿子学习医术。

至于小章鱼……章瑜婷纯孝,她母亲体弱,父亲、祖母不在乎,只有她重视,她打定主意将母亲身子医治好,这才苦求温梓恒将她收下。

大伙儿为啥叫她小章鱼,就因为她的缠功不输章鱼,一旦被缠上,无法全身而退,温梓恒也是百般无奈才将她收入门下。

几个徒弟中,真正有本事,得师父青睐的,大概就是白景了,白景常以此沾沾自喜,认定自己定能接师父衣钵,可惜近来自信频频受到挑战。

墨然道:“去劝劝老四吧,好胜心太强不是好事。”

宫翌摇头,“我倒认为他不是好胜,他只是输谁都行,就是不能输给小章鱼。”

两人相视,了然一笑,慕少艾啊……

济生堂里依旧人声鼎沸,每个坐堂大夫诊间前都排了长长的人龙,突然间,后院传来一句尖叫,吓得病人胆颤,这是怎么了?

墨然、宫翌互看一眼,不会吧,老三真求动师父扎针?

回家去的章瑜婷怎么都没想到又碰上宁承远,一天两回,他们会不会太有缘?

人来人往的京城路边,一个穿着白衣、头戴白花的俏女子,拉着宁承远的衣襬,苦苦哀求,她身前摆着草席,草席上躺着一个老头,风吹起,把盖在老头身上的白布吹开,看起来刚死不久,还没发出臭味。

“求公子救救我,我愿卖身为奴,只求让父亲入土为安……”

她哭得好可怜,眼泪挂在白里透红的脸颊上,娇艳俏丽得动人心弦,围观的男子都流露心疼之色,但宁承远比梅鑫更没心,他冷冷看着女子,目光越发凌厉。

女子却视若无睹,非要缠上他似的打死不放他的衣襬。

围观者众,有那善心者提议道:“大伙儿凑凑银子,解姑娘燃眉之急吧。”

女子却摇头道:“无功不受禄。”

这钱啊,非要从宁承远的钱袋子出。

眼看女子越哭越哀戚,众人纷纷耳语,竟有人道:“公子心肠这般冷硬?”

宁承远目光嗖地射去,气势迫人,吓得对方立刻闭嘴,狼狈后退。

宁承远心底冷笑,这摆明是个局,就不知这回是谁要请他入局?不过他连猜都懒得猜,只是撇撇唇,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蒹葭阁。

章瑜婷下意识摊开手,看看掌心上的黑雾,再看看少年额头新生的黑雾,还好,挺稀薄的,不过这人怎么这般倒霉,是家里住了尊楣神吗?

她推开观众,走到人群前头,扯住宁承远衣袖同时掌心飞快滑过他额头,将黑雾收下。

又被模了?这丫头对他的头这么感兴趣?

宁承远刚要说话,却被她抢了先。

“小扮哥,你身上有没有银子,借我五两行不,我把这位姑娘给买下来。”

想当好人吗?好人可不好当,她坏了人家的局,不晓得背后要怎么被捅刀呢。

宁承远一面暗笑她的天真,却一面从怀里掏出银子给她。

“漂亮姊姊,给,妳先把父亲葬了,若妳坚持无功不受碌、非要卖身为奴,行!我姓章,家住在葫芦巷口,妳随时可以上门。”章瑜婷满脸笑意,态度诚恳。

宁承远淡淡望她,这丫头好像无时无刻都在笑,有什么事值得开心?

事至此应是落幕了,围观者正打算散去,不料那姑娘突把头往石板地上一磕,磕出一块青紫。

“漂亮姊姊,妳怎么了?”章瑜婷不解,难道五两不够。

“求公子买下我。”说完,她又连磕好几个头。

还挑买家啊?这会儿章瑜婷也隐约明白了几分,对方是看准了这个少年,要巴着他,而少年大概早就看出对方的目的,这才不松口。

想了想,她说:“漂亮姊姊不想让我买呀?可这位哥哥家里仆婢太多,实在不缺。”

“既然仆婢多,便不差我一个。”俏姑娘道。

此话一出,宁承远眼光变得幽深,章瑜婷也不说话了,似笑非笑望她。

女子慌了,连连磕头、磕得额头变成青紫色,哽咽道:“小女子并非不识好人心,而是小女子生就这副模样,怕跟了寻常主子,会给主子惹祸,是以恳求公子……”

意思是她长得太美,满街都是觊觎她的色鬼?

这话倒真有人觉得有理,目光重新在宁承远身上落定,彷佛催促他庇护一个弱女子。

宁承远将目光甩在章瑜婷身上,这会儿他倒要看看她多有本事。

章瑜婷看着他的眼神,便明白他的意思。让她解决?欺负小孩子啊?幸好她是有担当、有能力的好孩子。

她挂着满脸笑,蹲到俏女子身前,认真道:“姊姊这话有趣。”

“有趣?”

“是啊,妳是从哪里看出来,我是寻常主子,这位哥哥不是寻常主子?”

她爹虽然只是小小的七品县官,可章家有钱吶,她爹当官的本事普通,但娶老婆眼光好,她娘一身本领,赚钱如流水,花花的银子全往章家闯。

今儿个她穿的衣服虽低调,可明眼人看得出,那是一尺一两银的雪花锦,至于这位哥哥穿的也不高调啊,怎么俏姊姊认定他不寻常?

俏女子被噎住,一时应答不来。

章瑜婷又道:“再说了,姊姊觉得,是妳美还是我更美啊?”

众人早在她说话时就把目光投向她了,此刻听她这么一问,都想着还用说?丫头年纪虽小,可那五官精致,肌肤白女敕,再过几年必是闭月羞花之貌,更别说那通身气度,这会儿便是有人喊她公主,也不会教人太讶异。

“我家人既能护得了我,又怎护不了姊姊?除非姊姊醉翁之意不在酒,今儿个不是来卖身而是来敲诈。”

“妳不要污我名声,我只是……”俏女子激动起来,脸庞浮起一抹绯红,升高的体温让她怀里的香囊透出些许气味。

是同欢!章瑜婷飞快将宁承远往后拉开,一张嘴巴仍哇啦啦说个不停——

“想当奴婢,到谁家不能?还挑挑拣拣呢,哪来的道理?何况比起这位哥哥,我这个主子肯定好伺候得多。”

此话一出,百姓中有人点头,可不是嘛,那公子的脸真臭,怎么也比不上笑容可掬的小泵娘。

“好啦,我也不较真,就当妳有飞上枝头的心思,我爹是个官儿,家里还有许多哥哥叔叔,往来人家中也有不少青年才俊,妳就跟了我吧,说不定会有大造化。”

章瑜婷依旧劝说,但俏女子岂能松口,若无法跟宁承远回去,她背后的真正主子怕是会令她生不如死。

女子想到那人的手段,心一急,体温更高,香囊的味道更被激发,有些鼻子灵或靠得近的人也闻到了,皱起了眉,只见她从怀里抓出香囊,手一掐、药粉疾喷出来,靠得近的百姓们吸进了药粉,眼睛里出现几分迷茫……

不玩了!章瑜婷把银子丢到俏姑娘身上,拉住宁承远往后跑。

这时戏剧性的发展出现,俏姑娘竟抛下“父亲”,抓住簪子抵在自己颈间道:“我与公子情投意合,昔日的甜言蜜语,莫非都不算数了。”

啥!他们竟是这般关系?章瑜婷直盯着宁承远,想从他身上得到答案。

他从不做无谓的解释,更别说是为这种无聊指控,但看笨章鱼竟相信了,他不爽,两指弹上她的额头,怒道:“假的。”

“假的?”哦,对啊、肯定是假的,如果是真的何必搞卖身葬父这出……她猛点头后道:“快掩住鼻口,她身上有同欢。”

同欢是价格昂贵的迷药、药,一般青楼是不会用的,而这女子都有钱买药,哪会缺五两银子葬父,想来连卖身葬父都是假的,真的是要借故接近这位少年。

女子飞快凑到宁承远身旁,准备抛出香包,但他身手矫健,抱起章瑜婷一个旋身、险险避开香包。

眼看香包没有击中对方,女子心念起、手挥过,簪子划上章瑜婷右脸,重重一下,她的皮肉翻了。

宁承远大怒,将女子踢飞,他的力气精准,女子划出一道弧线落在“父亲”身上,没有损伤,却结束这出闹剧。

他看着怀中小泵娘血流满面,道:“我马上带妳回济生堂。”

她伸手模脸,模到黏呼呼的血液,下意识摊开掌心,发现上头的黑雾全都消失了,松口气,道:“没事,我自己上药就行。”

若是回济生堂,让师兄们发现她又受伤,定会把她骂得狗血淋头。

“学几天医术,就当自己真是大夫了?”宁承远很少对人发脾气的,可这会儿,他急了、凶了。

“我真没事。”章瑜婷强调。

这时街道那头传来声音——

“七弟怎么了,需要二哥帮手吗?”

听到声音,宁承远直觉将小泵娘护在身后。

七弟、二哥?来的是亲戚啊,既然有人要帮忙,那就没她的事啦!

章瑜婷一笑,趁宁承远和对方周旋之际,丢下一句“山水有相逢”,然后溜了……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一踏入章家大门,章瑜婷的笑容就会被冷漠取代,她的冷漠和戒备不是刻意养出来的习惯,而是自然而然。

章家带给她的压抑,直达骨髓。

“家”带给人的,不该是这种感觉,回到家的反应,也不该是她这般,显见她心底早就没把这里当成家。

章家是葫芦巷里最大的一间,京城地贵,章政华官小,却有本钱买下五进的大宅院,靠的是妻子的本事。

章府住的人不多,老夫人、章政华夫妻俩、两个姨娘和嫡、庶女,共八人。

在章政华未考上进士之前,章家也就一个破落商户,挣的钱只够糊口。

他的妻子方若君也出生商家,差别在于方家长辈兄弟多、儿女也多,人多力量大,攒银子的本事比起章家胜了不止一筹。

方氏貌美、性子温和,再加上从小耳濡目染,自有一身做生意的本事,因此进门后,老夫人便把中馈交到方氏手上。

许是方氏真有那么点儿帮夫运,她进门后,章家生意越做越好,田亩宅院一间间买,章政华更是从府院试、乡试,一路过关斩将。

章老夫人对自己挑的媳妇再满意不过,直到子嗣上头出了问题。

方氏怀第一胎时,因劳碌小产,伤了身子,大夫道日后孕事上怕是困难,偏偏章政华是家中独子,子嗣非常重要,因此儿媳妇小月子还没坐完,章老夫人就将身边的丫头雅清开脸,成了陈姨娘。

方氏很伤心却无力反对,便是娘家爹娘,也认为此事章家并无缺失。

为了在章家拥有地位与价值,对于章家的生意,方氏更加上心了,她忙得无暇调理身子,即使又累又亏仍咬紧牙关,逼自己做到最好。

然而章正华给她的回报是,又纳了一个妾:柳氏。

说起柳姨娘,话就长了。

柳姨娘的父亲是个屡试不中的秀才,也是章政华的启蒙恩师,在父亲教导下,柳氏能文识字,勉强称得上才女。

柳氏和哥哥以及章政华一起跟着柳秀才读书,两人在懵懂岁月中建立起青梅竹马情谊,只是柳秀才哪看得上章政华?章家无恒产,又是孤儿寡母,疼爱女儿的柳秀才,怎样也不考虑章家。

但柳秀才子女运差,便是费尽心思教导儿子还是越长越歪,他不学无术、偷鸡模狗、吃喝嫖赌,还欠下一**赌债,赌坊打手上门,要拉走女儿抵债,柳秀才哪肯?推搡间,后脑撞到石头,人便不好了,临终前不敢指望儿子,只能将女儿托付给章政华。

当时章政华已与方家议亲,择定日子迎娶,只好在外头置屋照顾师妹。

一边是只认得数字的庸俗商家女,一边是红袖添香的温柔小师妹,方氏未入家门,章政华心头的天平早早斜了边。

柳氏需守孝三年,却表明态度,三年后愿以妾室之礼进章家大门。

本就是郎有情、妾有意,章政华岂有不愿?他甚至对于只能给小师妹姨娘身分一事,深感抱歉。

在章政华通过乡试,而方氏躺在床上,哀悼来不及长大的儿子那夜,章政华与柳氏等不了三年孝期过去,有了茍且之事。

等他通过会试、殿试、成为二甲进士,琼林宴刚落幕,他便心急地把柳氏带回家。

看着郎才女貌一对璧人,方氏突然觉得自己的努力成了笑话。

然而丈夫的温柔小意,让方氏将委屈全数吞下,许是骄傲或不服输,明知道身子不行,怀孕于自己并非好事,她还是服药努力。

不多久,一妻二妾全怀上孩子。

全家人都看重方氏这胎,再怎么说,嫡子总比庶子来得尊贵,然而方氏底子弱,怀孕过程七灾八难,好不容易顺产,却生下个体弱女儿,若非陈姨娘和柳姨娘在几个月后也陆续生下女儿,章家怕是再无方氏母女立足之地。

只是女儿出生后,方氏身子越发羸弱,一年到头屋子尽是药味儿。

自那之后,十年了,章家再无新生儿出世。

章瑜婷是嫡长女,二姑娘章美婷是陈姨娘所出,三姑娘章欢婷则出自柳姨娘,三个女儿三个娘,各家女儿各娘疼。

方氏嫁妆丰厚,再加上掌理中馈,因此对女儿有求必应、万般宠爱,养得她骄纵任性,因此不得祖母与父亲疼爱。

陈姨娘长相不优、出身不高,丈夫面前也不讨喜,当她的女儿无疑是最可怜的,可是章美婷有张讨巧的嘴巴,善于讨好及挑拨,因此过得还算顺风顺水。

而柳姨娘既是章政华的真爱,章欢婷自然也最得父亲宠爱。

章瑜婷回到自己院子,看见姑娘回来,婢女白芷、白芍连忙迎上前。

“姑娘,您的脸怎么受伤了!”白芍惊吓,完蛋了,要是让夫人知道还得了?

“嘘!”章瑜婷手指往她嘴唇一压,把白芍接下来的话压回去。

“奴婢去给姑娘拿药。”白芷不似白芍般大惊小敝,这不是姑娘第一次受伤,但姑娘伤口天生复原快,而且还有温大夫给夫人的药,那药可好用了。

“回来!”章瑜婷拉住白芷,低声道:“别让夫人知道,妳们守着门,谁也不能进,懂吗?”

白芷、白芍同时点头,二话不说、站在门口两边,门神似的,虽然姑娘这半年来不像过去那么暴躁,很久没打人骂人了,但积威甚重,她们明白听话才是重点。

进屋、锁门,章瑜婷从脖子处拉出金链子,链子下头坠着一个小小的白玉葫芦,雕刻异常精致——这是半年前捡到的宝物。

方氏的身子一直不爽利,那时温梓恒说要一种少见的药材蓝紫草入药,章瑜婷的脾气虽然骄纵、人见人厌,但对母亲的孝心再真实不过,让她用性命去换娘亲的,她会毫不犹豫点头,所以一心想着要找到药材。

只是她年幼无知,以为上山就能找到,因此趁着师父不注意,拿出银锭子,买通了济生堂卖药的采药人,让他领自己入山。

结果危机重重,碰到蛇、遇到野猪,若非采药人警觉,说不定她早成了野兽月复中餐。

但她也并非全无所获,玉瓶就是在那时捡到的,晶莹剔透的玉瓶让她爱不释手。

最后采药人送她回济生堂,她被急得生病的母亲狠狠抱在怀里,父亲大怒、罚她跪祠堂,母亲却拖着病体陪她。

也同是在那一天,章瑜婷看见母亲和白芍、白芷额头上的黑雾。

她下意识碰触,咻地,黑雾被收进掌心,不论洗或抠,都弄不掉上头污渍。

最终,白芍、白芷躲过弄丢主子挨罚的楣运,而方氏睡一觉后,病全没了,至于章瑜婷却摔个大跟头,膝盖磨破、脚踝扭伤,大师兄判定她得在床上待上十几天。

只是在摔倒同时,她掌心的黑雾消失,怀中玉瓶却发出震动。

等到剩自己一个人时,她打开玉瓶,从里头倒出两、三滴晶莹剔透的液体。

她十岁,很清楚不能把什么东西都往嘴巴塞,但浆液散发出的甜香,让她控制不住想吃的。

她喝掉了,喝完觉得不够,再拿茶水涮涮杯子,喝个干净透澈。

紧接着,诡异的事情发生,脚踝、膝盖不疼了,还微微发痒,她拉高裤脚,亲眼见证伤口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快速复原中。

更教人惊吓的是,轰轰两声,她的脑袋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劈开,那种感觉很难形容,是茅塞顿开吗?她不晓得,就是感觉彷佛堵塞的鼻子突然间畅通了,那种舒畅感,让她感到无比愉悦,只是午夜梦回间,想起过去的自己,觉得……好蠢、好丢脸。

那次的际遇太特殊,特殊到她不敢相信,因此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到处寻找额头有黑雾的人,把他们的黑雾收进掌心。

没有一次例外,收下黑雾、玉瓶震动,不久她就会摔了、疼了、病了,喝下玉瓶里的浆液,伤口复原、疾病痊愈、脑袋清明……

某天,白芷悄声对白芍说:“姑娘的泡澡水上经常浮着一层薄薄的黑沫,不知道是什么?”

章瑜婷吓到了,两人的悄悄话,她竟然听得一清二楚。

又某天,白芍道:“姑娘的头发变得又黑、又亮、又多,是不是温大夫给咱们姑娘开小灶?”

师父亲手做的药膳……香啊。

想到这儿,章瑜婷又吓到了,因为她真的闻到母亲院子里飘出的药膳香。

她发现自己的五感变得比过去敏锐,皮肤变白,脸庞变得光滑细女敕还发出淡淡的红晕,她学习的能力,似乎也越来越……高强,记忆力越来越好,更能够举一反三。

所以她想,玉瓶浆不仅是好吃的糖水,还有比药材更惊人的功效,如果把玉瓶浆给母亲喝下,母亲的身子会不会好起来?

从那之后,她开始提笔做记录,在纸上写下被收取黑雾者的姓名,再将黑雾的浓浅多寡分成一到十个等级,并记录下之后碰到的倒霉事,以及每次收获的玉瓶浆。

她也曾用清水兑玉瓶浆浇灌植物,快死的花经过一夜便恢复原貌,而柳姨娘那只病得厉害的白猫,喝过她兑过清水的玉瓶浆,很快便恢复活力。

试过植物、试过动物,也确定她自己饮了玉瓶浆后并没有任何不适之处,她便在受了风寒的白芷身上测试,令人雀跃的是,原本病着的白芷喝过浆液后,隔天就不烧了。

当然她也曾坐视不理某些人额上的黑雾,并在暗中观察。

渐渐地,她发现凡是额头出现黑雾之人,必会发生不幸之事,然而她将黑雾收下,对方就能平安无事,而楣运将由她代领。

抓准规则、确定功效后,章瑜婷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悄悄让母亲把玉瓶浆喝下,然而老天爷像在同她作对似的,每回偷偷加入玉瓶浆的茶水、药汤,总是阴错阳差地洒了,或入了别人的口。

瑜婷拿出水晶杯,把玉瓶浆往里倒,她必须确定里面有多少量、再做好纪录。

只是倒着倒着……她手抖了,因为这次不是三、五滴,而是……她眼睁睁看着小小的瓶身竟倒出小半杯的浆液。

不可能啊,玉瓶根本装不下那么多!

发好一会儿呆后,她寻来一只瓷瓶,将玉瓶浆慢慢注入、栓紧,最后才伸出指头沾点浆液,敷在伤口处。

和过去一样,清凉感从伤口处向内渗入,紧接着外翻皮肉愈合,新生的粉红色肌肤慢慢长出,与原来的皮肤颜色稍有不同,但再过两天就会全好。

放下镜子,拿起小册子细阅,她轻咬指尖,过去的经验教会她,收的黑雾越浓,倒的楣就越大,但收获的玉瓶浆就越多。

可是今天从那个少年身上收下的黑雾等级只有五,为什么能倒出那么多玉瓶浆,问题出在哪里?

她细细读过每个人姓名,认真回想推敲,差别是什么。

性别?不对。

年纪?不对。

那会是……身分吗?

“姑娘,二姑娘来了。”

章美婷来了?瑜婷冷冷一笑,眼底满是嘲讽,人人夸章美婷温柔乖巧,以前蠢昧的自己也如此认为,当了乖乖女多年的棋子,却不自知。

将玉瓶挂回脖子上,纳入衣内,再将水晶杯和瓷瓶收妥,她才说:“请二姑娘进来。”

“是。”

章美婷进屋,看见章瑜婷立刻露出温柔笑脸,但下一刻,她轻呼一声,轻触章瑜婷脸颊伤痕,满怀关心问:“姊姊这是怎么了?撞到了吗?”

“没事,师父给了我药膏,待会儿上过药,很快就会好。”

“那药管用吗?女孩子家的容貌再重要不过,得仔细啊。”

“没事的,我师父可是百姓口中的神医,他的药膏自然有用。”

“那就好。”章美婷嘴上这样说,眉心却透出两分懊恼。

真可惜,大姊姊若就此毁容,多好?姊妹三人都像自家娘亲,大姊姊娇丽,三妹妹清妍,而她眉眼鼻唇全肖了自家娘亲,平庸无比。

容貌是女子的本钱,她的本钱远远不如姊姊、妹妹,嫡母宠姊姊、爹爹疼妹妹,只有夹在中间的她,姥姥不亲、爹爹不爱,任她再会巴结,也没人肯高看。

“二妹妹过来找我,有事?”

“有点事,我想应该让姊姊知道,免得到时候……姊姊反应过激。”

章瑜婷心中冷笑,章美婷特地跑来说这句话,分明就是认为她是个没脑袋的蠢货,想让她像以前一样,遇事就激动得胡闹,害自己去跪祠堂。

若是过去的她,话听到这里,定要抓紧章美婷问:“什么事、快告诉我?”

然后听完二妹妹加油添醋的说词,她就会跳起来、大闹特闹,直闹到祖母父亲跟前去,最后的最后,不是跪祠堂,就是害得母亲与父亲大吵一架。

可惜她现在没那么傻了,她把二妹妹的恼怒、嫉妒、窃喜看得一清二楚。

章瑜婷于是没接话,静静地笑望妹妹。

“大姊姊不想知道什么事吗?”章美婷脸上有些犹豫、有点勉强,彷佛是一件很难启齿的事。

“反正早晚都要知道,妳说不说都无妨。”

章美婷因她的反应不如预期,脸色微变,但很快地又做出一张可怜委屈的神情,“大姊姊,昨天我在祖母那里听到一个消息。”

她二度停下,等待章瑜婷的反应。

但还是一样,章瑜婷半句不说,端起杯子慢慢喝茶。

闻着空气中散发的淡淡甜香,章美婷误会了,以为那是嫡母单独留给大姊姊的好茶,旁人没分儿,却不知那味道是从章婷瑜脸上发出的。

想到所有好处自己都沾不上,她更加嫉妒,一口气道:“大夫诊出柳姨娘怀的是男胎,祖母决定等弟弟生下之后,就抬柳姨娘作平妻。”

从此,姊姊和妹妹都是嫡女,整个家里,只有她一个卑下的庶女。

章瑜婷脸色微变,她深吸气,却依旧不言语。

章美婷注意到她的变化,心底冷笑,这是硬憋着吧,行!尽避憋,待憋不住爆发出来……不知道这回会是怎么个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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