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宠圆圆 第一章 孤身一人的生活

作者 : 季可蔷

寅时初,户外天色依然暗着,村里一间潦草搭起的黄泥土屋里已然亮起了灯,屋内虽然布置简陋,却收拾得十分整洁,一道纤细苗条的身影正忙碌着。

堪堪过了大半个时辰,屋内逐渐飘出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教人闻了不免饥肠辘辘,忍不住想要尝上一口。

就连汤圆自己也有些受不住了,掀起竹蒸笼的盖子,用干净的棉布捡起里头一颗白润圆胖的包子,热气袭面而来,汤圆朝包子皮上吹了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爽口微咸的肉汁顿时在嘴里化开,唇齿留香。

汤圆不禁瞇了瞇眼,唇边两个甜甜的小酒窝跃动着,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真好吃呢!

虽说是自己蒸的包子,一天天地也吃习惯了,但每日早起,饿着扁扁的肚子所尝的第一口,还是那么地令人心满意足,只觉得活在这世上再辛苦,有这样回味无穷的美食能吃,也不算难熬了。

所以她喜欢吃,也喜欢做些美味的吃食,让所有她认识的人都能吃得开心。

卯时一刻,汤圆准时走出屋子,将一大笼刚刚蒸好的包子以及一桶前一晚事先煮好的豆浆放上一辆独轮推车。

她个子娇小,却因从小习惯了做粗活,颇有一把力气,很快地就把东西准备妥当,只是天气有些冷,清晨的凉风吹得她脸颊有些刺刺得发疼,她又转回屋里,寻了一条花布巾蒙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灿亮有神的明眸。

临出屋前,她蓦地想起什么,往一个盛着水的木脸盆照了照自己的脸,确定那块由右脸颊鬓边蔓延至脖颈的青斑仍在,才松了口气。

这青斑虽丑,却是她一个独居的大龄女子能够安静过活的凭借,再加上她的右腿……汤圆低头看了看,胸臆间漫开一抹复杂的滋味,半晌,她笑了笑,不再纠结,振作着哼起一首小曲。

她嗓音清柔润亮,这小曲哼起来颇为动听,住在斜对面的丁大娘正好走出来要打水,远远地望见她单薄的身影,笑着扬声喊。

“汤圆,这么早出门呢。”

汤圆回头,清亮的眼眸亦是盈满笑意。“是啊,丁大娘,得早点去码头边占个好位子。”

“今儿天冷,码头边风大,妳可得穿暖一点。”

“我穿着薄袄呢,不冷。”

不冷吗?

丁大娘打量汤圆的穿著,她那件薄袄是洗了又洗的,衣袖袍角都有些泛白了,看起来也不够厚实,想必里头的棉絮也都结块了。丁大娘看着,嘴巴张了又合,想说两句,也不晓得说什么好,这年头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尤其她一个独身姑娘家,能有一片茅草遮顶,有一碗热饭可吃,就算不错了。

“丁大娘,时候不早了,我先去了。”

“嗯,妳小心点走。”

丁大娘默默心疼着汤圆,汤圆却是语声欢快地朝这位邻居老大娘挥了挥手,便推着独轮车走了。

只见她一步一跛,腿脚明显有些不便,要是寻常姑娘家,恐怕早已疼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她外表倒是看不出什么,一边艰辛地推着独轮车,一边还哼着轻快婉转的旋律。

这傻丫头!

丁大娘也不知该觉得欣慰或难受,想了想,忽然追赶上前。“我说汤圆哎。”

“大娘有什么事?”汤圆一笑起来,嘴边两个小涡就深深地凹进去,甜得教人心喜。“是不是肚子饿了?我拿几个包子给妳和丁大叔吃吧。”

“不用了,我今天早上已烙了饼了,何况妳这包子是要拿去卖钱的,大娘怎么能要?”

“才几个包子,不值什么。”

说着,汤圆就要掀开竹笼取包子,丁大娘连忙拉住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

“傻丫头,大娘不图妳这包子,大娘是有几句话想跟妳说。”

“大娘想说什么?”汤圆眨了眨眼,一双圆圆的墨眸亮着光,又彷佛氤氲着些水气,显得有些傻乎乎的。

就是这样才更令人不放心啊!

丁大娘心中叹息,这要是自己家的姑娘,她和当家的早就不知道怎么疼入心坎里了,真不晓得这丫头的家人怎么狠心丢这姑娘家一个人离乡背井。

“大娘问妳啊,妳有没有想过让人给妳说门亲事?”

说亲事?汤圆听了,笑容顿时凝敛,慌忙摇头。“不不,我不想成亲。”

“傻丫头,哪有姑娘家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的呢?总有一天得嫁出去。”

“大娘,我自己就能过得很好,我不嫁。”

“大娘看妳年纪也不小了,今年几岁了?”

“我……”汤圆脸色刷白。

她不说,丁大娘心里也明白。“我前日听里正娘子说了,妳是不是明年就满二十五了?”

汤圆敛下纤密如羽的眼睫,不吭声。

“妳不说话,大娘就当自己没猜错了。”

汤圆咬了咬唇,小小声地低语。“过了明年春分,我就二十五岁了。”

其实她实际年龄是还小上几岁的,只是当年她爹娘为了能将她卖给人牙子,因对方想要个年纪稍大又有力气的粗使丫头,爹娘就给她虚报了数字,如今她的身分文书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倒是说不清了。

“那妳可知道咱们大齐有个规矩,凡是年满二十五岁的姑娘,若是还找不到成亲的对象,就会由官府的人来作主替妳配婚?”

汤圆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心中发凉。“知道的。”

“那妳打算怎么办?妳心里可得想清楚了,妳自己找人帮妳看亲事,还有可能找个妳自己中意的对象,若是让官府来胡乱配婚,谁知道会把妳配给什么阿猫阿狗?就隔壁村的阿桃,妳听说过吧?她是因为家里穷,耳朵又聋,爹娘死了以后,家里就靠着她这个大姊拉拔几个弟弟妹妹长大,结果误了婚期,就被官府硬配给一个半身不遂的退伍兵……这哪是成亲啊,根本是将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往死里糟蹋啊!”

汤圆咬牙不语,心海翻腾着。

“咱们这种平头百姓,没钱没势的,还不是官府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听话,大娘是担心妳到时有冤都没处诉,平白受了委屈。”

“我知道的,大娘,我明白妳是为我好。”汤圆吶吶的,苍白的唇瓣勉强绽开一抹涩涩的苦笑。

“那妳就听大娘的。”丁大娘温暖地拍了拍汤圆。“大娘有个好姊妹在县城里当媒婆,我让她帮妳瞧瞧,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老实勤快的对象,条件差点没关系,你们夫妻俩一条心,总能把日子过起来。”

就这么嫁了吗?找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和他过上一辈子?

汤圆茫然寻思着,脑海忽然浮现一张端方清俊的脸孔,深邃如墨的眼眸泛着冷冷的幽光,彷佛正沉默地盯着她。

那是大少爷,她心目中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大少爷。

她傻傻一笑,想起心尖上的人,眉眼都弯了,温柔似水。

丁大娘看了有些愣。“傻丫头,妳笑什么?”

汤圆深吸口气,笑得越发灿烂。“大娘,我不想嫁。”

“妳这丫头,大娘跟妳说了这么多,妳还不懂吗?”

“我懂的。”汤圆温温软软地回道,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是毅然坚定的。“不是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吗?妳让我再想想。”

大不了到时官府真的非逼她嫁,她就再逃一次好了,这回就逃到一个更远更偏僻的地方,让谁都找不到她……

“妳喔,妳以为一门好亲事是好找的吗?多少人说了几年,也说不到一门真正如意的亲事!”丁大娘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汤圆额头。

汤圆笑咪咪地拉下丁大娘的手,撒娇似地揉了揉。“好了,大娘,我知道妳心疼我,妳最好了……可我现在真的来不及了,再不赶去码头边的话,好位子都要让人给占走了,我先走了啊,咱们回头再聊。”

话落,汤圆重新推起独轮车,脚步一跛一跛地走了,丁大娘目送她那孤孤单单的背影,心中微涩,最终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好吃的包子!热腾腾、香喷喷的包子!有白菜猪肉馅的,也有韭菜鸡蛋馅的,包你吃了还想再吃……一个五文钱,三个算你十二文,多买多赚啊!”

码头风冷,汤圆只穿了件薄袄,其实有些禁不住,鼻头很快就冻得红扑扑的,她一边跺着脚抵挡寒意,一边扬起清脆的嗓门喊着。

经过一段时日的经营,她的包子早已在码头卖出了名声,不少等着货船靠岸帮着卸货扛货的码头工人会过来买几个包子当作早膳垫肚子,再喝上一碗热热的豆浆,暖暖肠胃。

才喊了两声,就有熟客上门来了,一个个川流不息的,不到一个时辰,一大笼包子已经卖得差不多了,豆浆也即将告罄,汤圆正收拾善后时,一转头,就与一个坐在树下的男人视线交接。

其实她一早推着独轮车来到码头就发现那男人了,穿着一袭破旧的靛蓝棉袍,打了好几个补丁,一头油腻的长发披散在肩后,也不知多久没洗了,一把杂乱的胡子遮去了大半张脸,显得极为落拓狼狈。

如今世道艰难,听说江南那边夏秋之交时又发了大水,百姓流离失所,这般衣衫褴褛的流民并不少见,有的还拖家带口的,一家子都骨瘦如柴,教人看了既惊惧又不忍。

素日汤圆见到这样的流民,可不敢多看一眼,她知道自己容易心软,要是一个不慎被缠上,怕就是难以甩月兑开了,只是树下那名男子总让她觉得似乎有些莫名眼熟。

也许是因为他身上的气质,即便是落入这般餐风露宿的处境,那人好似也是不慌不忧的淡然以对,胡子拉碴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汤圆看着那男人转过头去,漠然望向不知名的远方,蓦地有些怅惘,想着自己是不是该送点东西给那人吃,不是有句话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七级浮屠是什么她不晓得,但能够救济有需要的人总是件好事吧……

她正出神着,一个圆滚滚的身子忽地从另一头疾奔过来,一边高声嚷嚷。

“汤圆,等等我啊,千万别忙着走啊!”

这人一路喊着跑过来,费了好大力气才停在汤圆面前,白胖年轻的脸庞沁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气喘吁吁地抱着肚子半蹲着,却是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眸,闪亮亮地盯着汤圆。

“汤圆,快,快,我的、包子……”气都喘不过来了,却还挂心着包子。

汤圆抿嘴一笑。“放心吧,给你留着呢。”翻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棉布,从竹笼里拿出三个还微微温热的包子。“吶,你的包子,一个韭菜鸡蛋馅的,两个白菜猪肉馅的。”

李大郎见状大喜,接过油纸包的包子便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汤圆见他吃得又急又快,不免有些担忧。“喂,你吃慢点,别噎着了。”

话语未落,李大郎就咳起来,一面握拳捶着胸口。“咳、咳、咳!”

还真的噎着了?

汤圆无奈,只得舀了一碗豆浆递给他。“喝点豆浆。”

李大郎接过,咕噜咕噜地灌了大半碗,总算觉得一口气顺过来了,对汤圆讪讪地咧嘴笑着,“汤圆,谢谢妳啊。”

汤圆没好气地翻白眼。“早跟你说了,吃慢一点,哪天真的呛到没气了,我可救不了你。”

李大郎不好意思地抓抓头。“都怪妳这包子实在太好吃了。”他初次品尝时,就惊为天人。“我要是不趁着还热呼的时候吃,待会儿凉透了,岂不糟蹋了美食?”

他还有理呢!

汤圆摇头,也不跟这贪吃的胖子争论,自顾自地收拾起来,李大郎三两口消灭完两个包子,还剩下一个舍不得吃,暂且揣入怀里,就跟在汤圆身旁搭话。

“汤圆,妳说妳这包子做得这么好吃,豆浆也是熬得又浓又香,妳要不也做点别的吃食来卖?妳瞧那边有位大婶在卖鸡蛋煎饼的,也不晓得她怎么做的,每回煎的饼不是太生就是太焦,就那样还一堆人抢着买呢,要是妳来做,味道肯定比她好上一百倍!”

汤圆顺着李大郎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淡淡一笑。“那是你嘴太刁,我瞧那大婶的煎饼卖相挺有模有样的啊。”

“正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李大郎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说:“好吃不好吃,还是得亲口尝了才知道。”

“你别在我这里掉书袋了,我忙着呢,没空招呼你。”

“我来帮妳。”李大郎连忙上前,可殷勤了。

“不用了。”

“汤圆,妳别赶我走啊!要不这样,咱们打个商量,妳瞧现在是秋天,满山都是栗子,妳要不帮我做些栗子糕,看要多少银子,我给妳……”

“你想吃栗子糕,城里的点心铺不是有卖吗?”

“我就想吃妳亲手做的,肯定不一样。”

汤圆笑笑,未及回话,便听见一道尖锐的嗓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李大郎!”

两人同时回头,只见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大婶手里勾着一个卖菜篮子,气急败坏地上前,揪住李大郎的耳朵。

“好啊,你这死小子,老娘省吃俭用地供你去书院读书,你不好好用功,给家里挣点面子,居然大天白日地跑来码头这边闲逛?”

“娘,娘,您放手,疼啊!”李大郎痛得整张脸都揪起来了。“我只是肚子饿了,来买点吃的……”

“书院里没给你吃给你喝吗?要你巴巴地跑来码头这边买包子?”

“汤圆做的包子好吃啊!”

“吃吃吃!你就晓得吃!”

李婶气到不行,恨不得给这贪吃的儿子脸上甩一耳光,只是怕他失了面子,才勉强忍住,转头见汤圆一脸无辜淡定,彷佛这一切与她无关似的,更是怒火中烧,嘴上就阴阳怪气起来。

“我说汤圆啊,我们大郎可是我和当家的一路好吃好喝地供着,好不容易才考上秀才,他以后前途光明着呢,妳可别想对我家这浑小子有什么歪心思。”

这话一落,汤圆顿时愣住,李大郎更是难堪得恨不得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起来,看了莫名其妙的汤圆一眼,慌忙将自家娘亲拉到一边。

“娘啊,您胡说什么呢,别这么胡乱冤枉人家!”

“我冤枉她?”李婶气难平,嗓门嚷嚷得更大声了。“不然你让大伙儿来评评理,她一个姑娘家整天与我儿子说说笑笑的,心里存的是什么主意?”

“娘!”李大郎急得伸手摀住娘亲的嘴,胖嘟嘟的脸颊窘得都红透了。

汤圆见他不自在,心里一琢磨,上前正色澄清道:“李婶,我汤圆敢对天发誓,我就是把妳家大郎当成一个乡里乡亲而已,妳若真的不放心,顶多我以后不卖他包子就是了。”

“那怎么行!”李大郎急得团团转,想到以后可能再也吃不到那些热呼咸香的包子,剎时感到天昏地暗,人生无望,对着汤圆就拱手求饶。“好汤圆,妳莫生气,我娘就是瞎嚷嚷,她没恶意的,我跟她解释清楚就没事了……娘,您跟我来。”

李婶一时不防,就被儿子给拖着走。“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拉我去哪儿?哎唷,你手轻点,老娘这一把老骨头都要被你给扯散了!”

“我的好娘亲,您就别嚷嚷了,跟我来就是了!”

李大郎恨不得现下就拿根针把李婶的大嘴巴缝起来,他一边拖着自家娘亲,一边回头对汤圆喊道。

“汤圆,说好了,妳明天可得继续给我留包子,还有栗子糕,要多少钱我都给妳啊,千万记得帮我做……咱们说定了啊!”

眼见母子俩宛如一阵风似地来了又走,汤圆一时无语,半晌,感觉到周遭好几道八卦的视线投过来,她蓦地一凛。

世人对女子总是苛刻的,尤其是未嫁的姑娘家,稍有不慎,便会招来不少闲言碎语。

她装作若无其事,将头巾包得更紧,几乎遮去了整张脸,一转头,又与树下男子视线对上。

那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好像在看她,又好像并没看着似的,她愣了愣,下意识地从竹笼底部取出一块油纸包着的大葱烙饼。

这烙饼是她留给自己的,若是在路上肚子饿了,可以拿来垫垫胃,虽说忙了一早上,已有些饥肠辘辘了,但这烙饼……还是给他吧。

汤圆心中想定,就将木桶里还剩约莫半碗的豆浆倒入一个竹筒里,拿着烙饼,走向那棵大树下。

秋风萧瑟刺骨,男人身上穿的棉袍走近一瞧就能看出颇为单薄,根本无法保暖,面容清瘦,颧骨都因此有些凹陷。

“哪,给你。”汤圆递出食物,嗓音软软的。

男人动也不动,置若罔闻,汤圆想,他可能是害臊。

“这是我卖剩的。”她笑得温暖,弯下腰来,将烙饼与装着豆浆的竹筒放在那人手边。“天气越来越冷了,你多少得吃点东西,不然身子熬不住。”

语落,汤圆也不等男人回应,转身欲走,只听身后一道冷冷的嗓音落下。

“拿走。”

她一愣。

“我不需要,拿走。”男人的声音异常清冷,只是些微的沙哑,仍流露出几分体虚与憔悴。

这人怎么这样呢,明明都沦落到这般境地了,还要什么自尊。

汤圆有些心堵,回过头来瞪了男人一眼。“你不想吃,就给别人吧,反正我也吃不下。”

男人不再说话了,神情漠然地撇过脸去,竟是当她不存在似的。

汤圆更郁闷了,虽说她也没想着要让人对自己如何感恩,但这人也太不把别人的好意当回事了吧,这感觉就好像……对了,就像那吕洞宾,无端被狗咬了一口。

真讨厌。

汤圆抿了抿嘴,也无心跟这男人多说什么了,正欲离开,眸光忽然触及男人搁在膝头上的一只大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看得出来本来应当极为好看的,只是如今被冻出好几颗红疮,但重点不是那些丑陋的疮疤,而是扣在他大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

和寻常的玉扳指不同,那玉是墨黑色的,隐隐流动着莹绿光芒,最特别的是那若隐若现的莹绿呈现出宛如一条鱼的形状,她曾问过一个学问渊博的老秀才,这样的玉有“鱼跃龙门”的寓意。

绝对是块不可多得的好玉,即便说不上是这世间独一无二,也不可能随处可见。

她记得自己曾经见过一次这样的玉扳指,那印象如此深刻,画面宛如昨日般鲜明,她不可能认错。

“你这玉扳指……是哪里来的?”她忍不住追问男人,嗓音轻轻颤着。

男人没理会她。

她胸口一紧,只觉心海翻腾,一时也顾不得礼貌,蹲下来就抓过男人的手,瞪着那枚扣在他拇指间的玉扳指。

没错,一模一样,她真的没认错!

汤圆心跳漏了一拍,屏住气息,缓缓抬头朝男人脸庞细细瞧去,虽然瘦了许多,虽然满脸的大胡子教她认不出他原来的俊秀,但那双冰冷无垠的墨眸,确确实实地勾起了她往日的回忆。

她几乎喜极而泣。“大、大少爷,是您吗?”

男人一震,眼神冷漠地盯着她。

她眼眶泛红,一波波酸楚又甜蜜的浪潮拍打着心口。“大少爷,是您对吧?我、我是汤圆……我们没见过几次面,我知道您一定不认得我,可是您曾经救过我,您还教过我写字……您不记得了对吧?不记得也没关系,汤圆记得您就好,汤圆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再见到您,我真高兴,真的好高兴……”

她激动得近乎语无伦次,含着泪水的笑容做不得假,分明是真诚的喜悦。

男人瞪着她,半晌,抽回自己的手。“妳认错人了。”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冷淡,毫无波澜。

但她不再介意了,他是大少爷呢,对她多冷淡、多高傲,那都是应该的,毕竟他是那样的人中龙凤,多少名门贵女眼中的锦绣郎君,她能够这样看着他,就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

“大少爷,您怎么会在这里?”极度的心神震荡稍稍平复下来,她才惊觉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您不是应该在京城吗?我听说您做了很大很大的官,皇上很信任您——”

“闭嘴。”男人眸光陡然凌厉,打断了汤圆焦急的追问。

她愣住,傻傻地看着男人冰寒的眼眸,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却不晓得到底是说错了什么,一时手足无措。

男人又严厉地瞪了她一眼,才缓缓用手撑着树干站起身,削瘦的背影看得汤圆泪眼蒙眬,却不敢出声阻止他离去。

她不过是以前府里一个不起眼的小丫鬟,凭什么干涉主子的去向,大少爷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不需要向她交代什么。

她不配纠缠他,也不想带给他困扰,她只能默默目送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远,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以后,是不是再也没机会看见他了?

也是,他与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原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汤圆心中告诫自己,不可再去烦扰大少爷了,他不想理她,那她就该离得远远的,但双腿总是不听她的,不由自主就跟在她最仰慕的男人身后,一步步地踩踏他的脚印,倾心相随。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一队官兵纵马出城来,在码头岸边开始盘查起来。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官兵们粗声粗气,拿着一幅画像到处问人。

路人都摇头摆手,不一会儿,就有一个身形剽悍的兵爷问到她面前。“这位娘子,画像上这男人,妳可曾见过?”

汤圆瞥了画像一眼,心海登时掀起惊涛骇浪。

虽然这幅画约莫只画出了大少爷的三分俊秀,但那双狭长的凤眼,端挺的鼻梁,以及端正峻薄的嘴唇,分明就是大少爷的五官特色。

这些官兵在搜捕大少爷!他有危险!

汤圆用力咬牙,死死压下心头震颤的情绪,勉力装出无辜的表情,笑笑问道:“兵大哥,这人是坏人吗?他犯了什么事啊?”

“妳别管他做了什么,只说到底有没有见过这人就行了!”

“没见过耶。”

“真没见过?再看清楚一点。”

汤圆直觉想摇头,但心念一转,还是决定向这位兵爷套套话,故作好奇地问:“兵大哥,你不如跟我说仔细点,这人是什么来历,你们又为什么要在这里找他,说不定我再想想,会想到什么线索呢。”

“这人的来头大着呢,不是妳一个乡野村姑该打听的。”

“那他是好人还坏人啊?”

“他要是个好人,咱们官府会费这么大的劲去抓吗?”

“所以他真的是坏人啊,那他究竟做了什么坏事,你们要抓他去哪里呀?”

“哪来这么多问题!就一句话,到底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嗯,我想想啊……好像、大概、应该是……没见过吧。”

兵爷被汤圆这么一耍,气得吹胡子瞪眼。“呿,浪费本大爷的时间!”

他不满地啐了口,那肮脏的唾沫差点就吐到汤圆身上,好在她机灵地斜身一躲,刚感到庆幸,抬头便见那兵爷正朝大少爷的方向走去。

“喂,前面的那位,给我站住!”

大少爷也不知是否没听见这兵爷的叫喊,自顾自地往前行,不曾须臾迟疑。

“我叫你站住!”兵爷不爽,抬脚就往前追去。

汤圆大惊,急忙跟着追上,行进间右腿的关节又泛起疼来,剧痛难忍。

兵爷终究是抢先她一步追上了靛袍男子,粗鲁地抓住他臂膀。“你这厮耳朵聋啦?没听见本大爷方才喊你?”

靛袍男子一动也不动。

“本大爷和你说话呢,敢跟我拿乔!”

兵爷火大,扯着人就想将他整个身子转过来,汤圆心慌意乱,忙上前用自己娇小的身躯用力挤开那兵爷,接着伸手就环抱住男人的后腰。

“爷……你可别丢下我……”

带着哭音的泣喊够凄厉也够哀楚,靛袍男子被震得浑身僵硬,就连趾高气昂的兵爷也一时措手不及,摀着被她尖锐的声量震得发疼的耳朵往后躲。

汤圆见自己的哭喊有了效果,更加卖力地演出,哭得越发惊天地、泣鬼神,如杜鹃啼血,极尽悲惨。

“爷……我真的、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管你在外头的花销了,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好不好?”

这是在演哪一出?

靛袍男子傻住,回过头来瞪向汤圆,汤圆担心他的脸被人认出,顺势抱住他的头,拉下来靠在自己胸怀。

他倒抽一口气,身子更僵了。

汤圆继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着。“爷,我答应你,以后不苛扣你的零花钱了,我赚的银子就是你的银子,你的银子还是你的银子……我就只要一点家用,一点点就好,我们省着用,肯定能把日子过起来的,你说是不是啊?呜呜……”

她抽抽噎噎地哭着,见那兵爷一脸头疼地连退了好几步,才低下螓首,贴在男人耳畔低语,“大少爷,那些兵爷在找您,您千万把自己的脸藏好,可别让他们认出来。”

男人一愣,总算明白了她突如其来演这出戏的用意,但她什么不好演,为何非将一个靠娘子吃软饭的人设套在他身上?这是在救他,还是故意气他?

“妳放开我。”男人语声寒凉。

她怎么可能放开他?那兵爷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呢!

汤圆不但没放,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察觉到他体温凉冷,脑海倏地灵光一现。“爷,你身上好冰,该不会染上风寒了?肯定是的,今儿风冷,你又穿得如此单薄,哪里能撑得住?哪,用我的头巾。”她摘下自己的头巾,将男人的头脸密密地包裹起来。“这样好些了吗?是不是不冷了……”

汤圆话语未落,只见那兵爷一边揉着耳朵,一边又靠近过来,她悄悄咬了咬唇,暗中戒备地绷紧神经。“兵大哥,你还有事吗?”

“这是妳当家的?”兵爷朝被汤圆用头巾包着脸的男人瞥去一眼。

汤圆强抑惊慌,努力扯开嘴角。“是啊。”

“我问他几句话。”

“兵大哥,我当家的身上发热呢,我得快点带他回家,给他弄点热汤暖暖身子。”

兵爷不管汤圆的推托,仍是坚持。“我就问他有没有见过画上这个人。”

汤圆心急如焚,还没来得及响应,男人主动将头巾拉下一角,露出一双幽深的眼眸,他瞥了画像一眼,很淡定地摇头,嗓音嘶哑。

“没见过。”

“真的没见过?”

“嗯。”

兵爷也不知是否有所怀疑,抬头审视男人,汤圆在一旁紧张得心脏怦怦跳。

忽地,兵爷开口。“你把头巾拿下来。”

男人目光一闪,汤圆更是快晕了,心念电转间,作势呕吐起来,而且正正就对着那兵爷的方向。

“妳做什么!”兵爷吓得往后跳开,深怕自己染上什么污秽。

“对不住啊,兵大哥,我就是早上有点吃坏了肚子……”汤圆对兵爷咧嘴笑着,接着又狂咳起来,口沫对兵爷横飞。

那兵爷见她脸上带着丑陋的青斑,又张开血盆大口,咳得完全没有形象可言,实在嫌恶到不行。

兵爷一面暗道晦气,一面转身忙不迭地走了,临去前还撂下一句。“丑人多作怪!”

一个未嫁姑娘家遭到如此嫌弃,即便汤圆生性开朗,也不免暗自感到神伤,尤其还是在自己万分倾慕的男人面前。

她压下心中酸楚,振作起来,朝只露出一双墨眸的男人淡淡一笑。“大少爷,让您陪我演这出戏,实在委屈您了。”

男人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我不是妳的大少爷。”

“您不愿承认也没关系,反正汤圆我就认您是大少爷。”汤圆即便是这般固执的时候,语气也是温软的,一点都硬不起来。

男人不吭声,只是默默盯着汤圆,眼神极淡,看不出什么情绪,汤圆却敏感地察觉到他正在审视自己,她忽然就慌了,这才恍然惊觉自己方才对着大少爷竟是又拉又抱的,在光天化日之下,简直可以说不知廉耻,不仅坏了身为姑娘家的名节,更是亵渎了清清白白的大少爷!

天哪,她究竟做了什么?

汤圆整个心乱如麻,脸颊烧得发烫,如小鹿般清澈明亮的眼眸怯生生地垂下,不敢再看自己敬慕非常的大少爷一眼。

“大、大少爷,对不住……”吶吶的嗓音像蚊子叫似的。

男人的眼神终于流露出一丝复杂。“妳叫汤圆?”

“嗯。”汤圆依然低垂着眸。

“以后不准再靠近我。”男人一字一句,语气冷冽如严霜。

汤圆脑海空白一瞬,再扬起眸来时,男人已转身缓步离去,而她借给他的头巾也被他一把扯下,随手丢在地上。

汤圆瞪着那条飘落在地的头巾,虽然朴素,虽然那花色土得有些掉渣,却是她极珍惜的,她也只有这么一条完好如新的。

她的宝贝,他弃之如敝屣。

不知怎地,汤圆就觉得万分委屈,胸臆涩涩的,喉间也泛着某种不明所以的苦味,她上前捡起自己的头巾,紧紧地攥在手里,目送男人背影的眼眸中氤氲一抹哀伤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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