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小桃源 第四章 他们这一世

作者 : 雷恩那

风拂鬓发,丝丝轻荡,似有若无却撩得面颊发痒。

好痒呵……苏练缇下意识抬手去拨,呢喃哼声,人也懒洋洋地跟着醒来。

唔……是春日时分呢。

从半敞的菱格窗子望出去,窗外小园里的几株杜鵰开得甚美,满绽的花朵有掌心那样大,红的、白色、粉红的,在绿叶衬托下朵朵出彩、生气盎然,朝气满满到都让她想大伸懒腰、深吸一口沁着花香的新鲜气儿……咦?等等!瞧着天光不似午前,她是不是起晚了?

师弟和师妹回北陵大庄子的马队今日要出发,他们怎么没来叫醒她?

噢!不对!

这时节……这时节很不对啊!

宁安侯被处决时是萧瑟的秋后冬初,天将雪未雪,不是眼前这般春光灿烂!

她回身跳下长榻,一个抬头便见到那一幅名之为“江山烟雨”的巨幅绣屏。

它的宽度几乎掩住整面墙,高度有一名成年男子那样高,堂而皇之立在那儿,令她瞬间明白过来,此刻自己正身处何时——

正霖二十二年。

她,苏练缇,正值青春年华一十八。

“江山烟雨”是她昨晚连夜完成的,沉浸在针线刺绣之中,看着脑中所想并描绘在纸上和绣片上的图,随着她的飞针走线渐渐成形,越是处在快完成的时候,越是无法歇手。

师父深知她脾性,昨儿个过来瞧了会儿,也没阻她,就由着她任性拼到最后。

落下最后一针,埋去线尾,外头天都快亮了,她扑到离自己较近的临窗长榻,才交睫便毫无悬念地睡去,一觉睡到过午。

她竟然又重回这一年的这一天!

这模不着、猜不透的时间洪流再一次将她倒拖回来……为什么?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她确实镇定许多,但疑惑多如雨后春笋,犹然无解。

那这么说来,此时的宋观尘尚在人世,还活得好好的。

正霖二十二年……正霖二十八年……此时距离他潜入北陵暗杀瑞王父子还有六年,然后距离他被判大辟之刑则尚有八、九年光景,她是有足够时间提醒他的,是吧?

尽避眼下与他毫无交集,总能想出法子来,她可以的,还有时间容她琢磨。

她得想办法让他明白,让他能早作布局,方能避过新帝残酷的杀令。

就在此际——

“大姑娘!大姑娘别睡了,快去救命啊!”

有人急急跑进她的小院落,人未到声先至,是“幻臻坊”的绣工领班盛大娘。

苏练缇被唤得浑身一震,陡然拉回心神,她连忙走去出,边问:“怎么了?怎如此慌张?”

身形小盎态的盛大娘一手拍着胸口,一手指着外边,边喘边道——

“外边……外边铺头来、来了一个来头好大的贵客,要找花先生的,但……但先生他一早就被织造署的人请了去,提督织造太监齐连大人留饭啊,刚刚还遣了一个小太监过来通知,说是晚些才会送先生回坊里来……那、那先生不在,管事也随鸿小爷外出办事,就剩绵姑娘一个顶在那儿,都快顶不住了呀!”

她家小师妹方景绵今年还不足十二岁呢。

苏练缇一听不再多问,立时朝前院快步走去,边走边迅速整理仪容,只盼模样瞧起来别是蓬头又垢面。

她两脚走得虽快,步伐却轻盈无声,仅长裙如浪轻荡。

将通往前院大厅一条四君子双面绣的垂帘撩起,才探出半边身子,她两脚骤然顿住,耳中嗡嗡响,双眸发直。

“幻臻坊”的前院大厅,位在织阁与绣楼之间的明亮厅堂,一向是坊中用来谈生意、接待客人之所,而上门的客人一向是要被展示在柜墙上成匹又成匹的布料花样吸引目光,如若这一关能够把持,那顾客们在见识到同样以展示手法摆设出来的各种绣片和色丝,没有谁还能不沦陷。

然,今日上门的顾客显然非同道中人。

前院大厅一片凝肃,竟有六、七名身穿轻甲的皇城军杵在各个角落。

而大剌剌坐在厅中主位上的年轻男子一身雪常服,阔袖束腰,袍袜底下露出银丝锦靴,男子青丝以羊脂白玉冠作束,高高拢起,然后任其在肩背和胸前荡下既滑又顺的流泉墨色。

男子身上的白,玉雪冰清,宛若雪中盛绽的白莲,不受尘世所染,却是苏练缇头一回见他如此打扮。

许是带着半张脸的伤疤,他的衣着颜色大多偏暗沉,沉稳、定静、不张扬……在她记忆中,在自己偷偷关注他那么多年里,似乎不曾见过他如此夺人眼珠。

“你说,这男子款式的发带是『幻臻坊』近来才有的货,所以这些货全出自坊中织工和绣工之手,是吗?”男人修长指间把玩着一条编法特别的长发带,问话徐慢,却有种迫人的劲道。

可方景绵初生之犊不畏虎,觉得对方是个拎不清的,再次用力解释——

“不是货啦!欸欸,不是说大爷你『不识货』,你肯定识货才会寻到咱们这儿来,只是这些发带不是什么新货,它是用雪蚕吐出的冰丝制成线,再揉成粗细不同的尺寸,然后再编出独有的纹路和图样儿,既耐用又漂亮,保证永不褪色,眼下统共也才七条呢。”

小泵娘语带骄傲,张开小手开始数数儿。

“嗯……师父两条,师哥两条,我也有两条,还是秀气女款儿呢……咦?如此说来,你这一条是西街工匠赵大叔的发带对吧?”两只眼睛瞠得圆滚滚——

“前些天咱们织阁的三架木织机突然使不动,师姊请了赵大叔过来修理,两下轻易就寻到症结所在,因没花上多少时间也没更换什么小物件,赵大叔没跟咱们收钱,师姊就把这条发带当作回礼……你、你……师姊亲手编的发带,怎到你手里了?”

男子微微挺直身背,一字字问得甚缓。“你师姊亲手所编……那她人呢?”

苏练缇正欲出声,此时终于赶上她的盛大娘一时没顿住,不小心从后头撞上来。

“哎哟,大姑娘怎杵在垂帘边了?”盛大娘不禁轻呼,勉强稳住小盎泰的身躯。苏练缇被这么一撞,整个人踉跄地往前跨出两步。

前院大厅上,众人目光同时扫将过来,那一身冰清洁白的男子亦转过头,朝她看来。

她深吸一口气站定,端出从容姿态,抬眼望去,一时间……懵了个彻底!

“你的脸……”

就见那一张柔润朱唇逸出这三字,恍若梦呓,又若春日里的荡花细细落下,悄音难追,然后就忘记后头欲说些什么。

她甚至忘记该如何再出声,微张着口,喉头涩然,舌根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天真以为,再次醒在十八岁这一年已足够她惊愕,而昨夜才替他收尸的男子一下子出现在眼前更教她错愕不已,然而这些啊,原来都还不是最最令她震惊的。

彷佛回到那一世的大雪寒夜,在五狼山连峰下的腾云客栈里,他抱着孩子坐在土火炉边上,端凝着身姿,侧颜朝她转正。

她看到他的脸,他的整张脸,他的真面目。

俊美白皙,眉目如画,那得天独厚的细致不再仅余半面,而是完好无缺,白玉无瑕。

“师姊……师姊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有吗?她在哭吗?

苏练缇毫无自觉两眼正在落泪,仅怔怔望着跳到面前、一脸疑惑的方景绵,她唇瓣掀了掀,依旧找不到声音。

两颊有些热热痒痒的,她下意识伸手去模,指尖果然沾得湿漉漉,原来她真的在哭。

为什么会这样?

嗯……她其实没有要哭,真没有的,她想,她只是……感动。

竟然那样一张残容,锦京百姓口中的“半面玉郎”,她家萱姐儿一直惦记不忘的“脸烧伤叔叔”,有这样一天,她能够看到他原本该有的模样,是清雅无俦,是雍容神俊,是完好无缺的容颜轮廓,令她不再为他惋惜遗憾。

她就只是很感动、很感动……如此而已。

大厅上,宋观尘负手而立,目光一直锁着她,蓦然间一声令下——

“将她带走。”

“是!”两名皇城军立时靠近。

方景绵登时吓一大跳,张声嚷嚷,“干什么干什么?抓我师姊干什么?你们什么意思嘛,放开、放开啊——”

一旁的盛大娘和负责上茶的仆役以及闻声跑出来的织工绣娘们全都惊呆。

“我师姊犯哪门子罪,你们倒是说清楚,哪有这样逮人的?还有没有王法了呀?”

苏练缇倒是最镇定的,一下子拉回心神。

场面混乱,她担心年幼的师妹不依不饶、硬挤过来会受伤,连忙安抚。“没事的,师妹你别过来,我去去就回,不会有事的。”

宋观尘笑笑问:“姑娘怎知自己是『去去就回』?而非『再难返回』?”

苏练缇双肩与两条胳臂分别被他两名属下扣住,皇城军逮人的力道下得甚重,抓得她骨头都快被掐碎似的。

她咬牙忍痛,挤出声音。“民女什么事也没做。”

感觉他顿了顿,忽地冷哼一声愤然道:“你做的事够多了!”

这一边,方景绵本还想冲到宋观尘面前理论,被急得两眼含泪的盛大娘一把拽住,结果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大爷抛下话、甩袖离开。

而上峰一撤,皇城军自然随他退去,毫不留情地将苏练缇一并架走。

状况发生得太快,且大大偏离她之前所以为的,苏练缇一开始是懵了,但被丢进皇城军司大牢后无人理会,她思绪倒是能慢慢转起。

按前面两世的走法,宋观尘这一年应该才从苍陀山返京,接着得立下几件大功在圣上面前大大露脸了,之后才会接掌皇城大司马一职,但今日一瞧,他根本已是皇城军的头头。

他的脸完好无伤,他提早任职皇城大司马,他竟然亲临“幻臻坊”与她说上话……全然超出她所预知,轨迹被抹去,许多事都不一样了。

就在她想事情想得脑袋瓜发胀、两边太阳穴位鼓得发疼之际,有两、三人的脚步声从远而近,一走走到最里端她被关押的这座铁牢。

她抬首望去,铁牢外一道雪白昂扬的身影率先抓住她的视线,正是皇城军的大头头无误。

牢笼里的那一幕落入宋观尘眼底,可以说是……满心的不是滋味!

事情发生得太快,且大大左右他心绪,他一开始是懵了,想也未想完全凭本能下令——必须将她带走。

必须好好审问她一番,厘清疑惑。

必须明白她是谁,为何甘愿涉险?

必须彻底弄清楚她的意图,她究竟意欲为何?

必须!

所以他令属下把她带回,却忽略他所掌控的皇城军一旦接受命令,定会彻底执行,因而才造成眼前他所见的这一幕——

坚不可摧的铁牢里,纤细得好似弱不禁风的大姑娘曲起双腿缩坐在角落,她略歪着头,额角抵靠在阴冷石壁上,而他的出现则引来她的注目,就见那白皙的鹅蛋脸一抬,脸色迷茫,眸光氤氤,无辜又定静的神情,没有丁点的责难和火气,仅是幽幽朝他望来……

然后在他好不容易稳住气息时,却发现她被牢牢锁住。

当真被锁得牢牢的。

她双腕被扣上铸铁手镑,两只脚踝同样被锁上精铁铸造的脚镣,颈部更被铁圈锁住,铁圈连着一条精铁链子,将她锁在石墙的角落里。

见她这般模样,他完全绷不住,一颗心简直像被剜出似的,滔天般的火气噗噗噗直冒。

“谁让你们这般锁她?”

冷硬的质问乍响,他身后两名属下立时单膝跪地。

根本不给那两人辩解和请罪的机会,“砰!”地一声,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铁牢的重锁已被击裂。

两名负责守卫的皇城军悚然一惊,其中一名眼色甚快,连忙起身随他步入牢中,并掏出钥匙利落地替苏练缇解开身上所有束缚。

会被押进皇城军司之人绝对是重犯无误,加上还是大司马亲口下令将人带走,底下的人自然按例行事,才会把姑娘家上手鋳脚缭,如畜生般链着颈圈。

宋观尘尽避明白,仍怒不可遏,而这把怒火很大一部分是冲自己生气。

早该想到没有他发话,她只会被这般对待。

解开大大小小的枷锁,那名属下很快退出去,与跪在牢外的另一名同伴迅速且静寂无声地撤到外头。

牢内,宋观尘蹙眉看着仍缩在角落的人,隔着长裙,她一下下揉着小腿和脚踝,似是那副脚缭扣得太紧,阻了血气流通。

苏练缇确实两腿发麻,而男人那两道意味不明的目光盯得她头皮更麻,暗自叹了口气,还是扶着石壁努力站起来。“多谢侯爷。”

得到的回应是一声冷哼。

她咬咬唇问:“民女与侯爷素昧平生,不知是如何得罪了侯爷,竟惹得皇城军上门逮人?”

“素昧平生?”宋观尘一记冷笑,两大步已去到她面前,近到手一探就能扣住她咽喉,而他像也颇想那样干,一脸阴狠。

苏练缇背部紧贴石墙,手心微汗,张唇欲言,却听他反问——

“在『幻臻坊』你与本侯打了照面,为何落泪?”上身逼近。“你且说说,本侯这张脸,究竟如何了?”

她胸房鼓得厉害,眸底莫名发烫。

她完全不知道此时自己凝望他的眼神有多怜惜,她没有办法克制,一切是这样自然流泄,只因那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容无丁点伤痕,是她曾经臆想过无数回的完璧无瑕。

当想象变成真实,无限风华展现在她眼前,映入眸中的比她所想的还要灿烂夺目,试问,岂能不感动落泪?

她一时间喉头紧涩,说不出话,怔怔然与他对视,竟听他嘎声又问——

“什么叫素昧平生?当真是陌路吗?倘若你与本侯从不相识,又为何甘冒大险替本侯收尸、为我缝合硷葬?”

闻得此言,苏练缇五官陡凝,惊到浑身直颤。

都不知是双腿麻感未退,抑或吓到双膝发软,也许两者皆是吧,她低喘了声,背贴着石墙蓦然滑落,一**坐回冰冷的地面上。

冲击过剧,她额心抵在曲起的膝头上,好半晌动弹不得。

……他会这么问,那即表示他知道昨日……噢,不!不是昨日,是上一世才对,他知道他的上一世落得何种下场,然无比诡谲的是,他……他竟晓得是她替他收尸殓葬?

天啊……

莫非她做那些事时,他的魂魄不散,一直在她身边游荡吗?

虽说这世间无奇不有,她自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然此际意会到他可能经历过的事,内心骇异汹涌,都快没法子呼吸。

思绪乱成一团,晕眩骤然袭来,令她身子瘫软成泥,从她彻夜完成欲进贡的绣作、睡得昏天黑地后醒来,跟着又被强行带走、丢进铁牢,直到现下,这一具身躯根本滴水未进,此时的她当真无力再站起。

她需要静下心,需要先稳住自己。

突然,有人将她打横抱起!吓得她够哙,臻首倏地抬起,竟与那张俊美无俦的男性面容相隔不过一息之距。

她想也未想便挣扎着要落地。

“别动!”男人蓦地一喝。

他语气强硬,双臂将她抱得更紧,论力气他是绝对强势,亦是绝对的优势。

对着干,苏练缇很明白自己没有丝毫胜算。

她一下子绷住身子不敢再乱蹭乱踢,由着他将自己抱出这座皇城军司铁牢。

今日轮番留守的一票皇城军,眼珠子几乎掉满地。

就见外表一向高洁严正到近乎病态、内在武力却剽悍到惨绝人寰的大司马侯爷大人,他两手空空进铁牢,最后却满怀温香抱出一名大姑娘?

众人不敢质疑。

但说老实话,人家姑娘究竟犯什么罪,需要他大人亲自出马,到现下仍然是个谜。

“说不准是瞧上姑娘家了,先来个下马威,打算逼良就范唔唔唔……”第一个在背后胡乱推敲的人被宋观尘的副将狠狠捣了嘴。

“找死!要说也得等侯爷的马跑远了再说啊!”副将气急败坏。

“侯爷方才还大发脾气呢,把铁牢的重锁都砸坏了,岂非一怒为红颜?只是他使这种招数,啧啧,欺负人家姑娘实为引人家注意嘛,欸,依咱看,下九流的路数啊唔唔唔……”第二名下了负评的人亦被扑灭。

副将低声斥喝。“你们嘴巴都给老子闭紧罗!”

脖子伸得老长直眺望,在确认宋观尘的坐骑真真跑得不见影儿之后,副将放开两名属下的嘴巴,忽地两掌一拍,吆喝——

“来来来!兄弟们,开暗盘对赌,就赌咱们家大司马侯爷能否抱得美人归?”

皇城军司内骤然闹腾起来,一扫向来肃穆凝沉的氛围。

另一边,被属下们拿来打赌的宋观尘已一路策马返回御赐的宁安侯府。

府里的管事和仆婢们见自家性情清冷到近乎孤僻的侯爷竟带回一名女子,不仅带回,更一路抱进专为贵客所备的西厢院落,大伙儿皆被吓得不轻。

姜还是老的辣,幸得府里大管事腾伯一下子便回过神,立即遣了一名细心干练的仆妇和三名伶俐婢子前去伺候,又是备水备净布,又是备吃食备热茶,一样样往西厢院落送进。

苏练缇在被抱上马背、带回宁安侯府的这一路上,心绪已稳下许多。

之后一个时辰,她安静由着府内下人伺候。

送水来,她便盥洗,绞了布给她,就取来擦拭,然后送来的粥品和小菜她也都用了些,此时一名自称叫“宛姑姑”的年轻仆妇往她手里搁了杯热茶,朝她安抚般浅浅一笑。

她轻声道谢,才学对方牵唇浅笑以回应,厢房门口在此时来了一抹高大身影,令房中服侍的几人全朝他屈膝福礼。

宋观尘这是去而复返。

他似乎认为给她一个时辰小作休息已然足够,如今,他们需要好好谈谈。

主子仅一个眼神示意,宛姑姑随即领着三名婢子离去,将贵客用过的漱洗对象以及未用完的吃食也一并收拾了去。

苏练缇深吸一口气,静抬眸,等着这个似熟悉又觉十分陌生的男人开口。

宋观尘走近,将雪蚕冰丝所编制的一条男款发带抛到她面前桌上,跟着一脚勾来雕花圆墩凳,撩袍,大马金刀与她对坐。

接着……竟大眼瞪小眼了。

苏练缇愣愣被瞪了几息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位爷是在等她“自招”。

要她自己招供吗?

按下叹息,她主动道:“此物确实出自民女之手,侯爷有何疑问还请言明。”

宋观尘一双眼角带勾的桃花目微微眯起。“本侯无意间在西街作坊见到一名木工匠人头上系此发带,遂记起一事……曾经有谁为本侯沐发梳理,而后以类似的发带替代玉冠,将本侯发丝一把束起。”

……这银白色发带是用雪蚕冰丝编成,算是我勉强拿得出手的,要请侯爷凑合了。

苏练缇一颗心像被无形力道掐握住,有些泛疼。

“原来侯爷当真一直看着……”秀颜透虚红,觉得不可思议,也觉得世事神妙。“可侯爷为何确知民女犹记得上一世的事?”竟是一查上门,就直接下令逮人!

他冷哼。“本侯根本不知,是你一开始表情就露馅,加上唬个两句,底牌直接见光。”

苏练缇讶呼了声,随即抿住唇瓣。

敛眉思量,当真如此啊!

她一见他完好无伤的脸就感动落泪,受他质问也没想要反驳或装傻,会被看穿很正常。

望着姑娘家眉心无辜轻蹙,有些无奈也有些释怀的神态,宋观尘暗自调息,问出内心长久以来的疑惑——

“姑娘为何甘冒危险,替本侯做那些事?”收拾他的残尸,将受过车裂之刑的身躯一块块清理、一块块缝合,拼出完整的他,为他殓葬。“若被逮到或遭告发,那是违逆圣旨的杀头大罪,你为何要做?”

他目光炯炯,看得她又有头皮发麻之感。

苏练缇两手握住茶杯下意识转了转,低柔语调有掩不去的腼腆。“侯爷曾与我有恩,民女之所以那样做,仅为报恩罢了。”

他俊容一凛,搁在膝上的五指缓缓握紧。

上一世他根本不识得她,大刑过后,魂魄缥缎之际,所见所听尽是她的容颜声音,宛若结成了一条无形丝线,似有若无与她牵扯不断。

重生在这一世,他一开始试图寻她,然时机不对,他搜寻她的时间点起得太早,全无丁点蛛丝马迹,直到如今在那木匠发上惊见那条似曾相识的银白发带,才终于顺藤模瓜逮到她。

“本侯如何与你有恩?”他不禁咄咄逼人。

苏练缇沉吟了会儿,冲他淡然一笑。“民女二十有四那年,侯爷那时应是二十六、七了吧?总之,你我邂逅在五狼山连峰下的腾云客栈,民女当时纳闷得很,不懂身为皇城大司马的宁安侯爷为何会在寒天雪夜出现在那儿……侯爷那时待我家五岁的闺女很好,与她好有话聊,之后更出手为我母女俩解危,暗中入北陵之际亦护送我们通过狼群出没的山头,直到我与孩儿平安进到北陵地界……”

她所说的什么母女俩,他全然不具记忆,但五狼山连峰、腾云客栈以及潜入北陵之事,上一世的他确实去过那些地方,做过那件事。

而那件事亦导致他上一世最后落了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这一边,苏练缇缓声又道:“当时实不懂侯爷为何放着锦京防务不管,率着手下潜入北陵,之后……嗯,就明白过来了,瑞王父子一案是侯爷手笔,只是侯爷一念心慈,才落得那般下场。”

宋观尘死死盯住她。

教人大气都不敢喘的静寂持续好一会儿,他才慢幽幽启声——

“凭什么认为本侯是一念心慈?本侯暗杀瑞王父子二人,外人以为的暗杀,那却是明晃晃地开膛剖月复、剁肉喂犬,慢慢折腾瑞王世子时,本侯可是要瑞王清清醒醒、睁大眼睛瞧着,瞧他的嫡亲骨肉是如何一点一滴死在我手中,那手段甚是凶残,还持续了大半天才玩完,你不认为本侯有错吗?”

苏练缇两世皆与他有所交集,加之上一世关注他多年,一时间忽略分寸,亦忽略眼前这个男人早非她所以为的那个。

她没有多想,任心中话温婉流泄——

“我那孩儿问,有人用火烧你,那人太坏太坏,问你有没有打回去,侯爷那时对孩子答了,说是正打算狠狠打回去,绝不让他们逃跑……民女就想,那太坏太坏的大坏人该是瑞王父子二人,按推算,侯爷十二岁遇劫,那两者一个约莫四十,一个亦大不了你几岁,他们欺人太甚,又哪里是你有错?”

“……欺人太甚?呵,欺人太甚吗?”宋观尘玉颜微微扭曲,戾气陡生,樱唇竟勾出笑意。“好啊,你且再说说,把你知晓的全都道出,瑞王父子二人是如何欺人太甚了?”

苏练缇这时才察觉到他状况不太对劲。

但同一时分,她脑中亦记起前两世所听过的那些关于他的流言蜚语——

被请进宋府的大夫们不仅忙着医治小小少年脸上的火烧,更得医治浑身上下数都数不清的鞭伤、咬伤……

甚至是胯间玉茎以及后庭魄门……亦伤痕累累……

气息陡滞,胸房紧绷到疼痛,此际见他这般神态,只怕那些传言有九成是真。

她没有惧他。

说实话,只要一忆起他怀抱萱姐儿坐在土火炉边取暖的景象,忆起他将切碎的烤肉仔细喂食孩子、专注聆听孩子说话的模样,他落在她眼底就是千百样的好,即便今世的他偏离了她所认知的那一个,他依然是烙在她与萱姐儿心底的那一抹迷人景致。

所以,她没有惧他。

放开茶杯,她改而轻绞十指,沉静道:“『变童』一词由来以久,是指样貌美好的男孩儿被当成女娃儿那样任男子狎玩作践……侯爷生得这般模样,自小定然就是粉雕玉琢、独一无二的美色,会被位高权重者亲観、遭设计劫走,临了还有水寇当遮掩,全然是『怀璧其罪』……从来就不是你的错,而你一直在等待时机。”她叹息中带着柔软笑意,彷佛还夹带些许心酸——

“所谓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对瑞王父子二人的复仇,侯爷内心那道坎能过了去,痛痛快快干下那一场,那一切也就值了,何需担错?”

他没有错。

她,丝毫不觉他有错。

但宋观尘思绪已混作一团,热辣辣的感觉骤然袭上俊颜,热到像被狠狠掴了几巴掌似的,非常无地自容。

他突然发泄般出手,横过圆桌一掌扣住她的咽喉,怒目相向——

“你知道什么?你又自以为懂得什么?”

苏练缇一时间自然吓得不轻,但男人五指的力道其实未下狠劲,只是扣得她有些不好喘息,并未完全扼断呼吸。

她张着口细细吸气,完全明白了,自己这是重重踩到他的痛处了。

她喉头紧涩,眸底泛红,却没有任何挣扎,仅抬起双手软软握住那只锁喉的硬腕。

女子眼中的安然,加上莫名其妙纵容的表情,再再让宋观尘满腔情绪如排山倒海般狂乱。

那乱涛不由分说兜头打下,打得他头昏眼花,满心湿淋淋。

“滚!”

厉声乍响,五指在对方颈肤上留下明显红印。

像除了这般狠狠甩开她,图个眼不见为净,似乎也已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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