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掌佳茗 第四章 元元闹失踪

作者 : 季可蔷

陆元的女乃娘钟氏是个二十多岁的妇人,长相堪称清秀,皮肤极白,看来胆小怯弱,含泪跪在地上,低声交代着。

据她所言,陆元在闯进喜堂被她带回房里后,很是哭闹了一阵,钟氏哄着他吃点东西,他也不肯,足足闹了半个多时辰后,陆元像是哭累了,总算安静了下来,钟氏松了一口气,替他换了衣服,送他上床睡觉。

月娘边说,边悄悄审视着侍于一旁的两个丫鬟,一个春喜、一个秋意,是负责掌屋内银钱及起居琐事的大丫鬟,另外还有夏染与冬艳,则是负责打理整个正院的吃穿用度并管理各级仆役。

月娘冷眼瞧着,这几个陆振雅着意栽培的丫鬟都是知所进退的,春喜活泼勤快,秋意则更加细腻周到一些,只是遇到事情,春喜显得稍稍沉不住气些,抢先自告奋勇。

“大女乃女乃,这事交给奴婢。”

春喜既张了口,秋意也不抢事做,只是耐心地等待吩咐。

“这样吧,春喜找几个机灵的丫鬟与你同去寻人,秋意你就先去老太太的院里守着,说不定小少爷会自己偷偷溜回去,千万小心,莫惊动了老太太,免得她老人家着急。”

“是,奴婢会当心的。”

月娘点点头,嘱咐完春喜与秋意,转向仍跪在地上的女乃娘钟氏,冷声道:“你既是小少爷的女乃娘,想必知晓他平日爱去什么地方,你若能将功折罪,将小少爷平安带回,责罚也会轻些。”

钟氏红着眼,只是茫茫看向月娘不知所措,春喜看不过去,伸手推了推她。“还不谢过大女乃女乃,与我一同去找人?”

“喔,是、是……”钟氏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磕头。“谢过大女乃女乃,奴婢这就去找小少爷。”

春喜拉着钟氏,与秋意匆匆告退,月娘见陆振雅脸色不好,也知他从迎亲到拜堂,忙乱了一天,已是心力交瘁,病体怕是早已承受不住,连忙扶着他坐回榻上,又给他倒了一盏温热的茶。

陆振雅用力捏了捏茶盏。“你别管我,去看看情况吧。”

“好。”

月娘看得出他内心焦急,显然对儿子的安危相当在意,也不再多说,出去交代了宋青,又嘱咐了春喜几句。

很快地,陆府几个院落都点起了灯,包括陆老太太住的寿安堂,数十个奴仆差点连屋顶的砖瓦都要掀开了,却还是迟迟找不到人,春喜不禁有些慌,来找月娘讨主意。

“大女乃女乃,小少爷该不会是被贼人掳走了吧?”

“你没听女乃娘说小少爷平日穿的鞋也不见了吗?若是贼人掳走了他,哪来的闲情替他穿鞋?小少爷又不是人事不知,必会惊叫挣扎的。”

“所以应该还是小少爷自己溜出房的吗?那他会躲在哪里?府里上下都翻遍了……”

月娘心里也琢磨起来,照理说一个未满五岁的孩子,就算跑也跑不远,且陆府就算螺丝有些松了,也不可能在入夜以后还开门任人进出,别说前院的大门了,那孩子可能连内院的二门都踏不出去。

他想必还在这府里,而且八成是躲在内院某处,但会是在哪里呢?是在连接前后院的那处花园,还是通往陆氏祠堂那头的那片竹林,或是……

月娘脑中灵光一闪,蓦地想到了某个地方,那时她年纪尚小,每回被嫡母打骂了,便会一个人悄悄躲起来。

“春喜,你随我来。”

月娘接过春喜提在手上的灯笼,自己走在前头,领着丫鬟走过一段抄手游廊,穿过一处假山流水的小花园,又越过了一扇月洞门。

越走越偏僻,春喜不觉有些害怕。“大女乃女乃,您这是要去哪里啊?”

“随我来就是了。”

两人来到一条青石甬道上,春喜看着面前一大片在夜色里显得分外静谧幽邃的竹林,不禁打了个冷颤。

“这林子里,宋青他们都已经找过了。”

“不在林子里。”竹林幽森,对一个孩子而言只怕里头会忽然冒出一个吃人的虎姑婆,又怎敢轻易靠近?

“莫非小少爷去了竹林那头的祠堂?可宋青他们也找过了啊。”

“也不在祠堂。”祠堂里满满的祖宗牌位,白日里看还好,深夜里衬着忽明忽灭的烛光,比外头那山野的坟墓也好不了多少。

“那会在哪里?”

月娘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心想只要那孩子跟自己小时候一样想找一个没人能找到自己的地方藏起来,那处美丽又隐密的所在就是个绝佳选择。

春喜随着月娘绕过青石甬道,经过一片花丛,渐渐地看见前方有几点萤光。

“那是什么?”

“是雪萤。”月娘解释。“每至冬春交接时分,便是雪萤的繁殖季节,陆府背靠山头,山上长着一大片枝叶茂密的杉树,正是雪萤喜爱的栖息地。”

“所以这些雪萤是从那片杉树林飞过来的吗?”

“应该是。”

月娘领着春喜继续前行,雪萤越发多了起来,清泠的月色下,漫天流光飞舞,美得如诗如画。

角落有一株百年老树昂然挺立,树荫浓密如冠盖,遮掩了半边天,若是夏季时坐在此处乘凉,必是悠哉自在,树旁还有一间小屋,是堆积柴薪的仓库月娘提灯走进小屋。“陆元,你在不在?陆元?”

无人回应。

月娘将小屋巡视一圈,心一沉,难道连这里也找不到人吗?正忐忑着,蓦地又想到什么,来到屋外的老树下。

她记得这里有一个树洞,是在哪儿呢?

月娘缓缓绕着老树走,伸手抚模着树皮斑驳的树干,细细瞧着,忽然听见了什么,一凛。

“有声音。”

春喜一愣。“有吗?”

月娘侧耳细听,越发肯定。“树洞里有人!”

“树洞?在哪儿?”

月娘绕过老树,在靠近墙边不显眼处,有一个仅容人半身的树洞,此刻树洞深处,似有哽咽声飘出。

月娘朝里头喊。“陆元,是你吗?”

那细微的声音先是一停,接着哭喊起来。“是元元!救我……元元掉下来了……”

怕是已困在里头许久,幼女敕的童音此刻显得声嘶力竭,就算拼了命地喊,听在月娘耳里,也不过是如小猫般细细的呜咽,若不仔细听,根本想不到这树洞深处还藏了个小人。

这树洞是月娘前世约七、八岁大时发现的,当时她也曾钻进去,却勉强只能挤进半个身子,陆元此时还不到五岁,应当是整个人顺利进去了,却没料到这树洞里头还有空隙。

“元元莫怕。”月娘温柔地朝里头喊。“我丢一根绳子进去给你,你拉着绳子上来好不好?”

得知小主人困在树洞里,春喜整个人惊得都说不出话来了,愣愣地站在一边,直到月娘命她取一条绳索来,才蓦地回神。

春喜从放柴薪的小屋里取来一条绳索,放入树洞里,与月娘合力将陆元拉起来,陆元上来后,还在洞里卡了一阵子,月娘伸进手去,替他调好角度,引导他钻出来。

只是这么一来,她就不得不以一个怪异的姿势用劲,陆元出来时又刚好挤到她臂膀,肩头用力撞了树干一下,闷闷地生疼,双手也因在树洞里使力,被粗砺的树皮磨破了,微微渗着血。

春喜瞥见了,大惊失色。“大女乃女乃,您受伤了!”

“我不要紧。”

月娘淡淡回应,忍着肩头闷痛,抱起陆元,让他在地上站定,接着蹲下来审视他全身上下,只见他衣衫都磨破了,手脚都有些细微的擦伤,一张小脸上更满是尘土,泪涟涟的,像跌入泥塘里的小花猫似的,又是狼狈,又是惹人心疼。

“元元有哪里受伤吗?有没有哪里痛?”

“元元……全身都痛……”小男孩抽抽噎噎的,嗓音都哑了。“元元一直喊,都没人来救我……”

“乖,都是姨姨不好,我们应该早点来救你的。”月娘模模小男孩的头,安慰地抱了抱他。“你爹爹很担心你,我带你回去看他好不好?”

陆元摇头,又羞又怕,小脸埋入月娘衣襟里。“不要。”

“为什么不要?元元不想见爹爹吗?”

“爹爹、不要我了……”

“谁说的?爹爹那么疼爱元元,怎么可能不要你?”

“可是爹爹娶了后娘……”陆元抬起花花的小脸,墨眸水蒙蒙的,含着委屈的眼泪。

“爹爹有了后娘,就不要元元了……”

月娘顿时有些尴尬,伸手轻抚陆元女敕女敕的小脸颊,不知如何启齿。

该怎么告诉这孩子,其实她就是他的后娘呢?

她说不出口,春喜倒是在一旁为她抱不平。“小少爷,奴婢知道您害怕后娘对您不好,可是您这么说话,大女乃女乃听了也会伤心的。”

陆元生气了,瞥扭地挣月兑月娘的怀抱,指着春喜骂道:“连你也替那个坏女人说话!”

春喜一窒,看了月娘一眼。“小少爷,您可别听其他人胡乱嚼舌根,大女乃女乃是个好的,绝不是什么坏女人。”

“她就是、就是!你们都一样……爹爹也是,他给元元娶了后娘,就是要当后爹了!”

后爹?

月娘秀眉一紧,到底是谁给一个稚龄孩童灌输此等观念?其心可诛!

春喜见月娘神色凛然,以为她着恼了,连忙伸手捣住陆元的小嘴。“小少爷,您莫再说了,您可知道方才救您上来的这位姨是谁?”

陆元一震,转头望向一脸无奈的月娘,小小的脑袋一转,顿时恍然大悟。“就是你!你就是爹爹新娶的坏女人!”

“小少爷!”春喜急得跺脚。“您不能这么说话,大女乃女乃不是您想的那样……”

“春喜,别说了。”月娘淡淡制止。

“大女乃女乃,小少爷年纪还小,您别与他计较。”春喜面露担忧,掩不住慌急之色。

月娘暗自叹息,春喜会如此紧张,必是也怕她就此对这位继子有了成见,可见后母果真难为。

她弯下腰来,朝陆元温柔笑道:“元元猜得不错,我就是你爹爹新娶的妻子,我们刚刚认识,要你现下就喊我一声『娘』是有点为难,那你就叫我『姨姨』可好?姨姨能不能跟元元握个手,我们做好朋友?”

陆元瞪着她,脸颊闷闷地鼓着,嘟了嘟小嘴,转头哼道:“谁要叫你『姨姨』?我才不跟坏女人做朋友呢!”

“可是姨姨很想跟元元做朋友呢,元元不理我,姨姨会很难受的。”见陆元脸颊鼓得像一条鱼似的,月娘又好笑又觉得可爱,忍不住伸手捏了捏。

陆元被她这么一调戏,顿时又羞又恼,小手用力一拨,“你别碰我!我讨厌你……”

“陆元!”一声凌厉的喝斥忽地落下。

月娘一怔,转头一看,这才发现陆振雅不知何时来到,身旁还跟着宋青。

夜深露重,他怎么就出来了?身子受得住吗?

月娘心中关切,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见陆元小朋友小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大大的眼睛又喩了眼泪。

“爹爹。”他弱弱地喊。

陆振雅依然板着脸。“谁教你这么没礼貌使性子的?还不快向你娘道歉!”

“她不是……”小人儿捏了捏小拳头,鼓起勇气抗议。“她才不是我娘!”

“她是你的继母。”

“不是、不是!元元的亲娘只有一个!”

陆元不提还好,一提陆振雅就想起那女人今日竟还随着奸夫一同上门踢馆,丝毫没把自己亲生的孩子放在心上,如此无情无义、自甘轻贱的女子,又怎配得上做他孩儿的娘!

想着,陆振雅心头不悦,语气不觉更凉了几分。“陆元,你到如今还没认清吗?你亲娘早就不在了!”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陆元刹时冻住,惊愣无语,泪水却是落得更急了,看得月娘都替这被亲娘抛弃的孩子觉得难受。

好半晌,陆元终于找回了说话的声音,抽抽搭搭地哽噎着。“就算、娘不在了,她、她也不是我娘,元元、不要后娘……”

“陆元!”陆振雅气得脸色铁青。“你过来!”

“我不要!爹爹坏,有了后娘,就变成后爹了……”陆元又怕又难过,不禁嚎哭起来,见月娘在一旁瞧着自己,又觉得丢脸,倔强地伸手抹泪。“爹爹不疼元元,元元也不要爹爹了!”

语落,小男孩转身就跑,陆振雅提步欲追,偏偏此处地形他不熟悉,一时不知该往何方迈出脚步。

月娘看出他的窘迫,心一软,柔声扬嗓。“孩子一时赌气,夫君莫要着急,妾身有办法。”

陆振雅一愣。“你有什么办法?”

她嫣然一笑。“夫君且瞧着就是了。”

持续燃烧着龙凤喜烛的房里,一大一小默默地相对而坐,气氛沉寂,闷得那小人儿呼吸都放轻了,圆亮的瞳眸悄悄觑了父亲好几眼,见他一直不理自己,越发不安,短短肥润的手指相互对着,坐在椅子上的身子扭了扭。

陆振雅察觉到动静,剑眉一攥。“坐有坐相,你乱动什么!”

陆元吓一跳,连忙坐正身子,小嘴却是委屈地嘟起。“元元……身上伤口疼。”

“不是已经抹过药了吗?阿青说你只是手脚有些擦伤。”

“那也疼啊!”小人儿本意是想撒娇,见亲爹丝毫不以为意,顿时心头一阵酸楚,小小声地嘟哝。“爹爹果然不疼元元了。”

“你说什么?”陆振雅没听清。

陆元咬着小嘴,倔强地不吭声。

陆振雅耐着性子。“我知你对爹爹有所不满,但也不该如此任性,你可知道你这样一个人私自偷溜躲起来,府里上下为了找你,引起多大的骚乱?万一惊到你祖母,害她老人家身体不适,你担得起吗?”

“爹爹在问你话,没听见吗?”

就没听见怎样!陆元别过小脸蛋,唇咬得更紧了。

这孩子,这是在跟他赌气呢!陆振雅冷笑一声,右手在桌上用力一敲,陆元吓了一跳……小身子跟着抖了抖,一时委屈,大声嚷嚷。

“我就想出去看看萤火虫,不行吗?”

“你还有理由了?”

“反正爹爹就是不疼元元了,那您打我好了!”

陆振雅冷笑。“你以为爹爹不敢?”

陆元一凛,又倔又怕,气势顿时一弱。

月娘与春喜捧着食盒进来时,见到的正是这剑拔弩张的一幕。

陆元见有人进来,以为自己得救了,眸光一亮,待看清原来是那个讨人厌的后娘,小脸又一沉。

月娘将食盒放在桌上,打量洗过澡后,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玉雪可爱的小男孩,放柔了嗓音。“元元晚膳都没吃,应该饿了吧,要不先吃点东西吧。”

“哼。”小男孩瞪她一眼,撇过小脸蛋,明显不想理她。

月娘抿唇一笑。“你若是不饿的话,那就只有我跟你爹爹一起吃喔。”

“哼。”

春喜见小少爷哼个不停,深怕他惹恼了月娘,连忙劝道:“小少爷,这些面点小食都是大女乃女乃亲手做的,您可别辜负了她这一番用心。”

春喜没说还好,这么一点出月娘的功劳,陆元更不想吃了。“谁要吃她做的东西,一定很难吃!”

“小少爷没尝过,怎么知道好不好吃?”

“反正我不吃坏女人做的东西!”

“小少爷……”

“春喜,这里没你的事了,先退下吧。”月娘温和扬嗓。

“是。”

春喜离开后,月娘打开食盒,一阵食物的暖香当即扑鼻而来,只见她拿出一大碗炸酱面,拌着切成细丝的黄瓜、胡萝卜与蛋黄,光是看着这五彩缤纷的色调便觉得可口,又有两盅洒了核桃与葡萄干的女乃酪,却是用挖空的橘子皮盛装的,亦是小巧可喜,还有一盘面团烤的小点心,捏成十二生肖的形状,一只小猪圆滚滚地趴在盘子上,旁边还有一只顶着两只尖尖耳朵的小兔子,陆元只偷瞄了一眼,整个心就痒痒的。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点心呢?他好想抓起来仔细瞧瞧,可一思及这面点是讨厌的后娘做的,立时又板起小脸。

月娘察觉他的目光,故意拿小碟子,盛了两块点心。“爷,这是我用面团做的点心,里头包了豆沙馅,你尝尝。”

陆元见月娘夹的正是他最喜欢的小兔子与小猪,又是可惜,又是着急,眼睁睁地看着朱月娘将小碟子放入父亲手里,父亲随手拈起一个,就要送入嘴里,忍不住焦急地喊。

“爹爹不能吃!”

陆振雅动作一顿。

陆元一骨碌跳下椅子,奔到父亲腿边,小脚拼命踮高,小手伸得老长,却怎么也构不到爹爹的大手。

月娘见他跳呀跳的,小身子就像兔子似的,暗自觉得好笑。“元元,你爹爹也是整晚都没吃东西,他肚子也饿了。”

“那也不能吃这个。”

“为什么不能?”陆振雅不解。

“因为……”陆元忽然脸红了,弱弱地解释。“是小兔子……小兔子不好吃的。”

“什么小兔子?”

月娘轻声一笑,拿起陆振雅捏在手中的兔子点心,放进陆元小手里。“元元是不是替小兔子舍不得了,怕小兔子被你爹爹吃了可惜?”

“才不是呢,是因为……不好吃……”陆元呐呐的。

陆振雅还是莫名其妙。“怎么回事?”

“我将这面点做成了十二生肖的形状,”月娘解释道:“元元应该是太喜欢了,舍不得被你吃掉。”

“谁说我喜欢的?我才不喜欢!”小男孩傲娇地表示抗议,小手却是紧紧捏着兔子点心不放。

月娘没揭破他,只是拿小碗盛了碗面,递到陆振雅手里。“爷,先吃点面。”

陆振雅接过小碗,却是一动也不动,月娘一凛,暗骂自己粗心,陆振雅双目失明,想必不愿在儿子面前露出异状。

她立刻拿回小碗,从食盒里拿出另一盘做成普通形状的点心,夹了几个放到小碟子里。“爷不想吃面,那且先用点心。”

“嗯。”陆振雅缓缓拈起一块点心,送入嘴里,优雅地咀嚼着。

月娘也在桌边坐下,吃起面来,陆元眼巴巴地看着两人进食,小肚子蓦地咕噜声响。

陆振雅听见了。“是不是饿了?先吃东西。”

“不要。”小人儿依旧倔强。“我不吃。”

“不吃就饿着。”陆振雅语气冷淡,可没打算将儿子宠成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陆元咬着唇,伸出一只小手模模自己扁扁的小肚子,见父亲冷着脸不理自己,更觉得委屈了,小小声地嘟哝。“爹爹坏。”

这回陆振雅分明听见了,却装作没听到。

陆元红了眼眶。

月娘见父子俩僵持着,想了想,盈盈笑道:“元元,要不要跟姨打个赌?”

陆元闻言一愣。“赌什么?”

“你先坐着。”

月娘将陆元抱上椅子,陆元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你别碰我。”

“好,姨姨不碰你,那你坐好听我说。”月娘定定望着小男孩,眼神诚恳而认真。“姨姨跟元元玩个游戏,如果元元输了,以后就要乖乖喊我娘。”

“那如果我赢了呢?”

“如果元元赢了,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不当我后娘!”

“好,如果元元赢了,我就不当后娘。”

陆元满意了,煞有其事地伸出小手。“我们打勾勾,谁骗人谁是小狗。”

“好。”月娘微微一笑,慎重其事地与小男孩勾了勾手指。“那你准备听姨说该怎么玩这游戏了吗?”

“怎么玩?”

“这游戏就是你每天都必须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跟姨在一起。”

“啊?”小男孩愣住了。“跟姨在一起做什么?”

“做什么都可以,我们可以一起吃饭,一起午睡,也可以一起踢球玩。”

陆振雅在一旁听着,蓦地明白了月娘的用意,神情若有所思。

“然后呢?”

“然后等一个月后,如果元元还是不喜欢我,那就是姨输了。”

“就这样?”

“嗯,就这样。”

“那我一定赢的啊!”陆元很有自信,反正不管做什么,他只要一直不理这个坏姨姨就好了。

“但是这游戏有个规则。”月娘笑着补充。

“什么规则?”小男孩瞪大眼,提防地看着她。

“规则就是不论姨想与元元做什么,元元都不能反对,这一个月,我们要像朋友一样相处……你能做到吗?”

陆元不说话。

“你不是要反悔了吧?我们才刚刚打过勾勾的啊!”

“我才没有反悔!”小男孩连忙为自己辩解。“爹爹教过我的,做人要有信用。”

“是啊,人要言而有信才能立,那元元可要说话算话喔。”

“你才要说话算话呢!如果我赢了,你就不可以当我后娘。”

不当你后娘,我还是可以继续当你的姨啊!

月娘在心里狡黠地回话,双手握了握,强忍住想捏捏眼前这张小脸的冲动。

“那我们就从今天开始玩,元元先跟姨一起吃面好不好?”

陆元瞥了神情严肃的爹爹一眼,又看了看桌上热腾腾、色香味俱全的吃食,肚子早就饿了,悄悄吞了吞口水。“我才不是喜欢吃你做的东西,是因为答应了跟你打赌。”明明很想吃,却还是要表明自己的立场。

这小鬼头!

月娘又好气又好笑。“姨姨知道,元元是勉为其难才给我的面子,姨姨很感激元元的。”

“爹爹,您听到了喔,是她逼我吃东西的。”陆元还要强调。

“你不是肚子不饿吗?”陆振雅毫不留情地吐儿子的槽。“你若真有骨气,不如明天的早膳也别吃了。”

陆元闻言一窒,水润的墨瞳眨呀眨,眼看着就要哭了。

这父子俩,还真能赌气呢!

月娘无奈,看着小男孩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中不忍,对陆振雅柔柔说道:“夫君,这是妾身嫁进来后亲手做的第一顿吃食,还请你和元元都给我个面子,一起把这些面点都吃了可好?”

嗯嗯!

陆元用力点头,表示自己虽然不屑爹爹新娶的这个后娘,但他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这个面子总要给的。

陆振雅不作声,神情看似淡淡的,月娘却当他是默认了自己的提议,抿着唇浅浅一笑,拿起一个小碗盛了面,才刚放到元元面前,他便迫不及待地捧起小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看来这孩子是饿坏了。月娘怜惜地瞧着陆元,替他倒了一盏温茶。

“吃慢点,别噎到了。”

听着月娘温柔耐心地哄着儿子,而儿子也傻傻地被她哄住了,稀哩呼噜地吃起面来,陆振雅不禁有些心情复杂,微微出神。

经过一夜忙乱,待月娘与陆振雅再独处时,已接近破晓时分,窗扉已隐约透进熹微的天光。

月娘洗漱过后,换了一身家常衣裳,见陆振雅坐在床头,穿着件雪白的中衣,憔悴的俊颜明显流露倦意,心口不禁一揪。

“夫君一定累了吧?早点安歇吧。”

陆振雅摇摇头,抬手制止她欲接近的动作。“我有话与你说。”

又有话要说?

月娘一声叹息。“天快亮了,妾身着实咽了,夫君有什么话,能不能改日再说?”

“方才你为何与元元定下那样的赌约?”

看来话不说清楚,她是别想睡了。月娘无奈。

“妾身只是想,人与人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元元不喜欢我,也是因为不曾与我深入接触,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之故,若是妾身花些时间,与他好好相处,说不定他哪天就愿意认了我这个后娘。”

“若是他就是不肯认呢?”

“即便他不肯认,妾身依然会将他当成自己亲生孩子一样地疼。”

“你话说得倒容易。”

“夫君不信吗?妾身也知道口说无凭,夫君且瞧着就是,我必会说到做到。”

陆振雅默然无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娘小声打个呵欠。“夫君,我们可以安置了吗?”

月娘月兑鞋上榻,陆振雅感觉到她的靠近,身子不觉一僵,悄悄往后退了退。“你莫要口口声声喊我夫君。”

“你就是我的夫君啊!妾身不喊夫君,那喊你什么?总不能跟那些下人一样,喊你大爷吧?”见陆振雅不说话,月娘只得自己找台阶下。“或者妾身喊你一声『爷』如何?显得亲密些,又不失敬重。”

他们两人之间需要有亲密吗?陆振雅默默寻思,却没有出声反驳。

“那就这么定了。”月娘自认与陆振雅达成了共识,试着喊了一声。“爷——”

这声爷喊得又娇又软,还有意无意地拉长了尾音,带着钩子似的撩人,陆振雅心头一震,不由得蹙起眉头。

这女人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念头一起,感觉到一个软玉温香欲靠过来,陆振雅下意识地抬手一挡,却是刚好打到了月娘的肩头,她顿时吃痛,闷哼一声。

“怎么了?”他沉声问。

“没怎么,就是肩膀有些疼。”

“我撞到你了?”

“嗯。”见陆振雅表情凝重,月娘连忙解释。“不干爷的事,是妾身这里本来就有些淤青。”

“怎么会有淤青的?”

月娘没答话,陆振雅转念一想,却是很快猜到了。“是救元元出来的时候弄伤的?”

“是妾身自己不小心。”

“上过药了吗?”

“只是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让春喜拿跌打的药来,替你推拿一下。”

说着,陆振雅就要起身唤人,月娘连忙拉住他。

“爷,不用了,大伙儿忙乱了一夜,才刚能喘口气呢,就别再惊动人了。”

“你既然身上有伤,怎能不上药?”

“妾身都说了,这没什么的。”

陆振雅脸色深沉。

月娘打量着他,柔声问道:“爷不作声,可是正在心疼我?你若是对妾身感到怜惜,以后对我好一些也就是了。”一半撒娇,一半也是试探。

“你胡说什么!”陆振雅不自在了。这傲娇的模样,跟他那个儿子倒有几分像呢。

月娘悄悄抿唇一笑,面上故作严肃。“这可不是胡说,妻以夫为天,夫君也当爱惜自己的妻子,如此方是夫妻相处的正道,不是吗?”

陆振雅一默,没有正面回应。“你不是说自己困了吗?”

不敢回她吗?真可爱呢!月娘唇畔笑涡更深。“妾身要睡里边。”

“嗯。”

他答应了?月娘有些讶异。前世她曾听娘说过,夫妻同睡一榻,通常是妻子睡外边,丈夫睡里边,因为做妻子的须随时起身端茶送水,服侍自己的丈夫。可他却由着自己睡在里边……

“那我过去了喔?”

“过来吧。”

得到他的允许,月娘小心翼翼地越过他修长的腿,爬到床榻另一边,躺下。

“爷,晚安。”她拉高了被子,却悄悄地侧过脸蛋,眼眸亮晶晶地瞅着他。

“晚安。”他一动也不动。

“爷怎么不躺下?还不想睡吗?那我再陪你聊聊?”

陆振雅身子一凝。“不用,睡吧。”

半晌,陆振雅也躺下了,两人一人一个被窝,中间还隔着好几寸的距离,但仍是清晰地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好像有点尴尬。

月娘不确定别的夫妻都是怎么度过新婚之夜的,但像他们这样各睡各的,应该不多吧?

不过只是一时而已,总有一日,她会让这男人对她敞开胸怀,从心底接纳她这个妻子的。

陆振雅似是疲倦已极,不过片刻,呼吸已沉了下来,胸口规律地起伏。

睡着了吗?月娘静静盯着他,试探地扬嗓。“爷,你睡了吗?”

回应她的只有绵长的呼吸声。

月娘伸手在他鼻前一探,他完全不为所动。

真睡了呢!月娘樱唇浅勾,嫌这样侧脸看着还不够,索性直起上半身来,纤纤素手隔着寸许的距离,描抚他端正俊朗的五官。

他长得真好……太好了,害她光是这样偷偷看着,便觉得一颗心跳得慌慌的,怎么也无法冷静下来。

他蓦地动了动,月娘吓一跳,连忙缩回自己的被窝里,怕是自己惊醒他了。但他只是侧过身子,背对她继续沉睡着。

她松了口气,半晌,忍不住嘲弄起自己的孩子气。

她怔怔地望着床顶的雕饰,一串结实紧橐的石榴旁,似是有一只蝴蝶翩翩飞舞,那栩栩如生的姿态令她想起了母亲肩头上的那枚蝶形胎记。

娘,您在天上过得可好?您可瞧见了,女儿嫁了,而且还是嫁给一个有才有貌的好儿郎,您放心,女儿这一世必定会活得好好的,竭尽全力争取自己的幸福。

月娘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在梦里,她见到了疼她爱她的娘亲,娘亲送给她一把团扇,陪着她一起欢快地跑着,扑着五彩斑烂的蝴蝶玩。

月娘甜甜地梦着,浑然不晓她身旁的男人确定她睡沉了,却是睁开了一双深邃如墨海的眼。

那双眼,什么也看不见,看见的唯有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只是在那片黑暗之后,隐隐约约的,似乎透着一丝幽光。

男人下意识地追逐着那道光,伸手想抓住,抓住的却是月娘在梦中扑蝶时不安分地挥过来的小手。

他愣住了,抓着那手,感受着那柔卄夷的绵细温暖,好一会儿,才宛如烫着似的放开。

窗外月上林梢,洒落幽微的银光,妆点着这静谧温馨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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