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神与殇 第四章 风雨

作者 : 决明

今日雨太大,无法外出叫卖什货,不得不歇工一日。

看天吃饭的行业,总是如此。

换作以往习惯,在滂沱雨声中醒来,撑着三分惺忪,确定短时间里,雨没有停止迹象,她便会倒头再睡,反正不急着出门。

但今日,她没忘记家里多了个人,嗷嗷待哺,得尽早起床,做顿早膳喂他……

昨夜没安置他的床铺,那傻瓜,不知道会不会安顿自己?还是就趴在桌上睡?

自己发了顿莫名其妙的火,寻不出理由,也觉得他无辜。

他保护自己重要之物,何错之有?

木钗何人所赠,抑或他要送给谁,她根本无权过问呀。

她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再问任何关于木钗之事,绝对不可以。

她会生气,定是因为他难得一回的叛逆。

谁教他总是满嘴好好好,突有一次“不好”,杀得她措手不及,反应失常。

父母初次遇上孩子顶嘴的心情及打击,八成如她一般吧。

顶嘴归顶嘴,父母还是一样会早起作羹汤——唉,天下父母心呀。

尹娃在暖被里轻蠕,挣扎片刻,终于认命爬出暖窝。

清晨微凉,她更衣时忍不住抖了抖,忙不迭加快换衣动作,将自己裹得密实些,长发扎成马尾,准备到后堂院灶生火煮粥。

门一开——

“尹娃……”

他站在门前,一如昨夜,她当着他的面甩上门板时,所看见的模样,分毫未差。

“你在我房门口站了一夜?!”

“嗯。”他颔首,双手捧着一大把冰簪,两端尖锐皆已磨得圆润。

乖巧垂眸、楚楚可怜,求和的姿态,岂止恭敬二字,压根是谄媚。

昨日不过十支,今早爆增了两三倍,这么大的量,他是藏哪儿去了?

然而比起冰簪,她反倒更要紧另一件事:“去坐着休息!我给你熬粥喝!”她没好气道。

这人,怎这么呆?!她又没要他罚站,还整整一晚!厅里要椅子有椅子,要地板有地板,他就不会挑个舒坦的姿势坐吗?

忿忿踱往屋后,由大水缸里舀水,先将灶上小砂锅填了半满,放入白米浸泡,再开始生火煮水。

虽说生米应先浸泡,熬煮时更能化开,但此时没有闲情慢慢来,一切以迅速为主。

处理完毕后,才盥漱打点自己。

等待水滚的过程中,取出两样酱菜、一碟炒盐花生米,还简单煎了颗鸡蛋。

端菜回到厅中,他已坐得直挺,像课堂上最乖巧的学生,静候老师归来,手中冰簪也不敢放下来。

“粥还要一阵子,再等等。以后,左手边那间,姑且充当你房间,虽然堆放不少货材,挪挪就行,本来是我弟弟在睡的,床铺枕头倶全,吃完早膳,我再替你换套新被褥。”

她说完,不理睬他的开口欲言,又踅回屋后去搅粥,避免焦糊。

他准备起身跟上她,即便她态度冷冷,起码能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伴其左右,被她故意忽略也好。

街市摊商大婶最爱戏谑笑他,是尹娃的忠犬,跟前跟后,寸步不离。

他不在乎被笑,他就是喜欢在她身边,看得到她,听得到她。

像现在,一人独坐厅内,虽不空旷,却犹觉孤寂。

甫有动作,便听见几句细碎低语,交谈着,虽非凡人语言,他却听得明白,由货箱角落传出。

“看起来是个傻子,和她弟弟一模一样,没啥好怕,害我们藏在箱子里一整晚,一定要教训他!”

“狠狠教训他!把他赶出我们的地盘!”

“可是他身上有股味道……闻起来好恐怖……”

“哪里恐怖了?我们观察他一夜,他就是个傻瓜!咬死他!咬死他!我一口就能咬死他!”

“等老大回来再行动……”

“老大会笑我们,连个傻瓜都对付不了!”说完,磨牙声卡滋卡滋,仿佛沉铁交击,引来其他同伙附和,跟着发出沉狺。

磨牙霍霍声未止,藏身于黑暗中的身影,在一阵剥裂声里,曝于光亮之下。

四只小妖,挤在满是杂物的木箱内,维持着方才商讨凶狠大计的姿态中,全然不及反应,木箱为何被人轰碎。

妖形神似猫崽,毛色褐黄,身后三尾蓬松,四只就有十二尾,让箱内更显拥塞,它们连想转身都不行。

四颗眼珠子像剖半的水煮蛋,瞠得圆大……四只共四目,一只一目,占据半张脸。

长相不可怕,牙齿短小,发出的磨牙声却扱大,若不见其形,只闻其声,足以恫吓敌人。

它们此刻面露惊恐,看看口中讥笑的“傻瓜”,眉目俱冷,眸间无情,立于身前。

它们惊声尖叫,终于记起来要逃。

它们名为“讙”,向来以“来去无踪、形如疾风”自豪,逃命速度一等一的快,即便你看得到,也抓不到,尤其四只逃往东南西北,目标分散,教人眼花——

“呀!”

“呜!”

“嗷!”

“吭!”

四声同响,逃窗未果的“讙”,一只一只被串在墙上,一尾遭寒冰钉穿透,痛如天雷轰身,几乎要昏死过去。

寒冰钉的尖端虽已磨平,在他手中,仍是可怕凶器,轻手一掷,半截没入墙内。

四只全钉在同一部位,尾端前半寸,既能截断他们逃生,又不直取性命。

若他有意杀之,它们连哀号都来不及。

而他的不杀,也并非因为仁慈。

“要死掉了——要死掉了——疼!好疼呀——这是什么鬼玩意儿——”

“被戳伤的地方,像要烧起来一样,怎么办怎么办——”

“断尾!断尾求生!快咬断尾巴!”其中一只痛急生智,以牙去咬尾巴末端,不顾鲜血淋漓。

断尾之痛,远不及寒冰钉贯破妖躯,即将遭到净化消灭的痛。

它们此举,看似冲动,实则正确。

寒冰钉虽用于惩处犯错仙人,对于妖类魔物,更是一击必杀的狠戾神器,它们这类小妖,受不住,若不尽早挣月兑,唯有死路一条。

咬断了尾巴,它们狼狈落地,一时之间痛到无力逃跑,烂泥般瘫软在地,奄奄一息。

“你们是何物,为何在尹娃家中?”无赦微敛眼眸,瞰视它们,宛若庙宇神像,居高临下睨万生,眼底冷淡漠然,似看着一团无用之物。

它们谁也不敢先答,生怕说错了半个字,他手中的寒冰钉,便会直接贯破它们脑袋。

到底为什么会认定这男人是傻瓜?!

就因为他昨夜被人类女娃骂不还口?

还是他明明被关在房门外,依然不敢落坐,乖乖守候原处,极富耐心,

很显然,他的耐心,仅仅用在身上,并不包括其他。

他弯身,抓起其中一只“讙”,握在冰冷指掌间:“想伤害她吗?”微微收紧,轻巧得就像……握住一截流水。

掌中的妖躯,如水一般,由收拢的指缝溢下,化为血雾……

三只“讙”重重抽息,眼前这一幕太骇人,导致它们吓得魂儿都要飞了,爪子努力扒地,祈望离那傻瓜……

不,那恐怖的男人,越远越好!

然而逃命,谈何容易?

第二只倒霉鬼,落入他手中,方才见过的“杀讙景况”,眼看又要再度上演——

二讙浑圆大目泪水狂掉,像凿开的小小泉眼,止不住汹涌水势,与他的狠戾抢快,哭着回话:

“我我我我我们不是来伤害她!而是奉命保护她——大爷不要杀我!我上有老母下有孩子一家八百口等着我养呀!”八百口不能算说谎,只不过是尚未达成的讙生目标。

无赦口吻浅淡:“奉命保护她,奉谁之命?”能驱使妖物行事,区区人类,应该无法。

“我们家老大……”感觉掐于咽喉的长指,略有收紧动作,阻断了呼吸,二讙趁还能说话,连忙补充:“老大就是老大,我也不知道老大是什么妖——我们只是听命,不准任何人靠近人类女娃,好好守着她……等老大上门娶她。”

“上门娶她?”这答案,确实让无赦出乎意料。

而更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为此,蹙起了眉心。

“是呀是呀,她是我们老大未来的娘子,我们怎敢伤她?护好她都来不及了,大爷您说是不是……求大爷放我们一马,呜呜。”

另外两只存活的讙,点头如捣蒜,证明同伙所言不假。

“他人呢?”无赦寒声问,少少三字,虽无抑扬顿挫,却夹带暴雪欲来之兆。

自神识渐生以来,第一次,他有了真正想屠杀的对象。

无关天启,无关命令,无关敌我,只想将其挫骨扬灰!

“他他他闭关去了,不久前他得了颗元丹,说是能增进百年功力……”二讙不敢不答,为保小命,只能出卖老大。义气两字,摆在性命之前,轻易可抛。

“滚出去,不许你们再踏进尹娃家半步。”言毕,他将手中二讙抛出窗,撞破了窗扇,另外两只见状,除了死命爬爬爬,哪敢有第二句啰嗦?

熬妥粥,端着砂锅回来的尹娃,只见他不知用何物,砸坏她家窗扇,外头大雨啪啪溅了些许进来。

尹娃:“……”

这是在同她置气,耍孩子脾气吗,孽子拿乔,忤逆爹娘的劣样,他倒是学得不错嘛,哼哼哼,都知道找东西出气啦?

“刚、刚刚窗边有只蚊子,我打蚊子……”他说起谎来,从来不敢看她,果然眼神又虚软瞟走了。

“没修好窗扇,不给你早饭吃!”

所谓严父慈母,就是窗扇修了六成,粥也不那么烫口时,集两者于一身的尹娃,唤他坐下吃饭。

进食间,尹娃不时提醒自己,不许再提木钗一事,即便心里困惑满满,也要轻巧揭过。

而无赦,做不到她的自制,讙妖之言,始终悬挂于心,时不时冒出头来,教他食不知味。

『我们只是听命,不准任何人靠近,好好守着她……等老大上门娶她嘛。』

娶她?

哪只该死的妖,竟然存此心思?!简直找死——

又吃了几口粥,偷瞄她两眼,话,一时没忍住,逸了出口:

“尹娃,你认识妖怪吗?”

她眉峰微挑,狐疑睨向他,右手箸间还夹着酱瓜。

这是什么鬼问题?八成又读了哈乱七八糟的书,遇上不明白的桥段了吧。

“我去哪儿认识妖怪?”这类天马行空提问,着实没有回答必要,偏又无法无视他,她索性反问。

他以为妖怪像路人,随随便便就能在街上撞见吗?

“那你看得见妖怪吗?”他想弄明白,想娶她的妖,与她究竟有何交集?

“你是说,那边那一只吗?”她持箸的手,遥遥指去,落在窗外三只讙妖瘫软之处,它们还没能恢复气力逃,爪子扒着泥地,仅挪动了少少两寸。

他正惊讶着,她又往旁处指:“那也一只,那还一只,还有那、那、那——”

每一个“那”字,全指向空无一妖之处,让他确定了……她真的只是胡乱指指,指中讙妖也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指完,她继续低头,扒粥配酱瓜:“我怎么可能看得到妖?我又没有神通眼。你问这干么?”

因为有只妖说要娶你……他很想直白回她,又怕吓坏她,当然更怕她骂他胡言乱语,赶他出家门。

“你可曾听见什么古怪声响,例如……猫儿叫声?”

“猫?这附近确实野猫不少,夜里嚎个两声,很寻常吧。”尤其春天一到,半夜可吵闹了。

“是一只眼睛的猫吗?”

“猫当然是两只眼睛呀!你到底读了哪本书……《吾邻妖孽》吗?那本绘卷是虚构的,里头画的妖魔鬼怪,全都不存在,当不得真。”那本是骗小孩用的童书呀!不让孩子夜里在外逗留,才编纂夜中妖魔肆虐,尽早返家最好,没料到他居然信了!几岁呀他!

见他停筷,貌似沉思,她催促道:

“快点吃,粥要凉了,吃完继续把窗子补好。”严父魂再度上身。

尹娃没有骗他。她确实看不见周身妖物,听不见它们对话,他用完早膳,乖乖修窗之时,见她拿了纸伞,到前头院旁的小茅屋取物,踩过三只讙妖而无自觉……

她再返回屋里,他已修妥窗扇,做工不算太好,勉强让歪斜的窗框不那么歪斜罢了,他尽力了,她知道,不能强求更多。

尹娃招手,领他进入离愁往日卧间,榻上摆放着更换完毕的被褥及枕布。

他约略环顾,房中不少孩子童玩,窗畔一张小桌,桌上有成叠的童绘草纸,画着虎不成虎的大猫。

“你昨夜没睡,先补补眠,反正今个儿雨大,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上街了。”尹娃动手整理一些堆在旁侧的货件,让屋里看上去不那么凌乱,边道。

收拾一些书册杂物,准备挪往他处摆放,他伸手要替她分担,她揺摇头,示意自己来就好。

他伸出去的手,并未收回,反而落在她袖口,轻轻扯动。

“尹娃,别生我的气……”讨好的声音,不是娇嗲那类,也不刻意佯装可爱,就只是由喉间低低逸出,亦教人听了骨酥。

她沉默半晌,吁口气,道:

“没生你的气,你也没做错什么。”是她自己小题大作,沉淀了一夜,仍没弄懂心情低落的理由。

“可你皱着眉。”

皱眉代表不开心,这点他懂得分辨。

他不喜欢看她不开心。

她自己腾出手,胡乱揉揉眉心,无意识地又蹙了起来。

“好吧,我是有些不高兴,因为在你眼中,我就是那种样样逼迫你卖的坏蛋,你才会防我像防鬼一样。”当然,还有那支木钗!

“……为什么要防鬼?”鬼很可怕吗?他不太能理解这个比喻。

见她一瞪,他立刻明白这个问题不重要,切莫再提,还是全心全意向她解释,自己并不是那样看待她,最为要紧。

“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在人间生活,没有钱,万万不能,你没有逼迫过我,我自己也乐意的。”再说,头发跟寒冰钉,对他一点意义也无,舍又如何?

那么,木钗呢?!

不不不,尹娃,说好不再追问木钗之事,是谁相赠予他,与你无关,他珍惜、他扞护,也是他的权利,你若问了,不就摆明你很在意吗?!

对,成熟些,他与木钗主人的故事,不要去听,不要去管,不要去了解。

万一听见一段缠绵悱恻、痴心绝对的旷世虐恋、听见他对谁的至死不渝,岂不是自讨苦吃?

她内心交战完毕,吸口气,再吐出:“要是真有什么让你不情愿,开口拒绝就好,你若说不要,我绝不会强迫你答应,你反应也不用太激烈……藏那支木钗,像藏啥稀世珍宝似的,哼。”后头这几句,她只用了唇语嘀咕兼埋怨。

“好。”他同样那副温驯模样,不顶嘴,给了她一抹弯眸笑容。

“去睡吧,我替你改几件衣裳,姑且顶着先。”

“可以在房里改吗?我想一张开眼就能看见你……”也不愿她一人落单,让妖物有可乘之机。

“你是长不大的孩子吗?这么缠人?……好啦,我搬东西到窗边去做。”嘴里数落,最后,还不是顺从了他。

外头虽有雨,浓云蔽日,窗扇旁的座位,仍最为明亮,无树影遮掩,适合缝补衣物。

她备妥针线剪子、旧衣旧裤,坐在窗边椅间,敛眸垂首,仔细拆解缝线,准备重新处理双袖,将其接长。

他侧身,躺进被褥间,目光受那一方光景吸引,全然舍不得挪开,更不愿合上眼帘,错过此幕。

雨势未减,窗景蒙蒙,日芒隐于云后,可她就坐在那儿,为他缝衣。

一针落,一针起,无声间,宁馨静好,脸腮素净秀气,白里透红,看起来特别软女敕、特别甜美。

明明没有耀眼阳光洒落,她周身,却犹带一圈炫目金煌,璀璨,美丽。

让他好想加入其中、好想偎靠过去、好想枕在她腿上,任由她梳弄长发……

“……尹娃,要不要一起睡?”他揭开棉被一角,想和她分享被中温暖,想把她抱在怀里,感受她的柔软,好是能去蹭蹭她的粉女敕面庞……

尹娃脸颊瞬间涨红了两团,气鼓鼓的,实在好可爱。

呀,针包丢过来了,他该不该闪?

X

雨,连下了三日。

清晨第一道阳光,总算一扫满天阴霾,辉芒遍洒大地。

路面上,小小水洼,映照蓝天白云,雨过天青。

同时也映照着,尹娃及无赦的并行身影,一清妍,一俊雅,站在一块,很是顺眼舒心。

跨过水洼,他扶了她一把,怕她脚滑,方才就看见一个毛孩子,一**跌坐水洼里的惨况。

三日没上工,不至于影响生计,但也不能等闲视之,得更加勤快,把三日收入补赚回来。

尹娃可是一点都不担心。

她今日睡醒,看见雨势终止,趁他吃早膳时,已经将他打点好梳发束髻,舍发带不用,簪上两支冰簪,冰簪造型素雅,男女皆宜,尤其由他佩戴,不枉费“冰晶天仙簪”之名。

他发间那两支不卖,留着衬他就好。

但不知怎地,无赦有些排斥,举止别扭,几回趁她不注意,想偷偷取下发间冰簪,都被她拍掌制止——无赦有口难言,发簪寒冰钉,等同人类把手铐脚镣佩于头顶,那般的荒唐可笑……

物虽美,价却不廉,没有一开市便疯狂抢购的盛况,但成绩也不算差,一个早上卖掉三支冰晶天仙簪,足够替他做几套新衣裳。

吃午饭前,她带他跑了趟布庄,请师傅给他量身裁衣。

裁衣师傅见他发上冰簪好看,也买了两支,她芳心大悦,当场决定帮他挑高价点的布料。

午膳带他上馆子吃,难得挥霍。

点了许多平日舍不得吃的高价菜色,一碟一碟摆上桌,阵仗颇为惊人,权当慰劳。

两人开吃了约莫半刻,尹娃搁下碗前,又叉起一颗珍珠丸子入嘴,嚼嚼咽下,唇畔油脂晶亮,仿佛涂了胭脂好看,她随手一抹:

“我先去付帐,你继续吃,我跟你提过,我要去聚贤书铺一趟,马上回来,你在馆子里等我。”

聚贤书铺,坐落南七巷,正是“穿”过来的小媳妇所在地。

他坐不住,想跟着放下碗筷:“不吃完一块去吗?”

“我同小媳妇有话要说,你在一旁碍事。”她打了个“坐下”的手势。

就是故意不带上他,才发狠点了满桌菜,要将他留在这儿慢慢吃,她好与小媳妇进行“悄悄话”时间。

他不能在场,因为要聊的话题,正是他。

说聊也不算,是她单方面要向小媳妇“请益”,开解她这几日参不透的困惑。

被点名碍事,无赦神色落寞,仿佛刚遭主人斥责“不乖”的大狗,垂着子虚乌有的狗尾巴,目送她离开,哀怨扒进一口饭,入嘴的滋味,竟因有她无她一块吃,落差忒大,变得半点也不香。

目光远远跟随她,直到她转进巷弄,也没挪走……

小媳妇有两个名宇,一是“方芫”,一是“林知晩”。

前者,是这具十八岁身躯的正主儿原名。

后者,当然是她口中所言,刚跨过三十大关,熬夜赶稿画同人志,沉浮于修罗场拼死拼活,赶上送印前最后一分钟,累趴在桌上,却稀里糊涂“穿”了的轻熟女。

虽然她有句名言挂嘴边——要死,交完稿再死——但她没料到,一语成谶,竟给它成真了,那她每回对发票都呐喊“中两百万老娘就不干了”,怎不给她也实现实现蛤?!

方芫,还是该叫她林知晚,随便啦,她近来也逐渐无法分辨,自己到底叫什么……坐在桌前,拿毛笔画彩稿,碟皿里,色彩贫乏,总不免要缅怀一下美好的数位时代,她的CMYK呀!

现在光要调出漂亮红色,只差没割指放血加颜料了,呜呜。

方芫一见尹娃身影,便朝她招手:“你来啦?正好,鉴赏鉴赏我的新作品。”

尹娃定期会替方芫寻些颜料,送到她夫家,以前的方芫,向她采买胭脂水粉;现在的林知晚,只叫她买颜料和画纸。

“你人物眼睛画太大,好像妖怪……”尹娃看完她的新作品,千篇一律都是这个评语起头。

绘纸间,一方池水潋滟,粉荷盛开,两名luo男,没入水中,身形交叠纠缠,看似在打架,一人握着另一人长发,被揪发的那位,脸上水痕不知是汗是泪,衣裳全给扯破了——

啧啧啧,怎么老爱画男人打斗图呀?尹娃不甚明白,然这是画者喜好,她不予置评。

但她很想提醒画者,荷花池底净是糊烂淤泥,在里头打滚……非明智之举呀。

方芫……兼林知晚由鼻孔里喷气:“你这个古代人,什么审美观呀?!我画的眼睛大?!你怎么对得起五十岚优美子?!”那个眼睛才叫大!比例占去脸部一大半!

“五什么美子的,我又不认识,你眼睛真的画很大呀,是你叫我说的……”尹娃深感无辜。都听不得别人批评哦?“不过你丹青越绘越好,线条不会抖了。”这是赞美。

“你不知道我睡觉都梦到我在练毛笔!”幸好练着练着,也觉得毛笔效果很不错,画中自添一股风韵,独有的古风味道,倒是绘图笔难以仿效。

“喏,你要我替你找的金颜料。”尹娃搁下一小鞭瓷瓶,叮嘱道:“这很贵,省点用。”

方芫开心道谢,取出一个干净小碟,开始要试色。

“……那个,方芫,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两人约定好,在聚贤书铺里,一律以“方芫”统称,以免旁人听出端倪。

“你问呀。”都开口了,若答“不能”,她就不问了吗?废话。

“这几天,我遇上了事,心里不怎么痛快,但又不痛快得很不合理,感觉是自己脾气太差,可是每次一想到,胸口闷闷生火,明知对方无辜,不该迁怒于他,偏偏忍不住……”

“你要不要翻译成人话?”那样说,谁听得懂,只有她肚里蛔虫才有办法吧!

尹娃只好更详尽地说了,巨细靡遗,道来木钗一事。

这确实是很小很小很小的事儿,摆进心里添堵,一点意义也没有,尹娃自己不懂,换作是旁人如此行径,她大概只会一笑置之,可发生在无赦身上,她就觉得……不乐。

方芫听罢,噗哧一笑:“哎哟,咱家尹娃姑娘吃醋了不是?”

三十岁的轻熟女,看待十来岁小丫头心思,虽觉幼稚,又不失可爱,这就叫青春嘛。

听尹娃一口一个“那傻瓜”,喊得酸中带甜,粉腮艳如桃,即便偶有几记跺脚,也不似真埋怨。

尹娃闻言一惊,本能反驳:“谁吃醋了?!我没有!”

“没有,对啦,没有很介意木钗可能是他爱人相送;没有很介意他模都不让你模一把;没有很介意他藏木钗的行径,就像私藏定情物那般;没有很介意……他名草有主了嘛。”

一连数个“没有很介意”,化作利箭,噗滋噗滋,箭箭穿心,支支皆命中红靶。

没有很介意,去骗鬼吧!明明介意得要死不活的!

“尹娃姑娘喜欢那傻瓜呀?”虽是疑问句,方芫可是坏心眼地调戏道,以肘顶顶尹娃手臂。

“我才……才没有。”尹娃仍是红着脸反驳。

“又没有呀?好吧,才没有喜欢那傻瓜;才没有因为那傻瓜的一个动作,苦恼了那么多天;才没有对那傻瓜又气又怜、想骂他又舍不得骂呢。”方芫故意这么说,佯装轻佻。

言语化为穿心飞箭,再度噗滋噗滋射过来,尹娃都觉得胸口要给扎出窟窿来了。

“喜欢就喜欢呗,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又不是奸夫yin妇,他那支木钗,说不定是他娘留给他的遗物哩。”自己又怕又想问又不敢问,衍生出烦恼来刁难自己,人生何苦?

少女情怀总是诗,首首皆是无病申吟——方芫确实是这么觉得。

成熟懂事的大人作法,应该如下:

你那支木钗,是你爱人送你的?你到现在还深深爱着她(或他)?

1.是

2.否

选(1),则给予A回应——哦,滚出去。

选(2),请见B答案——我对你满有兴趣的,要不要试试在一起。

以上,快刀斩乱麻,才叫智慧嘛。

不过,身为旁观者,她略明白尹娃纠结之处,大概是真对那傻瓜动了心,才一方面有期待,一方面又怕受伤害。

否则换成路人甲乙丙,谁管你爱藏木钗木棍还是木棒?全是别人家的事。

正因为,在心中位置不同、重量不同,对她的影响,自然大大不同。

看来……小丫头真的挺喜欢那男人嘛,这醋,吃了好大一碗。

懒得听尹娃满嘴的“我才没有”,方芫直接判定她就有,提的问题自然快狠准:

“你都喊他傻瓜了,也说说你喜欢那傻瓜什么呀?”好欺负,好听话,好捏扁搓圆?

方芫原以为,尹娃会中意的男子,起码也该精明市侩,自有一套生意手腕,才好夫唱妇随,共创经济奇迹,而非她口中的……傻白甜。

尹娃本想气虚反驳两句,又被方芫瞧得心虚,好似否认已无意义,人家一口咬定她喜欢无赦……

喜欢吗?

她的那些心思,就叫喜欢,

厘不清心绪,但听方芫左一句傻瓜、右一句傻瓜,尹娃想扞护他的本能,随即壮大起来,压过了种种思考能力。

她叫无赦傻瓜可以,别人叫他傻瓜不行!

“他不傻,只是单纯,就像个孩子,可学什么都快,书读过一遍便能牢记,比我还聪明哩。”

仿佛娘亲护崽,任何乱七八糟的缺点,也能硬拗成优点。

“而且他忒贴心呀,午时前后日头大,他会默默站对方位,替我挡阳光……他大概以为我没发现,拜托,那么大一道的影子……”不只挡烈阳,风大时,他也会有这样的无声举止。

他还很黏人,似极了半刻没瞧见她,就急着喊找。

他还很唠叨,尤其每逢用膳时分,便拉着她要吃饭,有时客户尚未挑完货,他也在一旁嘟嚷,她叫他自己先去吃,他还不肯,定要她也一块,

他还很固执,凡事没她点头,他就乖乖不去做,摊商叔婶笑言:他像是有主儿的萌宠,只认主,不对其他人揺尾巴。

他还很爱大惊小敝,一回她鞋里碜了颗小尖石,扎疼脚底,那时她正跑得急,自然也踩得重,一声惨叫,险些跌跤的身子,被他一掌箝住,下一瞬,他急月兑下她的鞋袜,见石子硌出一小处血口,他凑唇便要去吮,她快手阻止时,他还一脸困惑,不知是被哪本书教坏他,以为所有脚上出现的血口,皆须比照办理(又不是被毐蛇咬!),当然,那一整天,他都不让她受伤的那只脚落地。

他还很温柔,替她拭去连她都浑然未察的额前汗水……

他还很笨,明明自己也不是练家子,却事事要挡在她面前,护她、顾她、在意她……

尹娃细细数着,说到后来,早已分辨不清,她是夸他呢,还是告状呢?还是不自觉放闪?——方芫莞尔偷笑。

尹娃终于察觉方芫的取笑,也更察觉……自己对于无赦,确实太上心了。

他的一举一动,她全都瞧着、记着、留意着。

原来这些加总起来,就是喜欢了……

尹娃蓦地红了脸蛋。

不用方芫多说半个字,她这一趟想问的,已经有了答案。

方芫见她一脸了悟,满意地低头继续纸上涂抹。

尹娃直至脸上辣红渐退,才有心思去瞧方芫的画作。

“你怎么把人物眼睛上金墨?人类瞳色不可能是金的。”

“古人想象力真贫瘠。”方芫低叹,在这个时代,天才总是孤高寂寞冷的,无人能懂她的画技,唉——笔杆突地握不稳,她身形摇晃了一下。

“方芫?!”尹娃快手扶任她。

“没事、没事,三天没睡罢了……”

尹娃不解:“你干么不睡,发生了什么烦心事吗?”

方芫搁笔,双手轻揉两侧额穴:“我故意的,记不记得我提过,我是怎么『穿』的?”

尹娃略为思忖后回道:“……嗯,没日没夜赶着画画,累穿的?”

“对,所以我要试试,如法炮制,看看能不能成功穿回去。”

“你想回去?”

“废话!我送印的稿子是死是活我都还不确定呀!”方芫一想到这件事,连连惨叫。

“可是你夫君怎么办,他绝对舍不得你走。”尹娃见识过他待方芫的好,温柔贴心,望向方芫的眸光,全是专注。

“谁管他舍不舍得?!我走了,还有『方芫』留下来,他妻子是『方芫』,而我叫『林知晚』!”她本就不属于这里,是走是留,都像风刮尘埃,半点也不要紧,碍不着谁!

尹娃本想说些什么,但她毕竟不是林知晚,介入不了她的人生、她的抉择,无法断言“留下”或“回去”,到底哪个对林知晚及方芫好。

她却忍不住深想……同样是“穿”过来的无赦,若能走,是不是也如此坚决,对此地毫无眷恋,一心盼望“回去”?

会不会也像林知晚这般,独断说着“谁管他舍不舍得?!”,将别人的情愫、别人的意愿、别人的付出,全抛诸脑后……

胸口传来一阵顿痛,仿佛谁掐紧心脏,狠厉收拢,教她哆嗦一颤。

那景况,光是想,竟如此疼痛,若哪一日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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