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魔星撩一生 第一章 清月润寒影

作者 : 雷恩那

夜,极深沉。

正因深沉,那几声在远处天边闷闷滚动的春雷便显得格外清晰。

伴随深夜的春雷鸣动,位在帝京城南的销金窟亦将当夜的艳色与风流尽数倾出,喧嚣之势毫无悬念地冲上最高峰,尔后,无以伦比的热烈渐趋静寂,寻芳客们闹腾够了,终在温柔乡里沉醉深眠。

在这销金窟中,一处供人寻欢的馆楼内,清俊男子在此际轻轻打开一扇雕工细致的百花菱格门,举步踏出灯火幽微的雅室。

这占地甚广的所在并非寻常的青楼楚馆,而是天朝帝京莺莺燕燕们盘据的城南地盘上、堪称“万红花中一点绿”的小倌馆—— 清晏馆。

河清海晏时,奴归君春心。

清晏馆的“奴家们”虽清一色是男儿身,服侍的对象倒不分男女老少,只要银钱使得够多、够阔气,想怎么玩,清晏馆里的小倌们都能奉陪到底,包君满意。

男子足下甚轻,细心将身后的门合上。

他不是前来寻花问柳、一晌贪欢的风流客。

若说到清晏馆中当红的头牌公子是谁,那人,非他莫属。

“秋倌……秋倌啊……”有谁压低声嗓唤他,声中透出焦虑。

琴秋闻声侧眸,轻散在胸前的乌丝如缎漾光,就见一名身形略高大的男人从廊道另一端现身,廊下几盏烛光未烬的灯笼火细细跳动,将后者的一身春红锦袍映出某种繁华至尽后的颓靡。

让琴秋觉得有趣的是,急急来到他面前的这个男人说起话来可半点不颓靡,不但不颓靡,表情还特别丰富,语气总高低起伏得分外生动。

五年前之所以选在清晏馆落脚,有一小部分的原因是他琴秋“瞧上”这里的馆主,馆主既闹腾又浮夸,心性倒是个善的,对外算得上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私底下的模样却是个挺爱碎碎念的中年大叔。

而馆主是何人?正是此刻晃到他面前来的锦袍男人。

“秋倌你……你没出什么事吧?”清晏馆馆主凤鸣春双手捧颊,一双狭长凤眼紧紧张张、上上下下地对着琴秋直打量。

“能出什么事呢?”以问制问,琴秋温润的颊面浅浅荡开两朵笑涡。

“能出的事可多了去!你、你真没事吗?”凤鸣春终是忍不住出了手,拉着琴秋的阔袖要他转身,转向左又转向右,毫无遮掩地将视线锁准他,禁不住碎碎念——

“事先不都告诉你了,今晚被你迎进这思飞楼的绝非一般角色啊!他大爷说自个儿姓严名大,咱一听就知道是假名,都不知混哪里的,不能惹啊!咱们家收进馆里教甫满一年的三名少年小倌,前几日被那位严大爷看上,他以一敌三,开了间雅房把三人全招了去,岂料当晚哀叫声不绝于耳,欸欸欸,叫得那个凄厉,叫得咱这心肝脾肺肾都快移位,实在……实在是忍不住,咱硬着头皮闯将进去,结果求饶的话说不到半句就被踹飞出来,当场昏死过去,直到隔日才恢复神识,那便也……便也来不及了,全都来不及……”

那三名少年小倌是横着被抬出雅房,颈部勒痕明显,身上布满无数咬痕和青瘀。

凤鸣春醒来见到少年们的惨状,两眼直发黑,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当真又气又急又心疼。

但这一状要告不容易,清晏馆做的就是这般送往迎来、曲意承欢的营生,出手不知节制的客人也非少见,只是这一次真狠过头,这样的事官府不会搭理,他清晏馆也不敢真把客人告上衙门。

唯一稍能安慰的是,弄残三名少年小倌的那位自称“严大”的壮汉客官,事后付了好大一笔钱银封口遮羞,凤鸣春斟酌再斟酌,拿了钱是想息事宁人的,且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得把对方列为拒绝往来户。

开什么玩笑!他们家小倌们个个细皮女敕肉,可禁不起一再摧折损伤,但……他万万没料到,他们家的台柱、清晏馆里的头牌公子琴秋怎就突然设宴,将严大邀进思飞楼了?

他们家琴秋公子外表那层皮看似清逸温文、柔若无骨,却是个颇有主意的,他凤鸣春尽避身为清晏馆馆主,身分等同老鸨,对于琴秋的事却也不敢插手太深。

所以一得知琴秋将那食髓知味、再度造访清晏馆的壮汉客官请进思飞楼,惊得他一颗心都快呕出喉头,在外边搔耳抓头守了一整夜,前头场子都无暇顾及。

终于终于,天可怜见,让他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你、你……呃,没伤,好好的……咦?当真好好的呀!”确定眼前的人儿一身舒爽、全须又全尾,凤鸣春一手抚胸,惊奇与疑惑全写在脸上。

“是好好的呀。”琴秋的笑颜若清风明月。

“可是……可是明明喊得好响亮,那一阵阵粗喘和低吼全传出来,听得人都要脸红……啊啊啊!我可不是故意听壁脚,是担心秋倌遭毒手摧折,所以才从头紧盯到尾,真有什么状况发生咱也好冲进去救人—— ”

琴秋仍是笑,完全没想点破凤鸣春,提醒他上次冲进场子试图救三名少年小倌时,结果是落得何种下场。

这一边,凤鸣春的自言自语蓦然一顿,察觉到何事般双眉陡挑。“等等!此时想来,唔……说到粗喘和吼叫,好像只听到严大在喊在叫,全是他一个人的声音,没有秋倌的呢!秋倌的声嗓咱认得的,但你自始至终安静得很,一声半响都没往外泄呀。”顿了顿,认真下结论。“原来龙阳合品之际,秋倌是不爱出声的,明白明白,当真辛苦你了。”

廊下陡陷沉寂。

灯笼火下的清俊面庞彷佛未变,几息之后才听到琴秋以悦耳嗓音淡淡回应。“是啊,是惯然不出声的。”

凤鸣春先是双手捧颊,跟着又当面挥了挥,一副娇羞了然的神态。“每个人都有自个儿的德性和癖好,尤其干起那样的活儿,是教人也被教,只要能把入幕之宾弄得妥妥贴贴,在这条『修炼之道』上头翻腾打滚,叫不叫也没差,说到底,还不都是自个儿的特色,秋倌应付得来便好。”

“……唔,嗯……我想,还能应付吧。”琴秋微乎其微逸出一口气,末了低语。“是有些乏了,该歇下了。”

闻言,凤鸣春连忙点头。“那是那是,秋倌甚少迎宾客入思飞楼,每每迎进都得大干一场,这一次还是个素行不良难对付的,肯定累极,你快些歇息去,余下若有什么事我会看着办,秋倌就甭理了。”

“那就有劳春老板。”

“好说好说。”凤鸣春再次挥动双袖。

琴秋淡然颔首,径自往廊道另一头步去,一步、两步、三步……不过才六、七步,他身形一转,整个人消失在思飞楼边一团锦簇生长的花木丛中。

思飞楼的整体建构,当初的设计便是出于琴秋之手,楼分上下两层,一楼是琴秋这位头牌公子用来接待贵客之所,琴棋书画诗酒花,要斯文有斯文的款儿,要狂放有狂放的烈劲儿,端看贵客们想玩些什么、想怎么玩,永远能在思飞楼中得偿所愿。

至于二楼则为琴秋的私人领域。

通往二楼的一小排石阶就嵌在思飞楼的外墙边,巧妙地掩在花木丛和成幕的紫藤内,这是不想让进到清晏馆寻欢的客人直闯他的地方,而小倌馆内除了凤鸣春以及一名帮忙送水打扫的老哑仆外,未再有谁被允许上到二楼。

但话说回来,凤鸣春进得了琴秋的私人所在,一是因为他到底是清晏馆的馆主兼老板,二来他亦是知所进退,可寻常若非有琴秋的应允或相邀,他绝不会擅自上楼。

将底下的事交给凤鸣春后,琴秋一路嗅着夜来香香气、循着隐密的石阶回到自个儿的地方。

“咦?”花香有异,混进极淡血味。

他足下微乎其微一滞,一把银光烁烁的利刃已从他背后抵来。

利刃紧贴他颈侧清肌,随即一只手掌往他鼻下摀来,对方手劲强而有力,生寒的五指微微捺进他肤肉里,贴得他双唇无法发声。

“别动!别叫!”语调刻意压低,教人心神凛然。

竟是女子声嗓!

琴秋顺着对方推来的力道往前走,被挟持着进到二楼轩室。

房门一关,他听那女子再次威胁道:“若敢出声呼救,立时割断你的颈子。”

他表示明白地点点头,紧摀在他嘴上的手这才缓缓撤开,但那柄银刃丝毫不让,犹贴在他的颈边。

室内里无一盏灯火,幸得如霜的月色穿透薄薄窗纸,让两道身影静静处在这一抹幽然微光中,不至于完全伸手不见五指。

琴秋侧目瞥了眼投在地上的女子深影,那影子单薄修长,持利刃的手臂笔直举着,忽地,她身背却缩了缩。

“女客官受伤了是吗?”琴秋蓦然开口,声音低低柔柔,非常地牲畜无害。“小人鼻子还算得上好使,嗅到淡淡血腥气味了……所以,咱们还要这么杵着吗?我这里有广榻有地毯、有椅有凳还有美人靠,女客官不嫌弃的话且安置下来,咱们先瞧瞧伤得如何,可好?”

他非但不惊不惧还温言相劝的态度似让身后的女子有一瞬间走了神,她气息略荡,但很快已稳下,冷声道:“不劳阁下费心。”

琴秋静了静。“唔……从来没谁称呼我『阁下』,这还是头一遭呢。”

女子的呼吸吐纳再一次沉荡,似被他语气中的笑意弄得有些犯浑。

琴秋又道:“还有小人的这座轩楼也从未被谁夜闯过,也没被人在脖子上架过刀,女客官今晚赏给小人不少头一遭的体会啊。”

“什么小人、客官的?我不是上门寻欢的女客,少对我耍花招。”女子冷调未变。“今夜借阁下的地方避风头,公子只需安静莫声张,我自不会伤害你。”

琴秋突然轻轻一叹。

“妳既称我一声公子,那我便称妳一声姑娘吧。姑娘敢在天朝帝京行事,武艺八成是高的,不才在下我虽非江湖中人,但混的毕竟是下九流的营生,小道消息听得不少,形形色色的人物接触得甚多,也知姑娘要我别动别叫,其实一上来就将我点穴制住,便无须再跟我多费唇舌,但姑娘并未那样做……”沉吟般略顿,他再次叹息——

“所以在下不得不猜,一,有可能姑娘点穴手法不精,所以只好拿刀架我脖子。二,也可能是姑娘受伤颇重,真气大乱,听说点穴是以气发劲,姑娘自身的气都调不稳,又岂能发动制住谁?再看姑娘的影子微微佝偻、细细颤动,我想……应是第二种情况了,在下推敲得可对?”话说到最后,徐缓问出的同时,他颈肤贴着利刃很慢很慢地转过身。

终于,与女子打了照面。

她离他仅两步之距,若挺起身背站直,头顶心应恰及他鼻下,而这般身长在女子中算得上高,她却生得一张女圭女圭般可爱的脸蛋。

清秀的柳眉,大大的杏眸,秀挺鼻梁的底端是圆润的鼻尖,浅浅的人中下方生着一颗樱桃小嘴,真的能用“一颗”来形容,她唇瓣略厚,唇珠明显,此时正轻抿着,上下两瓣合起来就像一颗小巧樱桃。

他内心不免感到扼腕,倘使周遭能灯火通明又或者是处在青天白日底下,那便能瞧清她的唇色是怎般鲜女敕欲滴,合该如他所想的那样……但思绪一转却又欢喜此际的月色如霜、稀扁幽微。

她一身夜行劲装将薄身勾勒出韧劲,长发成束荡在背后,五官偏女敕的瓜子脸整个显露出来,清清淡辉落在她的额头、鼻尖、颊面和唇珠上,将她的脸镶出一层亮,令那纯黑利落的身形如寒枝孤立……

可爱的脸,清冷的形影,那双漂亮杏眸彷佛映进一切,眸底既深邃又空洞,矛盾得……颇有意思。

嗯,是很有意思,跟他原先所以为的是如此不同。

未料姑娘家会是这般模样,但此刻扪心自问,他完全不排斥这样的出乎意料之外。

他眨了眨长目,跟着甚是愉悦般笑开。

她不懂他为何而笑,笑得眉眼弯弯,笑到让她清楚发现他左颊的酒窝比右颊的更深几分。

好奇怪的男人,她须得打起精神对付才行,可是她的背好痛。

她是很能忍痛的,的痛楚她已然尝惯,但此时此刻所感受的痛锥心刺骨,如潮涌一般阵阵扑打过来,她能忍凌迟般的剧痛,却冲不破这阻断她任督二脉气行的屏障,导致血气逆施,痛到她神识几要把持不住。

她费力撑持,听那奇怪的男人温言又道——

“不知姑娘自个儿是否察觉,除了血腥味,妳身上还沾染了特殊的龙涎熏香。这外邦进贡给天朝皇帝的熏香原本仅在内廷才有,不过听说皇帝在去年秋狩大会将它拿出来当成奖赏之一,若无错记,赏赐最后是落在一等忠勇公府。”他薄唇再牵。“那忠勇公府里的大公子是个能玩的,男女通吃,在城南销金窟里是个大有名气的人物,在下有幸接待过几回,大公子身上的香正是龙涎熏香,想来忠勇公宝爱这个嫡出金孙,把御赐之物给了大公子也无可厚非。”

见她双眸细瞇,神情微绷,他语重心长般又是一叹——

“劝姑娘莫再僵持,帝京百姓皆知忠勇公府所养的数条猛犬能耐惊人,姑娘还是先避其锋芒,躲好了治伤要紧,让在下帮妳可好?”

像要应证他此刻所说的话,思飞楼外突然响起骚动。

脚步声杂沓,叫嚣声此起彼落,显见来人为数不少,其中还伴随着惊心动魄的犬吠声震破静夜。

事情变化起于肘腋之间,危机迫在眉睫。

被逼急了,她会怎么做?

琴秋内心隐隐兴奋,替对方设想了数种情况,岂知眼前姑娘的举措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

架在他颈侧的利刃蓦然撤开,他被她一把推到墙边摆放箱笼的角落,强硬地按压他的肩头要他蹲伏下来。

“躲好,安静待着!”她声音凛冽,眸光如炬。

然后,蹲成一球的琴秋就傻傻望着姑娘回身面对成排的合和冰纹窗,两手各握着一根半臂长的精细银刃,宛如一夫当关。

她两脚尚不及立稳,五头猛犬已破窗跃入。

她迎向前去,打算抢出楼外将牠们引开,但下一瞬,头顶上忽然落下什么……

竟是……纱……轻纱!

轻纱是如何出现?

完全莫名其妙啊!

莫非原就布置在这座轩楼的顶端,是她心神耗损过度才无暇留意?

果真如此,这数量……是否也布置得太多?

层层迭迭的轻纱弄不清究竟有多少张,也不知盖下的范围有多广,总之是将她兜头罩脸盖了个昏天黑地、辨不出方位。

犹如落入陷阱,她心头一惊,举起银刃正欲划开层层阻碍,却听到那奇怪男人的嗓音传进耳中,如歌的语调低幽轻柔,缓缓在神识中荡开——

“无事的,什么事也别理,只需好好睡上一觉,待睡醒,一切都会好的,听我的话,可好?”

……可好?

能有什么不好?

有人要为她担着,她什么事都不用做,只需交睫睡去,沉沉坠进黑梦,然后……然后所有难题就能迎刃而解,试问,能有什么不好?

猛犬狂吠,拉扯她的意识,那几只嗅觉敏锐的庞然大物像也被层层轻纱困得惊惶不安,她强迫自己张眼,然两片眼皮彷佛有千斤重,她没能成功,眸珠在眼皮底下不住宾动。

“睡吧,什么事都别想,让我帮妳。”男人再次柔声安抚。

她掀动唇瓣,内心所想化成字句逸出。“躲好……你很弱,危险……”

男人笑音如春风拂铃。“因为在下很弱,所以姑娘才会将我护于身后吗?如此看来,姑娘以利刃架住我脖颈,也仅是口头要挟,吓唬吓唬罢了,根本没打算伤我。妳可知,心软的才是弱者,姑娘心软,妳才是弱的那一个。”

她仍想言语,却抓不准思绪。

他的声音很好听,事实上是太过悦耳,像撒饵引诱着,诱她放开一切、忘掉一切……

“睡啊,无事的。”

“嗯……唔……”她感觉不对劲,又不晓得哪儿不对,许是伤处毒发,令她意志变得更为薄弱。

她不惧毒,但她明白必须尽速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来静心调息,以她的内力是能慢慢自行袪毒的,只是眼下危机迫近,她无法安静疗伤。

说实话,她好想毫无顾忌放开所有,不再坚持,好想、好想……

忽觉有人在搬动她的身躯,她心头一凛,飘远的神识被扯回,但那一缕意志如荡在春日里的游丝,缥缥缈缈,难以掌握。

于是扯紧这唯一的、岌岌可危的清明,她费尽力气去听,不肯认输地泅在空无中。

有很多声音。很多很多。

上楼的脚步声、犬吠声、门被撞开的声响、跟着不少人闯进……

她蓦然察觉,这些纷乱交杂的声音似乎曾消失过。

彻底消失了,然后再度暴响。

就在她被无数层轻纱罩住的那一小段时候,就在那奇怪男人与她说话的时候,周遭是静谧的,好像所有人事物曾在那时候静止过……

但……也有可能是她伤得过重,毒素蔓延全身,把她五感练就出来的敏锐度侵蚀得惨不忍睹,致使她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中沉浮。

那些声音是隔着一些距离的,也似隔着一道墙,在墙的另一边喧嚣——

“各位爷、各位好大爷,小心手里的火把,别晃得那么大力,小心啊!欸欸,咱凤鸣春今儿个对着天公和地母起誓,咱们这清晏馆什么都敢藏,就是没胆子窝藏来路不明的人,更何况是各位爷要追捕的杀人犯?那、那杀的竟还是一等忠勇公府家的嫡出大公子,吓死人啦,居然有歹人夜闯忠勇公府,把大公子的头给割了去,这般凶神恶煞怎可能是我馆里的人儿?不能够啊镑位说是不是?”

“少啰嗦!这几头猛犬就往这儿冲,牠们鼻子比什么都灵,清晏馆内肯定有事!”带人闯进的头头恶狠狠断定。

“哎哟我的天老爷啊!这思飞楼是咱们家琴秋公子的地儿,他可是陪着贵客忙了大半夜才上楼准备歇息的,楼上就他一个,还能有谁?”

“谁听你这老鸨还是龟公的在这儿废话连篇?大伙给我搜!”

“……呃?李教头,咱们的狗……咱们的狗都不动!”手下惊疑。

另一名手下亦讶声道:“方才跑得像一阵风似的,边冲边吠,怎么突然全伏地不起……喂!喂、喂!起来啊!这群畜生,快起来!”

李教头发狠道:“别管狗了,你们只管给我搜,搜他个底朝天!”

“是!”十数人异口同声。

随即砰砰磅磅一阵乱响,桌椅摆设被推倒毁损的声音不断响起,伴随着凤鸣春忿忿不平的惊呼——

“你们不能这样蛮干啊!这楼里的摆设都是最好的,有不少好东西,你们……你们不能……啊!秋倌秋倌,快过来!别跟他们较真儿,别护着琴不放,没事的没事的……”

混乱持续一刻钟后,造乱的众伙纷纷回报,搜不出丁点蛛丝马迹。

为何能顺利避开?

那个奇怪男人是如何办到的?

她究竟被藏在哪里?

疑惑丛生,搅得她思绪加倍浑沌,快要撑不住了,她将舌尖抵进齿关咬紧,借着疼痛勉强再撑,就听那位小倌馆老板张声嚷嚷——

“就说没有的事,不可能窝藏歹人,各位就是不信,咱们孝敬的银子也给了不少,李教头您仍带着手下硬来,这都成什么事?还让不让人活?咱清晏馆虽是个下九流的地方,那在帝京也是叫得出名号的,这事若然闹开,李教头您脸上也不好看!”

“要我不好看吗?”李教头哼哼冷笑,似乎没逮到人又遭人奚落,突然不想善了了。“你—— 抱琴不放的那个,对,就是你,哼哼,这位就是名响城南销金窟、人称『万红丛中一点绿』的琴秋公子吧?来来来,这楼里的东西都搜遍了,就剩你这玩意儿没搜,把衣服给大爷们月兑了。”

凤鸣春惊问:“什么玩意儿不玩意儿?你们……你们还想干么?”

李教头再次冷笑。“今夜在忠勇公府犯案的黑衣客被层层机关伺候,背部带伤,咱们没想干么,仅想确认住在这楼里的琴秋公子背部如何。哼,几头猛犬一开始便往他这儿扑,不会没有原因,说不准咱们要逮的人就是他,大伙儿且说说,有没有这个可能?”

一票手下连忙应和,好几个还看好戏般充满恶意叫嚣——

“月兑啊!快月兑!”

“爷儿们等不耐烦了,还不月兑?”

“裤子呢?裤子也月兑了吧?”

“你确定人家袍子底下有套裤子吗?”

“你们……你们……”凤鸣春气到声调发抖,蓦地,他拔尖一呼。“秋倌你干什么?秋倌……秋倌别月兑—— ”

别月兑!

被藏起的人儿不知自己静伏在暗处的身躯正随凤鸣春悲愤的叫嚷猛然一颤。

已是极限了。

她越想紧扯意志不放,浑沌的浪潮越是毫不留情扑打上来。

终于,五感彻底将她离弃,她被拽进深处,神识远扬,落进虚空。

“师父……师父……”

“欸,怎么办?我不是妳师父啊。”男人的叹息揉进笑意。

“师妹……师妹……”

清雅男嗓微扬,好奇问:“原来妳有师妹。唔,连睡着都在叨念对方,看来妳们师姊妹俩感情颇好是吗?”

男人得到的响应是断断续续的低吟,然而说是响应,还不如说是正在忍受着的剧痛。

“我知道这会很疼,且十分棘手,但不抓紧着处理不行,再慢些,只怕毒素深进骨髓气血,一切就迟了,若疼得受不住,别憋着,想哭就哭,想叫就叫,不会有谁笑话妳。”

她才不会哭!

她也不会叫疼!

她以为自己正硬声驳斥,殊不知逸出双唇的全是破碎语句。

五感重启,意识翻腾,感觉有谁将她衣衫卸去,她被摆布成伏卧的姿态,底下有一层柔软厚垫,散发出干燥蔺草混合檀香的淡淡气味,十分好闻。

……是师父吧?

只有师父有可能这般照料她,还会轻声劝慰,定然是师父啊。

尽避……尽避在师父心底,最最紧要的从来是师妹,这也无可厚非,师妹是师父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论血缘亲近,她当然比不上师妹,但师父待她……还是好的。

“师……师父……”半边颊面埋在软枕中蹭着。

“是妳师父命妳潜进忠勇公府杀人吗?杀的还是忠勇公宝爱至极的长孙,欸,这可真要命了。”语带怜惜轻叹。“忠勇公杜傲然弱冠之年就已名震北境,如今年岁七十有八,大半生的戎马战功换来无数赏赐和满朝敬重,据闻他与云遥山灵真道人交往甚深,灵真曾应他所求,在忠勇公府依阴阳五行摆阵设机关,妳师父要妳去闯,妳还当真闯进去又闯出来,但伤成这般,他可会不舍?”

“不是师父,是我要去……我必须去……”

“是吗?为何?”

温热的指抚过她的背,轻触她的luo肤,引发颤栗,让她更清楚意识到背部的痛点,意识到她背上被钉入七根长针。

忠勇公府内机关连藏,触一发而动全身,她若不是执意想让对方多吃些苦头,其实是来得及避过的。

“那人……很坏……不能让他太痛快,要慢慢杀,慢慢的……才好……才对……”细细喘息,她微扁着嘴解释。

男人微讶哼了声。“忠勇公府的大公子真有那么坏?”

“……嗯。”

“坏到让妳为了将他凌迟处死,身中这『七星连发』的机关也觉值得?”

“值……”

“好,终于能拔出。”

她听到男人吐出一口气,不及再分辨什么,左边琵琶骨骤然剧痛。

那股痛瞬间似要碎尽那处骨头,直勾勾钻入骨髓再狠狠拓开,她痛到天灵震颤,双眸陡张,神识猛地被拉扯回来。

痛到清醒!

醒来,漫在鼻间的陌生气味,身下过分舒适的触感,刺激她双目的清蓝薄扁……这里不是她所知的地方,不是她熟悉的事物,身边之人不是师父!

她动作完全受本能驱使,意志凌驾疼痛,蓦地朝紧挨在她身畔的那人出手。

趴伏的身子一个翻腾,她翻身跨坐在那人腰身上,十指成厉爪。

一发动即是杀招!

这是她的所学所知,一陷险境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宁可错伤对方也不能令自己落难,但千钧一发之际,她收住欲掐断对方颈项的力道,在满室薄蓝清光中,她认出他的脸。

她俯视他清俊面庞,被他深黝幽邃的目光吸引,她舌尖一动,下意识喃出——

“秋倌……秋倌别月兑……那人在喊,我听到……听到了……但你、你月兑了,是吗?”

她一向面无表情,在外人面前可说无血无泪,眼前之人于她而言绝对是完全陌生的存在,她却不明白为何见他在她厉爪底下笑笑挑眉、浅浅牵唇,她心绪会起伏折腾。

他好像看透她,也把最最无害的模样呈献给她,任由她拿捏。

然后他眨眸低语。“姑娘要我死,那就给个痛快吧。掐断颈骨,扼断呼吸,怎样都成,但我不是太坏的人,别……别用凌迟手段,可好?”

他语气从容带笑,眉目间却染着近乎厌世的神气。

厌世吗……

她怔怔望他,头昏意乱,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觉直钻心窝,莫名地热了她的眸眶与鼻腔。

啪答、啪答——

他两边俊颊各被落了一滴泪。

见他先是愣怔而后神情陡变,她倏地倒抽一口气,双肩猛颤。

终于意会过来,那……那是她的泪。

她的泪落在他脸上,她望着他,傻傻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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