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夫人 第二章 急着嫁人当寡妇

作者 : 寄秋

“你怎么还不娶我啊?”

久未相见的未婚夫妻见面的第一句话,通常是彼此问候对方好不好,可这一对着实怪异,即便女方说出这种恨嫁言论,却不见羞涩,两人也没有见面的欢喜,反而冷冷淡淡的注视对方,都平静得像老僧入定,我看石头一动也不动,你见树木植根土里,微风一过树叶摇晃—— 事不关己。

“妳每一回都问这句不腻吗?”

“我急着当寡妇。”不是说寿算不长吗?怎么还活得好好的,一副短命鬼的样子还妄想与天争。

闻言,男子脸色为之一沉,原本苍白无血色的面容更显得惨白一片,活似苟延残喘,再大口一喘便要断气。

“让妳失望了,阎王不收,暂时死不了。”她有多希望他死,好似他不死十分对不起她。

“是很可惜,我盼了好些年,明明说活不过十五岁,可你比乌龟还能撑,一年拖过一年,让我一盼再盼都听不到你的死讯,叫我望眼欲穿。”这般拖累人太不应该。

“妳就这么盼着我死?”身形消瘦的柳笑风冷着脸,看着“未婚妻”的眼神充满狂风暴雨。

“是呀!”实话实说。

“妳可以直接提出退婚。”他会乐于点头。

“不要。”她摇头。

“为什么?”他恨恨地咬牙切齿。

“因为我想当寡妇。”一了百了。

“理由。”他冷着声问。

于香檀目光清澈,恍若不沾尘垢的玉簪花。“出嫁从夫,再嫁从己,只要我是寡妇的身分就没人会逼我嫁,我嫁与不嫁都由己,旁人无权多嘴多舌,若是遇到好的男人,赌一回呗,反之守着又何妨,我照样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哼!我为什么要成全妳?”他想退婚,这门婚事来得太过荒谬,他这随时会走的身子不想拖累别人。

柳笑风是胎里带来的体弱,七个多月大便早产,一度遭断言活不到满月。

可是他活下来了,他看似体健的亲娘却在半年后虚弱而死,一夜之间人就没了,连大夫都来不及叫。

而后他年年看诊,年年被诊断活不过年底,但是他命硬,几番凶险都挺了过去,一年又一年的存活。

直到他十一岁那年,真的气若游丝了,只差一口气就咽气,那时他正在清凉寺中为亡母打醮作祭,定一大师一手按在他眉心,一边口念阿弥陀佛,要他祖母找到续命再生的小泵娘定下婚约,此子便可度过灾劫。

他祖母信了,连夜下山命人打探,谁家有女儿死过一回又活过来,连着方圆十县都不放过。

然后他们找到一户姓于的人家,据说他家闺女曾溺过水,当时有没有断气无人知晓,但她是周遭百里内唯一符合续命再生的人。

柳老夫人也没辙了,心急如焚,眼看着孙儿快没气了,她死马当活马医,当机立断定下亲事。

说也奇怪,刚一交换庚帖和订亲信物,原本脸色发紫的柳笑风如神仙续命一般,脸上黑紫退去,呼吸正常,冰冷的身躯回暖,除了脸苍白了些,和平日无二。

亲眼目睹此事经过的柳老夫人为之信服,再无怀疑,为了让孙子活下去,她愿意低就一门平民百姓家。

即使柳笑风清醒之后执意要退亲,柳老夫人依然一意孤行,扬言他想退亲就先送她下黄泉与列祖列宗为伴。

因此柳笑风要退婚一事无疾而终,纵使他用尽一切手段想逼对方提出退婚,可是他得到的答案却叫人呕血。

当寡妇?这女子的脑子没坏吧!居然为了这个原由断送一生,她以为进了柳家门就能由得她改嫁吗?

一旦他死了,不管他有没有留后,他那位可亲的继母定会将孩子弄死,再从她娘家兄长那抱养一个孩子过继给长房,那么两房人的产业便握在她一人手中,她顺理成章地占据他娘的一切。

“对你而言并无损失呀!至少逢年过节有人给你烧纸,你在下面的日子会好过些。”她知道他为什么不肯成亲,可她非嫁不可,他是眼前最好的人选。

“不必。”柳笑风眼中满是阴霾,忿然而视。

“对你交个底,我是相中你的身世,若是你不幸驾鹤西归,你留下来的遗产够我享用一世,即使你们三兄弟尚未分家,你娘亲留下来的嫁妆虽也说不上富可敌国,但绝对令人眼红,纵使我不缺钱,但没人会嫌钱多。”他娘的嫁妆是他独得的,不用拿出来分。

“妳打探过我?”他双眸一瞇。

于香檀面色清冷。“不算打探,但我总该先弄清楚嫁过去的是什么样的人家,是否能婆媳和睦、妯娌好相处,一家子是不是面和心不和,以及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

梅双樱家里是开武馆的,师兄弟众多,只要拜托好友打听一下,没几日便能得到详尽的回报。

她未婚夫的来头还不小,他爹是柳城城主,他是少城主,若是活得够久,城主之位非他莫属。

而他的生母和继母竟是隔房的姊妹,一嫡一庶,长房长女是元配,她爹娘就生她一个女儿,因此出嫁时几乎陪嫁了长房大半的私房。

庶出的二房女儿则是继室,她爹太急功近利了,长房侄女刚过世,他便急不可耐的要将自家女儿推上位,不惜下药也要成就好事。

因此柳城城主柳向天很看不上这位继夫人,对其父更不待见,他仍视元配父亲为丈人,事必躬亲,一到岳丈家必先向长房岳父行礼,至于对二房的态度则可有可无,礼到即可。

在柳向天内心深处最看重的还是元配妻子,当初他向顾家提亲便是看中了她,一见倾心,对那二房庶女是一眼也懒得施舍,可被“捉奸在床”后,他再不愿也得娶,否则定会与岳家撕破脸。

不过为了表示心中的不满,他在迎娶当日同时纳了左、苏两位侧夫人,当天晚上便与两人圆房了,一步也没踏进正屋新房,一直到其中一位侧夫人有了身孕,他才进顾氏的房门,但也仅在初一、十五应卯,其余时日都轮流宿于两位侧夫人和三位通房丫头处。

元配在时,柳向天只有妻子一个女人,没想过要添人,两人鹣鲽情深,羡煞旁人,可是被迫娶了继室之后,他的女人也多了,行为有些放荡不羁,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对顾家二房也不如长房亲近。

不管如何,众人都看得出来他更看重嫡长子柳笑风,不管他能活多久都依城主的规格教养他,不止一次当众宣布长子是日后的城主,就算儿子只比他多活一日也会继承城主之位,旁人不可篡夺。

他这话是说给继室听的,用意是告诫她勿心生妄想,城主之位是长子的,她要是敢妄自伸手,谋害长子,那他不介意上书朝廷,另派他人驻防柳城,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那位继母真不是简单人物,听说她时不时就送些如花美婢到你身边服侍,她是不是比我更希望你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妳们或许可以结拜。”柳笑风冷冷讥诮。

“非也、非也,我是盼着你时候到了,勾魂引魄走得天经地义,我不害人,只是沾你身后之光,而你继母对你是十成十的恨意,你不死便是扎着她的眼中钉,她想你死是私怨。”两人的出发点不同,一个是捡漏,一个是仇恨。

她也想换个人来达成当寡妇的目标,病入膏肓亦无妨,不一定要家财万贯,银子她自己能赚,只是她的婚事早早被定下了,现在想另寻他人十分困难,光她爹娘那一关就过不了,她只有认命的分,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掌控家中经济大权也敌不过孝道大如天。

再者柳笑风的祖母不会点头,为了给孙儿续命,她怎么也要撮合这事,至于婚后相处如何就要看小两口,若真不和再纳妾便是,自古以来男子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一个不顺眼便纳十个、八个绝色,多多益善,开枝散叶。

“何必说得冠冕堂皇,妳们的目的不都是想我死。”女人何其虚伪,为了一点私心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看着他孱弱的身躯,她心有不忍的上前一扶,“柳笑风,我们打个商量,我帮你应付你的继母,我们赶快成亲吧。”

她已经十五了,他们订亲多年,走完六礼就差不多了,何况若不尽快嫁入柳家,她有可能守望门寡,多了克夫的坏名声,想在短期内挑到个不错的下家就难上加难,不留心甚至会被亲爹给卖了。

她娘也很可能会因听信她爹的话,以为这是对她好就草草将她嫁了,后宅妇人能打探的管道也就媒人和亲友,真要寻个好人家或找由头让男方上门相看,总是要她爹出面的。

而她爹无利不起早,没有好处的事绝对不做,若是有人肯给银子,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什么十八房小妾他都敢应允,把女儿推入火坑的事他不是做不出来。

“凭妳?”她还太生女敕了。

“只要豁得出脸胡搅蛮缠,谁输谁赢还不知晓,如果她还要脸面,就不会和我正面对着来。”

她可以学市井人家撒泼打滚,不要脸的人哪管教养为何物,抡起袖子便能打。她前一世学过短打,虽不精通,唬唬人还行,在后宅妇人面前也够了,若在真正练家子面前,班门弄斧太丢脸了。

柳笑风嘴角一勾,没拒绝她的搀扶,因为以他的体力真的站不久。“为了嫁给我,妳真的是舌粲莲花,无所不用其极。”

“彼此彼此,为了拒婚你也不余遗力,拖着大限将至的身子亲自来给我难堪,叫我无限佩服。”他就是想让她看见他不久于世的模样,好打退堂鼓主动提退婚。

两人四目相瞪,都想咬对方一口,认为他(她)太顽固,明明前方有路非要走死路。

可是在外人看来却是深情相望,互许终身的两个人正含情脉脉,情深难言语,以眼诉情。

“于香檀,妳脸皮真够厚了。”他只差没说出“死缠烂打”四个字,对她的观感恶上加恶。

他认为她嗜财如命,死了也要嫁,为当上“遗孀”连最起码的脸面也不要了,太过势利。

于香檀不以为然的挑眉横视他一眼,“难道你想你娘的身后物都留给抢走她丈夫的女人?”

“我娘……她死了……”他语涩地忍住鼻酸,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了。

“但是你还活着,你可以为她做些什么,让她能瞑目。”若死后有灵,他娘甘心为他人作嫁吗?

现任的城主夫人是踩着亲堂姊的尸身上位,若是前任夫人不死,她可还有机会?

扒自家人的墙角才是最可耻的,前人尸骨未寒就抢着占位,这种作法太叫人心寒了。

“从狼穴移到虎窟?”有何不同。

“但我身分从此不同,而且至少我会为你娘日夜烧上一炷香,受人间香火,毕竟她是我婆婆嘛!”

起码这事她做得到,而且她拜祭的是前婆婆,继室在元配面前得行妾礼,加上长房长媳地位极高,继婆婆也无法阻止长媳为先婆婆尽孝,即便两个都是婆婆,当以正室为先,这是规矩。

“妳太伶牙俐齿了。”这一刻,柳笑风看到的是她的聪慧,而非算计,尽避他对她仍无好感。

“因为你被我说服了,认为我说的有几分道理。”她也想有个立足之处,不用老是担心渣爹在她身上打算盘。

自从能听见声音后,于香檀觉得自己话变多了,也更乐于与人交谈,脸皮变厚了,心胸也开阔了许多,看人、看事有了更宽广的视野、不同的视角,不再局限方寸之地,放眼天际。

他冷冷一嗤,“痴心妄想。”

“错,我对你没有痴心,只有妄想,你不是我想相伴终身的良人。”她扶他坐在园中的石椅上,怕他走一走就没气了,自己平白担上杀人凶手的罪名。

闻言,柳笑风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那妳还想嫁给我?”

“一码归一码,谁叫我们订亲了,你太文弱了,浑身没三两肉,若我们同时处在危险当中,是你救我还是我救你?”显而易见的事,毫无悬念,她看起来比他还能挡两下。

“告诉妳一件事,看人不要只看表面。”他扬手一劈,厚达三寸的石桌被削去一角,掉落地面锵然一声。

“你……你会武功?”她惊讶地瞠大眼。

看她钦羡的目光,他心中对她的厌恶感少了一分。“堂堂柳城的少城主,会点拳脚功夫不算什么。”

“你以前怎么不说?”太牛了,她以为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弱弱,走三步喘两步的还有什么活路,早日去西方极乐找如来,投个好胎别再枉为人,没想到海水不可斗量,真人不露相,高手藏得深。

“妳没问。”他们每一回见面都几乎不欢而散,他被她张口快娶她,闭口当寡妇给气得脑袋疼,而她每每又因为逼嫁不成,便躲在屋里画乌龟,每一只乌龟背上都写着他姓名。

“这种事用得着问吗?你应该自己说出来。”威扬武馆的武师人人能打,不如一较孰强孰弱。

“不想说。”没必要。

今日若非被她鄙夷的眼光刺激到,他也不会小露一手,一个只会莳花弄草的小泵娘凭什么小觑他?

看他冷傲的端起架子,于香檀后槽牙发酸,感觉吸血鬼症快要发作了,想往他仰高的颈项落下两个见血的牙印子,“柳笑风,你给我大概的时间,到底几时命归幽冥?”

这般阴阳怪气、人见人厌、鬼见鬼嫌弃,肯定是短命的。

一听她又问他的死期,柳笑风的神情阴如梅雨天,暗沉沉、冷飕飕。“自个下去问问,我送妳先行一步。”

脖子一冷,她讪笑着往后一退。“我们都认识几年了,没必要用话吓唬我吧?是你家先传出你离死期不远,需要续命,这才强硬的定下婚约,我那时还病着呢!你家老夫人说一不二,根本不让人拒绝。”

她也很冤呀!莫名其妙摊上一桩婚事,刚穿过来的她两眼模瞎,还没搞清楚身在何处,就跑来一位老夫人,瞅着病中的她东瞧西瞄,然后评头论足地说上一堆令人头晕脑胀的话。

当时她昏昏沉沉,不知乌龙亲事已然定下,待她病情稍有好转,她那遇事就哭的包子娘抱着她哭上一整天,害她以为她一定得冥婚,等人一死便要殉葬。

这把她吓得不轻好不好,很想穿越回去,好不容易重活一回,从火场中死里逃生,难道要落个殉葬的下场?

他俩第一次见面的场面也不是很愉快,一个披着狼皮大裳的瘦弱男孩怒气冲冲地冲到她家,一开口便是不客气的讥诮蔑语,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说她烂泥欲抹凤凰墙,身矮腿短妄想攀高枝,她死也入不了柳家门,把人气得够呛。

这无妄之灾来得可恶,她也有些和他杠上的意味,他越不想娶她越想嫁,把人气死了她便回本了,更别说还能实现她的最终目标—— 当寡妇。

谁知一年一年过去,两人之间的烟硝味越来越重,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我看你不顺眼,你看我辣眼睛,咱们就斗呀闹呀,看谁占上风,先把对方扳倒。

发展到最后根本是仇人相见,我盼你死,你盼我滚得越远越好,见面没好话,唇枪舌战,刀光剑影。

“妳要怎样才肯退婚?”冷着一张脸的柳笑风改弦易辙,忍下一肚子不快和她谈起条件。

“你有心上人了,想改娶她为妻?”她反问。

他一怔,双目低垂。“什么意思?”

“如果你心有所属,我自是成人之美,天地间不是非你不可,只不过贪图便利而已。”仔细一想他也十九了,虽然外表看来只有十六、七岁,可慕少艾之心总是有的,说不定早有心仪对象,牛不喝水还能强按牠的头不成?坏人姻缘,倒霉三代。

“妳肯放手?”他问得很轻。

于香檀把一杯温茶送到他手边,“问题不在我,而是你家老夫人,她点头,我敢说不吗?”

平阳长公主耶!当今圣上的亲姊姊,在柳老夫人面前她连个屁都不是,不嫁这话她敢说出口吗?民不与官斗,皇权至上,她的胭脂铺子赚再多银子也是小老百姓,人家伸一根指头就能辗死她。

不说她没主见的娘了,光是她那渣爹死也要抱住这只粗大腿就知道有多厉害,一旦沾亲带故,天水城里能横着走,没人敢说话。

一提到祖母,柳笑风也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目光阴郁的睨人。“只要妳有方法解除婚约,黄金万两。”

闻言,于香檀水眸亮如晨曦,多了一丝诱人光采。“财帛动人心,我承认我心动了,不过你为什么非解除婚约不可,真有心上人了?”就算她赚得很多,可送上门的万两钱财不拿,傻瓜吗?

“没有。”他语气艰涩。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在闹腾什么,有我给你当挡箭牌,你起码能快活到死,若是你我取消婚约,以你的年岁,你那『面善心慈』的继母不会再给你塞一个未婚妻?我记得你亲戚很多,尤其是『表妹』。”姑表、姨表亲戚最讨厌了,搞什么亲上加亲。

说到“表妹”,柳笑风脸色微变,“我只是不喜欢妳,不想老有人把妳和我的名字挂在嘴边。”

“正好,我对你也不是很满意,我们同床异梦,做一对彼此憎恶的怨偶吧!”她说得很愉快。

蓦地,他深得吓人的双瞳瞇成一直线。“妳在说反话,其实妳比我更不想要这桩被强加的婚事,可是妳人微言轻,反抗不了,便把怨气往我身上撒,想逼我取消婚事……”

心口一跳的于香檀暗暗在心里吸了一口气,把惊讶和心慌压在最深处,不表露于面上。

她是聪明人,只做聪明事,多活了一世,的确拥有丰富的见识和知识,可是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不见得她聪明别人便愚蠢不堪,她玩的手段并不高明,稍有脑子的人被轻轻一点拨,再厚的乌云也会云开见日出,重见光明。

只是有人身在局中看不清罢了,他越想厘清越迷糊,越想离开越深陷,一时寻不着方向,可一旦看破了,那就清醒得比谁都快。

柳笑风一下子醍醐灌顶,彻底醒悟,任何阴云也无法遮掩他闪着光的眸。

“狡猾的女人。”差点被她瞒天过海了。

莫名地,他胸口的郁气消去一大半,没来由感到愉悦,有人陪着一起受罪,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是小泵娘,我才十五岁。”她刚及笄。

一个八岁的小女童在经历一场生死大关后,人都尚未好全呢,无缘无故来了位老夫人,用挑三拣四买牲畜的眼光审视了老半天,一下模模她的手,一下挑剔她太瘦,又说不像有福气的孩子,接着深深叹了口气,一副不得不接受,被情势所逼的破德行。

平白多了个短命的未婚夫,她能不呕不气吗?还没决定怎么活下去就被定下一生,换在谁身上都会不平。

她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想摆月兑既定的命运,小小抗争一下不为过吧?她虽然不想嫁他,但也的确有想当“寡妇”的意愿,两股意念交杂在一块,看哪方拔得头筹。

“妳不想嫁我。”这是肯定句。

看到他眼中的明了,于香檀偏要反着来,“你敢娶,我就敢嫁,你敢赌一把吗?”

“激将法。”他偏不上当。

“这是逼婚,你不娶,我也没法嫁别人,你想把我拖到七老八十,变成嫁不出去的老闺女?”她眼神明亮,咄咄逼人,只差没拿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抬花轿上门娶了她。

其实她并不恨嫁,真正恨嫁的是上头那个着急的庶姊,自己只是想要赶紧当寡妇,获得自由,天高任鸟飞。

她看好友能自在出游有些羡慕,一根赤焰九尾鞭耍得漂亮的梅双樱走南闯北,意气风发,她却连天水城都走不出去,只能仰望天空的云朵,希望能乘云而去。

毕竟个性使然,她一见人多就烦躁,开门看到人头攒动便歇了出门的念头,想都没想的掉头回屋,闻着满室花香又琢磨起另一款胭脂水粉,不知不觉一日过去。

这和她当初关在实验室调制香水是一样的,不过现在改成调配女人的美容脂粉,她原本就熟悉的东西,信手拈来自是得心应手,香水和化妆品本质相同,不同的是一种是水状的,一种是膏状的,用的一样是花粉、花瓣等主原料。

她让她三舅舅种花,用胭脂铺子赚的第一桶金买下靠山的两百亩地,一半向阳、一半靠阴,栽花植兰,提供她所需要的花卉,一年四季,梅、兰、竹、菊各有风味,金桂飘香、槴子香浓,玫瑰、牡丹、芍药、海棠花……

品种还是太少了,她更想种起熏衣草、鼠尾草、佛手柑等香草,制成精油。

柳笑风鼻孔轻哼,“反正妳不想嫁,等着我死不是更好,我一死妳就解月兑了,想嫁哪个便嫁哪个。”

他在说“想嫁哪个便嫁哪个”时的语气重了些,好似带着“妳是我的未亡人也敢再嫁,难道不怕天打雷劈”的不满。

她肩一耸,没正面回答,“总要有人给你烧纸、点香、上坟,让你九泉之下过得安乐,别做恶鬼。”

“于香檀,妳不能有句好话吗?”他气得一口气上不来,脸又白了三分,毫无血色的面容更像死人,就是风中残烛,燃不久。

“说好话你就能给我好脸色吗?你我半斤八两,礼尚往来,如果你有本事摆平你家老夫人,就不用年年来找我撒气,没得好处还带了一肚子气回去,何苦来哉?”自找罪受怨不了人。

她比他更想解决此事,拖着有什么意思,可这是个不中用的,一对上自家祖母便半点力气也使不上,还跑来指望她扭转乾坤、过关斩将,把他从泥淖中捞出来。

啧!她为什么要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一口气得罪两家人?虽然黄金万两让人蠢蠢欲动,可也要有命花,柳老夫人身为平阳长公主的威仪和权势她招架不住,想活得长就得夹着尾巴做人,反正这婚事轻易退不掉,不如从中给自己找点好处,像是得到她心心念念的寡妇身分。

“妳……”她果然令人讨厌,一针见血直扎他痛处,祖母的固执叫他无能为力。

“公子、公子,您该喝药了。”

一名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小厮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小心翼翼的谨慎神情彷佛担心洒了药,看起来有些呆傻。

“不是说我不想喝吗?怎么又端来。”闻到苦涩的药味,柳笑风不自觉眉头一拧。

小三子一脸委屈。“老夫人交代的,一日三服,若是小的没让您喝了,要挨板子的。”

小五哥哥便是偷倒了公子的药被活活打死,前车之鉴,他不敢不从。

“喝了也没多大用处……”不过是补补身,多拖上几日,苦了口却救不了命。

“公子……”他哭丧着脸。

“拿来。”他不耐烦的一喊。

闻言的小三子破涕为笑。“是、是,公子请用。”

黑稠的汤药一端上来,柳笑风两眉拧成一直线,他几乎是抿着唇,一口气饮下不换气。

“人蔘、白朮、茯苓、炙甘草、当归、熟地、白芍、川芎、黄芪、肉桂……十全大补汤。”温补气血。

“妳闻得出来?”竟一味不差。

“鼻子灵呗!我家开胭脂铺子的,我对气味较一般人灵敏。”有几味药材她也常用,像白朮、白芍晒干磨粉能和其他香料混合制成美白的七白粉,将细细的粉末和蜂蜜、蛋白调合成面膜,敷在脸上美白效果更好。

“看来妳也不是一无是处。”有个狗鼻子。

于香檀当是夸奖的致谢。“我有个姊妹在医理上颇有见地,她身上常沾着各种药味,我想闻不出来都不行,而你……气血两亏吧,都吃这么补了还补不出一点血气。”

“妳不是盼着我死,快如愿了。”他忍不住嘲讽。

能活谁想死,他还有很多事想做以及未了的心事,死不可怕,难捱的是等死的滋味。

她想笑,却面露同情。“你现在死对我没好处,起码等我过了门再死,以你的遗孀之名花你的银子。”

“于香檀,妳活得不耐烦了!”当着他的面也敢直言她的贪婪心机,他不能在死前败光所有银两吗?

听着中气十足的咆哮声,她暗忖,十全大补汤还是有其效用,刚一服下立即见效。“要不要我找那位姊妹来给你把把脉,看能不能治一治?”是药三分毒,补药吃多了也有可能伤身。

“不必。”柳笑风一口回绝。

“你也是石头脑子,没必要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吧!换个人试试也许有机会,和你闹了这些年,多少也有一点点情分,死不了就赖活着,活人还是比一堆白骨顺眼。”她看不出他有病,但身体孱弱却是事实,若能用现代仪器检验便能查出原由。

“不用费心,我不会娶妳。”他心意已决。

于香檀一听,被他的自以为是气笑。“你死在成亲前头就不必娶,否则少城主夫人的位置我是坐定了。”

逃不开便顺势而行,人有被饭噎死的,还没听过憋气憋死的,她倒要看看笑到最后的是谁。

“于香檀,妳觉得妳有能力坐得住?”他讽刺道,一点也不看好她,一个家世普通的商家女如何入高门大户。

“不做怎知成不成,反正到时候你死了也看不到,我在祭祖时会跟你聊上两句。”船到桥头自然直,尚未发生的事何必担忧。

听她左一句“死”,右一句“死”,身为“死人”的柳笑风心口堵得很,“下辈子投个好胎。”或许还有点机会成功出嫁。

“我不用等下辈子,这辈子就成了。”他现在好端端的会喘气,那她还真得嫁,世人皆信鬼神,一句续命抵得过一切。

柳笑风气得撇过头,不看她小人得志的嘴脸。

一个大活人杵在那,于香檀也不以为意,两人之间难得有短暂停战的平静,互相不说话,看着园子中百年不枯的银杏树,它屹立不摇,挺拔高大,枝叶参天。

“公子,那个……呃!绿袖找您……”去而复返的小三子两手轻搓,话带结巴,支支吾吾。

“哪个绿袖?”柳笑风眼露不解。

小三子解释,“就是我们过来路上救的那一个。”

“卖身葬父的那一个?”他眼中多了一抹深思。

“是的是的,公子,就是绿袖,您还记得她呀!”小三子乐呵呵的笑,比捡到金子还高兴。

“她还没走?”救下人他就打发人走了,没想到这女人竟不死心的跟过来。

小三子笑脸一凝,直觉不是很好,声音一低的弯下背脊,“她说想来谢谢您的大恩大德,愿做牛做马服侍公子左右。”

言下之意十分清楚,是人都听得出来其中含意。

一个落难女子愿意跟在年轻男子身侧,除了以身相许还有什么,她太给自己脸面了,以为一句报恩就能入富贵门。

“叫她走,本公子不缺牛马。”十两银子搭上一个麻烦,他施恩还错了。

“公子,绿袖无依无靠很可怜,您收留她吧,也不差一双碗筷。”善心大发的小三子代为求情。

“关本公子什么事。”他身边服侍的人够多了。

“公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听见一旁发出噗哧笑声,似在取笑某人好心没好报,撩了人就该负责,令某人眼一瞇,心火直烧,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拖人下水他还能办到。

“把人交给少夫人处理。”看妳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少夫人?”小三子搔搔后脑,不知是谁。

“本公子的未婚妻不就是少夫人,你还傻楞着干什么?”木头人似的,推一下才动一下。

“喔!是、是,少夫人……”

他恍悟的咧嘴,对着一头雾水的于香檀下跪行礼,让她一阵错愕。

“什么少夫人,你别想整我!”她警告着,想赶紧离开后花园,不插手他的风流债。

“来不及了,少城主夫人,当妳执意要嫁我时就掰不开了,我这些烦人的后院事不都该交给妳处置吗?”她总算有点用处,摆在后院能挡煞避邪,驱魔除妖。

“……算你狠。”她竟反驳不了。

“岂敢、岂敢,还没妳嘴毒的一半。”时不时的咒他死,他都不知死过几千几万次了。

“你这是报复。”太无耻了,没有大男人的胸襟。

“是又如何,妳得受着。”他找到新玩法了,准能让她叫苦连天,怒火冲天的败下阵。

于香檀双眼一瞠又微瞇,做了个幼稚又无聊的动作,捧起扫在树丛中的落叶往未婚夫身上洒。“你等着娶我入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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