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是个坑 第一章 假面夫妻

作者 : 春野樱

晋江下游北岸的泉州,是座倚山面海的山城,形势雄伟、兴起于唐。当时泉州被辟建为土城,城的周围种植许多的刺桐树,因此也得“刺桐城”一名。

泉州发展极早,早在唐代便与广州及扬州并列对外商贸的三大港口,与亚、非等数十个国家及地区有商业往来,于此输出瓷器、丝绸、茶叶、黄金等物,再输入香料、药物、铅锡、琥珀及鹿皮等等。

泉州同时也是海上丝路的起点,贸易繁盛、商业发达。在极盛时期,侨居于泉州的异邦人士多达万余人,身分多为商人、旅行家及传教士,因此城南还设有蕃坊以供外国人士居住。

这儿,就是梅意嗣成长的地方。

他是泉州府知名海商梅家的大房长子,今年二十八,自他十六岁开始随父亲从商开始,出航次数已难计数。

海上贸易繁荣,衍生的便是海盗猖獗的问题。他在二十岁那年与父亲一同出航南洋吕宋,遇上十数艘海盗小船夹击围攻,海盗们抢了货还要人命,为了保护父亲,他在那次受了极重的伤,若非有其他商船相救,恐怕性命不保。

返回泉州时,等着他的是更令他痛彻心扉的噩耗—— 妻子难产,母子均殁。

他的妻子苏氏静唯,崇安人士,苏家在崇安经营的是茶叶的买卖,两家便是因为茶业买卖而相识。苏静唯十六岁嫁进梅家,那年他十八。

苏静唯性情娴静温顺,两人感情和美,等她怀上孩子,梅家上上下下无不欢腾。妻子临产在即,他原也盼着能留在泉州伴着她将孩子生下,无奈此行海路凶险,他实在不放心,于是在苏静唯的体贴下,他还是出了远门……

那些年,梅意嗣将整副心思全置在生意上,长兴商行多处拓点,还做了其他行当。梅家共三房,由大房,也就是梅家大爷梅英世主导及分配资源。

这些年,二房三房因着他分得了不少利头,他虽未当家做主,却已经举足轻重,在家族中说得上话。

两年前,在父亲梅英世做主下,二十六岁的梅意嗣迎娶惠安安家独生女安智熙为续弦。安家当家安岷生是游走于官盗两方的人物,因黑市买卖而发家。

安家一开始干的是跑江湖、街边撂地的行当,后来发了财,慢慢洗白,如今虽说是正当生意人,但还是弥漫着浓浓的江湖气息,就连女儿安智熙都不例外。

安智熙自小丧母,跟着父亲兄长在街头长大,养成了爽直豪放、不拘小节的脾气跟性情。她是个跟苏静唯全然不同的女子。

梅安两家的因缘始于三年前,梅英世有回在厦门遇到当地官僚刁难,是安岷生替他解的围,两人因此相识。当时海禁松,一个小小把总便能呼风唤雨、为所欲为,任意刁难勒索商行。

梅英世有船货急着送往吕宋,却遭勒索而拿不到发船令,安岷生倚着他的人脉让官府给派了发船令,梅家的船这才能及时出发。一年后,安岷生说自己的女儿已是待嫁年纪,愿意嫁丧妻的梅意嗣为续弦。

梅英世心想长子丧妻已六年,小儿子承嗣又才十三、四岁,二房三房那边的孙子女都出几个了,只有他大房这头子息空虚,虽然知道安岷生是因为那一年来海禁严,必须仰赖梅家这种素来合法规矩的商行办货买卖才会提出这桩亲事,但说来梅家也是需要安家的。海禁严,海盗越发猖狂,安家熟识那些在海上做非法贸易的几路人马,有安家照应着,海路才平安。

命只一条,前些年发生的那事是断不能再来一回。

两家各有所需,因此梅意嗣在父亲主导及劝服下,同意了这门亲事,将安智熙给娶进门来。

安智熙是街头野大的,性情豪迈不输男子,虽然嫁进梅家这样的人家,也不改她爽直的脾气。她经常独自外出,不喜携婢带仆,偶尔也会出入酒肆,虽说都是跟着她居于安海的兄长安智秀,却也引来一些非议。

梅家这边虽有微词,但碍着她娘家势力也是管控不了她,只能跟她委婉商量。

安智熙本也是我行我素的脾气,但终究是嫁了人,总得有个折衷的法子。后来,为免梅家二房三房那边成天到梅英世这边碎念,她索性着男装外出以避人耳目。

幸而自她怀孕以来收敛许多,偶尔几次兄长来邀酒,她也是早去早回,且不再碰酒。梅英世夫妇俩见她还是知晓分寸的,便也睁只眼闭只眼。

说来,她这豪爽不输男儿的性情虽不见得容于梅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可她在这梅家大院里可是相当受欢迎的。她出手大方、不拘小节,除了那些老人见不惯她如此不成体统,其他丫鬟仆役都喜欢凑在她身边

而在这梅家大房中,还有个人是喜欢她,甚至是崇拜她的,那便是跟梅意嗣相差近十三岁的弟弟梅承嗣。

梅承嗣性情纯良,自小循规蹈矩,不受礼教约束的安智熙对他来说十分有趣。而安智熙也把这小叔当成弟弟般对待,他喝的第一口酒、抽的第一口烟,可都是她偷偷给的。

至于梅意嗣,他对安智熙的感觉极为复杂。虽是各取所需的婚姻,但还是得按规矩办事,做对名实相符的夫妻,可他又打心里无法全然的接受她,甚至是提防着她。

安家是做什么行当出身,又是为什么要缔结这段姻缘,他心知肚明。事实上,两家结亲以来,他便时时刻刻都提防着、警觉着,担心会因为安家那些挂名营业的偏门生意而摊上什么违法麻烦事。

只是,尽避少有帐里恩爱,安智熙还是怀上了孩子。看着爹娘欢天喜地想迎来梅家大房的第一个孩子,他也试着改变自己的想法,试着在情感上接纳她……

只可惜他与她相敬如宾已久,那热情的火总是烧不上来。

三月春和,海上风平浪静,正是长兴商行的戎克船宁和号出发的日子。此次出航交易,估计一个月内便能返回泉州,赶上安智熙生产。

站在码头边上,望向停泊着各家接驳小船的港口,不知怎地梅意嗣胸口紧闷,心脏狂跳,脚底板有阵说不上来的寒意直往上窜。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好似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般。

“爷,都上船了,咱们也出发吧。”左右手永昌提醒着他。

他回过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能有什么事呢?这些年梅家可平安得很。

“嗯。”他应了一声。

一脚刚踏进接驳小船,不远处传来府里小厮实安的声音。

“爷,不好了!”

他与永昌微顿,回头望向实安,只见实安一脸惊慌,像是家里走水了般的紧急。

“爷……”实安来到码头边,满脸涨红,喘得弯下了腰。

“什么不好了?”他问。

“太太她……太太她……”实安顺了一口气,费力地说:“出血急产!”

像是有人抓了柄斧头往他头上狠狠一劈般,梅意嗣有瞬间的脑袋空白。

“爷?”永昌的声音让他很快地回过了神。

他倒抽一口气,脑海里出现的是苏静唯的脸。八年了,他还记得她的脸庞。他在她生死交关之际未陪在她身边,甚至……没见着她最后一面。

生产是女人的生死门,过得了麻油香,过不了一副棺……又让他碰到了?

“永昌,那些丝绸茶叶都赶着要,你代我押船。”

“是,爷,你放心吧。”永昌答应一声。

梅意嗣将踏进小船的脚收了回来,两条长腿飞快地奔跑起来——

砰!砰!砰!

连着几声枪响,傅培雅倒抽了一口气,警觉地躲在停放在屋前的小货车旁。

她看向对面,同她一起执勤的小斑也蹲低,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辆休旅车后。

街头巡逻多年,这是第一次碰上如此危急的状况。他们临检了一台可疑的白车,白车男驾驶假意配合却开车逃跑,他俩骑着机车追赶,直到男子自撞电线杆,弃车逃逸。

他们都没想到对方有致命枪械,当他开枪后,他们展开反击,却因为担心伤及无辜路人或车辆而不敢轻易开枪。

尽避他们已将他追入无尾巷,但因两边都是住家,怕他狗急跳墙、入侵民宅并挟持人质,两人仍未敢贸然出手。

她已呼叫支持,如今只需确保拥枪的男子不会伤及无辜。

“喂!你跑不掉了!快弃械投降!”小斑喊着。

“放屁!来啊!”男子狂妄回呛,“敢出来,拎北就送你们花生!”

“你冷静一点!不要让事情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傅培雅试着安抚他激动的情绪,“趁现在事情还没闹大,把枪放下吧!”

“不用说了!废话一堆!”男子操闽南语继续对他们呛声。

“姑娘啊—— ”突然,她听见那熟悉的女人声音。

李慧娘,这只三百年的女鬼怎么在这时候突然出现?她下意识的想回头看她,却突然被一个力量往前推——

“啊!”在她惊呼的同时,她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一阵灼热。

“学姊!”她听见小斑的声音,像是一支箭矢一闪而过般,只得咻地一声。

她倒下,却感觉不到痛。她眼前变得模糊,接着听见砰砰砰的枪响。

“姑娘啊!”这时,李慧娘的脸庞出现在她眼前,一如以往二十几年来的忧愁哀伤。

这女鬼为什么要害她?她好想骂她脏话,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了。

在傅培雅失去意识之前,只听见李慧娘切切地哀求着,“救我亲儿……”

她跌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听不见任何的声音,空气……像是凝滞了,她感觉自己在往下掉……胸部中弹,她死了吧?她这是一路要往地狱里坠吗?

她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引领她的不该是一道光吗?

李慧娘刚才跟她说什么?救她亲儿?李慧娘要她去哪里救她亲儿?又为何要害死她?

正当傅培雅纠结着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声音——

“有脉息了,有脉息了……”

“不成,这……活不了……”

在听见说话声的同时,她感觉到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解了般的疼痛,尤其是下半身……妈呀,那痛真不是人受的!

“……痛……”她很艰难的发出声音,却感到陌生。

这不是她的声音,可却是从她喉咙里出来的,怎么回事?

她全身汗淋淋地,她正在医院被急救吗?她听见床边有人走动、有人说话,可是他们的对话内容很奇怪。

“夫人在外头候着,赶紧出去跟她说吧!”

“稳婆,要说什么?”

“能说什么?就说孩子……没了。”

“太太刚缓过来,还迷迷糊糊的,趁现在把孩子带出去,别给她瞧见。”

什么夫人、太太跟孩子?这些……婆婆妈妈在说什么?慢着,医院开刀房里哪来这么多的婆婆妈妈?

“不知道实安能不能追上意爷?他好不容易又等到一个孩儿,没想又是……唉,真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诅咒。”

“呸呸呸,妳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滚出去。”

她们的对话越来越离奇了。她得努力的睁开眼睛,她得瞧瞧这都是些什么人。

“唔……”她用尽全身仅余的力气,只为了将那两片眼皮子抬起。

终于,她成功了。当她的眼前出现一线微光,也看见几条晃动的人影。

“太太?太太?听得见我说话吗?”

有人捱在床边叫她太太?她傅培雅三十岁是算不上年轻了,但也还没老到成太太了吧?

她睁开眼睛,涣散的视线慢慢聚焦,然后看见眼前的妇人。

鬼!是鬼!是装束发型都跟李慧娘差不多的鬼!暗培雅差点就要破口大骂,却见那妇人眼里噙着泪水,眼底竟含不舍及怜惜。

“妳总算是活过来了,太太。”妇人说。

房嬷嬷?为什么她一眼就知道妇人是谁?而且还知道她是自己的女乃娘……喔不,这不是她的记忆,是别人的!

“太太,妳没事吧?可吓死宝儿了……”这时,又一个丫头捱上来,泪眼汪汪地看着她。

她也认得这名叫宝儿的丫鬟,她是房嬷嬷的亲女儿,是在安家出生,跟着她一块儿长大的。

她?安家?不妙,她的脑海瞬间灌入许多不属于她的记忆,她脑子的容量都快不够用了。

“夫人进来了……”这时有人说着。

房嬷嬷跟宝儿听见,立刻往两旁撤开。

不一会儿,一名端庄娴雅的妇人来到床边,蛾眉微微颦蹙。

“智熙,妳……什么都别想,好好休养。”

傅培雅明白了。现在正大量灌进她脑海里的记忆是属于安智熙的,而眼前的妇人正是安智熙的婆母—— 罗玉梅。

不妙,她一定是疯了。

再度醒过来时,吵嚷杂沓,活像战场般的房间已安静下来。

躺在床上,她动也不动。她用尽所有的想象力、理解力跟逻辑分析,总算是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她穿越了。

好个李慧娘,在她三岁时救了她,然后在她三十岁时灭了她,那女鬼到底想做什么?

“救我亲儿。”她想起李慧娘对她说的话。

所以,李慧娘将她推出去吃子弹,就是为了将她送回三百年前救她所谓的亲儿?真是见鬼!谁知道她儿子在哪里?

想起自己跟李慧娘的渊源,那得回溯到她三岁那年。那年夏天,妈妈带她回嘉义布袋的外婆家小住几天。外婆家务农,有几块田,表哥表姊们就带着她到田里到处跑。

孩子没有危机意识,一行人便跑到灌溉沟渠边上玩耍,她一个不小心跌进了水流湍急的沟渠里,一下子便被水冲走。

表哥表姊们沿着沟渠边上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水带走,然后淹没。就在她快失去意识之前,眼前出现一个穿着很像外婆爱看的歌仔戏里头那种衣服的女子,女子将她从水里托起,让她的衣服勾住水闸门旁的一根铁条—— 就这样,她得救了。

之后她向大人们陈述这段经历,他们神情慌张,赶紧将她带到附近供奉清水祖师的宫庙收惊安神。未想,祖师爷突然上了乩身,道出她的阳寿本只三年,可一个在此地已三百年的女鬼发慈悲,舍了自己投胎的机会救回她。

事实上,女鬼已不是第一次舍弃自己投胎的机会去营救那些寿终之人了。

这个女鬼,便是后来偶尔会出现在她眼前的李慧娘。

李慧娘从来没对她说过什么,但每次见她都是充满忧伤哀愁的神情,令人忍不住猜想她有着一段悲伤不欲人知的过去。

她本来很气李慧娘害死她的,但细想,她合该在三岁那年寿终,要不是因为李慧娘救她,她哪能活到三十岁?再说,李慧娘似乎是逼不得已才将她推出去捱子弹的。

救我亲儿。原来李慧娘有孩子呀,她儿子在哪里?几岁了?又长得什么模样呢?一点线索也没有,要她上哪儿去找人?

“搞什么……”她忍不住月兑口而出。

才说话,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布料磨擦的声音,然后有人朝着床边走了过来。

她微微地偏过头,只见是一名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她两眼发直地望着他,呆了一下。

梅意嗣,她的丈夫。不,严格说来是安智熙的丈夫,但不管如何,如今她跟他已经扯上边了。

他们夫妻俩的感情很……一般,此时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有着疑惑,有着不知为何的不谅解,还有……冷淡。

“醒了?”他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她。

她稍稍的打量了他。他身高至少一百八吧?身形英挺伟岸,样子精明睿智。他有一双深邃幽远的黑眸,内敛沉静,顾盼神飞,真是个好看的人。她的记忆里有他,但对她来说……他是个全然陌生的人。

“孩子……没了。”他说:“我已经让人妥善处理,妳不必挂心。”

她微顿,想起安智熙突然血崩急产之事。安智熙难产,母子双亡,也就是这样她才得以宿了安智熙的身。

李慧娘要她来救他儿子,也就是说……她儿子应该是安智熙认识,或者是生活中接触得到的人吧?绝计不是眼前这一位,他可是梅家大夫人罗玉梅头生的亲儿,那么……李慧娘的儿子在这梅府之中吗?

此刻,见她若有所思,眼底、脸上都不见丝毫失去孩子的悲戚受创,梅意嗣忍不住的蹙眉。

天底下哪有不因失去骨肉而伤痛的母亲?她不惋惜、不伤心吗?难道是因为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期待过这个孩子?他们夫妻两人是不特别亲密和美,但也不至于互憎相厌,她一点都不因为失去他们的孩子而难过?

虽说是因着利益相授而结亲,但一夜夫妻百日恩,多少还是有点情分的。莫非对她来说,他的存在及价值不过就是一张发船令?

但较真说来,他对她又何至于如此苛求?他对她不也没全然的真心实意……

“妳歇着吧,我先出去了。”他说着,转身便要走。

“对不住。”她突然冒出了一句。

她知道这充满着歉疚的心情是属于原主的。

他停下脚步,疑惑的看着她。望进他眸底深处,她看见了他的伤心。

“对不住什么?”他问。

是呀,对不住什么?为了把他梅家的子孙生下来,安智熙可是赔上了自己的命,有什么好对不住的?她皱皱眉头,忍不住肮诽着。

听见她嘴里不知碎念咕哝着什么,他两道浓眉紧锁。

迎上他疑惑,甚至是有点懊恼的目光,她暗自思忖了一下。

“这是你第二次失去孩子,我想你心里一定很难受,所以……”

“妳不难受?”他打断了她,“这是我的孩子,不也是妳的?”

“这……”她听出他话里的质疑及不谅解。

怀孕的是安智熙,跟肚里孩子培养八个月感情的也是安智熙,她初来乍到,跟孩子确实没什么联结。再说,光是要消化自己穿越重生跟救援李慧娘的亲儿这两件事,就已经快消耗尽她所有心思了,哪还有余心余力去想跟她没缘分的孩子?

“我并不是不难过,只是……”她试着想解释,以免他对安智熙有什么误解。

“爷,太太……”这时,宝儿来到门边,“夫人来了。”

梅意嗣听见,扭头便往外面走去。

才到门口,罗玉梅也到了。见他脸上没半点表情,她微怔。

“母亲。”梅意嗣恭谨地道。

“去哪?”她问。

“商行里还有点事,得亲自去操办。”他说。

罗玉梅眉心微微一攥,“既然你没上船,就多点时间待在院里,智熙她刚没了孩子,正是需要安慰之时,你……”

“母亲过虑了。”他打断了她的话,唇角隐隐地勾起一抹苦笑,“她是安家的女儿,那脾气跟心性都不一般,没什么放不下的。”

“这……”罗玉梅蹙起眉头,“你说的是什么话呢?”

“母亲同她都是女人家,不如劳烦您劝慰她吧。”他说:“儿子真有要事,先行告退。”语罢,他恭敬作揖,旋身离去。

她看着他疾如旋风地离去,若有所思,不发一语。

罗玉梅领着石嬷嬷跟丫鬟春心走进内室,但将她们留在帘屏之外,独自走向还躺在床上的安智熙。

她失血过多,虽是保住性命,却已元气大伤。

见婆母走了过来,她开口唤了声“母亲”,然后想坐起。见状,罗玉梅立刻伸手制止。

“妳躺好。”罗玉梅神情凝重地看着面无血色的安智熙,“妳刚在鬼门关前走一遭,身子虚乏得很,千万要卧床静养。”

“是……”她虚弱地对婆母露出感激的一笑。

在她记忆里,婆母对她是宽待和善的。安智熙从小失去母亲,跟着父兄在街边打滚,不曾有母亲指导管教,自然没有那些大家闺秀的作派。

嫁进梅家后,尽避那二房三房的叔父婶母隔三岔五地就来中院说她的不是,可婆母却不曾严厉训斥她或是要求她。这婆母是官家千金,一门清流,要不是其父仕途不顺,家道中落,也嫁不到商家来。

官家出身,本应治家严谨,可婆母对她倒是相当宽宏,只提醒她出入避着其他两院的耳目,小心谨慎。

“承儿急跳跳地说想来探望妳,被我给拦住了。”罗玉梅笑叹一记,“他可也是惦记着妳这个大嫂子的。”

承儿便是与梅意嗣相差十三岁的弟弟梅承嗣,安智熙嫁进梅家时,梅承嗣还小,她拿他当亲弟弟看待,每回出去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必定给他备上一份,两人虽是叔嫂却情同姊弟。

她想,必也是因为安智熙与人为善,婆母才会对她的事睁只眼闭只眼。

“让小叔担心了,请母亲回头转告小叔,说我心领了。”她说。

罗玉梅颔首微笑,续道:“二房三房的婶母妯娌们也说要来探妳,不过都让我暂且给拦下了,我想……等过个十天半个月,再让她们来探望妳吧,免得妳静养期间还得应酬这么多人……”

“母亲心思细腻,对媳妇诸多怜惜呵护,媳妇感激不尽。”她衷心地道。

“说这话就见外了。”罗玉梅轻轻的握起她的手,“那与妳无缘的孩子,为娘的已经让人给葬了,妳切莫伤心……”

说着,罗玉梅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想,梅家大房是真的眼巴巴地盼着她这一胎吧。孩子没了,热腾腾的希望又冷了,想必每个人都是伤心失望的。

罗玉梅不知想起什么,眼角突然泛起泪光。她用手绢摁了摁眼角,“妳还年轻,只要先把身子养好,往后还能怀上孩子的。”

这话,当然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想安慰安智熙,但听在此刻的她耳里,却让她忍不住的头皮发麻。

她穿越重生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给他们梅家繁衍子嗣的。可只要她是安智熙,她就必得肩负起延香续火的担子,也就是说……她得跟梅意嗣一起“做人”。

老天爷啊,光是这么一想,她就觉得又疼了起来。

见她皱起秀眉,一脸痛苦,罗玉梅警觉地问:“哪里疼吗?”

“都、都疼……”她是连头都疼了。

“忍着,待会儿我着人去请郎中,给妳抓几帖安神止痛的药。”说着,罗玉梅轻拍她的手背,“妳先歇一下,为娘的先出去了。”

“谢谢母亲。”她两只眼睛切切地望着婆母,满是感激。

连着几日,罗玉梅一日至少到院里探望安智熙三趟,还着人悉心张罗着她的汤药及产后照护。倒是梅意嗣,每天只是早晚来瞧她几眼,惜字如金,也没说几句体己安慰的话。

话说回来,她也不稀罕他的关心,他越是冷淡,对如今的她来说越是轻松。最好之后他也是跟她相敬如“冰”,免得她还得伤神要如何应付这个陌生的丈夫。

再说,他跟原主是如何成的婚,他又是如何看待她及她娘家,她心里可透澈得很。原主虽是个性情不羁的女子,但毕竟生在封建时代,行事作风还是难免有所节制,处处小心且忍受着。丈夫对她如此冰冷冷,她都能受,换了是她,才不想跟他做对假面夫妻呢!

宝儿刚伺候她喝完苦涩难以饮咽的汤药,便听见房外传来说话的声音。

“承爷,夫人说了,太太暂时不适合见客……”房嬷嬷说着。

“我不是客人,也不是外男,是嫂嫂的亲人。”憋了好几日都见不着犹如姊姊般的嫂子一面的梅承嗣在外头说着,“嫂嫂差点没了命,我就是想见她一面,不然能说上话也是可以。”

“承爷,你就别为难老婆子我了,夫人她已经说……”

“我母亲现下不在,她到南天寺拜佛去了。”梅承嗣悄声地说:“房嬷嬷就通融一下,让我跟嫂嫂说两句话吧?”

听见梅承嗣在外头说的那些话,安智熙跟宝儿互看一眼。记忆里的梅承嗣跟原主可真的是感情极好呢。听他口气里满满的关心及忧急,看来是真的把嫂嫂搁在心上了。

“宝儿,妳去跟房嬷嬷说……”她稍微挪动一体,不让身体的重量偏向独边,“让承爷在绣屏外说话吧。”

宝儿点头,脸上带着安智熙有点不太理解的喜悦。

“是。”起身,她便转身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便听见宝儿跟梅承嗣对话的声音。

“承爷,太太唤你在绣屏后说话。”

“就知道嫂嫂会见我!”他欣喜地道。

梅承嗣入到房内,安分地站在绣屏之外,“嫂嫂,妳还好吗?”

那声音还有点稚气,也是,不过十五、六岁的孩子,如果在二十一世纪,才只是个国三或是高一的学生呢。

“小叔,我还好,只是身子虚乏,脸色差,不好见你。”她说。

梅承嗣顿了顿,有点欲言又止,“嫂嫂,妳、妳可别太伤心……”

真是个贴心的好孩子,原来是担心她失去孩子而伤心呀。

“谢谢你,我没事的。”

“嫂嫂放下了便好。”梅承嗣偷偷松了一口气。

“小叔,劳你忧心,真是惶恐。”

梅承嗣咦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不解,“嫂嫂今天怎么如此客套?妳过往同我说话从不是这样的……”

“……”原主与他情同姊弟,自然不会如此客气。好吧,看来她得把自己跟弟弟相处的那一套搬来,才不会显得如此生疏。

“我命都去了半条,哪有气力跟你笑闹?”她说:“待我养足了精神,恢复体力,你走着瞧。”

听见她这些话,梅承嗣安心地笑出声音来。“这才是我认识的嫂嫂。”

“对了,你方才说母亲去南天寺拜佛了?”她话锋一转,“你没跟去?”

“不了。”他说:“母亲除了替兄长跟嫂嫂求子嗣,还去给我求姻缘呢!母亲约了那个专替人点鸳鸯谱的郑大娘,想必是顺道邀了其他太太小姐想跟我相看,我才没那么容易上当呢。”说着,他不耐烦又懊恼的啧了一声。

十五、六岁正是个叛逆的年纪。听着他说话的口气,安智熙都忍不住想笑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善尽嫂嫂之责劝慰他,“你也到议亲的年纪了。”

“就算是当婚之龄,我也希望对方是个与我情投意合的姑娘。”他有点气愤地说:“盲婚哑嫁算什么呢?”

哇,没想到这位梅家大房二爷崇尚的是自由恋爱呢,真是太可爱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人皆是如此。”

梅承嗣似乎意识到自己月兑口而出的盲婚哑嫁四字,冒犯了还躺在床上的安智熙。

“嫂嫂……”他因气愤而有点高亢的声线顿时压低,“妳嫁入梅家前,跟大哥素未谋面,妳是如此见多识广、爽朗开阔的人,怎会愿意接受父兄安排嫁给大哥呢?更何况还是继室……”

安智熙沉默了一会儿,想起过往两年来关于原主的种种。

是的,原主确实是在父兄安排下嫁进梅家的。虽说她心里老大不愿,可为了安家的生意买卖,不得不做此安排。

说她心里没半点愤怒不甘,那是骗人的。可当她见到梅意嗣的那一瞬,那愤怒不甘一扫而空。

多么好看的一个男人啊!虽然是年长她九岁,可一点儿都不老,反倒添了年轻男子没有的沉稳跟高深。

她尽避是个爱面子的人,还是得承认在第一眼便对他有了好感。

婚后,他给她足够的自由,她以为那是因为他疼她。后来,她才渐渐地发现他不管束她,不是因为想给她快乐,而只是因为他真的不想花费心思气力管她。

他与她行礼如仪,待她如客,虽是同床共枕,一个月里也碰不了她两次,甚至常常是两三个月才有一次。

对他来说,他们的婚姻就只是利益交换、互取所需吧?

但尽避如此,她还是恋上他了。当她知道自己怀上他的孩子时,她不知道有多高兴。她不吃酒、她戒了辣,凡是对胎儿不好的,她不吃不碰也不做。

可没想最终还是……想着,她忍不住流下眼泪。

安智熙抹去眼泪,心里明白……这是原主的眼泪啊!这早逝的年轻女子,心里是苦的。

其实,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只要遇对了人。

说来,她在二十一世纪的爸妈就是家中长辈安排,相亲认识的呢。他们在相亲后的一个月就决定结婚,第三个月就把婚事办妥了,结婚三十几年,夫妻感情和美,不知羡煞多少人。

反观她有个同学,婚前爱得死去活来,一个非君莫嫁,另个非卿不娶,结果结婚不到一年就离婚了。

如今她身在封建时代,也不好鼓励小叔勇敢追爱,闹家庭革命事小,弄不好或许还会出人命。

“小叔,纵使一开始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人非草木,若两人能相知相惜、互敬互爱,终究也是能开花结果的。”她善尽嫂嫂之责劝慰着他。

“嫂嫂,我还以为妳会站在我这边呢。”梅承嗣语气有点失望。

她展眉一笑,“这哪是谁站谁那边的问题呢?我只是觉得你也不必过于排斥母亲的安排,若有相看的机会,就去瞧瞧又有何不可?”

“嫂嫂跟大哥的婚事便是父母之命,妳服气?”

“不服气也得服气呀。”为了消消他那一肚子的牢骚跟火气,她语气轻松,“纵有再多的不服气,看见你大哥那脸的时候也都服了。”

他微怔,“何意?”

“你大哥长得那么好看,我有什么好抱怨的,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呢。”

“所以嫂嫂妳……是喜欢大哥的?”

她顿了一下,讷讷地说:“看着看着,也就喜欢了。”

“可我觉得大哥对嫂嫂有点冷淡,不说别的,就说这次嫂嫂难产险些没了命,大哥看着也好像没半点心惊忧急,我都……欸?”

梅承嗣话没说完,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什么欺近——

“你个好弟弟。”

梅意嗣那低沉的声音在梅承嗣耳边突然烧了起来,吓得他忍不住一跳。

转过头,他瞪大了眼睛,“大、大哥?”

“我不在,你竟在我院里道我是非?”梅意嗣早就来了,可他却让房嬷嬷等人不要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

他知道弟弟跟安智熙叔嫂俩的感情极好,简直跟寻常姊弟无异。因此当他知道梅承嗣来探望安智熙,他也就不作声。

可当他听到安智熙说的那些话,他的胸口一阵一阵地紧缩起来。她……喜欢他?对她来说,他不就等同于一张可以将她安家私货运往海外的发船令吗?

他忍不住地倒抽了一口气。

他想厘清自己此刻的感受,可是又感到很困惑、很迷茫。如果她是喜欢他的,那么失去这个孩子,她理当是伤心欲绝的呀,可为何他一点都感觉不到她的痛?

“大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梅承嗣尴尬地道。

“我一到就听见你在道我是非。”他没说他来了好一会儿,这么一来,他们就会知道他什么都听见了。

“我只是……”梅承嗣挠挠脸,有点难为情,“我是担心嫂嫂,想着来跟她说两句话也好。”

“你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在背后说我?”他故作愠恼。

“不是的,大哥。”梅承嗣与他相差近十三岁,自小敬他,甚至是有点畏他的。不因别的,只因这个大哥样样精通,事事拔尖,在所有堂兄弟姊妹之中也是最顶尖优秀的。“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对嫂嫂的事不太忧心着急,替嫂嫂抱不平罢了。”

梅意嗣两道浓眉微微皱起,两只幽深的黑眸直勾勾地望进他眼底,“你哪里知道为兄的不忧心惊急?”

“……”迎上他的视线,梅承嗣顿时语塞。

而此时,在床上的安智熙清楚地听见他这句话—— “你哪里知道为兄的不忧心惊急?”她的心脏毫无预警地一缩,教她胸口揪疼了一下。

所以,他是忧心她的?怪哉,她还真感觉不到呢。

“我不是要你有事没事就到码头或是商行去多看多学习吗?怎么老不见你?”梅意嗣又道:“梅家泼天的家业,你总得学习如何打理。”

“有大哥在,哪还需要我呢?”梅承嗣一脸耍赖。

他眉丘微蹙,“你是梅家大房的儿子,父亲将来还得靠你。”

“大哥这话奇怪,你也是梅家大房、是父亲的儿子呀!”梅承嗣露出天真稚气的笑容,“总之我比二房三房的弟弟们命好,我有个能干的兄长。”

“你这皮猴……”梅意嗣望着他,眼底有着复杂的情绪。

“大哥是来看嫂嫂的吧?”梅承嗣担心兄长叨念他,赶紧岔开话题,“你赶紧进去看看嫂子吧,她可想你了。”说完,他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他跑开后,梅意嗣绕过绣屏进到内室。刚才隔着绣屏跟梅承嗣说话的安智熙,此时正坐在床上,眼中隐含着一丝困惑地看着他。

“今天有好些吗?”他问。

他意识到自己今天的声线带了多一点的温度,他想,应是因为刚才听见她说的那些话。

他心里有点歉疚。她刚历经劫难,失去孩子,而他却只顾着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她的。

感觉到他今天的语气比较“温暖”,安智熙也感觉到自己的心口热了些。

安智熙……是的,她得赶紧习惯这个身分,她已经是安智熙,而不是傅培雅了。

“身体是还疼着,不过已经好多了。”她说:“母亲请萧郎中来为我诊治,还抓了几帖厉害的药给我服用,这两天夜里也好睡些了。”

“那就好。”

“我估模着再十来日,我就可以活蹦乱跳了。”她一脸信心十足、极有把握的表情。

梅意嗣微微拧起眉心,语气严正,“妳还是好好待在屋里休养,出月子了再说吧。”

看着他严肃的表情,迎着那犀利的目光,她不知为何竟无法跟他讨价还价。“喔,我知道了。”

梅意嗣微顿,疑惑地睇着她,“妳今天还真乖顺……”

她这野马的性子,要把她关在房里个把月简直是要她的命,可她现在却连吭都没吭一声。

“妳休息吧,我出去了。”他说着,转头望向站在绣屏边的宝儿嘱咐着,“看好太太。”

宝儿恭谨地点头答应一声,“是。”

他再别过视线看了安智熙一眼,这才撩开衣襬,迈出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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