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迟 第二章 墙里秋千墙外道

作者 : 楼雨晴

那名女子,总是笑脸迎人。

她第一次来买粥的时候,他注意到对方行动不便,将粥拿出骑楼给她,她漾着甜笑,对他说:“麻烦你了,谢谢。”

之后,她又来了几次,他在骑楼的那道坎之间,放了块木栈板。

她来的时候,一脸诚挚地向他致谢,他先是一阵莫名,才领悟她指的是木栈板。

这只是顺手为之的一件小事,可她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上,是一个很能领受他人善意、并且知足感恩的好女孩。

起初,他只是好奇,为何她能无时无刻,总漾着清灿笑颜,生活中有那么多开心的事吗?

有一回,他在超市购物遇见了她。

她在走道的转弯处,以往回转空间是够的,但近期堆叠了促销商品,她要很谨慎移动才能不撞倒那座饼干塔,后方的客人不耐催促:“你到底是要不要走?”

“对不起,挡到你了吗?”她连声致歉,轮椅往边角退,缩了缩身子,挪出空间让对方先行。

对方从旁边挤过去,走时白眼她,嘴里碎念:“不方便就不要出来,你不知道这样会造成别人的困扰吗?”

有限的空间里,轮椅本就占去了大部分空问,男客这粗手大脚一挤,碰倒了饼干塔,随后视若无睹地走了,独留她僵窘面对商品大塌方的灾情。

大动静引来陈列店员,她尴尬得无地自容,频频向店员致歉。

生活中,真有那么多美好吗?

不尽然。这世间,不是人人都懂得推己及人。

但她每每来时,依然笑容可掬,距他说一些最近遇到的、有趣的事,再无味的话题,由她口中说来,都动人三分。

她的声音,有音符在跳跃;她的笑,充满感染力,让人不自觉,心情也随之飞扬。

在那之前,他的世界寂静无声。他给了自己一段长假,离开熟悉的生活圈、熟悉的人事物,在无声的假期中沉淀思绪,拾掇、回顾自己三十二年的人生。

一如对她说的那般,他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要走的踏,十七岁考上医学院,一路从见习医师、实习医师、住院医师、总医师、到升主治,他不曾怀疑过自己的选择,一步步沉稳地走在这条踏上,从来没有想过,不从医了,他还能做什么?他还能是什么?

突然之间,对自己,对未来感到茫然。

他找不到自己的定位。

在这段寂寞的、寻找自我的旅程中,她意外闯了进来,如一串银铃,每当微风吹来,便随风轻扬,玲玎几声,再归于沉静,成了悄寂世界里,唯一的声音。

站在蔬果摊前,水果挑着挑着,思及那人,不觉走神。

“这么难选择啊?”

回过神,脑海正想着的那人,就在他眼前,指指他手中的水梨。“你盯着它很久了。”而后约略挑了下,据据重量后搁到他手中,替换掉原来那颗。“这颗比较甜,真的。”

邵云开将她挑的那颗一起放进袋中,交给老板称重,结完帐后才问她:“怎么会来?”

他记得她在没边没际的闲聊(其实有九成都是她在自说自话)中,曾经提到过,家中有请家事管家,这类采买的家事杂务有专人处理,早市人潮多,她通常不会来。

“我家奴才今天要下厨做晚餐。”有人为奴为婢伺候本宫,当然亲自来挑最贵、最难料理的食材啊,反正有人买单。

邵云开点点头,明白她说的人是她二哥。

听得出兄妹感情极佳,才能这样打趣、吃对方豆腐。

“你要不要来点龙胆石斑,我可以给你送过去喔!”她慧黠地眨眨眼。平日吃人家喝人家的,多少也懂得要投桃报李一下。

“你差不多就好。”还龙胆石斑!这油揩得过分了。

“不然红蟳米糕也——”

他直接推着轮椅越过海产摊,用行动打破她的痴心妄想。

“欸、欸、欸——”眼睁睁看着海产摊远离她,余善舞一脸哀怨。哥哥本来就是要用来欺负的嘛,不然要干么?

扣除不让她买龙胆石斑这一点,他全程作陪,替她将想采买的清单都一一备齐,超贴心。

“还需要什么?”

她清点了一下。“大致上差不多了。”

邵云开推着轮椅,避开人潮拥挤的地方,往出口行进。

余善舞偏首审视他。“这年头当医生已经可以这么闲了吗?还有时间把厨艺练好练满?”不是都说忙到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他是真的会做菜的,过往那些赠来的晚餐且先不论,她可以很小人地猜测他是叫外卖,但是今天她光说菜名,不用多言,他就连主菜加配料都无遗漏,是有基本功的。

“看食谱。”不多不少,就回她三个字。

余善舞瞪大眼。“你是说,我吃的那些,都是?在这之前,你没下过厨?”

“很少。”

“……”

见她一副难以置信,他于是多补了几句:“食谱怎么写,按部就班来做,不难。”只要模清理论,就不难。基本上跟动手术差不多,过程中多多少少会有变数产生,一刀切开,血喷几CC、病人的血压、脉搏、生命迹象,都不是自己能掌控的,随机应变就是了。做菜也一样,熟成度看火候,大厨、太甜就增减调味料,只要掌握原则,尽可能做到呈现自己想要的成果即可。

“……”好吧,当她没问。

天才的世界,果然不是他们寻常人可以理解的。

他那些书,不是看假的,他真的有看进去,并且很认真要发掘自己的第二专长。

“那你觉得,你可以成为一名好厨师吗?”

“不能。”答案,想也没想。

“因为没有热忱,对吧?”他在谈做菜时,眼中没有火花,至少没有像提到消夜论时,那样的花火。

她沉吟了下,还是决定开口。“你那天说的话,我想了很久,有一点我一直想不通。”

“聊一点?”

“那个——先自首,我有稍微查了一下,你介意吗?”介意也来不及了啦,该看不该看的都看光了。

“不介意。”也没什么不能被知道的。

“你后悔吗?”这个问题,从知道这件事时,就一直想问他——后不后悔救了那样自私可鄙的人,却赔上自己的前程与梦想。“如果你能预知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你还会不会选择救她?”

邵云开一顿。“不知道。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余善舞回望他,发现他是认真的,他真的不曾想过。

事情已经发生了,凭吊、懊悔,都无济于事,这些日子他只是想,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我以为——”她慢吞吞接续,“你会心灰意冷,对人性感到失望,为自己感到不值。”

“为什么要?她只是做了生物的本能,不用过度谴责。”生物都有自我保护的本能,第一时间,她选择先保全自己、做对自己最有利的事,这并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人不是禽兽。”人之所以受教育,拥有人性与良知,那是人跟畜生最大的不同,若只求利己而无视他人苦痛——尤其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这样的行为与未教化的禽兽又有何区别?

他绝对有质格愤怒,可他却淡淡地说:本能而已。

迎视他湛湛眸底,清瞳如月,没有一丝丝的忿懑不平,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这男人的襟怀还可不可以再更宽广啊!

“如果是这样,那你——”正欲启口,前方传来一阵巨响,她本能往声音发源处望去,人潮迅速朝事发地点聚拢。

“车祸”二字才刚闪过脑海,刚刚还在跟她说话的男人,一晃眼已飞奔而至,连一秒都不曾迟疑。

他蹲,快速检视了一下伤者的状态,沉稳地发声:“别移动伤患,她有开放性骨折。救护车叫了没?帮我抬高她的下巴,保持这个姿势……对,要一直确认她呼吸畅通。前面有药局,谁去帮我买些纱布、无菌棉垫,如果有木板之类可以固定的物品也尽可能找来……小姐,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我知道很痛,你忍耐一下,我是医生,我会帮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美芳是吗?结婚了没?几个小孩?你老公对你好不好……哈啰,美芳,不要睡着,吸气、吐气,回答我的问题……”

余善舞没有上前,像她这种贡献值为零的路人甲,只会碍事而已,当灾难发生的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围观与凑热闹的群众。

人墙阻挡下,隐隐约约看不真确,只见他动作流畅而利落地止血、固定伤肢,条理清晰地发配周围的人助救伤事宜,做最妥善的处置,那沉着音律,让人不自觉地信任、服从。

随后,救护车来了,替伤患戴上呼吸器、抬上担架,他概述了一下患者的状况、以及处置方式。

“急救措施做得很及时,感谢你的热心协助。”医护人员本想跟他握个手,抬手见他满掌血红,双方相视一眼,嗯,意思有到就好。

邵云开收回手。“这是我应该做的。”

送走救护车,余善舞来到他身旁,悄声说:“我想,我有答案了。”

“什么答案?”他向附近店家借用水龙头清洗双手。

“关于刚刚那个问题。”她看到答案了,而且很清楚。“你不后悔,而且若能重来一次,你还是会做一样的事。”

对一名医者而言,人命就是人命,无法放在天平的两端称重,评估孰重孰轻之后才来救。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所以刚刚那一秒,他的直觉跟本能,已经替他做出反应,无论任何情况下,这就是他会做的事,他根本没有时间与空间,去思考要不要、或者值不值得。

那样的义无反顾,说明他并没有被那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扼杀掉一丝一毫从医的热忱与理念。

他静默,看着水龙头流出的清水,带走指掌间丝丝血红,再缓慢地,转为清澈水流。

这样的画面,他看过很多次了,只是没有想到,他的指掌仍记忆着,血液的热度,那种生命在掌下流动的熟悉感……

“你刚刚的样子,超帅的!气势Hold住全场。”

认真的男人,最帅气。

那种一心一意做好一件事,心无旁鹜、自信沉着的模样,简直帅度爆表。

邵云开仰眸,望向她。

她笑笑地接续:“这就是我最想不通的事——你明明就是个好医生、也想当个好医生,为什么非要强迫自己改走别条路呢?不能拿手术刀,就不能当个好医生了吗?”

“不能拿手术刀,如何再当个好医生?”

“可是刚刚,你不就救了一个人吗?你说你是医生,毫不犹豫地说出口,你的病患也相信你、将自己交给你了,不是吗?”

他一怔,第一时间居然找不到话反驳。

“我以前的志愿,是当个舞蹈家。”她突然说。“后来发现这条路走不通了,可我还是喜欢那些跳跃的音符,所以我想了又想,既然我不能跳,就让别人替我跳,让我的音符在别人足间韵律。人生的路有百百条,山不转,我们就路转,为什么非得回头,放弃曾经走过的足迹?我们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另辟蹊径。”

她关掉水龙头,提供纸巾让他擦拭双手,不知有心或无意,指尖拂掠过他右掌背那道淡浅的疲痕。

“那一刀只是划在你的手背上,并没有连你脑袋里的东西也一并弄丢吧?谁规定当医生就一定要拿手术刀?这世上所有能救人的医生都会拿手术刀吗?最重要的是——你的初心还在不在?”

邵云开心下一动,莫名地,心如摆鼓,怦动着连他也不明的节奏。

是啊,谁规定医生只有外科这条路可走?他还有很多、很多的选择,他的知识还在、他的技术还在、他的初衷也还在!

“你——”他哑了声。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些,他也从不曾往这个角度想——思考他还拥有什么,而不是聚焦在他失去了什么!

这名女子,教会了他好大一门人生课题。

余善舞看着他眸底微光,浅浅地,只是一小簇火苗,但她知道,他会走出来,找到自己真正该走的那条路。

于是,她不再多言。

回程路上,两相静默,直到她后知后觉发现,这好像不是回家的路线——

“去哪?”

“不是要买龙胆石斑?我知道一家海产店,比市场新鲜。”

她怔了怔,而后大笑。“好,买龙胆石斑!”

之后,他们再也没聊过相关的话题。

偶尔,她会突然地问上一句:“想到了吗?”

他从——“还在想”、“差不多”,到近期的“快了”。

不必多言,清湛深瞳里幽微的转变,她看得到。

从一开始的茫然,到聚光,然后是现在,找到走下去的方向,清激沉笃的眸采。

对他而言,这只是人生的中继站,偶然暂歇,而后再度展翅翱翔,她甚至可以预测,这个人未来能爬得多高,那是如她这般的人,所无法仰望的高度。

有一天,她突然说:“欸,不要告诉我。”

他怔了怔,明白了她的意思——

哪天要走,不必道别。

只要确定方向,迈开脚步往前走,就可以了。

她懂,她真的能看懂他。

心房一紧,无由地一股冲动,便问了出口:“我这么好懂吗?”

她撑着颊望他,轻轻地,笑出声来。

“笑什么?”他蹙眉。

“没事。”她摇摇手,还是笑。

他索性不问了!

“原来你也会使性子耶!”他已经有一阵子没像现在这样了,坐在一旁自顾自的看书,把她晾着不理不睬。“我认识一个人,跟你很像,都是那种看起来很聪明、但是浑身散发着『闲人勿近』的高冷气质男神。”

“我没有高冷。”他忍不住反驳。

“你不知道你刚来这小区时,有多像一幅只能远距离观赏的泼墨山水画吗?”

“……不知道。”他只是还陷在迷雾里找出路,无心应酬旁人。

“我后来愈看,愈觉得你们某些地方很像。所谓天才的世界,看见的事物,或许就像高倍数显微镜,可以把一奈米的小细胞放大、放大、再放大,专注力比寻常人多了好几倍,我们解不出来的事物,你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拆解它,但也因为这样,更容易陷入思想或情绪的死角,一个心眼往死里认,之后就钻不出去了。”

没有人这样形容过他。

邵云开被她的话引来注意力,不沉侧眸瞥了她一眼。能如此几近传神地把一个人形容到骨子里,八九不离十——“那个人,你喜欢他?”

“是啊。”她大方承认了。

所以是因为那个人,她才会注意到他,因为某些相似的特质,进而多瞧几眼……

感觉有点微妙复杂。

“他知道吗?”

她摇头,这回的笑里,带了丝丝酸楚涩意。“他身边有人了。”

“为什么不说?说了不一定有机会,但不说一定没机会。”连试都不试就判自己出局,她甘心吗?

“我不是说了吗?他是认死扣的人。”孤高凉寂,全世界他都不看在眼里,直到那个人被摆进眼底,他会一心认定,直到老死,这世间再多的声音、再缤纷的色彩,也入不了他的耳、他的眼。

“其实这样也很好,一个人的恋爱,我可以决定什么时候爱,什么时候不爱,一切我自己作主,碍不了谁。”

邵云开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也是吧?

认死扣的人。

所以她满足于一个人的暗恋,全世界没有人会知道,保持现状,既能守住初心,又不碍着谁,这样就很好。

他低低叹息,脑海无由地浮现,记不起哪儿看过的片段词句——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的交谈。

后来,她忙了一阵子,想到要再去时,已门户紧闭,无限期歇业。

再也不曾开启。

如同他突然地来,又乍然地消失,可她总记得,那个曾经为夜归人带来一束温暖的所在。

这是她自己说的,不道再见。

也许哪天在路上偶然巧遇,认出对方,彼此问候一句:“还好吗?”请她嗯上一杯咖啡,诉说近况,然后再往各自的人生道路前行,这样就可以了。

她知道,他会在原本属于他的舞台,再度发光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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