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恶夫 第六章

作者 : 乔宁

第三章

于缈缈将豆豉汤与一大盆的软羊肉端上桑木圆桌,又用剩余的羊骨髓与碎肉沫混合面粉,用柴火慢慢烙,烙出一盘酥脆可口的肉油饼。

延维一进灶房,便见于缈缈忙进忙出,张罗着一顿吃食,而他只是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也没动手帮忙的打算。

其实这些凡人吃喝的玩意儿,他只须动动手指,便能用咒术弄出一整桌,根本用不上她这样大费周章,把自己搞得疲惫又狼狈。

“我习惯了。”于缈缈却这么对他说。

她一边挽袖擦汗,一边揉着面团,笑盈盈地说着。

“从前在家,都是我负责张罗家里的伙食。你也许不晓得,我娘……发起病来,为免她伤着了自己,我只能用麻绳将她绑在榻上。”

听着她说及过去的亲人,她低垂着眼,眼底似泛起水光,神色忧悒。

“延维,你是不老不死的天神,你不懂我们这些凡人的病痛。”

是,他不懂。他贵为上古天神,打天地初开时,他便存在,已记不得自己活了多久,那些区区百年之身的凡人,怎能与他相比?

自从离开天界入世,他在这座神州大地上,看尽了凡人生死,早已麻木。可当他看着于缈缈为了死去的亲人掉泪,看着她夜半时分,因思念亲人而哭着醒来,他的心为此疼痛着。

并非心疼她,而是他想着,在过去的千百年来,原来他与于缈缈一样,同样因思念而受尽折磨。

原来,他虽不老不死,却没能躲过凡人方有的嗔痴。

她因思念亲者而哭,而他,却是因为思念一个背弃自己的女人,千百年来,夜不成寐,昼不成思。

“延维,你吃不?”

于缈缈软绵绵的声嗓传来,延维回过神,睨向她递来的那块肉油饼。见他迟迟不伸手接过,于缈缈面色略显局促的缩了缩手。

正当她欲收回手,一只大手忽尔劫走她手里的饼。

她讶然转眸,瞧见延维握着肉油饼咬了一口,缓慢地咀嚼起来。

“天神是不吃东而的吧?”她好奇地问。

“我们仅靠天地灵气而活,与脆弱的凡人不同。”他淡淡解释,不知不觉中已解决完手中那块饼。

他没尝过凡人粮食,没想到滋味还不赖。延维舌忝了舌忝指尖,又探手从盘里捞了块饼吃上。

见延维如此捧场,于缈缈不由得笑了。“合你的胃口吗?”

“还行。”他说着,大手又毫不客气的捏了块饼,大口咬食起来。

“灶上还有些蝌蚪羹,你想吃吗?”

“蝌蚪羹?”蝌蚪也能吃?是他小觑了凡人的能耐吗?

从延维皱眉质疑的神情猜出,他肯定想偏了,于缈缈连忙去盛来一碗蝌蚪羹。

“喏,尝尝。”她将桑木削成的木箸递进他手里。

延维低眸一瞧,这才晓得,原来所谓的蝌蚪羹只不过是用绿豆粉煮成的面食,因为面条的末端短且圆,酷似水中蝌蚪,因而得名。

“这羹汤是用羊骨与葱姜熬出来的,起锅时再打颗蛋花,味道更鲜美。”

延维端起感满羹汤的小陶钵,尝了一口汤,再吃了口蝌蚪面,他虽不懂凡人吃食的好坏评断,可入口的浓郁热香,确实挺不赖的。

不懂饥饿为何物的延维,被这一桌子的纯朴农食给彻底收买了。

于缈缈笑看着一口接一口的延维,更不忘再替他夹块饼。

“你慢点吃,别吃太急了。你若喜欢,我明儿个再做。”

进食间,延维扬眸睐去。对坐的于缈缈手握木箸,小口小口地吸食着陶钵里的面条,小脸被热气熏得泛红,更显娇憨可人。

延维胸中一动,竟觉着心口流淌过一阵暖流。

察觉他异样的注视,于缈缈嘴含着面条,不解地抬起脸儿,那天真不设防的模样,登时又令延维心头一阵翻腾。

对上他异常浓烈的凝视,于缈缈小脸一热,连忙放木箸,模了模脸。

“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而吗?”

延维一笑,眸光流溢着几许温柔,而后探长手臂,为她拭去嘴角的屑屑。

见延维收回手,于缈缈顿时心迷大乱。

他晓不晓得,他那个举动实在很羞人……

“缈缈,不饿吗?”延维低沉性感的声嗓,在静谧的夜晚中格外撩人。

于缈缈连忙摇动螓首,压下酡红的小脸,重新执起木箸,努力吃完那碗面食。

延维就这么注视着她,看她吃相秀气的把面吃完,然后捏起一小块肉油饼,吃了几口后便递向他。

“……我吃撑了。”她一脸羞窘的指了指月复部。

延维被她可爱的神情惹得直发笑,接过她吃剩一半的饼,没两口便解决干净。

瞥见他嘴角沾了几块面屑,于缈缈没多想,倾过上身,探手为他擦拭。蓦地,纤手被一把盈握住。

延维黑沉的眸光,直勾勾地凝瞅着她,眼神是异样的灼热,像两把冬日里烧得正盛的烈火,令人见着便浑身发烫。

“延维……”

砰、砰、砰!

酒肆大门在沉静的夜中被人敲响。

延维眸色一转,撤去了眼中的迷魅,恢复原来的沉着。

于缈缈一听见敌门声便缓过神来,单纯如她,以为有镇民上门买酒,不假思索小碎步前去应门。

木栓一卸,坚硬的桑木大门一敞,月色流泻而入,将门外那抹瘦长人影照映而出。

于缈缈怔了怔。照那身形看来,造访者无疑是个男子,他一袭及地的蓝灰色驼羊毛披风,帽檐低垂,遮去了大半张脸,隐约露出脸的下半部。

男子缓缓抬起双手,掀开了连帽披风时,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孔在月色下展露无遗。

男子黑发披肩,肤白若雪,英挺的五官教人屏息,唯独那双美目太过深沉,太过苍桑,彷佛阅尽世间万物,微微透出一抹麻木。

没由来的,于缈缈对眼前的男子,打从骨子底生出了一股恐惧。

“小泵娘,听说你这儿有卖能治百病的酒?”

男子悠悠启嗓,眼眸放光,嘴角虽然上扬,那抹笑却冷得教人胆颤。

察觉对方神色有异,于缈缈打了寒颤,回道:“这位公子,你来迟了,我们今天的酒已经卖完了。”

男子的目光上下掂量起她,眼底那抹精光,隐约透着一股嗜血味儿。

“你是神裔还是天神?”这一次,他直接了当的问。

于缈缈一吓,不明白他怎会问出如此唐突的话。

见她迟疑,男子陡然朝前方跃了一大步,蓝灰色披风下的高减肥躯,几乎已逼近她面前。

于缈缈神情一紧,却被对方慑人的气势镇住,浑身僵硬不得动弹。

男子咧嘴一笑,俊美的五官竟因这笑而显得扭曲,眼底那抹疯狂之色,更使他看上去像个妖魅。

正当男子伸手探向于缈缈的肩膀,一只大手及时插进来,强悍地截住男子那只意图不善的手。

“你想动她,得先问过我同不同意。”

延维含笑的声嗓,慵懒地响起,男子直挺挺的望着他,眼中浮现了一抹憎恶,立时将被紧抓住的手抽回,面上显露出一触即发的肃杀之色。

“怎么,你想杀我?”延维看出男子眼底迸发的杀意,非但没动怒,反而颇富兴味的挑了挑眉梢。

“你是天神。”方才的碰触,男子能感受到延维那一身不寻常的气息。

“区区一个被众神缉捕的神裔,你想怎么着?杀了我,夺取我身上的神力?”

延维听似玩笑的这席话,彻底揭穿了男子的动机,那张扭曲的俊脸,当即露出充满压抑的愤恨之色。

被众神缉捕?于缈缈听着这话,水眸因心惊而悄然瞪圆。

昔日,娘亲还未发病时,曾同她说及神州大地上发生过的种种故事,其中一则,便是关于曾经被天神眷顾,后来又遭神遗弃的北狄国。

娘亲曾经提过,过去北狄国出了一双悖德相恋的兄妹,更骇人的是,他俩还是天神九凤与北狄国君相恋所生的后裔,此事惊动了上古众神,派出了神兵缉杀这二人。

娘亲又说,这两名神裔兄妹本是继了北狄国皇位,却因悖德相恋不得不放弃一切,踏上逃亡之途。

然而,距离那两人仓皇逃离北狄国,已过了数十年,天神派驻于北狄国的孟翼神兵,翻遍了整个北狄国仍找不着那两人。对于那两人的下落,众说纷纭,更有人大胆清测两人已羞愤自戕,可任由神兵翻遍了整座神州大地,却连那两人的尸身都寻不着。

犹记得,娘亲说及这故事时,仅说这事是发生在她孩童之时,如今随着岁月更迭,除去北狄国百姓之外,神州大地各地的人早已淡忘此事,下一辈的人甚至只当是谣传,毕竟兄妹悖德相恋已是骇人听闻,再者,世间有谁能逃得过天神与神兵的缉捕?即便那两人是神裔,身怀异能,不老不死,怕也敌不过真正无敌的上古天神。

监于此,娘亲亦只是当作一则神州轶闻,拿来哄哄孩子,唬骗孩子罢了。

于缈缈怎样也料想不到,娘亲口中的那则故事,真有一日出现在她面前。

“你是谁?”男子敛起了笑,神情无比阴沉地瞪着延维。

“甭管我是谁,你只须清楚一件事——”

说着,延维上前将于缈缈拉至身旁,探出的黑袂如翼,将娇小身子紧拢在侧。

俊朗的面庞扬起冷冽一笑,他悠然对男子下达警告,“这丫头是我的人,除了我,谁也不得动她,即使是你凤洵也一样。”

听见延维清晰吐出自己的名字,凤洵亦不意外,只是将目光挪回延维紧拢在身侧的于缈缈,深深端详片刻后,露出一抹诡谲的笑。

望着凤洵那抹笑,寒意凉飕飕地爬上了于缈缈的背脊。

“原来是被摘去神籍的降世者……”凤洵低吟。

于缈缈听不真切,一脸茫然。

反倒是延维神情一凛,拢在于缈缈肩上的大手下意识收紧。

“滚。”延维沉下声嗓,命令着凤洵。

凤洵也不打算硬碰硬,意味深长的瞥了延维一眼,道:“你这样追着她跑是打算做什么?吃了她吗?”

听出他话中的讽意,延维微眯起墨眸,目光如刃,凛视射去。

凤洵明白惹怒延维不会有什么好事,于是笑了笑,将连帽戴上,转身离去。

目送着那抹蓝灰色身影消失在浓密夜色中,于缈缈这才恍惚回过神。

“他……他是北狄国的……”她不敢妄下定论,惶然地抬头望向延维。

“嗯,就是他。”延维没打算隐瞒。

“他方才想对我做什么?”

“他想吃了你。”

闻言,于缈缈越发茫然,喃问:“……吃了我?他会吃人?”

延维淡淡笑睐她一眼,道:“凤瀞离开他了,所以他心神崩溃,在神州大地上四处寻找,一边找天神与神裔下手,夺取他们的神力好壮大自己。”

于缈缈听得一愣一愣的。“凤瀞?他要怎么夺取天神与神裔的神力?”

延维拍拍她的发心,道:“罢了,跟你解释太多,你也听不懂。”

于缈缈不依,扯了扯他的大手,追问:“我想听,你告诉我好不?”

瞥见那张小脸甚是好奇,延维嘴角一扬,俯身凑近,在她颊上轻轻一吻。

“想听,可以,你拿什么来交换?”

“交换?”她红着脸低问。“你想要什么?剩下的肉油饼?”

延维眸光沉沉的望入她眼底,带着几许戏谑,却又充满诱惑,沙哑地道:“我要你,缈缈。”

于缈缈双颊霎时红若艳花,她困窘万分的抿了抿唇,转身一溜烟儿跑走。在她身后,传来延维沉朗的笑声。

笑声,却在于缈缈的身影消失于眼前后,戛然而止。

延维神情冷冽,望向尚未合上的大门,思及方才凤洵所说的那些话,心头不禁沉了下去。

不过是区区一个神裔,竟然能识穿于缈缈的真身,这个风洵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他今日凭藉自己用咒法变出的药酒,便能循线找上门,倘若他不在,凭缈缈一个人,恐怕已经遭遇不测。

延维眯起黑眸,估量着该不该追上前,把凤洵给解决了。

“延维,你在想什么?”

娇娇软软的声嗓飘来,面朝大门的延维侧过身,望向从内屋探出秀颜的于缈缈。她眨着水润大眼,不解地凝瞅。

延维压下想追出去的冲动,将大门重新拴好,转身迎向正等着他的于缈缈。

罢了。那个凤洵再怎样胆大妄为,量他也不敢动到自己的头上。

他是九凤之子,应当曾听九凤告诫过,上古众神之中,有几名天神断不能轻率招惹,而他,上古恶蛟绝对是其中之一。

早在众神开天劈地之前,天地不过是一片苍茫无际的深海,时名为“沧海”。

彼时,他这只恶蛟是那片沧海之王,主宰着沧海的一切,与上古之神们平起平坐,更甚者,后来被天地孕育出的天神们,见着他还得礼遇三分。

直至那只深谙灵性的赢鱼出现……在此之前,他,一直是天地间地位最崇高的天神。

自她出现之后,他自愿把一半沧海分拨给想开辟神州大地的众神,就此失去大半领土,被削弱了至高无上的神力,成了一个与上古众神无异的寻常天神。

失去了无上神力,昔日平起平坐的上古之神们,要想对付他便成了轻而易举的事。

而他甚至为了她,放弃了仅剩一半的沧海,甘愿束缚自我,只以人身示人,并与其他天神一同生活在天界,只因她那一句——

“天界多好啊!无忧无虑,没有纷争,只有欢乐,还能与那一大票天神一同生活,如若可能,我也好想住在天界。”

而那只被他授予神力,此有了人身的赢鱼,到后来却是戏弄他一场,彻底背弃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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