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 第六章

作者 : 展颜

“你再看看这一张。”漪的话锋突然一转,抽出另一张照片。

这也是一张颇有些年代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对夫妇和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约莫一两岁,姗姗学步的年纪。毫无疑问,这是她们的父母和她们的一张全家福。

“你记得我们曾经照过这张照片吗?”漪问。

涟摇摇头,“从这上面看,我们都还小……”

“是啊,我也不记得。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好像从来没有照过全家福。我再三地找过了,这是唯一一张。”漪说,“不仅是唯一的一张全家福,还是父亲和母亲唯一的一张合照。”

涟惊讶地抬起头。

漪的神色非常笃定,“真的,就是这样。我找了又找,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有同时出现在一张照片上——除了这一张,勉强能算是他们的合影。唯一的合影。”

涟一时语塞,她从没想到过这些。

“你不觉得非常奇怪吗?他们毫无疑问应该是通过正规途径结成的合法夫妻,可是,以他们的经济条件和生活背景,他们竟然连一张合影都没有!甚至没有一张结婚照!难道他们连正式的婚礼都没有举行过?!”

“呃……的确……有点奇怪啊……”涟若有所思,“也许是她十年前离开的时候把它们都带走了……”

“你真的这样想?”漪的语气略带讽刺,“一个抛夫弃女跟男人离家出走的女人会在走的时候带走她和她丈夫的全部合影,却把自己独自一人的照片以及与女儿、朋友等其他人的合影全部挑出来留下?!”

涟无言以对。

“你再看看这张照片上的女人。”漪指着那张唯一的全家福,说,“与刚才那一张相隔多少年而已?!你可还能在这个女人身上发现之前那张照片上的一点影子?!当年的英气勃勃,自由,不羁与潇洒!”

涟细细地看着。的确,她显然已经变了,更加纤瘦的身形,更加苍白的脸。更重要的是,眉宇之间的那份神情,仿佛是一只正在被追捕的兔子,时时刻刻惊恐而又不安,缺乏安全感。

“她好像很紧张……”涟喃喃道。

“至少,她的脸上找不到幸福与快乐。”漪说。

“你再看看这几张……”漪把剩下的几张照片一一摊在涟的面前,“看看它们,再回忆一下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她长得的确漂亮,但是,她是多么的虚弱,多么的苍白啊!你可有片刻的记忆中的母亲是红润的、丰腴的,或者是像第一张照片里那样自由而骄傲的?”

涟看着眼前的几张照片。有母亲的独照,有母亲带着她们俩的合影,但是,画中的母亲都是无一例外的纤细而苍白。她想起了母亲临走的那个夜晚,她羊脂白玉一般透明的肌肤、冷得像冰块一样的手……

“也许,她婚后的生活的确不快乐……但是,原因是什么?也许是因为她根本不爱爸爸……也许是因为她爱着的一直是另外一个男人……也许就是那个男人……所以她才……”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漪打断了姐姐的臆测,“我早就说过,即使我告诉了你事实,你也不会愿意相信。”

“但是事实上就是有可能……”涟辩解。

漪再次打断了姐姐的话:“其实,当我看到这些照片之后,我也有过你现在的这种想法。所以,我为了进一步了解当时的真实情况,又做了一些事情……”

“你还做了什么?”涟有些好奇。

“你还记得晨室的书桌抽屉里的那本旧时佣人的联络电话吗?”漪说。

“啊?!所以你就按照那本……”涟很惊讶。

“是的,我开始偷偷地按照那上面的联络电话寻找那些曾经在母亲和父亲十年婚姻生活期间在这个家里做过帮佣的人,虽然有一些已经无法再联系上了,但是我还是顺利地找到了一些人,例如……菊姐姐……”

“啊?!那这么说来,你早就已经联系上菊姐姐了?那你为什么要借故把她弄到家里来?”

“这只是因为我看到了她的境况实在是太可怜了……所以想把她重新请到我们家来做事。如果就这样直接把她叫过来对于你来说肯定有些突然,也没有办法解释我是怎样找到她的,所以……”漪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对事情后来发展的好奇显然战胜了对妹妹蒙骗自己的不满,涟没有再在阿菊的问题上纠缠,“那你找到了哪些人?他们又说了些什么?”

“我所联络到的最早到我们家来的人是一个叫桂嫂的女人,你对她有印象吗?”漪问。

“没有……”涟茫然地摇头。

“我也没有印象。但是她告诉我,她在我们家做过近一年的佣人。她刚来的时候,我们尚在襁褓中。”

“是吗?那她说了些什么?关于母亲和父亲的……”

“她对于母亲与父亲当年的事情几乎缄口不言。她说不议论以前主人家的家事是做帮佣的最起码的道德。我再三套问,她才说了一点点。但是,她非常肯定地告诉我,母亲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她很高贵,对所有的人都很和气……对父亲、对我们都很好……而且,母亲非常端庄,绝不是随随便便的女人。”

“那她有没有说父亲和母亲的结合……还有,他们的感情究竟怎样?”涟追问。

“她没说。”漪说,“所以我又找了其他一些人……有……”

“简单点告诉我,他们都是怎么说的,不用一个一个详细介绍。”涟似乎迫不及待。

“总之,所有的人都很肯定地说,母亲是个好女人。”漪说。

“仅此而已?!”涟有些失望。

“所有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比较详细地告诉我父亲和母亲的一些事……”漪又说。

“他怎么说的?!”

“你自己去问她吧,她就是菊姐姐。”

“菊姐姐?!”涟非常惊讶。

“是的。当初菊姐姐突然离开我们家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嫁人,而是还另有原因……”漪突然有些吞吞吐吐。

“什么原因?”

“因为……”

“因为我犯了一个错误,老爷限期让我离开。”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姐妹俩的谈话。

二人一惊。循声望去,推门进来的,正是阿菊。阿菊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不知为什么而涨得通红,神情显得激动而严肃。“大小姐,小小姐,对不起,听到你们的谈话……我是担心小小姐,所以……大小姐,我早就让小小姐把事情都告诉你,可是她一直忍着……她怕你知道之后伤心……”她转过脸,对漪说道,“小小姐,阿菊知道的事情,阿菊愿意再原原本本地跟大小姐讲一次,哪怕再赶阿菊走,阿菊也愿意!”

“菊姐姐……你知道什么,就再说一次吧!”涟说,“没有人会赶你走的!”

阿菊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

“大小姐,小小姐,你们都是好人。你们知道吗?你们可真是和当初的夫人一模一样啊!不但长得像,为人也像!夫人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她心善,待人很好,就跟二位小姐一样,一天到晚不管跟谁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夫人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很好,对老爷和小姐们就更没话说了!那时候阿菊虽然小,但这一点还是看得出来的!夫人无论什么时候见到老爷,总是一副笑脸,可老爷呢?总是淡淡的。你们有印象的吧?!老爷和夫人一直都是各有各的房间……老爷的房间从来不让别人进去,连夫人也不准。没事的时候,老爷总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他的卧房里或者是书房里,谁也不见,连饭也不下楼来和夫人一起吃。夫人总叫我把饭菜给老爷送到房里去,你们都记得的吧?!”

“好像是……”涟开始回忆,“父亲似乎很少跟我们一起吃饭……”

“菊姐姐,你接着说。”漪说。

“有好几次,我端饭菜老爷,在门口敲了好久都没人应。我推门进去,老爷或是已经喝酒喝得醉醺醺了,或是拿着几张纸,看得痴了!仿佛着了魔一样……还有好多次,我刚走到门后,就听到老爷在里面仿佛在哭似的,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涟开始有所警觉。

“小忆。”漪说,“你有印象吗?小忆。”

“小忆?!小忆不是……”涟大吃一惊。

“是的。你还记得吗?我们都曾经听父亲月兑口而出地唤母亲做小忆吧?!可是,那些时候,你可曾注意过母亲脸上的神情?以及父亲之后的举动和言语?”漪问涟道。

“这个……我倒没有注意……但父亲的确将母亲唤作过小忆啊,可是那又是为什么……”

“大小姐,那时候你和小小姐都还小,你们没有印象不奇怪。”阿菊接着说,“但是我是记得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回,老爷在花园里看报纸晒太阳,夫人在一旁坐着。老爷看着看着,忽然说:‘小忆,替我换一杯热茶……’我记得当时夫人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呆呆地望着老爷。老爷抬起头,神情立刻变得很局促,只说了一句:‘我累了,上楼去。’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夫人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呆呆地愣了好久才回屋去……还有好几次,老爷都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对着夫人叫出‘小忆’的……每一次老爷都很尴尬地匆匆走开,而夫人每一次都是愣在那里不说话,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那这个小忆到底是……”涟若有所思地望着妹妹。

漪的脸色很平静,“先不要猜,接着听。”

“后来,又有一次,我给老爷送饭时,又在门口听到了老爷在念叨着什么‘小忆’,我忍不住下楼告诉了夫人。我记得夫人当时的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她一反常态,反复地问我说:‘你听清楚了?是在叫小忆没错?’、‘你以前还听到过吗?听到过几次?’然后她很严肃地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说起,也不要再问这件事,就叫我走了。我回厨房之后,隐隐约约地听到夫人在外面自言自语地说……”

阿菊忽然停了下来。

“说什么?”涟问。

“当时我听得也不真切……不好乱讲……”阿菊有些犹豫。

“菊姐姐,你说吧,好像是什么就说什么。”漪说,“就像那天你跟我讲的时候一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隐隐约约听到夫人好像声音里带着哭腔地说:‘小忆,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肯离开……’”阿菊说。

“这是什么意思?!”涟问。仿佛是在问阿菊,仿佛是在问漪,又仿佛是在问自己。

“你觉得呢?如果阿菊没有听错,这到底会是怎么回事?”漪盯着涟的眼睛,目光如炬。

“我不知道……”涟有些明显地言不由衷,“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匆匆离开?难道就是因为你知道了这些事?”

“不是的。”阿菊顿了一顿,继续说,“夫人走了以后,两位小姐也被送到学校去住了。家里整日整日地就只有老爷一个人,家务事一下子就少了很多。佣人们无聊的时候,就难免凑在一起说东道西——虽然老爷明令禁止大家谈论夫人的事,但是这种事情没有私下不招人议论的。有一天,我在走廊里听到几个佣人在议论夫人,说夫人表面上装高贵,到最后还不是红杏出墙……我一时就火了,忍不住冲过去说:夫人根本不是那种人,是老爷一直有别的女人!她们不信,我就又说:是真的!我在老爷房门口听到的,他总是……正说着,老爷不知道怎么就过来了,他听到了我的话,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红一阵白一阵的,然后就说:我早就说过了,不准议论夫人的事,你们几个三天之内滚蛋。我当时也不知怎么了,竟然跟老爷顶撞了起来。我说:就算是赶我走我还是要说,夫人的苦总要有人知道,不能让她白担了恶名……本来已经转身要走的老爷听了我的话,忽然又猛地一下转了回来,他直勾勾地瞪着我,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可过了一会儿,眼神突然又变了,变得很空洞,很苍凉无奈,表情也一下子变得很悲哀。最后他竟然什么也没说,只叹了一口气,就走开了。”

“那后来呢?你就走了?”涟问。

“嗯。第二天我就走了。其实我知道,做帮佣的最忌讳说主人家的事情。即使知道了什么,也应该闷在肚子里。我说得太多了,不可能再留在这里了,所以……”阿菊结束了她的叙述。

涟仿佛陷入了沉思。一时间,整间屋子都陷入了沉默。

“涟,我知道你此刻心里已有一个模糊的猜想。”漪终于打破了宁静,“就像我当时听完阿菊的话一样,那时候,我也不愿意相信我的这个猜想。所以,阿菊来后,我又跟她一起做了一些事……”漪一边说一边站起身。

“什么事?难道还有什么?”涟语调已有些异常,听起来十分刺耳。她显然已经开始意识到,漪的调查似乎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结论,而这个结论,也许会推翻在她们脑海里和内心深处保持了十年之久的一些原以为已经根深蒂固毋庸置疑的东西。

“我和阿菊几乎打扫了整间屋子,我们整理了每一个房间。后来,我们找到了这个,在母亲的房里。”漪从扔在床边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件东西,重新走回涟的面前。

是一个本子,普通的黑色的皮质封面。看上去也似乎还有些年代。

“这是什么?”涟问,语气不自觉地透着紧张。

“日记。”漪说。平静的声音与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越发显得怪异,“看看吧,是母亲的日记。虽然没有时间,但是从所记录的一些事情上来推算,应该是距离她离开前三年多的时候开始写的。”

漪伸出手,手有几分迟疑。

“事情已经说到了这个分上,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瞒你了。所以,涟,事实即将全部揭开。无论如何,你只有面对,就像我当时看清全部事实的时候一样。本不想告诉你,但是……也许是注定的。即使是痛苦,我们也要一起承受。”漪说,重重地把日记本放到涟的手上。

涟深深吸了一口气,翻开那本日记。

这是一本十分凌乱的日记,看得出来,都是在主人心绪十分混乱或者情绪十分激动的时候匆匆写下的,很多页都只有一两句话,甚至连日期和时间都没有。

“看看吧,虽然不是每一篇都清晰易懂,但只要你看完了,你就还是能明白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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