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问归期未有期 第十六章

作者 : 乔宁

“王爷?”

察觉湛子宸面色异常铁青,高大身躯似僵住那般不能动弹,俞念洁焦急地上前握住他的手。

好冷!他的手,怎会这么的冷?

俞念洁用双手包握住大掌,反复搓揉,为他生暖,边柔嗓问道:“王爷?您在想什么?”

闻声,湛子宸的意识才抽离童年旧忆,涣散的双眼,缓缓看清眼前景物。

看着身前那个为他搓暖双手的女子,他眼前忽焉一黑,闪过了另一张女人面孔。

那女人正用着充满憎恨的眼神,恶狠狠地瞪住他,并且扬起了手,朝他的脸重重搧去——

湛子宸猛然一把抓住了俞念洁的双手,捏得甚紧,教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王爷,您捏疼我了。”

湛子宸如梦初醒,俊容一瞬刷白,毫无血色。

他匆匆松开了她的手,仓皇地背过身,一拳重重打在梁柱上。

俞念洁心下大惊,连忙绕到他面前去,拉过他的拳头,仔细端详。

“王爷何苦这般伤害自己的身子?”

“你看见他了,是不?”

听见这声饱含痛苦的沙哑质问,俞念洁微怔,抬眼,对上他狂暴的眼神。

面对频频失控的湛子宸,她并不畏惧,依然平静的回道:“王爷口中的他,指的可是白辰?”

湛子宸勃然大怒,大手扣上她单薄的肩,怒斥:“别跟我耍嘴皮!你说他没死,你是从何得知的?”

她不答反问:“王爷为何这么问?从王爷的语气听来,白辰似乎早已不在人世?”

他眉眼因怒气而皱起,那份俊美此刻看来竟如修罗一般狰狞。

暴躁狂性一起,他亦顾不上其他,开口便道:“不错!白辰已死,他早已不在人世,你等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回来!”

“王爷说谎。”她幽幽地说道。

“我没说谎!白辰早就死了!是我亲眼看见他死去的!”

“敢问王爷是怎么看见的?”

“你还不懂吗?”他目光森寒,面扬一抹残酷冷笑,大手紧捏她的肩,道:

“白辰他就是个阴魂不散的鬼,他一直缠着我,甚至附上我的身躯,想霸占这具躯体,我一直抵抗着这个鬼魂,为了不让他附我的身,我让人抽打这具身躯,好逼走他,不让他有机会靠近我。”

原以为她会惊惶失色,甚至是心生恐惧,不想,任凭他等了又等,那张娇弱的小脸不见一丝惊恐,更遑论是害怕闪躲。

下一刻,却闻她语出惊人:“我见过他。”

湛子宸大震,僵住,如遭雷殛。

无视他的震楞,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嗓:“王爷重回妙心堂的那天,我见过白辰,他用着王爷这副身躯,对我说了好些话。”

肩上的大手猛然抽离,湛子宸面如槁木,沉沉地退了一大步。

“他……又回来了?”

“王爷,您说白辰是个鬼,可这个鬼,在十年前曾与我结为夫妻,曾与我同寝共枕,与我相互扶持,您说,他真的是鬼吗?”

“住口!”湛子宸发了狂似的吼道。

见他情绪激动,神情明显端着一抹掺杂了憎恶的恐惧,俞念洁越发觉着个中必藏有蹊跷。

于是,她壮大了胆量,又问:“王爷,十年岁月能改变很多事情,甚至是一个人的容貌与身躯,都可能有所变化,您可晓得这十年来,您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他像被触着痛处的野兽,暴躁狂狺:“是白辰他阴魂不散,他对我下了咒术,他要让我永生不得安宁,我才会成了眼下这副鬼样子!”

“王爷说白辰对您下了咒术,可他已是鬼魂,又要如何对您下咒?”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吼毕,湛子宸转身逃离花厅,宛若拖着伤躯亟欲躲匿的兽,那背影是如此仓皇,如此绝望。

俞念洁没追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眼眶浮现浓雾,目送他的背影逃离。

敲门声一响起,坐在大炕上,手支于炕案上撑额打盹儿的俞念洁随即站起身。

记得方才喝完最后一壶茶时,约莫是二更天,眼下应当是三更天了……他从未晚过三更天回寝房,看来他是真受了刺激。

俞念洁强打起精神,紧瞅着那扇门,盼着熟悉的低沉声嗓响起。

“夫人,您歇下了吗?”不一时,门外传来穆池刻意压低的嗓音。

抑下心底那份失落,俞念洁连忙回道:“还没歇下,穆公子请进。”

“嘎叽!”门被推开一个小缝,穆池依然立于门外,不敢跨过门槛。

自从她随湛子宸一同返京,一路上穆池对她恪守礼节,保持一定距离,不敢再如从前那样任意对待,同她谈话更是尊敬万分,不似先前那样鄙夷怠慢。

“夫人,王爷在前院书房……他喝醉了,不让下人搀扶。”

“有劳公子领路。”俞念洁颔首。

穆池退开身,让她自个儿推门而出,然后才为她掌灯带路。

位在河苑的这座别院,是归在羲王府名下,据闻,过去老羲王经常来此与政要会晤议事,以避开帝王身边的耳目。

如今老羲王已逝,这些产业自然归到湛子宸名下。

“夫人,小心脚步。”书房门前,穆池退居一旁,压低手中的灯笼,为她照亮门槛。

“有劳。”俞念洁道了谢,提足跨过,款款入内。

俞念洁一进门,外头候着的穆池随即将门带上,不容外人有机会偷亲。

书房的灯大亮,俞念洁缓步上前,绕过了用来摆设的黄花梨木多宝格,来到红木架几写字台前。

湛子宸醉倒在写字台上,案上倒落着酒壶与酒杯,溅洒而出的酒液,将压在他手下的纸张染湿。

他紧闭双目,眉头深锁,握紧了一只拳头,似想抓住什么,偏偏什么也抓不住,只不过是伤了自己。

俞念洁缓步上前,小心翼翼执起那只拳头,将之翻正,然后扳开一根根握紧的长指,宽大掌心布满鲜红的月牙印,血迹斑斑,甚是怵目。

她忍住鼻酸,抽出绣帕,轻轻拭去掌心上的鲜血。

她擦得如此专心,没察觉写字台之后的男人早已转醒,一双阒黑眼瞳正凝视着她,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擦拭完毕,正欲放下那只伤痕累累的拳头,不想,却反被一把攫住了手。

她一怔,抬眼,迎上他沉痛的目光,心底泛起浓浓不舍。

她没挣扎,就这么任由他抓着手,两人明明只隔着一方架几写字台,感觉却像是隔了一座山水那般遥速。

她始终捉模不透眼前的男人。无论他是湛子宸,抑或,是他口中的那缕鬼魂——

“白辰”。

两人就这么默默对视了片刻,谁也没开口,眼神却似已诉遍千万语。

从他那双眼里,她看见了苦难与痛苦,可她却不清楚原因,更无法为他分担一分半毫。

经过了几次的试探,她知道要他亲口诉出事情原委,恐怕对他来说是个天大的折磨,她不能操之过急。

“王爷,是我错了。”她轻声道,语气似在求和。

“你有什么错?”他自嘲一笑。“是我不该去找你,不该中了白辰的计。”

“王爷认为,白辰让您来找我,是一场局?”

“他从未告诉过我,你是他的妻,他千方百计诱我前去楠沄镇,为的便是让我掉入他设好的陷阱。”他愤恨地控诉道。

“王爷口中的陷阱,所指为何?”

深邃的黑眸停住,就这么死死地盯住她,那目光甚是复杂,掺了太多太多的情绪。

似爱,似恨,似怨,似悲。

“你。”沙哑的嗓,低低吐语。“你就是他设的局,他设的那个陷阱。”

她震住,心中苦涩,几欲开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她缓过心神,平静的道:“可王爷何曾想过,王爷也可以选择不入这个局,不落这个陷阱……说到底,王爷心中早已有我,白辰这一局方能成。”

他目光闪烁,下颚紧抽,对这席话似懂非懂。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皱眉追问。

她低垂眼眸,避开他严峻审讯的目光,不语。

湛子宸“刷”的一声陡然站起身,绕过写字台,将她拉到身前,逼她面对自己。

“说清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去妙心堂之前,我从未见过你,又怎会心中早有你?”

“所以,王爷是情不自禁的喜欢上我吗?”

问着,她扬起眸,那双眼异常清澈,宛若……宛若曾经被他扯断的那串琉璃佛珠,铄铄光辉,映出他的不近人情,亦鉴照出他对亲生手足的残酷无情。“王爷可曾觉着,对我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你——你在胡扯什么!”

湛子宸猛然推开了她,竟害怕起她那双剔透如珠的眼瞳。

“王爷可曾想过,白辰为何要让您来寻我?可曾想过,为何会恋上一个有夫之妇?可曾想过……”

“够了!”一声怒斥落下,他转过身,右手一挥,将沉甸甸的实木写字台翻倒,酒壶茶杯“哐啷”一声,碎裂满地。

她正欲启嗓,不想,他忽又转身,眼神凌厉地瞪住她。

“是他给我下的咒术,我方会喜欢上你。”他冷漠地说道。

她心中一凉,明白此时说什么也无用,索性沉默。

他却像是找着了一个月兑身的借口,只想着将所有过错往那儿推去。

“肯定是他给我下的咒术!”他言之凿凿的宣示。

“既然王爷想将一切归于无从考证起的鬼神之说,那么我也无话可说。”

“你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你这是在可怜我吗?”

他愤怒地瞪住她,想起对她逐渐加深的依恋,怎么砍也砍不断的复杂情意,忽尔,他恨透这一切带给他的无力感。

她目光悲悯,盈盈注视,道:“王爷不需要谁来可怜,王爷需要的,是放过你自己。”

“别这样看着我!不许你可怜我!”

他怒吼,用手遮去了那双太过清澈的眼。

那双眼,勾起了太多沉痛回忆,好似在审判他的罪,他无法与之对视。

浓浓酒气缭绕于鼻,她不敢细数他一整夜究竟喝了多少酒,只晓得,他的意识还能保有一丝清明,已属难得。

“念洁。”

蓦地,她听见他胸腔一阵起伏后,喊了她一声。这一声,是如此沉重,如此悲痛,竟是教她直感鼻酸。

“你别怕我,好不?”许是酒意作祟,抑或方才的刺激太重,他情绪激动,已有些语无伦次。

“我不怕王爷。”

“我不是什么羲王,我是湛子宸。”他强硬的反驳,有些耍起性子。

她低叹一声,顺从他的意,柔声道:“子宸,我不怕你。”

“这副身躯里头躲着一个鬼,随时都可以把我吞掉,你当真不怕我?”

真是这样吗?白辰真如他所说,是一只躲在他体内的鬼魂?

她心下迷惘,却不敢再刺激他,连忙好声安抚:“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从来不做亏心事,哪怕遇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我也无所畏惧。”

受了她这席话的鼓舞,他红着眼眶笑了。

……

“王爷还跟我呕气吗?”

“不是。”他闭着眼,沉沉吐嗓。

“那为何不随我一同回房歇息?”

“我怕。”

“怕什么?”

“怕我自己。”

“王爷有什么可怕的?”

他复又猛然睁眼,眼中布满血丝,紧紧凝瞅着俯身回望的女人。

“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伤了你。”明明是属于自己的身躯,可他却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越发无法控制。

“王爷从未伤过我,您多虑了。”她探手欲抚上他的颊,冷不防地被他抓住。

“你说,这副身躯究竟是人还是鬼?”

“这是一副血肉之躯,怎可能是鬼?”她蹙紧眉心,目光迷惑。

他扬了扬唇,似嘲,似笑,可终究没有开口,并不打算解释。

又是一个谜团。

在他身上,究竟还有多少的谜?

望着闭眼睡去的湛子宸,俞念洁的心头一阵酸软,甚是心疼。

就连入睡时都不得安宁,他究竟有多害怕“那个鬼”?

“那个鬼”真的是湛语辰吗?那么,十年前来到她面前的人,究竟是湛语辰,还是眼前这个继承羲王府的湛子宸?

望着那张饱受折磨的削瘦俊颜,俞念洁只觉得自己好似深陷泥淖,可她除了陪着他继续往下陷,一步步从泥淖最深处挖掘答案,再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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