楣神与福 第十六章 落殇

作者 : 决明

“福佑。”

梅无尽喊一声,立刻有人上前,双手乖顺搭在身前,螓首压低低的,静候他下一句吩咐。

“替我挑几本书来。”

“是。”领命后,动作分毫不敢拖延,速速去办。

梅无尽略扬眸,凝望那熟悉背影发怔。

背影是很熟悉没错,毕竟是同一具泥躯,每根寒毛、每寸肌肤,甚至发间味道,确确实实为福佑所有。

当日他抱她回来,见泥躯渐呈干涸,便用自身法术,往泥躯里灌入一道仙息,由仙息继续喂养泥躯,让它保持堪用状态……这样做,有何意义?他默默自问。

守着这具泥躯,也等不回散去的原主魂魄。

他跑了一趟冥城问过,月兑离泥躯的福佑,是否回到冥城,文判直言道:她已由冥城除名,不归此处管,生死轮回再无她一份。容他提醒提醒霉神天尊这老人家,造成此情此况,多赖您的阴魂不散。

再无她一份,若魂散了,就真的……散了,变成什么也没有的虚无,茫茫天地,飘渺烟尘,亦寻不着她一丝。

泥躯替他搬了叠书回来,摆在他探手可及的小几上,挑的书都不错,医知概要一至十册,中间连贯,半本不漏,够他读个三天三夜。

以前福佑可没这习惯,《概要》跳着挑个两本,《食疗》挑一本,《棋技》挑一本,《如何做家具》挑一本,《银两花在刀口上》挑一本……问她何以涉猎如此之广,她还能头头是地道回他:

医书里读到当归枸杞人参,就会想喝碗热呼呼的补汤,但补过了头,流了鼻血只好卧床躺躺,躺着无聊翻翻《棋技》,一时技痒找人切磋,输棋拍桌不小心拍碎桌子,总得自己修一修,真修不好只能买,买的话,要多逛几家铺,比较比较哪家物美价廉……

她天马行空的脑补,着实让人追赶不上。

当然,泥躯也追不上。

诸如此类的许多小地方,很快将他打回现实眼前这个福佑,终究不是福佑。

刻意让她穿上福佑的衣裳,梳起福佑梳过的发髻,把福佑的名字给她,要她做起福佑惯做的工作,嘴里喊她千百遍福佑,她,也成不了真真正正的“李福佑”。

人或妖或魔或仙或鬼,初初带来的肉身,皆是纯粹的容器,逐渐添加诸事历练、考验、成长、伤害,佐以记忆堆叠,进而造就每一个独一无二的个性,成就这一个人的处事态度和遇事反应,许许多多的好坏习惯,也全是这般形成。

所以福佑讨厌男人,不喜欢冬天洗衣裳,对吃食不挑,盘里不容剩下饭菜,平时不爱说话,几乎不曾开口讨要过东西,对于儿时没能获得之物,带有几分病态的珍爱——

她的经历,她的记忆,她的过往,这些加总起来,才有那样的李福佑。

他却要逼迫她,抹掉其一段记忆,这不等同否决了其一部分的她吗?

而且,否决掉的那一部分,是她的爱情,难怪她宁可远走,也不愿失去,更不愿再傻乎乎留在他身边,任他将“徒儿”这顶帽子往她头上扣。

这一刻,他懵了,也懂了。

懵的是自己怎会说出“不知该如何待你”的蠢话。

懂的是,“不知如何待你”这句,重重伤害了她,而她选择“不如不待”的远去,竟将他反噬得如此空寂。

如此之痛。

见泥躯仍静伫一旁,他瞧了心烦,沉声道:

“出去,我没唤你不许进来。”对他而言,眼前这“福佑”只是养着泥躯的假人,他无法也无须用对待福佑的面容,去对待她。

“是。”泥躯福身,立马退下,从不拂逆他,没第二句啰嗦,自然更不会有福佑偶翻白眼的月复诽眼神。

屋里,恢复静寂,窗扉虚掩,挡去外头日丽阳光,天人之居,竟显死气沉沉,他只影独坐,心思没留在书册上,翻也未曾去翻。

淡若清水的无味日子,成为霉神的千万年来,他早该过惯,也知如何打发漫漫时岁,怎么现在才短短几日,就觉得空虚寂寞冷?

觉得思念,觉得难熬,觉得……痛。

痛到……甚至在半刻前,恍惚以为,感知到她的一丝气息,近在咫尺,未曾远扬。

然他不只一次施术,每个深浓静夜里,彻夜未眠,一体分三魂,各往天地人三界,去探寻、去追溯,要找她的离魂究竟何在,却回回失望。

她是真的未在任何一处,所能寻到的,不过是些往曾贴身之物上所残存……最后悬念。

可是,福佑,在你悬念之中,梅海雁不可抛,那么,我呢?

你宁要回忆,宁要他,却不要我……

“单单纯纯,只做师徒,这样更好些,像以前,活得自在轻松……到底是哪个蠢蛋,说出这种畜生活……”好啦,是他,就是他。

根本是他自己做不到,只好湮没证据,假装自己仍是宠徒好师尊,没有妄动凡心、没有心存绮思,否定掉自己曾信誓旦旦那句一一

小娃,你在我眼中,单纯就是个孩子,我年纪当你十代祖先绰绰有余,况且我是神,人类那些多余**,不存在于我身上,你怕我对你做什么——这念头,对我,才是亵渎。

是他,亵渎了神心在先,又想私藏凡心在后,落得今日下场,一点也不冤。

冤的是……他将原本轻易能拥有的,错松双手,任其消失无踪。

后悔莫及。

近来凡间时常发生怪事。

说大也不大,要说小嘛,又着实古怪得很。

月老苦恼到白眉打结,往上界禀明天听,倾诉冤屈,省得大家怪罪他老眼昏花、不务正业一一近日姻缘线连断数十把,旷男怨女突然爆增,无论他老人家怎么打结重绑,红线恁是不听话。

他老人家亲下人间一趟,微服出巡,瞧瞧究竟哪儿出了差错。

就说第一对婚配,天作之合,两小无猜,双方尚未出娘胎前便订下女圭女圭亲,更别提自小到大,哥哥长妹妹短,感情如胶似漆甜蜜蜜,不成夫妻没天没理——结果,元宵花灯夜,月圆人团圆,街道上的灯,河面上的光,将沁泠浓夜点缀得美轮美奂,哥哥给妹妹买了盏提灯,是月儿形状,妹妹却喜欢方才看见的莲花模样,两人斗嘴几句,哥哥突然说:“你这性子蛮横,我都不知该如何待你了!”,于是,换来响亮亮一巴掌,从此哥哥妹妹见面不相识,妹妹很快被邻人追走。

再说第二对,两家素来世仇绵延多年,长辈早立过毒誓,蔡包两家永不联姻,偏偏越是严禁,越容易生出逆子逆女,果不其然,这一辈的蔡家儿子爱上包家女儿,两人相约私奔。

月老老人家躲墙角,看包家女儿爬上府墙,蔡家儿子在墙的另端接应,老人家捻胡呵笑,这段姻缘好,私奔年余,小俩口带回龙凤胎,蔡包两家因而关条转好,携手共创一个蔡包富豪传奇……

包家女儿嘿的一声,跳下府墙,蔡家儿子居然失手没接好,包家女儿狼狈摔了个狗吃屎,女家面子挂不住,嘤咛哭了出来,蔡家儿子手忙脚乱,替自己辩解:“你太觉了,我明明接住却支撑不了……你以后少吃点,不然我不知该如何待你了……”

月老手中红线断了。而蔡包两家恩怨,继续延长一百年。

第三对更冤屈了,洞房花烛夜,万事抵定,该拜的堂、该饮的合卺酒、该揭的红盖头、该剥的蟒袍霞帔,无一不水到渠成,绮罗帐里,传出让人脸红心跳的吴侬软语,男声粗喘,女声娇女敕,饶是月老这等年岁,偷听壁角也听得老当益壮……那档事不就这么回事,男人说:“你别怕,为我忍一忍。”,女人羞赧无比,那声“嗯”,应来何其软糯。

想当年,月老年轻时,类似的下流话也说过好几句一一你这么小、这么女敕,我真怕将你弄坏了一一不过是基本台词,男人确实低吐了这几句,后头又补上:“你把我绞得这般紧,我要怎么动?乖,放松些,让我爱你……”

接下来当真儿童不宜,逸口的全是些申吟、娇喘,再配上下流当调情的情话一一

“……你这小嘴真贪吃,咬着不放……我都不知该如何(马寒克)你了……”

“咦?为什么这样也能断?!”月老在屋外发出惨叫:“他刚刚那个字明明不是『待』呀呀呀呀!”

第四对、第五对、第六对……月老终于统计出症结所在,每一对爱侣,皆败于那句“不知该如何待你”的禁语,再这么下去,人间绝种,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这一定是妖怪做的好事!

月老跪请神尊遣下天将,为人间除妖,以保世人香火不断绝。

神尊应允,将这事交给武罗天尊去查,据说,迄今还查不出是哪只妖邪如此心狠手辣,断人姻缘。

凡间的繁琐小事,传不到孤绝岩上。

这里依旧平和,世间最宁静的牢,囚着最心甘情愿的犯人。

只是近来也添了些许个惆怅,翎花忧心忡忡的最况,益发常见。

“夭厉……福佑的状况很不好,我今天去看她,她躺着,一动不动,我喊她好几回,她才慢慢睁眼看我,可语气好虚弱……我甚至觉得,她又比前几日更透明……”自打梅无尽那处返回,福佑情况急转直下,翎花急坏了,想叫她师尊替她固魂,福佑却说不打紧,婉拒了。

“大概,到了最后一刻。”油尽灯枯的最后一刻。那四字,知道翎花听完会狂飙泪,夭厉选择精简略过。

然而,即便说得再浅然,仍旧让翎花眼眶泛红,泪水湿濡他胸前衣襟。

可泪水,并不能减缓无体魂魄在这世间停留的时间。

樱冢无日月,浑然不晓时间静寂流逝了多久。

福佑全然不知翎花来过几回、说了什么、何时离开,她蜷躺墓冢旁,觉得倦,又觉得浑身轻飘飘,似云朵般没有重量,一阵风来,就会被吹得好远。

周遭好静,听不见胖白跑跳、听不见樱花坠跌,可却能清晰听到,平安扣轻轻敲击墓碑,发出的玎玎声响,宛若风铃,清脆悦耳。

本以为,还能陪伴海雁数年,她没料到这般的快……兴许,那天晒着了日光,伤了魂体,才让一切加快了许多许多,超出她的预料。

她没有抵抗,是无法,也是不想,魂生魂灭,这也没什么不好,她本就是死人,现在只不过是恢复原状。

她再度倦合双眸,让那轻浅玉击声相伴,坠入越来越漫长的沉眠,清醒时间越来越少。

或许哪一日,再醒不过来……

这一天,翎花又来到樱冢。

脚步甫点地,身子还没站稳,眼前景象教她倒抽一口凉息,手里紧握的小玉雀,转瞬又将她带走一一踉跄来到当时正迎风而立,长发与衣袍凌乱嚣狂腾飞,敛眸沉思的梅无尽身后。

他目光缥渺,眺望山岚轻烟,又像望着更遥远之处,总是变笑的眸,落满霜雪冰冷,清岚雾气浸润他的发神,薄薄水气成珠,疑在鬓间。

他久未眨眸,实际上,却也什么都没望入眠底,混乱的思绪如潮,纷纷杂沓,眼前皎白岚烟流动,恍惚若梦,仿佛见岚烟里,浮现出那一世的梅海雁,以及,与他相依偎的……福佑。

那一刻,他恨起了梅海雁,恨起他那般无畏无惧,爱着深爱的人。

反观自己,一时怯懦,不愿尝试改变,既想要福佑留在身边,又不要打破单纯且安全的师徒关系,落得两头皆空,失去徒儿、失去她……

恨完梅海雁,又恨自己。

风啸太响,掩去翎花杂乱飞奔的步伐声,更或许,如今的他,无心去看、无心去听。

明明应该寻自家师尊帮忙,但内心深处又觉得,这紧要时分,只有梅无尽能倾力肋她一一翎花无暇细思,更顾不上一把揪住霉神,她须付出多少惨痛代价,她满子空白,徒剩一念——

福佑要消失了!

“快!快跟我来!”翎花一握住他,小玉雀随及将两人带往樱冢。

梅无尽眼前原是一片虚无云岚,突然涌入漫天的粉红樱瓣,一时之间,炫目迷茫,未察身在何处。

直至樱下孤坟入眸,坟边静伏的身影,占据唯一目光,梅无尽飞奔过去。

这一刻,即短暂,又漫长,以为失去,复而又得,心境起伏翻腾,短短几十步的路,长得像终于走到尽头的遥途,疲惫感远远不及抵达时的喜悦。

魂魄最终散尽之前的绝美光景,点点青莹,点点光,点点飘向天际……

他及时牢牢捉住,掌心里,护拢的氤氲微亮,脆弱无比,却纾解了他胸口沉沉的窒碍。

他低低吁叹,喃喃喊了一声:“福佑……”

十指收紧,再也不松放。

再次将魂魄置入泥躯中,这一回,她静得毫无反应,他并不心急,确定魂体完全相融重要。

她魂体耗损太严重,无法以药来治,只能用仙气慢慢养,无妨,他什么没有,仙气最多。

把人仔细揽入怀里孵着,母鸡护蛋那般要紧,寸步不离。

每回翎花来此探望,都看到这两位躺在床上,姿势数月如一,衣裳倒是有换过,上回福佑身穿鹅黄轻衫,近来凉意渐添,屋外绿叶黄了大半,今天换成红色滚毛边的秋装,裹得扎实,不透半丝寒气。

福佑状况她知道,一时半刻清醒不了,至于那位光明正大陪睡的,您好意思呀!

梅无尽还真的好意思,见翎花来,合上书,方才轻声诵念故事的嗓音止下,吩咐她去厨房,端些吃食过来,最好再泡壶茶,全忙完后,院里落叶扫扫,扫完再走,不送。

翔花点点点,把小玉雀朝他脸上丢的心情都有了。

“还是没醒?”月复诽归月复诽,翎花仍是乖乖做全了。

饭做了,茶泡了,地扫了,回到屋里,看见梅无尽一口一口喂福佑白粥一一当然是用嘴喂一一再替她拭去唇边粥汁,拢拢她长发,抱得更稳实些。

他搂着福佑,坐在离窗旁侧的躺椅,背靠软热,两人身上金煌售嵌,交叠一块的黑发,淬着晨光闪耀,窗外大片金黄树叶陪衬,景致极美,翎花瞧了心暖,被使唤为奴也心甘情愿。

“不急,慢慢养,养健康点再醒也好。”梅无尽眉目清爽,一片朗光笼罩,玉凝似的容颜,看来更精致数分。

很难想象,翎花拉他去樱冢那日,他站在屋前奇岩的老松下,遭洌山岚裹身,脸庞早被可怕墨纹盘踞,翎花知道,当时的他,几乎入魔。

“已经第三个月了。”翎花自动自发坐下,替他削水果。

“她半年内能醒,都还算早了。”

“福佑在作梦吗?”翎花望着福佑平静沉睡的面容,好奇道。

“前几个月里,应该是无梦的,等到开始会作梦,差不多也该醒了。”目前仍在养意识,意识尚无,无梦可作。

翎花削完果,刀还来不及搁,胖白贰轻扯她裤管,她险些忘了得喂喂它。

那日,梅无尽握紧最后残存的福佑魂体,胖白贰忠肝义胆,一心护主,跑来对他狂吠,梅无尽瞄也不瞄它,是翎花连忙抱起狗,带它一块离开樱冢,随梅无尽返回。

福佑固魂的半个月后,梅无尽才有闲情逸致问她:“那只熊,不是你养的?摆我这做什么?”

“胖白贰是狗,是福佑用棋艺赢我师尊,才讨成的。”

“也只有你师尊以为狗长那德性。”他嗤笑,倒没要她将狗带走,大抵听见是福佑讨来的,便默许它留下。

除了狗,樱冢带回来的,还有墓碑旁悬挂的平安扣。

他很清楚那东西对福佑的意义,泥躯不要、银锁也不要,独独留下它,足见她珍而视之。

想到它是经由梅海雁之手送出,而非自己,难免小小吃了不该有的醋,不过仍是在它身上施一道固魂术,再替她系回领间,不信她还舍得抛下。

“梅先生,我去帮胖白贰弄吃的。”翎花道,胖白贰敖和汪汪两声,狗尾猛揺。

梅无尽摆摆手,示意去吧去吧,这儿也不需要你了。

右手驱完人,主动黏回福佑背上,轻轻拍抚,半刻也不愿离开太久。

边拍边渡仙气予她,煨出她满脸女敕红涧。

都是同一张面孔,比起独靠他术力活动的泥躯,有福佑人魂的这一个,怎么看怎么可爱,哪怕兀自沉睡,也教他百看不厌……果然“内容物”才是重点。

看着不够,掌心蹭蹭她脸蛋,又梳梳她的长发,调整她躺在自己怀里的姿势,要她舒适些,偶尔借渡气之名,行亲吻之实,由她唇心寻求慰藉。

一旦想开,观念整个打碎再重组,仙心凡心皆是心,既然蠢动了,没啥好羞于承认,师尊爱徒儿,虽难免受人指指点点,然比起无足轻重的旁人蜚语,能让她留在他身边,远比什么都要紧。

失去她,太痛了,他尝过一回,刻骨铭心,这辈子再尝第二次,他就活该死好。

怀里人仍旧乖乖任由上下其手,被抱被吻被搂,也无从反抗,睡得极沉,面容平静,寻不着半点痛楚。

梅无尽双唇吸吮她的,迳自忙得很欢快,好一会儿才停止下来,唇沿着鼻粱、眼窝,最后停驻在她额心,久久不走。

她,终于开始作梦了。

梦,一开始全是些零星且短暂的东西。

时而梦见在吃蟹,时而景况一转,人在船舟上钓鱼,时而又全数变成一片黑,什么也瞧不见、听不着,她在黑暗中模索,想找到一点点光。

这么想着时,身旁一只莹,缓缓飞过。

四周皆暗之际,莹火微弱,也像明灯,她本能追逐上去,完全没有迟疑,跟随在莹火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莹火越飞越远,她追不上它的速度,终是失去了它的踪迹。

可就在莹火消失过后,黑暗瞬间被揭开,眼前光明大作,教她一时难受扎眼,举臂挡了挡,才缓缓睁开双眸,去适应光与暗的落差变化。

天好蓝,阳光暖暖,形状似狗的白云,悠悠飘过,去追逐前一朵蝶般的碎云。

她愣愣驻足空旷草茵中,有种不知身在何处、今夕是何夕的错觉。

“福佑!”

身后有人,她回身望去,左边梅海雁,右边梅无尽,那声福佑,是他们同时月兑口。

她迷惑蹙眉,对眼前景致不解。

梅海雁与梅无尽,应该是同一个人才是呀,不可能一左一右分开站。

“福佑,我们不是约好,今天要去海镇赏灯?”梅海雁笑容爽朗,眸黑齿白,她一贯熟悉的好看模样。

另一边的梅无尽没说话,只用深浓目光看她。

赏灯耶,她记忆中,与梅海雁逛过许多回,相当有趣,特别是有糖葫芦吃,那是她儿时最渴望的小玩意儿,瞧别人吃,不知有多羡慕。

她一定要买个十串才甘愿。

福佑想了想,决定走向梅海雁,选这边准没错。

“福佑。”梅无尽此时上前,拉她的手腕,她偏头看他,一脸困惑,指指他身后,说:

“师尊,你身旁有人了,已经不用我陪,我要跟海雁去赏灯。”

随她指尖望去,另一个福佑,乖巧静伫梅无尽身后。

梅海雁过来奈她,梅无尽松开她的腕,海雁的手好冷,而师尊的手好暖,一如冰,一如火,她想,师尊不需要她暖手,但海雁需要,于是她努力回握梅海雁,要握散他指掌间的沁寒。

日渐沉,星子跃上,须臾间,蓝天罩以黑纱,长街燃起火灯,绵延得好长好长,仿佛天际星河坠入人间,无止无境。

梅海雁给她买了糖葫芦,她边走边吃,海雁偎过来要她喂,她分给他一颗,灯街下,梅海雁面庞橘暖,朝她微笑,说要去替她买盏小花灯来提,要她在这儿等他。

走没多久,梅无尽出现,站在她旁边不走,两人许久没说话,她意识由又隐隐记得自己无话可说,安静吮着糖葫芦。海雁好慢,怎还不回来?

吃完一串,她想着要不要再去买一串,独自撇下师尊自己去买又有违徒道,万不得已才仰头望他,言道:“师尊,你要不要也给她买串糖葫芦?这么小气不好……”她努努他身后,另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孔,依然那么乖巧跟在他身畔。问完,又贫得自己管太宽了。

“她只是用来让你身躯不损的暂替品。”

身躯不损?

她低头瞧瞧自己,她的身躯好好在这儿,与那人何干?这话说得好奇怪。

“你看见她在倒茶扫地,以为师尊找人取代你,心里不痛快了?”

他知道她曾返家一趟,误打误撞看到他使唤泥人福佑,错当他一片狼心狗肺,这些,自然也是拜翎花所赐,叨叨念念骂过他太多回。

“……我看见了她在倒茶扫地?”她皱眉沉思。

似乎……确实有那样的景况存在过,可是好模糊,像一场梦中的梦中梦,她不肯定哪个是虚、哪个是实,思考了很久,也没有答案,索性不想了。

“没有人能取代你,即便同一具身躯,魂魄不同,就不是你。”他又说。

“这我知道呀,可是,师尊,你与海雁是同一魂魄,你们却很不同,海雁他待我很好……”

“我待你不好吗?”

“也很好呀,可是又不太一样……”她想了最简单的分辨法:“你像爹。”

这一句,让梅无尽一脸委屈,有冤无处申,八月热天也白雪飘飘,姓窦的有他冤吗?!

“我像你爹?”

“呀,你说你年纪当我十代爷爷也没问题……”所以还是该说他像祖爷爷爷爷爷爷……

“我与你成过亲了!”

“我是跟海雁成亲,不是你。”她纠正。

“梅海雁就是我!他是我一世人间经历!”听她软软说“海雁”,梅无尽打翻的何止醋缸,简直是巨大醋海了!

她又面露困惑,好似被他弄糊涂,想张嘴说“可是”,却不知“可是”后头,该接些什么……

脑子里,好像隐约记得,他不喜欢她提那一世,甚至希望她遗忘呀……

她唇瓣动了动,又闭起,再动了动一一话,仍是半句未吐。

粉唇迟疑的抿蠕,在梅无尽眼中,变成最可爱引诱,他顺从内心渴望,将其吻入口中。

刚吃过三串糖葫芦酸甜的嘴,被他尝个彻底,灼烫气息拂面而来,让她双腮辣红,脑门轰地巨响,炸碎她所有思考能力。

她想挣扎,无关害怕,单纯觉得这样不对,可手脚全不听使唤,木楞地垂搁腿侧,沉重似铅,无法抬起,脊却是发软的,若非他大掌托扶,她根本挺不直身,只能任他亲腻侵略。

随她脸颊越火红,长街两侧的悬灯烧得越旺,纸糊的灯耐不住烫,逐个焚燃殆尽。

她的梦境,由她作主,偏偏她被这吻亲得迷迷蒙蒙,热闹灯街虚景,瞬间崩塌,两人又重新回到全黑的寂静中。

吻尚未停止,他紧捧她脸颊,牢牢固定,不容她躲,不许她逃,持续深探,加深濡沫之势,他吸吮夹带糖香的唇,勾卷沾染山梨酸味的舌,逐寸尝入口中,渐响的接吻声,进入耳内,教人脸红心跳。

一片花瓣,飘飘落下,在黑暗中,尤为粉女敕。

一片两片三片,越来越多,墨色被这阵花雨,取而代之。

梦境景致来到她再熟悉不过之处,樱冢。

他终于放过她的唇,仍是将她抱在怀里,声音贴着她发鬓,吁吐:

“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

“……海雁葬在这。”她望去,坟冢依旧在,飞樱持续落,景物不曾变化。

“此处名曰『虚华之境』,本是天界一处绝丽仙景,那株樱,落的不是花瓣,而是万物心殇,毋须灌溉,不靠日照,方能终日不断,落不尽,拂不完,心伤无止境。”

“……不是花瓣?”她探手去盛,飘落掌心的粉女敕,瓣形似心,一片一片,一心一心,颜色鲜润,落地约莫半日,便会回归于无。

“它叫『落殇』,天人幽会总爱往这儿来,虽然它本意不祥,不合适谈情说爱,可这飞花翩翩的绝妙美景,对了爱侣的胃口,全盛时期,想上这儿幽会,还得排队登记,没等上半个月,别想踏进虚华之境。”

落殇,落尽世间心殇,只要心殇不止,它抖落的花瓣便源源不绝,默默为谁坠下无语花泪。

“千年前,一对反目成仇的仙侣,在此境里厮杀拼斗,一战惊天动地,失手将虚华之境由天界打落,从此虚华之境消失于云海中,我们以为它掉进哪片海里沉没,不复存在,没料到,它落入时空缝隙,你误打误撞,跑了迸来。”

正因如此,他才会天地人三界,遍寻她不着。

“我不知道什么虚华之境,不知道什么落殇……我只想找个又静又美好的地方,葬海雁……葬你的凡心。”

救回她最后一丝离魂时,梅无尽就见过墓碑上的题字,一个“心”字、一行“爱”,如何能无视?

她手掌朝上,依然去盛接一片片落下的殇。

他松开环抱住她的双手,挪移向上,合拢地包握她十指,连同落瓣,全都在他掌心。

“福佑,我不在那里,我在这。”

“你只要清醒过来,就能看见,我带着我的心,在这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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