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后为妻 第十一章

作者 : 乔宁

不多时,仪元宫的前院园子里,太监们先将白布放进木框里,使之展平并且便于架高,接着再打几盏油灯搁在影布之后,当作灯源。

春兰与铃兰忙着帮一个个剪好的纸人黏上细木棍,充作操纵纸人的操纵杆。

“娘娘,您这是打算演什么样的纸影戏呢?”春兰好奇地问道。

冉碧心水眸悠悠流转,难得露出一丝调皮的戏谵,她瞅了在场众人一眼,估量着这些人待在宫中的年资。

除了那些从祥宁宫拨来的老宫人,眼下这批轮值的宫人太监,年纪至多二十多岁,对于宫中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即便多少有听说,可应当不那么熟悉。

冉碧心想起了“前生”在宫里的那段日子,那时宫人们在年节时轮流休值,即便偷个小懒也不会被责怪,过年时连宫中那些管束的老嬷嬷、老太监,都比平日和气许多。

那时年节休值时,宫里盛行纸影戏,不若眼下盛行的皮影戏,纸影戏要来得更简陋,却也取得容易,宫人太监们只消没几天工夫,便能变出一出纸影戏来。

她犹记得,自己看过一出老宫人写的戏,那出戏恰恰是在讲庆和宫的主子。

是的,便是二十多年前被毒杀的七皇子。

关于七皇子这人的传闻,其实有很多,特别是在当年那些老宫人的嘴里,七皇子简直是活神仙一般的存在。

据传,当年梁景帝底下共有十多名皇子皇女,而皇子之中就属七皇子最聪明英勇;听那些老宫人说过,七皇子允文允武,尤擅兵法,加上娘亲德妃的外家便是大梁武将世家,是以七皇子与朝中武官素来走得近。

还说,那七皇子出生时,适逢文曲星君生辰,说是那日出生的孩童,特别聪慧,想不到还真是如此;七皇子三岁能识字,五岁能读诗,七岁能写文,八岁能驭马,十岁已能随梁景帝上北鸢山狩猎。

七皇子成年之前,身旁已有个外貌才能兼备,样样出挑的青梅竹马,据说此女一直等着七皇子封王,按照大梁皇室的规矩,皇子成年后封王,接着便各自成家立室,少有皇子在未成年便娶正妻。

只可惜,后来七皇子因故身残,且确切死因以及凶手始终成谜,七皇子之死成为大梁皇室最忌讳的一桩悬案。

七皇子死了二十多年,大梁皇帝亦已殁了两位,物是人非,宫人们不知已换过多少批,就连她也……

走过“前生”一遭,如今又逢“来世”,她对这座吃人的宫殿并没有太多留恋,只余心悸与惊骇,然而在此之中,仍有一些非常细碎的,或许不值一提的某些回忆,总会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

就譬如说,当年在宫中看过的那场纸影戏。

那是老宫人们一块儿透过口述编写的戏,先请识字的女官帮着抄写下来,再交由识字的太监与宫女,一边操纵纸影人一边演出来。

即便过了这么久,她依然记得,老宫人述说的戏里,那位文采翩翩、丰神俊秀的七皇子,是如何查破当年闹得人心惶惶的宫中闹鬼案,又是如何与那位青梅竹马在宫宴上,携手揭穿燕国使臣与朝中重臣勾结,透过皇商买办燕国贡羊,从中贪污自肥的英武事迹。

“……宫人们都说冷宫荒园闹鬼,你怎么看?”

“依我来看,荒园无鬼,有鬼的是人心。”

“喔?七皇子的意思是,这桩闹鬼案是有人在暗中搞鬼?”

“不错。”

冉碧心就坐在春兰指派太监搬到园子里的罗汉榻上,边喝茶边尝着她最喜爱的香药木瓜与蜜煎果子,欣赏起春兰与铃兰合演的纸影戏。

平素御膳房少做这些民间吃食,还是托今晚宫宴的福,为了让燕国使臣品尝大梁民清的膳食,御膳房得了上头旨意,特地做了数道民间百姓常食的甜食,好让使臣感受一下大梁特有的风味。

“七皇子,荒园久无人居,恐有危险,先让鸢儿上前一探究竟。”春兰济滴滴地操纵着绘成女子形貌的纸人。

“鸢儿不怕鬼?”铃兰一边操纵着男子形貌的纸人,一边掐着嗓子装出男子低沉的声嗓。

“有七皇子在,鸢儿不怕。”

“我虽是皇子,可也斗不过鬼,你为何不怕?”

“因为鸢儿知道,无论遇上什么危险,七皇子都会保护鸢儿,绝对不会舍下鸢儿不顾。”

两名绘得俊俏的纸人,在白布上谈情说爱,一旁伺候的小爆女看得面红耳赤,却又忍不住露出一脸神往的表情。

就连那些小太监亦看得津津有味,全忘了手边的活儿,纷纷停在园子各个角落,直盯着白布上的影戏。

“大人,您来了……小的这就去通报娘娘。”

仪元宫殿门外,一名看守的太监,对着走在掌灯太监之后的高减肥影,略带惊惶地不停鞠躬。

缪容青淡淡扫过守门太监一眼,又隐约听见仪元宫里传出忽高忽低的对话声,于是脚下未停的迳自往里走。

守门太监不敢拦,更没胆拦,只能眼睁睁看着缪容青往里头走。

“大人您走慢些,留心脚下。”掌灯太监边走边回头提醒,生怕缪容青脚下被磕着绊着。

走近前院花园时,缪容青便看见白布加装木框的影窗,以及透过光源照在影窗上的纸影。

“大人……”掌灯太监诧异地回过头。

缪容青大手一扬,掌灯太监随即噤声不敢多言。

墨黑长眸一扫,先是望向了斜靠在罗汉榻里的冉碧心,随后才看向了众人盯得目不转睛的白布影窗。

“……鸢儿,莫怕,那不是鬼,不过是盏破灯笼罢了!”

“我不怕,我只是想保护七皇子。”

看着纸影人偶演起了一出为彼此奋不顾身的戏,缪容青面色漠然,眼底升起了一抹异光。

这戏,演的是二十多前的宫廷旧事。不仅仅是旧事,还是少有人知晓的深宫秘事,怕是晓得这些事的人,都已作古,要不便是已不在宫中。

两道阴柔漂亮的峻眉攒起,黧黑如夜的眸子自影幕上挪开,缪容青冷着张脸,大步往前走,直接走向斜倚在罗汉榻里的冉碧心。

“大人!”一旁伺候的宫人与太监,率先回过神来,纷纷下跪行礼。

影幕上的纸人原本抱成一团,听见这声大人,随即弹了开来,塌倒在影幕后方,春兰与铃兰一块儿白着脸,动作灵敏地自布幕后方走出,随其他宫人一块儿下跪行礼。

冉碧心稳稳地坐在位子上,手里还捏着块香药木瓜,正准备放进嘴里品尝。

缪容青神色严峻地直盯着她,好似想从她那张脸上瞧出个什么端倪来。

冉碧心将小块状的木瓜搁回漆金果盘里,拿起手巾擦净双手后,才慢条斯理的站起身。

“宫宴尚未结束,大人怎么会……”

“都退下。”缪容青一双眼直盯着冉碧心,嘴里却对一众宫人太监下令。

春兰与铃兰悄悄抬头觑了冉碧心一眼,见她一派老神在在,似乎不觉有什么,便默不作声的领着其他人退下。

片刻后,园子里只剩他们两人。圜里靠着几盏宫灯照明,再加上为了演出影戏,宫人们特意掐灭了几盏灯,只余前方影幕后方的灯。

即便如此,冉碧心仍能清楚看见缪容青的神色。

他的眸色阴沉,面色铁青,凝视她的目光充斥着某种猜疑。

这可奇了怪了,近来她乖得很,镇日关在自己的仪元宫里,他又是为了什么跑来试探她?

“大人?”她佯装关心地扬了扬嗓。

蓦地,缪容青一把伸手将她拉过来,她一时没站稳,就这么扑倒在他怀里。

“您这是做什么?”她紧蹙秀眉,自他怀中仰起娇容,正想推开他,一只手臂已将她的腰箝住。

不该有的矂热,以及奇异的情愫,悄悄在心底窜动,她抑下脸红的冲动,努力保持冷然之色,就怕被他识破因他而起的心神荡漾。

他低垂眉眼,睨视着她,冷声问道:“这出纸影戏是谁写的?”

闻言,她水眸微烁,面不改色地撒谎:“是一个老嬷嬷写的。”

“老嬷嬷?老嬷嬷识字?”他挖苦的语气摆明了不信。

“不识字。是本宫让识字的女官誊写下来。”

“我说过,在我面前,少来这一套。”他冷斥。

她咬咬唇,不悦地反瞪回去,“缪容青,你也别跟我来这一套,全天下的人都怕你,可我不怕。”

“我知道你不怕我,可我也知道你怕一件事。”

见那张俊美的面庞扬起一抹冷酷微笑,她心口一跳,沉稳地问:“什么?”

“我知道你怕我动耿欢,你也怕我动诚王府。”

“废话。”她根本不怕他知道。“我出自诚王府,诚王府便等同于我的根,诚王府若不在了,我也没有后盾。”

“诚王府不过是在利用你,你何必为他们孤儿寡母卖命?”这也是他始终不得其解的疑惑。

“我与诚王妃相知相识,耿欢更是由我一手照料扶持,诚王府不弃嫌我的出身,反提拔我成为诚王府世子妃,我对他们自有一份道义在。”

“道义?”缪容青冷嗤一声,笑里满是嘲讽,彷佛她说了什么可笑的话。

“你对诚王府似乎有很大的成见。”她当然看得出他笑里的不以为然。

缪容青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松开了她,走向影幕后方,拿起了绘成男子形貌的七皇子纸人。

冉碧心看不明白他的举动,怔忡地愣在原地。

“宫中人心叵测,唯一能相信的,便只有皇权。”

影幕后的纸人,一边摆动着,一边低沉说道。

“皇权面前,哪怕是曾经许诺永不分离的爱人,都有可能背叛你,甚至是帮着敌人一同置你于死地。”

这声嗓略透着嘶哑,感觉得出饱含悲愤与沉痛,就好似……好似他曾经亲身经历过。

冉碧心心念一动,问道:“你曾经有过这样的爱人?”

这可能吗?有谁胆敢背叛缪氏?况且,缪容青可是大梁皇京里最炙手可热的未婚贵族,有哪个女子会傻到背叛他?

想嫁进宰相府的名门闺女,怕是能绕整座皇城三圈,环肥燕瘦供他挑选,她怎么想,都不认为缪容青这样心思深沉又工于谋略的野心家,会爱上他不够信任的女子。

此人太聪明,又深谙算计,若不是他,相信缪萦再如何专宠于后宫,缪家也不可能独大于朝廷,更不可能朝廷与皇后合力,怂恿子嗣空虚的梁灵帝将耿欢过继为皇太子,让他继承大统。

这样厉害的缪容青,怎可能被一个弱女子背叛?这岂不是太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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