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主的男人(下) 第十一章

作者 : 雷恩那

丽扬见到大伙儿时,众人正聚在村央的小场坝行祭,以往是由族长领头祭拜,如今则由族中仅存的五位耆老共理。

行祭之后是戏舞,献戏舞的男女戴上鹰首面具,披着五色彩衣,大开大合如大鹰展翅,跳起鹰族的祈福之舞。

小场坝上热热闹闹的,一开始没谁留意到她,是她边看边笑边掉泪,着实怪异,才引来大伙儿的目珠。

七、八年过去,她身子抽长,五官长开了,但样子并未大改,加上她大笑时咧嘴扬颚、一派爽朗豪兴的旧时模样,不少位当初瞧着丽扬三公主长成小泵娘样儿的族民已将她认出。

顿时间,场坝上陷入一片静寂,许多人朝她靠近,目光瞬也不瞬全落在她脸上、身上。

然后才过几个呼吸吐纳,场子大闹,人声鼎沸——

她被耆老们以及数都数不清的婆婆和大娘们里三圈、外三圏地围住。

“你可回来了!我的三公主啊——”、“这都去哪儿了?说要咱们这一批人先走,其他人随后就来的,怎么……怎么什么都没了?呜……”、“你这孩子都去哪儿?怎么现下才来?还以为……以为你也去了啊!”、“原来没死,原来还活着,好,好孩子,咱的好公主,活着就好,能活着比什么都强,原来还活着啊……”

原来真有一群这样的你们活着。

原来你们还在。

让我心中那个永远不可能补好的洞,此时此刻竟觉得有愈合的可能。

丽扬泪流满面。

而每张望着她的、令她感到熟悉的脸,亦都布满泪水。

那场寒了她多年的苦雨凄风,一下子像似止了,尤其见到幼时曾玩在一块儿的青梅与竹马,男男女女,好几个已如她这般长成大人模样,有几个还成双成对,不仅结定作了夫妻,还有了娃儿……

真的……当真……即便泪难止,也是欢喜至极的泪。

不能再向苍鹰大神多求什么了。

回到谷村已五日,十八岁的高大少年泰里跟在她身畔,带她去看村子入口旁一处微微隆起的小土丘。

土丘前立着一块石碑,避进谷地的鹰族族人皆称小土丘为“鸦冢”。

“是丽昱公主、丽玥公主安排咱们这一批人先撤,全是妇孺老弱,大公主和二公主说一会儿会领另一批族人过来,可一直没等到人,我娘亲和族里的女人们好几个都回头去找,那时就遇上陀离兵了。”鹰族遭祸那年,高大少年不过是个十岁孩子,幼年时常流着两管鼻涕跟在丽扬身后跑,因为族里最会闹、花样最多的,就是她这个无法无天、罚也罚不怕的三公主。

泰里抹了把脸,两手支在腰际又道——

“那群渡鸦不知从何处来,突然就出现,数量多到能遮天,还组成一团团朝陀离兵猛撞狠啄,把他们的坐骑全啄瞎,阻他们继续追击,然后另有一小群像要引路似,当时大伙儿六神无主,老人们就说,鸦群肯定是苍鹰大神唤来相帮的,让咱们随鸦群走,最终来到这处谷地……”略顿,下巴朝鸦冢一抬——

“众人在谷地避了两日,见陀离追兵半个都没跟来,才又有一小批人溜出去打探消息,也沿途把散在山道上的渡鸦尸体拾回,有几百只呢,全埋在这儿了。”丽扬双手合十,在鸦冢前合睫默祷。

一会儿,她放下手,张眸就见泰里拿她直瞧,两眼闪亮。

她微微挑眉。“……怎么?”

“谷村隐密,好多消息传不进来,我也溜出去好几回了,就想探探有无其他族人也如咱们这般活下来……曾听闻,鹰族遭祸后不到半年,达赤王乌克鄯被一名小舞姬刺杀身亡,还说那名小舞姬背上有一对翼状红印,满大营的陀离兵之所以抓不到她,是因那背上的红印竟然变成真翅,才让她拍拍翅膀远遁。”

丽扬听得两眼越发瞠圆,小嘴都忘了合。

她那时身上的舞衣遭严重撕扯,根本衣不蔽体,聂行俨这才见到她luo背上的展翼红印,而围捕她的那一大群陀离兵中,肯定有谁也瞧见了……但,传言变成这样,未免太过。

泰里又道:“而这一次溜出谷村混进陀离,却听说乌克鄯原来没死……他没死,龙瑶公主将摄政归权,某个舞姬又不满意了,在王廷大殿上发难,直接剜走乌克鄯的心臓……”他单手挲挲下颚,双眉轮流挑动。

“……所以?”她被他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模不到脑袋瓜。

“所以三公主,乌克鄯那颗心风干起来没?你收哪儿去了?要拿他的心当下酒菜,可不能忘了邀我一块儿。”

“啊?”

“不是吧——”泰里忽抓住她两肩,摇得她一大束长发乱晃。“你独吞了?全吞了?一口气吃那么多对吗?要风干慢慢啃才够滋味啊!”

丽扬抬手掐他脸颊,像幼时闹在一块儿那样。

他小她几岁,总被她掐着肥颊欺负,但男大十八变,高大少年的颊变得削瘦、有棱有角,掐起来手感差了。欸。

“你这孩子想什么呢?吞什么心脏?那臭玩意儿谁还风干带着啊?还敢动手动脚了?!”尽避不好掐,依旧掐得他俊庞变形。

“那你说你说,连着两回行刺那混帐王八蛋达赤王的舞姬,你敢说不是你?!”嘴也变形了,硬蹭出话。

“是我又怎地?”

“你是不要命了!”

“是不要命又怎样?!你们都不在,大伙儿都不在,要这一条命做?!不跟敌首拚了,谁值得我活?!”冲口而出,十分凶狠。

一道身影进到“掐”在一块儿的两人眼界里。

丽扬陡地放松掐人的手劲。

泰里乘机甩头逃月兑,掐住她双肩的手倒还牢牢握着。

他略戒备地盯着站在几步外的高大男子,然后少年的内心就有些不是滋味,觉得自己个头儿也没矮这个天朝来的男人多少,身形也差不多,怎么对方随便往那儿一站,气势就出来了,甚至连句话都没哼,已令人背脊凛直。

总而言之……就是艳羡、仰慕,又带点自惭形秽的不是滋味。

没来由的,头皮一阵发麻,泰里盯着对方看,对方锐利眼神同样紧盯他,且锁住不放的不是他的脸,而是那双搁在三公主肩上的手。

趋吉避凶的本能催动,他倏地撤手,还矫枉过正地往后跳开一大步。

聂行俨抿唇不语,仅淡淡将目光挪向丽扬。

在泰里眼中,鹰族三公主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连陀离大王都敢连着行刺两回,此时被这位天朝的男人眯目锁定,竟……竟心虚般撇开脸?!泰里面对内心的那股不是滋味,登时变得还可以接受。

“我阿娘跟塔拉婆婆有一堆事交代我做,天黑前得办完,我那个……忙去,我好忙啊好忙,公主你、你自个儿先玩,或让其他人陪你玩。”“其他人”三字还有意无意加重音。

不等他的三公主开口说话,他一溜烟跑掉,此地本不是他泰里大爷的战场,撤为上策啊!

这一方,静默持续,丽扬挠挠脸,率先开口——

“你来多久了?来了怎么也不出个声?嗯……不会一直跟着我和泰里……”噢,他确实是一路尾随过来的。

丽扬见他此时山雨欲来的神态,立即明白。

那她适才与泰里闹在一块儿所说出的话,肯定都传进他耳里。

有种像是说错话的慌乱感,但又觉自己冲着泰里说出的,实为心中本音。

她那时疯得可以,什么都不在乎,然后是他……他从未弃她。

忽觉必须跟他说说话,先缓和一下,跟着再好好解释。

她指指一旁的鸦冢,缓声道:“当年若真得玄素援手,那他伤得应也不轻,下回再见是要好好道歉的,我那日不该唤鹰儿对付他的鸦群。”

却是怕相见无期。

她咬咬唇又道:“玄素提到一名姑娘,他似乎一直在寻她,那姑娘才是整件事最重要的点,竟能使唤玄素出手,也不知他能否如愿找到人,那天他就那样走掉,我其实还有好多事想问清楚,唔……不过话说回来,我那个时候也头昏脑胀,思绪全打结,一下子要弄懂所有疑惑,怕也困难,还有我——”

“我必须走了。”聂行俨淡然出声,让她稍稍展现的话唠本色顿时失色。

丽扬心中一咯噔,瞠眸结舌,傻了般望着他。

聂行俨再道:“接到信报,承圣上旨意,以治伤静养为名,被迫迁居东郊泉山林园的太子殿下起兵造反,帝京西郊三十里外的京西大营主将为太子旧部,京西大

营七万兵马遂尽为太子所控,剑指京城……陀离亦趁势兴兵,龙瑶公主所掌的十万兵力已往天朝北境逼临。”

他语气徐慢且淡,淡到她一颗心下沉再下沉,两耳轰轰响,舌根僵硬。

聂行俨目光扫向鸦冢,面无表情,心里却微微苦笑。

他与她之间似乎总如此,一直横着许多的旁人和旁务,她的族人、仇人、恩人,他身为大将军的职责与北定王聂氏一门的荣光……像从未好好谈过彼此之间的事,总乱七八糟纠缠在一块儿,身躯是无比契合,彷佛这具血肉生来便为彼此,但心中所想总有差距。

所以谈的仅能是旁人的事,而不能是他们俩自个儿的事吗?

丽扬思绪渐渐能动,很艰难地运作。

她是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

见他一副从容淡定的神态,显得诸事尽在掌握中,凭他严以待人更严以律己的处世习性,能擅离职守数十日,陪她一路往北深进北方群山之中,事前对于麾下的北境大军定然已做好万全的布局。

他不可能长留在此,她知道的,却没想到别离来得这么快。

这几日她忙得团团转,族中耆老们找她谈事,完全拿她当族长对付,鹰族的一些传承对象与记事皮卷等等,幸得这几位长者拚死保存,只是老长辈们一口气塞给她太多东西,她都觉脑子不够使。

再者,还得费些功夫亲自模清谷村周遭的地理分布,族人们将来是留下货迁回西北高原,后续之事皆须与大伙儿再商议。

她忙,他也不遑多让。

一些长辈犹记得他的父帅聂樊老将军,知他是聂老将军之子,而老将军与鹰族一向交好,长辈们自然而然视他为族中一分子,任他带着手下进村出村,问也不问一句。

而昨儿个她还无意间听到婆婆和大娘们对话,才知众人将他们看成一对儿,他是鹰主的男人,自然是鹰族的人。

欸,她还没做好要与他分开的准备啊……

胸口忽觉窒闷,她深吸了口气,略艰难地吐息——

“太子……太子重伤至残,皇上是被满朝文武说服,动了重立储君的念头,才迫使太子行险吧……京西大营握在太子手中,帝京中的战力仅禁军一支,最多不超出两万,若要从其他地方调兵,远水难救近火……但、但还是要尽快赶,除京西大营外,离帝京最近的兵力是哪儿?是东临那边?还是南境军?”

男人低应了声算是认同她的看法,并未替她解答。

似有一事极紧要,丽扬眸珠溜转,蓦地思及什么,眉睫陡扬——

“老王妃就在京中!”

锦仁帝恩赐聂氏一门开衙建府,北定王府自是风光无限,但,既是受锦仁帝恩赏有嘉的臣子,太子兵力若真攻破帝京城池,必不会放过这些皇帝的人马。

更何况,当初太子要胁聂氏一门的那些话,她听得真真的,老王妃此时就在帝京,帝京能守住便罢,倘若不能……倘若不能……如何了得?!

她眼巴巴看着他,等着他说出令人心安的话,说他已有安排,能保老王妃安全无虞……之类的话。

但……没有。

他无表情的模样出现些微裂缝,下颚绷得死紧,眼神沉峻。

像似——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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