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为偶(上) 第九章

作者 : 雷恩那

今晚是岁末最后一场爆宴,也是皇族的家宴,南明烈午后便入宫陪伴太后母亲。

不知是否因三年的相离,隐约觉得母后待他似乎不如从前随意。

隔阂一旦生出,尤其在帝王家,想回复到以往的自在便如痴人说梦,但至少能扮演好角色,演一出承欢膝下的戏并不难,只是心上累了些。

亥时将至,半醉的皇帝已搂着得宠的贵妃离开泰元殿,太后和太妃们老早回自个儿的地方歇下,宴席已至尾声。

几个着实贪杯的皇族子弟醉的醉、倒的倒,宫人们忙得满头大汗,既要照料醉酒的贵人,还得继续上酒上菜,服侍那些喝得正在兴头上的皇叔老王爷们。

南明烈踩着微颠步伐,被两名小黄门搀扶送上自家马车。

马车动起,缓缓离开宫门,他不胜酒力的神态忽转清明。

……哪还有醉酒模样?

听着车轮子滚动的辘辘声响,左右无事,干脆盘起腿闭目练气。

练着练着,抿作一线的唇突然渗软。

他想起这阵子教导小家伙的种种情状,禁不住想笑。

那孩子其实筋骨上佳,应是遭遇丧亲祸事,后随老仆跋山涉水回到天南朝,京畿顾家又没好好照料她,才令她显得太过瘦小。

她甚爱习武,外家的拳脚功夫练得特别起劲,注重吐纳的内息气功练起来亦具耐性,但凡他给的功课,她没有一样落下,时常还练过时辰,练得忘记饭时。

但如果把她抓到书房里教她读书,却像要她小命似。

那些四书五经、名诗绝词对她而言宛若天书,每个字分开皆识得,合在一起肯定让她昏昏欲睡、欲振乏力。

有一回觑见她打起瞌睡,她小脑袋瓜钓鱼般点啊点的,竟把整张小脸点进磨好墨汁的红石砚台里。

那时他老早瞧出她不成了,偏不弄醒她,静静待之,就等着看她笑话。

那一次他克制不住炳哈大笑,笑得严重,肚月复都笑疼了。

然,说她不爱读书,却也不是的。

她很爱看书,只要关于兵法作战布局、大小型机关的建造安设,又或者关于医术、药材、辨症之类的书,更或者关于地理、天候和海象的书册,她一卷在手,当真看得津津有味,入迷到废寝忘食。

每每见她如此,他内心不得不叹。

到底是以军功扬名立万的京畿顾家子弟,她的爹亲虽喜文胜过从武,顾家一品军侯的剽悍血脉还是顽强传到她血肉里。

稀世璞玉落进他掌间,他总得好好端详,好好琢磨。

皇帝兄长对他心怀忌惮,迟迟未替他指婚,毕竟他是亲王身分,硬是指婚的话也不能挑太差的妻族,可一旦指婚,那是令他有了另一股助力,因此他的婚事一直拖延着,没个定论。

他自身是无所谓,从未认为此生能寻到相知相惜之人相守到白头,成亲若仅意味双方势力之结合,早婚或晚婚也无差别。

尚未成亲,没有子嗣,但近来他却越来越有为人父母的感受。

得把小家伙养大,养得好好的,那才好。

只是当马车回到烈亲王府,听过负责照料小家伙的老仆妇赶来禀报之事,才惊觉还是忽略掉某些紧要的环节,非常粗心地对待了她。

“何时发生的事?”不及换掉朝庆礼服,他大步往正院暖阁方向走去,令跟在身侧的仆妇赶得有些气喘吁吁。

“一直……时不时的,可雪霖小姐不让说——”仆妇话陡顿,脚步也生生顿住,因主子爷蓦然伫足,侧瞥过来的目光严峻得教人胆寒。

不过究竟是有些斤两的府里老仆,即便心惊,还能强自镇定地面对主子爷的不悦,遂低首敛眉,清楚又道——

“今晚情状却较寻常时候严重,原以为小姐回房早早睡下,岂知亥时不到又惊梦连连,且叫唤不醒,奴婢仅能遣人守着,不敢强行弄醒小姐。”

南明烈进到暖阁内房,围在榻边照看的两名婢子忙屈膝行礼、退到一旁。

榻上的人儿睡得不甚安稳,小小眉头轻蹙,唇瓣抿得略紧。

她并未有多大动作,但被子底下的小身躯时不时抽颤,鼻中断断续续哼出声音,那声音像喊痛亦如呼救,是她神识清醒时绝不会轻易现出的软弱。

盗出满身冷汗,仆妇和婢子不敢帮她更换干净衣衫,说是稍使力去碰,陷在深梦中不醒的她就拳打脚踢挣扎得厉害,还把自个儿的嘴咬破,因此只敢拿着巾子轻轻替她擦脸、擦颈子。

“丝雪霖!”他撩袍坐在榻沿,掌心轻搧她颊面两下。“醒来!”

“王爷啊——”老仆妇紧声唤,就见榻上那孩子又掀起大动静,双臂乱挥,两腿胡蹬,喘息变得粗沉。

南明烈迅速将她制伏,连人带被抱牢她。

“阿霖……阿霖——醒来!”他灵机一动,改以亲人唤她的方式叫唤。

小家伙不是拿他当娘看,就是冲着他喊爹,要想把她从深沉梦魇中拖出来,必是能深深撼动她神魂的人事物。

他先把仆妇与婢子遣出暖阁内房,上了榻,将裹着锦被的小家伙抱到大腿上。

她四肢仍小动作不断地抗拒,他干脆长腿一夹,夹得她蹭不开、蹦不了,接着从阔袖底袋模出一物,是一片头圆尾尖、中心微鼓的绿叶。

这片叶子是他在宫中晚宴开始前,与几位兄弟和皇家女眷们陪母后在御花园里散步时顺手摘下的。

当时脑中浮现的正是小家伙的脸。

想起她那日所问——我爹会吹叶笛,你会吗?

他将叶子虚贴在唇间,徐徐吐息。

吹的是当年年纪小小的他头一回听到的那曲叶笛,教他吹叶笛的人曾夸他是天赋异禀,将来必青出于蓝,一叶于唇间,能变换出百曲千律。

他确实是。

一曲悠扬漫闲情,仿佛说着一个有关春日情怀的故事。

长音徐缓入魂,短音的更迭则欢快愉心,一寸寸往深心里钻,扩染开来。

南明烈没去估量自己吹了多久,又究竟吹过多少遍,是他持叶的臂腕被一只小手软软握住,他才慢腾腾停顿下来。

垂目去看,看见靠在他怀里、折腾人的小家伙原来已经醒觉,两汪眸子笼罩轻雾,仰望他的样子像只乞怜的、渴望归家的小犬。

“我不是你爹娘。”怕她又乱认,他抢在她出声前淡定道。

她像要哭了,五官皱了皱,很用力忍住。

“不是爹,也……也不是娘,阿霖知道的……”瘪瘪嘴扯出笑。“你是烈亲王,你教阿霖本事,是……是师父,阿霖的师父……”

……师父吗?

南明烈心里一凛,楞怔过后,望着她的眼神变得柔和。

从纠缠的深梦中月兑出,丝雪霖尚有些迷糊,说出的话全凭本能——

“我把好多古诗都背熟了,你教的那些……阿霖都……都努力记住了呀。”随即晃起脑袋瓜,吟着:“日中不彗,是谓失时。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斧不伐,贼人将来。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唔……两叶不去,将、将用斧柯。为虺弗摧,行将为蛇。”

她突然背起兵法格言,小脸那样认真,南明烈一时间听懵。

她略急再道:“还有策论,我想好,可以下笔了,你给的课业……论边防屯堡之要,我很努力想过的,我、我有想法的……待我写好上交,你教我吹叶笛吧?那时我问你会不会吹,你笑着却不说话,就晓得肯定是藏着本事的……你教我好不?你、你当我师父好不?师父……”

“你梦中见到什么?”他不答反问。

“见到……”她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啊,黑漆漆的,草席子有很重的霉味,棍子落下来,砰砰磅磅乱响,我使劲儿打回去,想把棍子一根根打断,可是连草席都挣不开,什么都看不见……”

南明烈这一刻当真后悔,登时觉得对盛国公府和田氏下手着实太轻。

田氏如今仅被顾家圈在家庙自省,可没受什么皮肉苦,反观这小家伙……是他大意了,见她伤势复原良好,努力读书习武,有几回还觑见她跟府里仆婢们笑闹,一切如此寻常,却未料所有的惊惧不安都藏在深梦里,一次次将她拖进去。

把梦说出,丝雪霖突然静下,眸珠微颤。

“……我又作梦了吗?”此时此刻,才算真正清醒。“我听到叶笛,是熟悉的曲调,很好听啊,所以一直听,一直一直听,张开眼睛就瞧见你了……”

“阿霖——”

“嗯?”清楚听到男子唤她小名,她有些楞怔。

“往后本王会教你更多本事,再有棍子落下,你就用那些厉害本事把棍子一根根打断,把持棍的人一个个倒打回去,等到棍子不再出现,本王便教你叶笛的吹法,如何?”

心志够强,才能保护梦中的自己,她知道的。

而他这么做是半迫半诱,要她对那场梦魇下战帖,直接面对。

“好。”她小脸郑重,双颊被锦被捣出两坨虚红,看起来倔强又可怜。

此时,浑沉幽长的钟声一声声传来,响遍京畿。

每年岁末来到新年的第一个时辰,半夜子时,受皇家供养的大佛法寺会敲撞铸铁大钟九九八十一响,名为“无病除灾、开泰呈祥”大礼。

钟响,表示新的一年已到来。

八十一响的钟声尚未结束,小家伙突然挣开锦被的包裹,两条小臂膀蓦地圈住年轻亲王的颈项,搂得甚紧,脑袋瓜搁在他肩上。

南明烈低咦一声,淡淡问:“这是干什么?”

“王爷……师、师父……师父让阿霖静静抱一会儿,我就会很有力气,等会儿再睡着也不怕棍子了……把棍子全打断,它们不再出现,就可以学叶笛,所以师父别动,一会儿便好,就一会儿……”

大佛法寺的钟声终于传来第八十一响,余音杳杳,隐约能听到外边大街上阵阵的鞭炮声和欢庆新年到的热闹喧嚣。

即使是京畿重地,在这样的年节里也得允百姓们同欢共乐。

“……师父,新年……新的一年也要身体健康,快快乐乐的。”

耳边轻暖暖,是小泵娘软软的气息,南明烈任她亲近贴靠……之所以没有推开,许是因她倔气却可怜的神情,不禁去猜,以往过年,她是否都会从双亲那儿讨得这样一个搂抱?相互说着吉祥话?

“新的一年,阿霖也要健健康康,要听师父的话。”

当师父,甚好。

总比被她喊爹喊娘的好上太多。

环在他颈上的细臂紧了紧,小身子莫名轻颤,似乎很开心很开心。

他听到她轻声笑,鼻音略浓允诺——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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