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宴 第八章

作者 : 栗和

做事讲求效率的荀非自是不可能去寻那“可遇不可求”的方世凯,而是寻其据说现今在江南一带的方家妹子。

他随着大福找到玄关处的胡老板,只见他对着一名年轻姑娘直嚷着剧本不能改,除非她愿意出价高于五十两。

那姑娘又说了几句,将腕中玉镯褪下塞给胡老板便径自走了。那胡老板模了模手中玉镯,啧道:“芙蓉种的翡翠镯,贪财呀贪财了。”一转头,却见那公子面带笑意走近,一双俊眸却冰寒至极,盯得他心底直打颤。

“公子还……还有什么吩咐吗?”胡老板满面堆欢,嘴角却不住抖颤。

“胡老板,很抱歉先前没让你明白彻底,我想五十两换小小结局不过分吧?”

“不过分!鲍平、公平得很。”他的脖颈越缩越短,满脸横肉挤成一团。

“既然双方合作愉快,还希望你不要再拿这结局和别人做生意。”他笑道,笑意却不达眼里。

“是、是。我这就派人将玉镯送还给姑娘。”

“不必了。玉镯给我,我替你送还。”他倒要会会这名恐怕是来者不善的姑娘。

“这玉镯怎么看都只值十几银两,胡老板是见人家姑娘美貌就收了玉镯?”

从头到尾皆静静观看的余平插嘴道。

“不,胡某岂敢。那姑娘说,这玉镯值十二两,就改一小部分剧情就好。”

荀非接过胡老板手中玉镯,沉声道:“哪一部分?”

“她、她说就改那些什么『暖帐春宵』啦、『牡丹花丛思弥醉』之类放纵**的部分。”胡老板小心翼翼地说,深怕踩到老虎尾巴。

荀非闻言一愕,大福凑近低声说道:“荀大人,那姑娘还在附近,要不要处理掉?或是擒住她以钓出背后指使人?”

“此事应当是误会,先别轻举妄动,我去瞧瞧。”语毕,将玉镯揣人内袋,身形一晃,旋即转到门外。

远远地,那名年轻姑娘随意走着,他闲步跟在后头,为亲眼瞧瞧她的来处。

她逐渐远离城镇闹区,信步走向河堤;他脚步稍缓,离得远了些。倒不是怕被她暗算,而是因河堤草木初生,无一处可隐蔽行踪。

她左右张望,确认附近应没人注意她,便伸了一个懒腰,抬头迎着风,享受午后的惬意。

河畔女敕绿青草绵延数里,潺潺水流映着澄蓝苍穹,天光水色揉合片片闲云,晃荡出江南独特的旖旎风光。

年轻姑娘身着一袭鹅黄色斜襟祢裙,外披白色纱质长褙衣,在,东风吹拂下,衣衫与一旁杨柳交织狂舞,飘逸娴雅中带出几分娇俏。

他心旌动摇,不由得走近细看;她闻声回头,见到来人显然一愕,只见她双颊晕红,脂粉未施的素净脸庞上美目灵动,略带不安的神情有着三分熟悉感。

“公子……”她想喊荀公子,但见荀非眼神却似不识得她。也是,都九年了,他不见得能认出她。

这姑娘便是墨成宁。且说当日她随义兄袁长桑上五灵山后,自此便跟着他在各处深山研究各种草药。墨成宁医学天资极佳,第四年起便和袁长桑至各地乡野间为人治病,磨练真实功夫,也确实治好了不少怪病杂症,因而江湖上“方世凯及其妹子”的名声就这么悄悄远扬。

如今学艺第九年,袁长桑虽然不舍,但认为他已倾其所知授与墨成宁,余下的江湖历练须靠她自身完成,便要墨成宁独自去寻他的未婚妻子李玦,自己则回五灵山深处,静心等待余毒清尽的那一日。

看多了生老病死,踏遍乡野绿林,她如今已不再畏畏缩缩。袁长桑替她配制的药方她喝得勤,面上麻子早尽数褪去,加上身形抽高,丽色更胜从前,是以荀非全然没认出她。

“打扰姑娘兴致了,我特意来归还此物。”他强压下不该出现的情绪,取出怀中玉镯,面带微笑。

荀非从那么远的地方跟来?墨成宁接过玉镯,忽感一阵晕眩,闭眼定了定心神,良久,开口道:“公子怕是有话要说吧?”

既然她这般直爽,他也省得麻烦。“姑娘为何要胡老板撤换曲子剧情?”

她一顿,有些懊悔方才一时起了劲头便去找胡老板,此时静下心来,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委实过于胡来。

“我见那徐非为众人唾弃,心里甚是不愉快。我想那是胡诌的,尤其,他、他怎可能夜夜春宵、乐不思蜀?他应当是个上进青年啊。”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别开了头。

“就这样?”看到不满意的曲子就要花钱改上一改,他暗忖这姑娘若不是家境过于富裕,便是脑袋出了问题。由她随身携带行囊看来,应属后者。

“嗯,就这样。”虽然记忆模糊了,但她总觉得荀非今日的笑容有些假,不若九年前的真诚。

苟非哈哈大笑,墨成宁侧耳细听,却听不出他的情绪。

“不然你道他该如何?不把酒言欢,难道该孤僻地躲在角落,怨世上没人理解他吗?”荀非看向极远处的山头幽幽道,脸上挂着无谓的笑。

“我不是他,自然不明白他的心情;没经历过他所经历的,说是理解他三分,也仍太过牵强,也许正如你所说,真没什么人懂他。”荀非闻言微讶,转身正视她。她续道:“可他不说,旁人当然无法明白他的想法。”

自五岁那年起,他的想法便几乎不见容于世界。他想哭,荀家人告诉他:“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身为荀家人,要有荀家人的硬骨头。非儿,别哭,你一定要手刃仇敌。”

爹被带走那一年,首辅杨烈还特地蹲来模模他的头赞道:“好俊的孩子。孩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要深明大义,皇上的欢愉便是天下黎民的喜悦,别恨我啊。”

就连方才听昆曲的群众也说理解他的心情,但无论是荀非的复仇也好,徐非的纵欲也罢,从来没有人真正问过他想要什么。

从前想吐露心情而无法为之,久了,人人都理解他,就他自己不理解自己的心情。

墨成宁见他出神,柔声道:“可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找人倾诉,世上理解他的人或许就多了一个。”

她定定看着他,淡淡一笑。“他若肯说,我愿倾听。”

他凝视着她,褪去面上佯笑,苦涩道:“姑娘,我问你,倘若猎户杀了母狼,放过了狼崽仔,你道,这幼狼成长后,是要去寻那猎户晦气,甚而咬死他,还是自个儿离开那片山林,远离人烟,过着独立自在的生活?”

墨成宁寻思片刻,长长的睫毛低垂,幽幽道:“倘若它能心无罣碍,自然离开是最好的。但若摆月兑不了丧亲之痛,哪怕只有一丝丝悔恨,都会在痛苦中过活。若想问心无悔,那么报杀母之仇,抑或远遁山野,都是可行的选择,端看『它』如何作想。”

荀非默不作声,她抬眼向上觑,荀非的面容背着光,瞧不真切。

墨成宁想他需要时间厘清自己的情绪,便抱膝坐在他脚边。过了一会儿,荀非徐徐坐至距她三步之距的草地上,目光迷离缥渺。

河畔草青青,两人无语,就这么从青天白云坐到落霞无垠。

客栈窗边,荀非心不在焉地瞄着窗外景致,负责向他汇报京城状况的亲信刚离开,桌上放着一只玉环,在木质桌面上与晨曦相辉映。

房门一敲,余平推门而入。

“师哥,隔壁茶行有进木栅铁观音,我想打包十来斤回去。”他笑嘻嘻一**坐在荀非对面的圆凳上。

一抬眼,发现荀非有些漠然,想起刚刚遇到的荀府亲信,赶紧敛容问道:“京城状况还在掌握之中吧?”

菊非应了一声,回神道:“余平,可有方姑娘的消息?”

余平颓然摇头。“尚未找到。听店家说,两年前方世凯兄妹曾经来访,他俩不喜在同一地久待,上个月有人曾看见方姑娘一人独行,说不定这当儿已经离开苏州了。要不要贴告示重金找人?”

“他们似乎都挑乡间野路行走,我们明天起从这里沿路寻,”荀非指指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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