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宴 第二章

作者 : 栗和

“哒哒……哒哒……”耳尖的她,突然听见徐徐接近的马蹄声,声音来自刚刚她的来时路。她心头一惊,立即闪身人左方树丛。

从树丛里往外看,隐隐可见来者是一名男子,由黑马身上如绸锻般光泽的毛可以猜想其主人身分定是不俗。

待那人经过,小小头颅悄悄探出树丛,打量来者的背影。那黑马通体乌黑油亮,只四只蹄子在沙土中泛现白光,一如娘亲以前说给她听的故事中,那项羽的乌骓马。

黑马上的男子似闲适浏览四周,一袭雪白衣袍随风飘扬,在大地一片萧索中别有一番风采。墨成宁不曾见过这般光景,小小手掌下意识捣住胸口,试图压下心快速怦动的奇异感觉。

忽地那乌骓马似是在草丛中发现了什么,净往草丛里探头,墨成宁暗叫一声糟,果然便见乌骓突然受了惊,发狂似地扭动身躯,接着仰天长嘶,人立而起,似想甩开背上主人。

这山名唤“五灵山”,山中有一种蛇唤作“诱驹子”,其身散发一股会吸引马匹的味道,故古时常有马商上此山捕蛇以诱野马。诱驹子虽然无致死毒性,但被咬到后往往会全身奇痒无比,待后劲一发,昏迷一至二刻不等,苏醒后与原本无异,且能从此不受诱驹子味道及毒性影响。

马上男子遭乌骓马这么一甩,硬生生给抛了出去,力道之大,让他的身子直直撞向一旁的巨岩,他牙一咬,双足奋力踢向岩石光滑的表面,一个回旋,斜身飞向仅五尺远的巨木,当背部撞上巨树新生枝枒,撞断了几根树枝,减缓了下坠之势,再落人一旁灌木丛中。

呼!真是好险。墨成宁暗暗喝了声采,也替他捏了把冷汗。自远处眯眼瞧了瞧他的伤势,嗯,不过几道口子,这人真厉害。

料想那位公子应是无碍,墨成宁转身打算绕路回府。

她忆及娘亲说过,“女子藏贤兼守拙,莫于君前抢锋头”。她想男子汉大丈夫总不愿被一个小女孩给救了去,何况他若看见自己这副不经世事的小家子气模样,定会瞧她不起。像这种连背影都会生风的男子,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睨了一眼软跪在地的乌骓马,墨成宁暗忖它大概快醒了,便要踏步离开。

可才迈出半步,她心头隐隐觉得不对劲。

她在心里顺了顺那人方才的动作:他被乌骓马抛出去后,借力岩石撞向巨木以减少伤害,最后落入树丛中。

想到他处变不惊,以及利落的身手,心跳又禁不住加快。

咦?不对!他撞着的巨树,那是……见血封喉!

思及此,墨成宁心微微一纠缩,扭头奔至他身边。这时乌骓马已醒,正朝向树丛低低嘶鸣,左前足不住踢着一旁的土块,像是在为自己方才的失控道歉,又像是在为主人担心。

那乌骓马甚有灵性,见她要救主人,立即退至一旁,让出离男子最近的空地。

墨成宁走近那一人一马,才发现这马异常高大,此时它鼻孔中不住喷着热气,与爹爹娘亲骑的白马甚是不同,不由得交杂着畏惧与惊喜。

“呃,我是来帮你主人的,没有恶意,千万千万不要攻击我……”此时她恐怕再不能自诩无惧于生人以外的事物,显然这“生人以外”要修正了,要改为“生人及高大之马”以外。

“公、公子,你还能动吗?”她怯怯地问。

见矮树丛中的男子动了动,举起右手像是要墨成宁拉他一把。她小手即刻伸出,在碰触到男子温热的掌心时,她倏地双颊飞红,“啊”一声甩开男子的手。

那男子闷哼一声,卡在树丛中的身躯因此而下陷几许。

“姑娘是来救人还是来害人的?”沙哑的声音响起,对她扭捏的态度略显无奈。

他视野迷蒙,只见得一双不知所措的大眼生在红透的脸颊上,姑且不论这荒山僻壤何以无故冒出个小泵娘,都这当儿了,难道还要这么矜持吗?

“啊啊,对不住……”她微恼自己怎么这般不中用,一见生人便乱了方寸。

连忙拿一旁枯枝小心翼翼地拨开树丛,经过一番拉扯,终于将他拖拉了出来。

生平头一遭做如此粗重的活,让她光滑细女敕的额面覆满汗水。

将男子扶到树下,墨成宁探头要检视他的伤口,只见这人有着一张冠玉般的俊逸脸庞,额角擦了一道伤口,鬓黑长发散披在背上,凤眸半眯,虽然有些狼狈,仍看得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她模模自己生了些麻子的脸蛋,不由瞧得痴了。

少年睁开朗目,见她痴痴傻傻地瞧着自己,遂探向怀中内袋,取出两颗叔父稍早给的喜糖,客气说道:“多谢姑娘相救。”

墨成宁全然没听见他说的话,一回神,见他手上两颗喜糖在她面前晃呀晃的,不禁想着他在干嘛呀?要她喂他吗?

见她歪着头,神色疑惑,他又补充:“这糖就当是谢过姑娘之恩。姑娘若有事,尽可先走,我在这歇会儿再上路。”

……想用两颗喜糖打发她啊,她略显失望。

蓦地,她想起返回的目的。

她猛然抬头瞪向身旁巨树,见断裂的枝枒还流着白色乳汁,小脸顿时刷白。

“是见血封喉……”她喃喃道。

那少年忽感背部一阵剧痛,胸口灼热无比,一时之间胸闷气阻,见她神色有异,咬牙道:“这树怎么了?”

她不作多想,双手颤抖地掏出怀中白布包,取出匕首。

他俊眸微地一惊,正想开口,一口气却提不上来,身子不受控地软倒在地,意识混沌中,似觉有双小手颤抖地割开他背上的衣袍。

脑中忽然闪现他这一世的悲凉——娘的惊恐、爹的决绝,凝眸一瞧,在跟前招手的,不正是爹和娘吗?他可是要死了?他还不能死啊,那可恶的人、那害得他失去爹娘的人还没得到报应哪……

墨成宁觉得这是自己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如此接近陌生人。

她隐忍着数度涌上心口的退缩,划开他身上的衣物,只见一道细长伤口由左至右横过他背部,伤口边缘泛着乳白中带血的毒液。

她迅速划开伤口附近的皮肉,取出丝帕吸取尚未深人的白色乳汁;接着,她深吸一大口气,动手扒光他的层层衣物,确定除了背部这道口子外,没有其它伤口后,再急急用白袍盖住他的下半身。

她什么都没见着、什么都没见着……不,她什么都见着了……

视线又移到他背部那道发溃的口子,不禁冷汗直流。她还在难堪些什么呀!

救人要紧!救人要紧!

她低头暗忖:万物相生相克,娘亲曾说:“药之所生,草之所息,百步之内必有它物以克之”,这红背竹竿草会生在哪儿呢?莫非……小小身躯立时跪爬在见血封喉旁,搜寻一种有着赤色叶片的草。

时间每过一分,少年便离鬼门关越近。她心下渐慌,要是有个人死在身旁,日后她肯定会恶梦连连,肯定会更加胆小,肯定会……有些不舍。一个模糊的想法掠过脑海……怎么会不舍呢?

不多时,她眼睛一亮,发现矮木丛下的小小植株,起身便要去抓,却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定睛一看,唇瓣不禁上扬。

终于给她找到了,正是红背竹竿草。

墨成宁快速将那植株连根拔起,用匕首捣得稀烂后尽数抹在他背部。瞥了一眼凌乱披在他身上的衣物,即刻快手替他套回。

她不知要刺激哪个穴道才能使人苏醒,歪着头瞪视少年身躯,一晌过后,才用手在他全身“较不令人难堪的要穴”胡乱按了个遍,待按到足底涌泉穴时,就听见少年闷哼一声,悠悠转醒。

她面露喜色,连忙转身背向他,这才放心显露情绪。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有用处,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边绽放一朵笑靥,显现了那单边的酒窝。

他竟然还活着么?犹记得意识消灭的刹那,不甘充塞胸臆,可却又惊讶地发现,不甘之中居然带有那么点庆幸;而那感觉在转醒后,恍若隔世,幽幽自脑中抽离。

“姑娘可是替我解了毒?”他缓缓翻身坐起,背部一阵吃痛。

少年醒了,墨成宁跟陌生人相处的不适感又袭上心头。

她转过身来。“还、还没,先暂时护住心脉了。待会到我家,我取药给你去余毒。”

他感激道:“有劳姑娘了。”

这时一直在不远处的乌骓马见主人醒了,便欢天喜地的走来。见她瑟缩了下,显是害怕,少年淡淡一笑,道:“姑娘若不喜这孩子,我命它自行下山便是。”

说完拍拍马臀,要它先行离开。

还是个孩子啊,那日后长大岂不是……

“等等……”公子这身子恐怕禁不起自行下山的风险,万一路途中有个三长两短,她可就罪孽深重了。

她在心里轻叹一口气。“我扶你上马吧。”她搀着他的臂膀助他上马,手牵起缰绳,但止不住的抖意让缰绳不住滑落。

乌骓马呼出的热气不断往她顶上喷来,她内心已然呜呜啜泣起来,这乌骓马……会不会咬人哪?

一只沾了点泥土的修长手指伸到她耳畔,她微一愣,只听得脑后传来:“姑娘若是不介意的话,上马一道下山吧。”

介意啊!怎么会不介意!她在心里大喊,但身体却像是抱到救命浮木般,迅速抓住他的手翻身上马。

雨点轻落鼻尖,如绵似针,拍打着她燥热的脸庞,少年不着痕迹地替她挡去部分雨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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