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类 第十三章

作者 : 攸齐

第五章

回到住处,一片黑暗。他掩上门,开了灯,疲倦地滑坐在地板上。他有些失神,不知想着什么。稍长的时间后,似是听见什么声响,他心一跳,急忙跑进后面浴室,果然就见阿金阿木和阿水被泡在浴缸里。迅速捞起三人,用毛巾覆住他们全身,他拿来吹风机,一个一个吹干他们全身上下。

“师兄……呜……”阿木身上已干,坐起身,呜呜哭着。“我以为这次我一定死定了……我身体好软好软,又好重好重,我觉得我好像快要烂掉一样……”

“就是……师、师父好生气,把我们拎了就往水里丢。虽然我叫阿水,可是、可是我很怕水啊……”阿水也呜呜哭着。

阿金维持一贯的酷样,说:“我受够了!又不是我们放人的,而且警察要拿走我们住的房子时,我还想办法让警察拿不动,我们甚至还现身给其中两个警察看,想不到师父这么无情无义。我决定要离开这里!”

“你们走不了。”男人淡淡开口,眉间已显疲态。

“可以啦,只要师兄你帮忙,我们一定可以离开。”

男人关了吹风机,收着电线。心里明白这不难,但他帮了他们,谁来帮他?

“师兄,你也想离开吧?你答应帮我们,我们也可以帮你,师母和师姐也不会有事。”阿金很笃定。

男人心动,开始认真思索。阿金见他似被说动,又说:“你要是怕我们说话不算话,那我先想办法帮师兄,成功后,你记得回来救我们就好。”

一阵沉默后,男人哑着嗓开口:“你要怎么做?”

假日午后,医院显得特别宁静,少了平时门诊进出的病患与家属,此时此刻的医院,是有些冷清了。

邵海晴倾身低脸,轻轻按压兄长的手指,一旁站着凑脸过来的黄宛贞。“为什么你要捏他?他会痛耶。”

“这叫按摩。因为他只能躺在床上,很容易肌肉萎缩,常帮他翻身、按摩的话,他才会健康。你看,要像这样帮他按,不要太快,每根手指头都要按到。”邵海晴细心地说明,毫无不耐。

黄柏毅就坐在椅子上,头靠着墙面,不掩饰地盯着她瞧。他忆起第一次在楼下大厅遇上她,她哭得彷佛世界末日、彷佛怀了孕还被抛弃的女人一样,令他印象深刻;当时的他只想着,这女人真能哭,却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她成了他的同事,甚至是,以现在这样的模式处在一块。

“我会啦我会啦,我来帮他就好,海晴你去旁边。”黄宛贞学会按摩技巧,赶人离开。

邵海晴笑了声,把位子让出,抬眼时,对上男人静深的黑眸。她稍愣,轻垂了眼,慢慢移步靠近,在他身侧的椅子坐了下来。“谢谢你带你姊过来,我哥很高兴,从刚刚看到你姊开始,他一直都在笑。”

“谢什么?你没怪我们打扰就好。”

“怎么会?像上次你见过的那几个阿姨,有一位是每天都来,我心里很感激她们,总觉得说再多的谢谢都不够。”她看着黄宛贞按摩的动作十分温柔,微微笑着。“你看你姊,对我哥真好,明明之前不认识。”

他嗤一声,道:“她现在是觉得新奇,把你哥当成宠物了,等她腻了,看她还会不会吵着要来。”

“就算当成宠物也没关系,至少这一刻,他们都是很开心的。”她望着那两人,唇角微微翘起。

“活在当下?”他侧眸,看着她唇角那道柔软的弧度。

“当然。”她偏首看他,眼眸晶亮。“过去的就过去了,不可能重来;未来也未必和我们想象中的一样,只有现在这个时候,这每分这秒,才是真实掌握在我们手里的,所以,当下很重要啊。”

他黑眸渗出笑意。“你知道我刚刚坐在这里想什么吗?”

“不知道。”

“想你这个人。”他深眸仍有笑意,直勾勾盯着她。

“……我?”她心一跳,避开他凝视。“我、我怎么了吗?”

“我在想我第一次在楼下大厅看见你的情形。”

她一怔,耳根莫名发热。那是很糟糕的画面吧?哭得满脸泪水和鼻水,而且还不够卫生纸擦鼻水,那样的自己一定很丑。

“我那时候想的是——靠,这女人怎么这么会哭?是怀孕了但被抛弃吗?”

“我哭得很丑吧?”

黄柏毅认真回想。“老实说,我没有想过丑不丑的问题,不过我有留意到你眼角的痣。我那时就想,原来有泪痣的女人真的特别能哭。后来相验时见到你,是从你的衣裤和你的泪痣认出你就是那个跟我拿了面纸但一句谢谢也没说的爱哭女人。”

她微讶。“我没道谢?”已忘了当时情况,只记得自己哭了很久。

“没有。刚好你有电话来,讲完电话就离开了。”

“那真的是很抱歉,我没想到我忘了跟你道谢。”

“喔,不要紧,当时觉得你很能哭,应该是个比较娇气的女孩,所以第一次和你一起相验,你面对庄家双亲对你的质疑时,你十分强势地建议解剖,翁瑞仁说你酷,我只觉得你是想彰显你的专业性。上次知道你家庭情况,才发现或许你是因为家里的事,一夕间被迫长大,所以你表现出来的严谨和不苟言笑,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稳重、更不需要别人为你担心;你怕要是表现出热情大方,会让人以为你不够成熟、不够有能力撑起这些事。”

他侧目看她,道:“其实,能哭是好事,你也不用因为被我看到你哭的样子就觉得丢脸,人总是要有一个可以抒发情绪的管道。”

不否认他对她的剖析,可她也没正面回应,只转转眼珠,神情带笑。“所以看美女也是抒发情绪的管道?”

他畅笑两声。“当然。不然呢?家里的事我不大愿意说,并不是觉得这种家庭让我没面子,而是说了也无事于补,我还是只能靠我自己。工作烦了,还有同事陪我喝两杯,但有时被我妈我姊卢烦了,我找不到人说话,所以就看美女啦。”

邵海晴想了一会,有些不认同地开口:“你有妈妈是多么棒的事,怎么还觉得烦?姊姊也不是故意要变这样的啊。”

“烦啊,怎么不烦?”他看着黄宛贞,道:“你看我姊这个样子,我妈可能不担心吗?她担心她走了后,谁能照顾我姊?我每回听我妈说这些,心里也难过;但如你所说,未来的事我们怎么掌握?然后她看我不说话,就会开始碎碎念,念我这年纪了还不找个对象;念我不会体谅一点,赶快结婚生子,让她安心……常常被唠叨着重复的话,不烦才奇怪。”

他偏过脸,看向她,笑得有些吊儿郎当。“我当然知道有妈妈关心是很幸福的事,不过法律没规定妈妈碎碎念时,做儿子的不能觉得烦吧?难道你从来没因为被自己的爸妈叨念几句而觉得烦?”

她赧颜,点头道:“小时候卡通看太久,常被我妈念。我哥后来迷上漫画,我爸妈也是看一次就念一次,那时候我和我哥都会偷偷抱怨我爸妈。”

“所以啦!这就是人吧,纵使明白他们用心良苦,我们还是有我们自己的想法和情绪。也许当我们哪天成了人家的父母,也会这样碎碎念。其实有几次她念我时,我表现得很不耐烦,事后心里会觉得对她很抱歉,但下次她又念,我又开始觉得很烦,然后又感到对她愧疚……”他对她眨眨眼,像顽皮的大男孩,道:“人生就这么无聊。”

她笑,月兑口而出:“那你就赶快结婚,妈妈就不会念了。”

“为了不被她念,随便找个女人结婚,这样对婚姻也太草率。”黄柏毅舒口气,往后靠着墙面,道:“说结婚,哪这么容易,总要有合适的对象,她有事没事就帮我相亲,我去了几次,每回跟对方坦承我有个精神分裂的姊姊要照顾,谁听了不是脚底抹油?”

她听了听,只垂了眼帘。这不正与自己的想法一样?从哥哥事发后,接着母亲、父亲相继离世,她曾经有过的爱情梦,彷佛也随着他们的离开而跟着入土。她学业忙碌,又要打工,还有个兄长要照顾,哪有心神经营感情?哪有人愿意接受这样的她?

但即使明白这些,心里隐约还是有一种期待,那是对爱情的渴望。谁不想有人陪?谁不希望难过的时候有个肩膀可以依靠?所以前男友追求她,她表达过自己家庭情况,但他不介意时,她便一头栽了进去。

为了有人陪,她不断容忍他后来逐渐露出的真面目和他的脾气,只因为她害怕寂寞。若不是那次他月兑口批评哥哥和她的工作,她恐怕还深陷在自己编织的爱情梦里不愿醒来。

“啊!”黄宛贞忽然大叫一声。

邵海晴吓了一跳,回过神,身旁黄柏毅似习以为常,未受惊吓,他看过去,只见自己的姐姐睁圆眼,直盯着他看。

“阿毅,我忘记一件事了。”她睁着无辜的眼。

“你现在说也可以。”

“阿金要我告诉你的啦。他说他师兄不是坏人,他师父才是坏人。”

黄柏毅点头,表示听见,但未置一词。

“你有记住吗?阿金说你一定要记住。”

“知道。”他应得有些敷衍。

“你知道?那你知道阿金是谁吗?”

“你朋友。”他无神通,不知她幻想的世界里有谁,总之,有给她回应就好。

“才不是!”黄宛贞站起来。“他不是我朋友,他是鬼。”

“喔……”黄柏毅尾音拉得长长的,忽侧首看着邵海晴。“你也看到了。说结婚?女生听见她说她朋友是鬼,不被吓跑才怪。”

邵海晴笑一下,就见他盯着她的目光忽变得幽深。她讷讷问:“怎……怎么了?”

“没什么。”他笑,话说得半真半假:“只是突然想到你好像不怕鬼,如果对象是你,我就不用担心你被她吓跑。”

她愣了愣,尚未想好该有什么反应时,黄宛贞又嚷嚷:“阿毅!我讲话你有没有在听?阿金说这件事情很重要,你一定要记得他师父才是坏人!”

“你这么大声讲话,会吵到海生,小声一点,我没耳聋。”

“因为我觉得你根本没在听啊,我是姊姊,你要听我的话,懂不懂?”

黄柏毅起身,走了过去。“我知道,我有听见。这里是海生的病房,你说话不能太大声,否则会……”

邵海晴听见他起身前那一声满是无奈的叹息。她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想着,他呢?他疲倦时、烦恼时,甚至是难过时,想不想有个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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