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甫一入院,便觉浑身一震!
此时天明不久,正是清晨最冷的时候,大雪纷扬,只小半夜已在地面结了厚厚的冰层。可这看似寻常的一方庭院,竟是地火暖热,鹅毛般的雪片子纷落而下,眨眼功夫便融入地底,冰雪不存。
一侧瘦梅数枝,红白相映,清风拂来,穿梅而过,拢起满院清香,不似人间天地。
更不必说,梅花树下执笔作画的贵人公子,更是谪仙下凡了罢。
老大夫恍恍惚惚地跟进来,浑不知今夕何夕,直到贵人公子止了笔,身后随侍笑嘻嘻地捧上一盏茶,随手将画卷揉成了团,“公子,你这一画就画了一个多时辰,李大人早都走了。”
“走便走罢,”公子不在意地啜了口清茶,见老大夫一脸心疼地盯着那一团,不由笑道:“一凡尘俗物耳,先生着相了。”
“只是这般画作,如此便弃了……可惜啊。”
“庭前作画,只为静心,心静,则万物莫不可得。”
老大夫一怔,忍不住再次打量起这贵人公子,云纹素袍,墨色大氅,不似寻常公子绾髻戴冠,只以一条缎带将发丝松松系着,雍容华贵中别有一番悠然滋味。看着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然这一淡笑一席话,却禅意深深,如聆梵音,其内蕴含的大气魄让人心神发紧丝毫不敢轻忽!
他琢磨片刻,深深作了一揖,“公子大智!老朽杜仲,见过贵人公子。”
“闲云野鹤,何足道贵?”示意身边随侍扶起杜仲。
后者听出他言外之意,便不再纠结于贵人的称呼,起身问道:“您的伤……”
公子也不推辞,从大氅中伸出手,肤白如玉,五指修长,腕子上隐约戴了一串佛珠,遮掩在宽大的袍服袖口处,怎一个赏心悦目。唯一不和谐的,恐怕就是食指骨节上那处青紫色的伤痕了,斑驳的血迹干涸在伤口周围,皮肉深深外翻出来,竟是几可见骨!
嘶!
杜仲倒抽凉气,“这……这竟是被……咬的?”
“可不是被咬的么,那白眼儿狼恩将仇报,公子还救她,就该把她打出去……”说话的随侍清瘦白净,嘀嘀咕咕的一脸不痛快,也让杜仲大概明白了事情经过。再看这惨不忍睹的伤口,形貌狰狞,深可见骨,实难想象犹如野兽一般的牙口,竟是出自那娇滴滴的小姑娘。
杜仲啧啧称奇,听公子淡淡打断随侍的聒噪,“皮外伤罢了,不打紧。”
“这虽是皮外伤,可伤到这种程度却是半点马虎不得。”边说着,边打开药箱,取出壶北地烈酒,“好在寒冬时节,不易发炎,老朽先以烈酒为您清洗一番。”酒雾喷洒,很快整个院落里流淌着辛辣的浓香。
北方边塞,风寒沙暴,此地人惯用此等灼灼烈酒,一口下喉,暖意自喉腔直入肺腑。相应的,用在伤口上,也是非一般的灼痛。杜仲小心观察着公子神色,却见他除了微阖上眸外,竟是面色平和,静若寻常。
“公子好定力!”复又收起酒壶执了把小钳子,“这外翻的腐肉是得剔掉的,否则伤口不易愈合。”
“可。”
“十指连心,请您多加忍耐。”
接下来的数日,杜仲每日清早准时前来。
先是到后厢去把过文初的脉象,再回到庭院给公子换药包扎。随着一过去,公子的指伤已好的差不离了,古怪的是,那在他预料中早该醒了的文初,却迟迟昏迷,只能三餐以温补的汤粥食养着。
一个女子自冰雪中挣扎求生。
女子的面容留了白,衣饰不过简单勾勒,唯有荒芜、昏黑、落雪,这三者组成的艰难环境下她伸手挣扎的动作,是那么的迫切,那么的栩栩如生,给乍看之人一种直击胸臆的震撼——生命的震撼!
杜仲望着这幅画怔怔出神,连两个随侍什么时候回来了都没注意。说来好笑,这两个人,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口若悬河,偏偏不爱说话的那个叫阿言,一张嘴就停不了的叫阿默。
阿默跑来一脸兴奋,“公子你猜猜,你随手一救,救的是谁?”
“文家幺女。”
“您知道?!”
“本是不知,”不论阿默有多兴奋一惊一乍,他始终语气淡淡,卷起布帛,随手放置一侧。这个动作却让杜仲老眼一闪,心说这几日下来,还是第一次看见某幅画没被毁去。就听公子分析道:“此女装晕自是不想与贵人牵连,年纪大约十四五,恰巧出现此地,再加城中搜查。”言外之意,还用说么。
“对,对,公子料事如神!”
无视这马屁,“摆饭。”
很快有侍女将简单的膳食送了上来,在南朝,肉食几乎可说是富贵的象征,唯有贱民百姓才会以素为食。而古怪的,他的膳食竟是简单的两道素菜,女敕绿女敕绿的清炒一簇,笼在瓷白镶兰的浅盘中,煞是素雅好看。
公子优雅举箸,一边细细地嚼,一边听身旁阿默聒噪地献宝,“公子,公子,精彩的来了,您快再猜猜,我追上她出门,她去了哪儿?”
“成衣店。”
“您又知道啊?”阿默垮下双肩,跟着这种主子,太没乐趣了,“后头的您肯定猜不到,她最终目的是哪?”
公子头不抬眼不睁。
阿默表情凄苦,“您不猜了啊?”
公子用饭完毕,拂袖起身。
阿默终于憋不住了,“公子,公子你别赚这个真的很精彩,属下亲眼看着她换了身衣裳从成衣店出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挽着发髻,抄着手,弓着背,一脸猥琐地进了家妓坊。嘿,以前在京城的时候,老听说文家幺女怎么怎么顽劣,女扮男装逛窑子下酒肆,属下还不信呢,这次可算长见识了。”
他说的眉飞色舞,捶胸顿足,公子却一点儿听的兴致都没。
一侧杜仲被勾起了好奇,“去妓坊作何,伪装嫖客,躲避搜查么?”
阿默一拍大腿,“当龟公!”
三个大字如雷贯耳,就连行云流水般走出门口的公子都顿了一下。
阿默还在啧啧感叹着什么“逃出教坊司,又入勾栏院”之类的品评。公子的目光却渐渐移到包着纱布的指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女子脏污不清已记不得了五官的脸,然那坚定的一双眼,和一口下指时迫切的求生意念,却是愈见清晰起来……
过了好半晌——
公子唇角微勾,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奇女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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