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的秘密 正文 第二部 从上海到巴黎11-第三部 诺查丹玛斯如是说6

作者 : 蔡骏

这是怎么回事?林海又把片子倒回去放了一段,还是没有出现玛格丽特。电影结束片子也就结束了,这张DVD总共就这么点容量。他又看了片子的花絮部分,还是没有出现真正的玛格丽特,只是一张普通的电影碟片而已。

当初那个在DVD里向他求救的玛格丽特到哪里去了?

林海一下子有些懵了,到现在耳边似乎还嗡嗡地响着那句话:“Aidermoi!”

他低头摊开了左手掌心,“Aidermot”依然像个耻辱的伤疤刻在手心里。

难道这一切都不存在?

也许在那天晚上,被他叫出来的值班老师说的是对的,这根本就是他自己的编造,是他脑子里的妄想。或许,那所谓的黑衣男子根本就不存在,写在手心里的那个“Aidermoi”,其实是林海自己用特殊颜料写上去的。

至于那张《玛戈王后》的DVD,为什么会出现在林海的口袋里?原因可能也很简单:那天在回学校的路上,正好在碟摊上发现了这张片子,于是就买下来放在口袋里了。

但玛格丽特在DVD里的求救又如何解释呢?

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求救”本来就不存在,而是林海自己的幻觉,或者是记忆错误;第二种则是玛格丽特确实求救了,她在密室的镜子里发现了林海,然后通过镜子作为媒介(对林海来说则是油画),把某种求救的信息输入到了林海的脑子里,使他在当天晚上产生了种种错觉和幻想,从而发现了玛格丽特传递给他的求救信息。

那为什么现在又看不到了?

按照上面的逻辑来解释,既然玛格丽特已经逃离油画了,那碟片最后的求救也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林海也就看不到了。

林海无法从正常的推理去判断,但这件事本来就已经月兑离了逻辑,无法以正常人的思维来面对。

已经下午1点多了,很快就会有人来学生会了,林海急忙把DVD从机器里退了出来,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因为下午是选修课,他提前离开学校赶了回去。

林海没有食言,在说好的时间里回到了老屋。玛格丽特正满脸焦虑地等着他:“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她又换了身白色的衣服,这是昨天在一家街边小店买的,看起来很是素净,正好与她的胜雪肌肤、乌木青丝相配,看来无论16世纪还是21世纪,女人的审美心都是一样的吧。

林海感到一阵莫名的疲惫,虽然心里有很多话,但此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只能乖乖地呆坐下来。

“上午我在床底下发现了一些东西……”

玛格丽特拿起几本旧书放到桌子上,一股淡淡的灰尘扬了起来。林海这才恢复了精神。那几本书都是法文版的,年代似乎已经很久远了。

他先翻开其中最厚的一本,没想到竟是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是1930年巴黎Pascal出版社出版的。这是林海第一次看到30年代的法文版图书,而且还是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更重要的是,在书的内页里写着一行中文——

林丹青

民国二十四年购于Paris

这行字像是烙印一样刻进了林海的眼睛,他一下子就怔住了,嘴里轻轻吐出了两个词:“爷爷!巴黎!”

他是用中文说的这两个词,所以玛格丽特没有昕懂:“你说什么?”

林海缓缓地回过头来,指着书页上的那几个汉字,用法语回答她:“‘林丹青’就是我爷爷的名字,‘民国二十四年’就是1935年,这本书是他1935年在巴黎买的。”

“你爷爷去过巴黎?”

“我也不知道。爷爷过去一直住在这间老屋里,直到十年前他去世。我记得爷爷在活着的时候,从没说起过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我只知道他是学美术出身的,后来在大学里当美术老师。”

他又翻了翻其他几本旧书,全都是30年代法国出版的图书,有司汤达的《红与黑》、大仲马的《玛戈王后》与《蒙梭罗夫人》、莫泊桑的《她的一生》,此外还有两本美术方面的书,林海叫不出作者的名字。

在这些书的内页里,全都有林丹青的签名,还有购书的时间和地点。购买时间都在1933年到1936年之间,购书地点基本上是Paris(巴黎),只有《她的一生》是在Lyon(里昂)买的。

“这些书都是你爷爷在法国买的?”

林海只能点了点头说:“没错,看来在30年代,爷爷真的去过法国。”

四百年前的法国还没有大仲马与普鲁斯特,所以玛格丽特从没听说过这些作家和作品,她茫然地问:“这些书说的都是什么?”

“历史——爱情——童年——命运——”

林海的嘴唇嚅动着,说出了几个重要的法语单词。

“好像还有关于画画的书吧?”

“是的,我爷爷年轻时就是学美术的,看来当年他是在法国留学的。”但林海又疑惑地低下了头,“可这么重要的事情,爷爷为什么从来都没说起过呢?”

而且,如果爷爷曾经在法国留学过,那他肯定会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可是在林海的记忆里,爷爷从没说过半句洋文,身上也没有任何法国文化的痕迹,甚至看不出他曾去过国外。至于林海学习法语,则丝毫都没有受到过爷爷的影响,当初他在中学里选修法语时,爷爷都已去世好几年了。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玛格丽特也说出了她的疑问:“可我不明白,既然中国这么好,为什么还要到法国去学习?”

林海只能苦笑了一下:“你不知道1574年以后的历史,虽然我们中国古代很伟大,但自从19世纪开始,中国就变得非常落后,受到了很多国家的欺负,其中也包括你们法国在内。为了改变中国的落后,我们必须要向你们先进的国家学习,所以在19世纪末以后,就有许多中国学生到你们的国家去,直到今天都是这样。”

“真难以想象啊,我那个时代的法国是多么虚弱,国家面临分裂,人民自相残杀,而遥远的东方则充满了魅力,上帝是多么宠爱你们中国人。没想到四百多年以后,世界居然颠倒了过来。”

“别说这些了,这件事太复杂了。”他把那些书都收拾了起来,放在床边一个小纸箱里说,“如果你觉得太无聊,可以拿一本出来看看。”

“其实,刚才我已经翻过其中一本了。”她忽然低下了头,咬着嘴唇说,“那本书叫《玛戈王后》。”

林海心里忽然一抖,大仲马的《玛戈王后》,主人公不就是历史上的玛格丽特吗?当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经典的历史小说里,并且成为了小说的主人公,那他(她)会有如何的感觉呢?

他盯着玛格丽特的眼睛说:“这本书你看了多少?”

“看了开头几十页,书里写的那个人好像就是我吧?还有我的母后、我的哥哥们,还有……”

说到这里她突然止住了,似乎又勾起了某些痛苦的回忆。林海知道她要说的那个人是谁,而他不希望再听到那个名字。

“够了,这只是一部小说而已。小说的内容都是小说家虚构的,就算历史小说也绝不等于历史,只能说是大仲马的个人创造,你千万不要把书罩的那些事情当真。”

玛格丽特的语气越来越忧伤了,但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虽然,对于我出生的时代来说,这是两百多年以后的人写的书。但恰恰是这本书,唤醒了我的某些记忆,让我无法自拔……”

“别说这些了,我们看会儿电视吧。”

林海故意要转移话题,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虽然是十年前买的老彩电了,但画面还是挺清晰的,总算吸引住了玛格丽特的眼球。

电视里说的话全都是中文,玛格丽特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她还是专心致志的样子,就像我们在看没有字幕的外国原版片。

黄昏时分,林海跑出去买晚饭了,这回他没有买洋快餐,而是特意买了两份中餐,他想应该让玛格丽特尝尝中国菜的味道了。此外,他还到超市买了胶带、钉子、榔头之类的物件,这些东西今晚都是要派用场的。

他没有让玛格丽特久等,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老屋,饭菜还是热腾腾的呢。

让林海感到欣慰的是,玛格丽特只吃了几口,就深深喜欢上中国菜了。怪不得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中餐馆,连四百多年前的法国公主也被征服了,原来中国菜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在林海的帮助下,玛格丽特尝试着用起了筷子,但夹了几下还是又抓起调羹了,这让她难得地笑了起来。林海也想要笑,但却笑不出来,因为他觉得这快乐太短暂了,简直就像是不真实的梦。

看着玛格丽特吃菜的样子,他忽然想到了一幅画——《最后的晚餐》,也许诺查丹玛斯今晚就会出现,这会是他们两人最后的晚餐吗?

吃完后玛格丽特忘记了公主之尊,她用舌尖舌忝着唇边说:“这大概是我四百多年来最好吃的一顿晚餐。”

林海早就吃好了,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半晌都没有说话。

玛格丽特的快乐也很快就过去了,她没有再开电视机,只是一个人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老屋里沉默了两个多小时,林海一直静静地看着玛格丽特,终于忍不住说话了:“Margueritte,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一个人。”她缓缓抬起了头,神情非常复杂,“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你能说出他的名字。”

犹豫了几秒钟,林海说出了那个名字——德-拉莫尔。

这个名字犹如电流般穿过玛格丽特的身体,她咬着嘴唇说:“是的,我已经想起了他。”

“把你和他的故事说出来吧,我愿意倾听。”

她静默了好一会儿,轻声地说:“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我和亨利结婚的那天。”

林海吃了一惊,难道竞和电影里拍的一样吗?

玛格丽特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在巴黎的大街小巷,流传着许多关于我和拉莫尔的不同版本的故事,但我绝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样的人。”

林海明白她的意思了,只要看着玛格丽特的眼睛,就知道她绝不是传说中的荡妇。她与拉莫尔之间的爱情,原本就是纯洁和高尚的,没有理由怀疑她的贞节。他幽幽地问:“你也经历过‘圣巴托罗缪之夜’吗?”

“对,那是个充满血腥的恐怖之夜,我永远都不想再回忆那个夜晚。”

“你和拉莫尔就是在那夜相爱的吗?”

“也许是吧。我和拉莫尔的关系是非常秘密的,尽管后来被我的丈夫知道了,但他并没有太多的怨恨,因为我和亨利纯属政治婚姻,本来就没有丝毫的感情。”玛格丽特似乎还隐瞒了许多,很快就跳到了最后,“真正下令逮捕并处死拉莫尔的,其实是我的母后。”

“你还记得拉莫尔被处死那天的情形吗?”林海的心也绷紧了,他知道自己可能触到了玛格丽特的痛处,于是他又停顿了一下说,“对不起,你可以不说的。”

“让我说——那是1574年4月30日,这是我永远都不能忘记的日子,拉莫尔在巴黎的广场上被斩首。当时我就躲在广场附近的一个小房间里,当我再一次看见拉莫尔的时候,他已经身首异处了。我买通了刽子手,得到了拉莫尔被砍下的人头,在暗夜中的巴黎街头,我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抱着爱人的头颅匆匆走过。当我来到蒙特马尔高地的小教堂时,我的白裙已被头颅的鲜血染红了,我感到四周飘荡着无数幽灵,在坟墓中为我们吟唱着挽歌。我含着眼泪将人头埋在小教堂的地下,而我的心已跟随着拉莫尔一同被埋葬。”

听完了这一大段心灵独白,林海觉得自己也到了1574年的巴黎,他的人头也已经被砍下,正在玛格丽特白衣飘飘的怀中,缓缓穿越黑暗而阴冷的街道。

她长长地嘘出了一口气,仿佛吐出了四百多年的忧伤:“是的,从那天起我的心就已经死掉了,第二天我就被囚禁在卢浮宫的密室里。四百多年过去了,我失去了时间与岁月,直到现在我重新遇见了你。”

林海颤抖着后退了半步:“不,我不是你的德-拉莫尔,我也不是四百年前的法国人。我就是我,我的名字叫林海!”

“你不是很相信命运吗?是命运让我们相遇的,这是四百年前就注定了的,我们要分别这么长的时间,在这遥远的地方重逢。”

玛格丽特缓缓靠近了林海,她的手是那样冰凉,就像黑暗中爬出来的章鱼,紧紧地抓住了林海。

他们的脸庞也越来越近,寂静的房问里可以昕到彼此的心跳。

还有对方的呼吸。

越来越近……

突然,电灯一下子暗掉了,屋子里变得一团漆黑。

就在林海的心几乎要跳出来时,灯光忽然又恢复了,但没隔几秒钟灯又暗了。电灯就像抽风似的,不停地忽明忽暗了起来。

玛格丽特的脸庞时而被灯光照亮,时而又笼罩在黑暗中,每次光线闪烁的时候,林海都能发现她目光里的恐惧。她紧紧地靠在林海身边,几乎不敢睁开眼睛了。

林海也手足无措地盯着电灯,那忽明忽暗的光线让他感到一阵头晕,看起来像是电压不稳,这在电线老化的房子里也是常有的事,但此刻他更愿意相信另一种可能——诺查丹玛斯来了。

在墓地鬼火般的闪烁灯光下,玛格丽特也战栗地说着那个名字:“诺查丹玛斯。”

就在林海的心如铅般沉重时,他突然听到了一阵沉重的敲门声!

夜半鬼敲门?这暗夜里的声音是如此可怕,差点敲碎了他的心。

玛格丽特也抬起了头说:“他来了!”

他们的脸庞在灯光下忽隐忽现,宛如两只惊弓之鸟,而外面的敲门声依然在继续,持续不断宛如夜晚的涛声。这“地狱之声”渐渐包围了整个老屋,从窗玻璃上、天花板上、地板上似乎都传来了这种声音。

林海挣扎着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门后,把耳朵贴在了门板上。外面那重重的敲门声,猛烈地撞击到他的耳膜上——门外的人究竟是谁?或者说门外是不是人类?

这时玛格丽特大声地喊了起来:“千万不要开门!”

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赶忙把桌子搬了过来,死死地顶在门板后面,然后任由外面的敲门声继续。

玛格丽特已经躲进了他的怀中,林海再也没有顾忌地搂住了她。此刻他们都处于极度的恐惧之中,尤其是林海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下一分钟死去。他只感到玛格丽特的身体不再冰凉,她是那样火热而颤抖,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猫,黑色的长发沾在他的嘴角,一股淡淡的味道侵入心脾。

这就是世界末日了吗?如果就这样两个人抱着一起死去,是不是也挺浪漫的呢?虽然没有拉莫尔血染的头颅,也没有巴黎暗夜的灯火,但在诺查丹玛斯制造的彻骨恐惧之中,林海似乎窥到了玛格丽特最真实的眼神。

在幽灵般闪烁的灯光下,他们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那是临死之人最终的倾诉,根本不需要半句的语言,然后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那可怕的敲门声忽然停止了,电灯也恢复了正常。林海像是刚被救起的溺水者那样,缓缓睁开眼睛深呼吸了几口,额头已满是汗珠。

玛格丽特也睁开了眼睛,她茫然地看着头顶的电灯,还有玻璃窗外的黑夜,停顿了片刻说:“他走了?”

诺查丹玛斯走了吗?林海轻轻地放开了玛格丽特,他又走到房门后面,仔细地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似乎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老屋里的空气依然接近窒息,他和玛格丽特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面面相觑地等待着,等待诺查丹玛斯再度来临的时刻。

然而,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电灯始终都保持着正常,门外再也没有响起声音。林海终于放松了下来,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息着。

但玛格丽特冷冷地说:“诺查丹玛斯还会回来的。”

这句话立刻提醒了林海,谁知道那个幽灵什么时候还会来呢?他重新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圈步,忽然想到了下午在超市里买的东西。

林海急忙把那些胶带和钉子拿了出来,先用榔头把钉子敲在窗户的重要位置上,等于把窗户给固定住了,然后再用胶带封住门窗的缝隙。他连阁楼上的老虎窗也没有放过,那些厚厚的胶带几乎把窗玻璃都遮住了,根本就看不清外面的光线了。然后他把桌子顶在门后,就算再用力都不能把门撞开。

最后连林海自己都摇了摇头,他差不多把老屋做成了密室的样子,或者说更像一个密封的古墓。

玛格丽特苦笑了一声:“你想把我们都埋葬在这里吗?你能躲得过今晚,明天又怎么办?”

这时林海的精神都快崩溃了,他抓着自己的头发说:“我们还有明天吗?”

玛格丽特不再说话了,她低下头说:“早点休息吧,我累了。”

十分钟后,林海爬到了阁楼上,他看着被胶带封起来的老虎窗,忽然想到了“作茧自缚”这个成语。

已经是半夜了,他静静地躺在小木板床上,刚才那可怕的经历,使他很久都没有睡着。

林海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暂时忘却刚才的恐惧,然后重新清理一下最近发生的一切。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头上呢?

那一幕幕场景如电影画面般转过,他想起了自己身处的这间阁楼,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中午,想起了在老虎窗下发现的羊皮书卷。

不,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十年前挂在这里的玛格丽特画像、关于“路易九世之谜”的羊皮书,全都发生在这间阁楼里,而这些东西都是爷爷留下来的吧?

今天他已经发现了,爷爷在上世纪30年代,曾经在法国巴黎留学,学习的是美术。而玛格丽特的画像和羊皮书,显然都和法国历史有关,这一切都指向了他的爷爷——林丹青。

会不会和爷爷在法国留学的经历有关呢?

如果真的有关系的话,那也许就是林海最后的救命稻草了,他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在黑暗的阁楼里大口喘着气。

他想到了那位远在巴黎的人。

昨天给那边发了E-mail,不知道收到了没有,不能再等到明天早上了,老天给林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不,现在就要告诉他!

林海拿起自己的手机,很快就找到了那位作家的号码,用力地按下了拨号键。

电波转瞬飞出了小阁楼,直上遥远的星空,跨越万余公里和无数个国家,直抵遥远的Paris……2005年4月13日

巴黎

雨依然没有停。

看着窗外巴黎清晨的雨,我已经心急如焚了,总不能把大好春光耗在这里吧。于是我打定主意——雨中游巴黎。

上午9点,我带上一把伞走下大楼,胖胖的女管理员已经和我很熟了,我用新学的几句法语和她打了招呼。

按照地图上的指示,我坐地铁直奔PlacedelaConcorde——协和广场。

走出地铁站不远,就见到了那片古老的广场,在霏霏细雨中静默着。因为下雨,游人不是很多,我很惬意地撑着伞,在PlacedelaConcorder漫步,听着细雨敲打伞面的声音,如果身边再多个美女就好了耶。

协和广场建于路易十五年代,大革命时期相当于北京清朝时期的菜市口,路易十六、玛丽王后、罗兰夫人还有罗伯斯庇尔,都在这里走上了断头台。不禁让我想起当年罗兰夫人那句临刑前的遗言:“自由啊,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义施行!”

自从看了大美女苏菲-玛索主演的《卢浮魅影》,我就开始向往协和广场的古埃及方尖碑了——这是1831年埃及统治者穆罕默德-阿里送给法国的礼物。

方尖碑果然非同一般,周身雕刻着歌颂拉美西斯二世法老的象形文字。这些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看到这里我就想到了羊皮书卷,凡是我们不能解读的古代文字,其实就和密码差不多了。广义而言,人类的文字本来就是一种密码符号,那么在这些密码背后又隐藏着什么秘密呢?也许本来并不是秘密,但因为历史的流逝而成为了秘密。当年路易九世也去过埃及,曾经在那里做过多年俘虏,他看到过方尖碑和金字塔吗?

离开协和广场时已是中午,随便在路边吃了点,便赶去法国的橱窗——香榭丽舍(ChampsElysees)了。

其实就是从协和广场走到凯旋门的这段大马路,直译过来就是“爱丽舍田园大街”,但我更喜欢“香榭丽舍”这个名字,因为这四个字在汉语里太富有古典诗意了。终于走到LouisVuitton的门口,才发现雨中排了很长的队,反正我本来就不哈洋货,看一眼就拜拜了。

走到香榭丽舍大街的西头,就看到大名鼎鼎的L’arcdeTriomphe——凯旋门了,从这里辐射出十二条大街,据说地下就是巴黎最大的地铁转换枢纽。

从凯旋门出来,趁着时间还早,我马不停蹄地赶往巴黎荣军院——同时也是拿破仑的安葬之地。1821年5月5日,拿破仑-波拿巴死于流放地圣赫勒拿岛,他的遗体运回国安葬在巴黎荣军院,由战无不胜的法国军团战友们陪伴着他长眠。

在荣军院的圆顶之下,我随同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瞻仰这个曾经震撼欧洲的人物。拿破仑的骨灰安放在六个不同材料做成的棺材内,外面是一个红色的花岗岩石墩,十二尊胜利女神像环立于石棺上方,象征法兰西人民团结在伟大英雄周围。

从荣军院出来,雨差不多已经停了,门口有许多流浪汉,看来这个世界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平等。正好对面有个人过来,与我迎面撞了一下,他赶紧说了声:“Excusezmoi!”

我继续向前走了几步,总感觉有点不对劲,这时我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我听不懂那是什么话,只见一个坐在路边的男人冲向了大街,前面撞到我的那个人也在撒腿狂奔。

我赶紧模模自己的衣服口袋,果然钱包不见了踪影,原来刚才撞到我的人是个毛贼!我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飞快地向前面追去。而前面也在上演一场追逐戏,撞过我的男人在前面跑,后面紧追着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而我则跑在了最后面。

终于,我目睹了一幕法国版的“见义勇为”,那个小偷已经被压在了地上,“见义勇为者”大声斥骂了他几旬,从他手里抢过了我的钱包。这时我也跑了过来,“见义勇为者”回头站了起来,把钱包交还到了我的手中。

这时我才看清这位好人的脸,没想到我居然还认识他,就是那天在塞纳河边的桥洞底下,给了我一把破雨伞的法国丐帮。

世界真是太小了啊。

他也微笑了起来,用那“不堪入耳”的英语向我比画着,大意是他早就看出那个贼不怀好意,那三只手的一幕正好被他收入了法眼,他是法国的有为青年,自然要挺身而出见义勇为,维护巴黎的旅游形象啦。

正当他这么比画着,那个小偷已经趁机脚底抹油溜走了。不过我已经查看过钱包了,里面什么都没少,八百欧元现金外加一张信用卡,更重要的是我的护照。

拉着这位法国见义勇为好青年的手,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碰上小偷已是难得的遭遇,再碰上这位丐帮英豪出手相助,钱包失而复得,这实在是缘分了。

我结结巴巴地问他:“what’syourname?”

他回答说:“Jack.”

这名字在英文里念“杰克”,在法语里就是“雅克”,许多法国男人都叫这名字。

虽然我和雅克的英文都惨不忍“听”,但似乎很快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雅克又说了一句不知所云的英文,意思是我还记得在塞纳河边遇到过你,现在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就这样我交了一个法国丐帮的朋友。

我原本想要谢谢他的,从钱包里拿出一张欧元钞票,但他却笑了笑死活不肯收,真个是法国版的活雷锋啊!

经历这惊险的一幕之后,我离开了巴黎荣军院,也变得异常小心了,把口袋捂得严严实实的,让梁上君子们无从下手。

还是坐着地铁回伏尔泰大学,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座位,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四周,看着旁边哪个人具有小偷的可能性。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居然是林海的号码。

他怎么会给我打电话了,难道是遇到危险了吗?

虽然是昂贵的国际长途,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接起了电话。

果然是林海的声音,万里之外的他显得很紧张,但声音却非常轻,似乎是故意压低了说话的,在这巴黎的地铁里更加听不清楚了。我只有大声嚷嚷着问:“喂,林海,我已经收到你的E-mail了,知道了你碰到的情况。现在我住在巴黎伏尔泰大学,已经把羊皮书交给奥尔良教授了,他们非常重视羊皮书里的内容,正在解读文字过程中,你就放心吧。”

在我大声说话的时候,引起了地铁车厢里其他人的注意,他们默默地注视着我,似乎都对中国话很好奇。

林海在电话那头颤抖着说:“你没事就好,我一直都很担心你和羊皮书。再告诉你一件事情——诺查丹玛斯可能已经发现我了,他很可能会杀死我的。”

最后那句话我总算听清楚了,平时我打电话从不会一惊一乍的,但此刻我也忍不住大叫起来:“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我没胡说!现在玛格丽特就在我阁楼下面,我差不多已经把老屋给封起来了,那个幽灵真的快要来了。”

“你打几十块钱的国际长途,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吗?”

“不,我想告诉你我新的发现。我爷爷在30年代的时候,曾经在法国巴黎留学,可能是学习美术的吧,我认为这可能与羊皮书的来历有关,你能不能在巴黎帮我查一查呢?”

这个新发现倒确实有用,我急忙冷静地问道:“林海,你爷爷叫什么名字?他当年是在巴黎哪所学校读书的?”

“我爷爷的名字叫林丹青,丹青就是中国画的水墨丹青。我只知道他30年代在法国巴黎留学,但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就连读什么学校我也不知道。”

“哦,天哪,这怎么个查法?”

林海的语气挺无奈的:“我也不知道,但既然你人在巴黎,就只有请你帮忙了。”

“好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尽力而为的。”

“谢谢你了,假如我能活到明天早上的话。再见!”

接完这个来自祖国的长途电话,我坐在地铁座位上深呼吸了几口,这才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盯着我,大概是我口中的汉语太大声吓着他们了吧?我只能抱歉地说了好几声:“Excusezmoi!”

这时地铁已经到站了,我急忙冲出车门,快步向地面跑去。现在是巴黎时间5点30分,中国与法国的时差是七小时,这么说林海是在子夜12点30分打电话的,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呢?非要在半夜里打电话,还是特意要照顾我这边的时差?

回到伏尔泰大学时,天色差不多已经黑了,但我很远就见到一个光头男人,站在学校大门口向我挥着手。

原来是于力,他撇了撇嘴角说:“知道你吃不惯法国菜,到我家里去吃中国菜吧。”

终于有机会填补我的“中国胃”了,我摩拳擦掌地跟着他上了那辆雷诺。刚开出去不到十分钟,车子就停在了一栋宿舍楼下,于力说这是伏尔泰大学的研究生楼,整栋楼就他一个中国人。

于力住在三楼一个宽敞的房间里,居然还是二室一厅七八十平方米的样子,真是让人羡慕啊。房子里有个很大的厨房,看起来很干净,显然平时极少开火。料理台上已经放着洗好的菜了,于力让我在旁边歇着,自己开了火炒了起来。

他一边炒菜一边叹起了苦经——原来当初他跟我们说的全都是吹牛皮,什么刚到法国就找到了工作,在一家贸易公司打工,周薪两千欧元,连泡了三个法国女朋友,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现在他终于承认了,他刚到法国的第一年,白天待在学校里上课,晚上就到中餐馆里炒菜,吃了不少的苦。后来他投到了奥尔良教授的门下,受到教授的器重,总算领到了学校里发的研究津贴,教授每年做研究课题都有经费,于力跟着教授拿了不少好处,这两年也总算买了辆二手车。

其实于力也不容易,他的父母都是搞学术研究的,照理说也是书香门第了。于力常吹嘘自己小时候就有天赋,八岁能背唐诗三百首,父母从小教了他好几门外文,不到二十岁已精通英、法、俄三国语言了。就在他大一那年,他的父亲出国做了一年访问学者,不知在那里碰到了什么课题,全身心地投入进去研究,结果弄得走火人魔,回国后疯疯癫癫,不久就出车祸和妻子一起死了。

于力炒菜的动作非常快,很快就完成了四菜一汤,这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已是很不易了。吃完了这顿难得的中国菜,于力的表情忽然严肃了起来,再加上剃着的光头,看起来倒有几分黑社会的神韵。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说话了:“过去我对你说过,我父亲曾经出国做过一年访问学者。”

“难道他是到法国做访问学者的?”

“没错,而且就是伏尔泰大学,他研究的课题也正是‘路易九世之谜’!”于力忽然有些激动起来,直起身子幽幽地说,“中国几乎没人研究这个课题,只有我父亲对此深感兴趣。他在巴黎伏尔泰大学研究了一年,与奥尔良教授在一起工作。我父亲刚来到法国,就接触到许多神秘的资料,立刻就忘我地投入了进去。我也不知道他为何有如此的激情,好像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几乎连我电话里的声音都听不出了。”

“你曾经说过你父亲在国外走火人魔了。”

于力怔怔地说:“对,在研究‘路易九世之谜’的过程中,他似乎被什么东西迷住了,最终失去了理智——他声称自己在伏尔泰大学历史系的走廊里,见到了路易九世的幽灵,还经常与大预言家诺查丹玛斯下国际象棋。当然没人相信他的话,所有的人都认为他走火入魔了,便把他送回中国治疗了。”

“许多人因为研究‘路易九世之谜’而神秘死亡,难道你的父亲也在此列?”

“是的,我父亲回国不到一个月,就在车祸中和我母亲一起去世了。过去我一直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咎于命运的不公。但自从我来到法国,在奥尔良教授门下研究‘路易九世之谜’,才发现了这个可怕的秘密,我确信我父亲死于非命,就是因为‘路易九世之谜’!”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继续下去呢?难道你不怕重蹈你父亲的覆辙吗?”

“一开始我也害怕过,曾经犹豫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我想这是我父亲未完成的遗志,在冥冥之中,一定有种力量操纵着这些神秘事件。我有责任把这些秘密挖掘出来,查明害死我父亲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某些事情一旦带上了个人情感,就变得很麻烦了!”

说到这句话时,我忽然想到了林海和他的玛格丽特。

“不,这不单单是个人情感,最最关键的是,自从我拜在奥尔良教授门下,便发觉‘路易九世之谜’可能含有重大的价值,这种重要性远远超出了我们现有的想象力。”

“天大的秘密?”

“对!”于力用了非常肯定的语气,让我不由得不相信,他颤抖着说,“我相信我父亲绝不会白死,他的死有重大的意义,他是为了破解人类最重要的一个谜而死,也是为了人类未来的生存而死。我必须继承父亲的遗志,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这是对他在天之灵最好的告慰。”

我无法反驳他的话,只能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于力渐渐恢复了镇定。他的眼角似乎有些闪光,摇着头轻声说:“对不起,可能是今晚太高兴了吧,把这些不该说的话也说了出来。”

“为什么不该说?”

他苦笑了一声:“这你就别管了,我会告诉你原因的,但不是现在!”

停顿片刻之后,我忽然想起了今天在地铁里,接到林海打来的那个电话。我立刻问道:“于力,能不能帮我查一个人?”

“说吧。”

我在纸上写下了“林丹青”这个名字,一边说:“这个人在上世纪30年代,曾经在巴黎留学,是学习美术的。”

“就这些吗?”

“是的,我对林丹青的情况知之甚少,甚至不知道他读的是哪个学校。”

于力摇了摇头:“查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曾经有成千上万的中国青年到法国勤工俭学,其中有许多人后来成为新中国的缔造者,他们在法国留下的只有学籍档案。如果不知道就读学校的名称,要从那么多人里查一个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你说得没错,我也知道希望渺茫,但这个人可能很重要……”

现在我非常犹豫,到底要不要把原因说出来呢?

于力从我为难的眼神里发现了什么,便朗声道:“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吧,我会尽一切努力帮助你的,假如你还把我当做好朋友的话。”

听到这句话,我实在不好意思再隐瞒了,便把林海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全都说了出来—一从林海第一次去美术馆,到意外发现羊皮书,再到林海救出油画里的玛格丽特,受到了诺查丹玛斯的死亡威胁,直到今天接到的越洋电话。

当我说完这些事情时,觉得简直就是在说一部惊险悬疑小说的梗概,拍成好莱坞电影大概也不错了吧。

于力听完也大吃了一惊,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再看着窗外沉沉的巴黎夜色,眼神里不知掠过了什么。

他咬了咬嘴唇说:“果然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我宁愿相信那是真的。明天我带你去大学图书馆,我们查一查历史上玛格丽特的详细资料。”

“好,这两件事一定要联系在一起。”

我们又聊了好一会儿,直到晚上10点多钟,我知道他可能有夜生活,便主动告辞回去了。

于力又开车把我送回了伏尔泰大学,车子一直停在了历史系大楼下面,我没有再让他送,独自爬上了恐怖的顶楼。

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客房里,听着19世纪幽灵们的脚步声,我仿佛能看到遥远的玛格丽特的脸庞……

2005年4月14日

上海

在充满迷雾的黑夜森林里,林海见到了一个幽灵般的影子,暗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下,渐渐照出了一件黑色的斗篷。

远方不时响起野狼的嚎叫。雾越来越重,飘满坟墓般的森林。那个人影裹在黑色的斗篷里,无声无息地来到林海面前,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掀掉了蒙在头上的黑布。

林海看到了一张苍白的面孔,鹰钩鼻梁下是充满皱纹的嘴唇,那双灰色的眼珠缓缓向前,凝视了他片刻。

然后,那人缓缓吐出一句话:“Tuvamourirsansdoute!”

这句话是法语,翻译成中文的意思就是——你必死无疑!

“不!”

林海挣扎着跳了起来,却发现黑森林已不复存在,只看到幽幽的光线,透过布满老虎窗的胶带照射进来。

原来又是一个噩梦。

“我还活着。”

林海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了这句话,他揉了揉眼睛,自己还在小阁楼里,手机显示的时间是清晨6点。

正当他还在庆幸自己活着时,忽然听到下面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那是玛格丽特的声音,她看到了什么?

林海飞一般冲出小阁楼,几乎是滚下了狭窄的扶梯,只见在幽暗的卧室里,玛格丽特蜷缩在床上,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面色异常苍白。

他赶紧扑到床边,抓着玛格丽特的肩膀问:“怎么了?”

玛格丽特的手指颤抖着,指着窗户的方向,嘴里却喃喃地说不出话。

林海抬头向窗户看去,只见几行红色的墨水写在窗玻璃上——“Tuvamourirsansdoute!’’

瞬间,那行字母就像是雷电一样,从天空打中了他的头顶,让他差点窒息了过去。

还是在梦中听到的那句话——你必死无疑!

眼前似乎又浮现起了雾气弥漫的森林,那黑色斗篷下的苍白脸庞,一双灰色的眼珠。林海知道他是谁了,幽灵进入了林海的梦。

玛格丽特终于说话了:“诺查丹玛斯!这行字是诺查丹玛斯写的!”

但林海放开了她的手,缓缓走到窗玻璃前,昨晚这扇窗已经被胶带封了起来,简直已经密不透风了。但就在窗玻璃的中央,写着那行血红色的字,竟如伤疤般异常醒目。

他下意识地摊开了自己的左手,依然留在掌心的“Aidermoi”,与窗玻璃上的那行文字,有着几乎完全相同的独特笔迹。

这说明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同一个幽灵所写的?

林海又回想到了在图书馆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充满着腐尸味的黑衣男子,刚才出现在梦中的那个幽灵不正是他吗?!

他就是诺查丹玛斯?

可奇怪的是,既然诺查丹玛斯在林海手心留下了“Aidermoi”,在他真的救出了玛格丽特之后,又为何要说“你必死无疑”呢?

难道这一切都是诺查丹玛斯安排好了的?林海只不过是一只懵懂的小动物,乖乖地等待猎人的宰杀?

他回过头看着玛格丽特,她的眼神同样无比惊恐,他颤抖着问:“你刚才看到他了?”

“不,我没有看到。但他一定进来过,只有他会在窗户上写字。”

是的,诺查丹玛斯不单单进入过这房间,而且还进入过林海的梦境。

清晨的老屋依然昏暗,林海立刻冲到房门口,却发现大门完好无损,桌子依然顶在门后,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进来过。而所有的窗户也都关死了,胶带也封得很好,没有任何撕开过的痕迹。他又冲到了小阁楼上,发现老虎窗也是完好的,整个房间依然是间密室,没有人进来过的迹象。

除非那是个幽灵。

如果诺查丹玛斯真的进来过,那他要杀死林海简直是易如反掌,这也是推理小说中才有的“密室杀人案”吧。

可他为什么不杀死林海呢?

林海模着怦怦乱跳的心口,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庆幸。但他随后又感到了彻骨的恐惧,因为诺查丹玛斯随时都可以取他的性命,他的生死完全被捏在那个幽灵的手中,说不定在下一分钟下一秒钟,自己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他战栗着回到玛格丽特身边,他们只能以互相依靠来驱散恐惧,但这依然没有用,幽灵的气息正弥漫在这间屋子里。

玛格丽特匆忙地穿好外衣,是上次在淮海路买的黑色上衣,还有灯心绒的裤子。她靠在林海耳边说:“我们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林海茫然地看着窗户上的字,难道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吗?不,他必须要活下去,玛格丽特不能失去自由。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逃出去。

老屋已被布置成了铜墙铁壁的密室,但这对诺查丹玛斯没有丝毫作用,反而会成为林海葬身的坟墓。他再也不能停留下去了,虽然逃出去的危险很大,在外面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毕竟还有生的希望。

林海抓住玛格丽特的手说:“Margueritte,我们赶快离开这里,逃出去吧。”

她也似乎完全乱了方寸,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然后他们收拾了一下东西,林海除了书包外什么也没带,倒是给玛格丽特带了个包,放了许多从淮海路买来的衣服。

一切准备停当,林海移开了顶在门后的桌子,把封在门缝上的胶带都撕了下来,好不容易才打开了房门。

门外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们手拉手走下楼梯,每走一步都停顿一下,生怕黑暗中会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来。

小心翼翼地走出这栋房子,外面的天已经很亮了。林海给玛格丽特戴上一副墨镜,免得吸引别人的注意,他自己也不知从哪儿弄了顶鸭舌帽戴着。

他们低着头离开弄堂,来到上海清晨的街道上,全都低着头竖着领子,就像藏在衣服里的“套中人”。

林海走到路边想要拦辆出租车,但总觉得迎面开来的空车里,坐着的全都是诺查丹玛斯,正等着他们上来呢。

就这样在路边站了十几分钟,他一辆空车都没敢拦,无奈地退到玛格丽特身边说:“看来我们只能到处流浪了。”

他们在僻静的小马路上走了很久,直到玛格丽特说自己又累又饿了,林海才停下,在路边小吃店吃了些早点。小吃店里弥漫着蒸汽,许多上班族到这里吃早饭。他不时地向四周张望,似乎蒸汽里隐藏着某个人影,随时都会凸现出一张苍白的脸。

林海心里一颤,他想不该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否则诺查丹玛斯很快就会找来的。他们又匆匆地离开这里,拐到北京东路上,向外滩方向走去。

清晨的黄浦江面上弥漫着浓雾,玛格丽特冷得瑟瑟发抖,茫然地注视着波涛汹涌的江水。海关大楼上忽然响起了悠扬的钟声,她回头看着那些欧洲风格的外滩建筑,惊叹着说:“真像Notre-DamedeParis。”

林海点了点头,Notre-DamedeParis就是有名的巴黎圣母院。

他们在外滩的迷雾中走了好一会儿,潮湿的风弄乱了玛格丽特黑色的长发,几缕发丝遮挡在她眼前,配着那副墨镜简直像时装写真。她在防汛墙的栏杆边停了下来,轻声说:“我们该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就藏在这雾中吧。也许我们经历的一切,都像雾一样难以看清楚。”

在栏杆边停留了足有半个小时,直到雾气渐渐散去,看清了黄浦江对面陆家嘴的建筑。玛格丽特仰望着东方明珠,整个人都像雕塑似的不动了,目光里充满着震惊,如果你从四百年前来到现代,恐怕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此刻,他们暴露在了众多游人的目光里,玛格丽特立刻低下了头说:“快离开这里吧。”

林海带着她快步向前走去,一直来到黄浦江边的轮渡站,买了两张去浦东的票,挤进了赶轮渡的人流里。

玛格丽特从没坐过轮船,面对渡轮时显得异常紧张,林海在她耳边安慰着说:“你就当这是巴黎塞纳河上的桥吧。”

林海也很久没坐过轮渡了,但小时候有亲戚住在浦东,经常要坐轮渡过江,所以留下过深刻的印象。赶轮渡并不是想象中那么浪漫的事情,当渡轮靠岸后,等候许久的人们会一拥而上,或步行或推着自行车,全然顾不得风度和面子。从堤岸到码头之间,由几条铁桥式的通道连接,通道底下是镂空的,可以从网格状的缝隙间,看到黄浦江水拍打着堤岸。

林海拉着玛格丽特,匆匆走过这铁网格,脚下发出轰轰的金属回声。渡轮与码头靠得非常近,仅一小步就跨进了渡轮里,玛格丽特紧张地转过身来,只见船舷的铁栏杆放下,渡轮呜咽几声便缓缓开动了。脚下的船舷率先与码头分离,混浊的白浪汹涌了起来。林海趴在冰冷的铁栏杆边,只见码头正越来越远,随同远去的还有一排排巨大的古老建筑。

渡轮随着波涛颠簸起来,外滩在他们视线中一上一下地向后退去。林海拉着玛格丽特从人群中挤过,一直挤到渡轮的最前头去。呼啸的江风使玛格丽特的发丝扬起,拂到林海的脸上。

清晨他们还躲在老屋里,几小时后就在同一条渡轮上了,这简直太奇特了,让林海想起了一句古话:“十年修得同船渡”——至于后面那句话就属于“非分之想”了。

也许,人生就如同一艘渡轮,永远往返于一条河的两岸。而可能相爱的男人和女人,就站在两岸互相凝视,缘分就通过渡轮连接在了一起。

林海摇了摇头,自己在想些什么啊?为何在生死存亡的时刻,还会想到这种问题?

渡轮终于抵达了对岸,稳稳地靠在码头上,铁栏杆打开,人流匆匆涌出,仿佛一道小小的决口。

走出轮渡站,来到浦东的土地上。林海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只能拉着玛格丽特到处乱走。天空中渐渐下起了小雨,他们没有伞,只能到一栋大厦底下避雨。

一直等到中午,雨势越来越厉害,整个陆家嘴都笼罩在一片烟雨中。林海感到肚子饿极了,外套披在玛格丽特身上,自己只剩下一件衬衫,寒气直往身体里头钻去。他实在忍不住了,索性抓起玛格丽特的手,把外套盖在两个人的头顶,一口气冲人了雨幕中。

两个人飞奔在大雨中,冰凉的雨点砸在头顶的衣服上,脚下飞溅起无数朵雨花。林海伸手揽着她的腰,就像爱情电影里的场景。

冒着雨跑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家餐厅,两人将就着吃了顿午饭。又冷又累的玛格丽特哪儿都不想去了,只是赖在餐厅里不走,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雨。

外面的马路上,人们撑着雨伞匆匆地走过,许多人的脸被伞檐遮盖住了,似乎又隐藏着一张诺查丹玛斯的脸。林海提心吊胆地注视着外边,玛格丽特则显得困极了,她索性倚靠在林海肩头,闭起眼睛小憩了起来。

肩上枕着玛格丽特的头,林海不免有些心猿意马了,抚模着她被淋湿的头发,她就像传说中有着海藻般头发的女子。此刻,两个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衣服大半都已经湿了,彼此可以感受到体温,他俩就依靠这个来驱散寒冷。

就这样过了两个小时,玛格丽特忽然打了个喷嚏。不行,这样睡着她会着凉的,林海急忙把她弄醒,她几乎是跳了起来,大声地问:“诺查丹玛斯?”

“不,是我啊。”

玛格丽特这才看清了他的脸,惊魂未定地说:“我们快点走吧,也许他很快就会来了。”

餐厅外边正好有个公交站,他们还没看清几路就跳上了一辆公车。幸好车子很空,他们并排坐在座位上,任由公车带着他们在这座城市漫游。

林海始终搂着玛格丽特的肩膀,她已经摘下了墨镜,身上的衣服依然没有干,再这样下去肯定会感冒的,不知道她在油画里的四百年有没有生过病呢?不,不能再这样流浪下去了,一定要找个地方给她换衣服,起码要让她洗个热水澡。

车窗外的雨依然很大,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落脚点——那就是父亲住的房子。可是,他不愿意让父亲知道这一切,父亲一定会以精神病医生的目光来看他的,说不定会打电话给精神病院,将他和玛格丽特都送进去治疗。

可现在他已经走投无路了,到父亲那里暂住一晚也可以嘛。

车子从隧道开过黄浦江,林海和玛格丽特又换了一辆车,赶往父亲在西郊的房子。

又折腾了一个多钟头,当他们抵达那片田埂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在一片阴冷的雨幕中,可以看见父亲的农家小楼,门前几棵橘树在风中摇摆着。

他们吃力地走到楼前,用力地敲响了房门。等了好一会儿,房门才缓缓打开,露出了父亲惊讶的脸——他看见了玛格丽特的脸。

玛格丽特立刻羞涩地低下了头。林海尴尬地说:“爸爸,她是我的朋友,我们遇到了一些急事。”

父亲把他们让进了客厅,依然用狐疑的目光盯着玛格丽特,但还是给她泡了一杯热茶。玛格丽特抓过茶就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吸着热气,看来确实已经冻坏了,父亲看了看她的头发说:“你淋雨了吧?要不要换换衣服?”

玛格丽特听不懂中国话,茫然地看了看林海。

林海急忙点了点头,把玛格丽特带到后面一个小房间里,让她在里面换身衣服。

当玛格丽特在里面换衣服的时候,客厅里父亲一把拉住了林海,紧张地说:“她究竟是谁?”

“我说过只是一个朋友而已,她是法国人。”

“法国人?”

父亲怔了半天,目光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似乎对准了另一个时空。

“爸爸你怎么了?我们想在你这里住一晚上。”

父亲惊讶地张大了嘴;“你和她一起?”

“是的。但我们并不是那种关系,我只是在保护她而已,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龌龊。”

“我龌龊?”父亲一下子勃然大怒起来,“你把一个外国女人弄到这里来过夜,反倒教训起我来了,你说到底是谁龌龊?”

林海也忍无可忍了:“我们又没有犯罪,为什么要背负龌龊的罪名?”

父亲气得把手举了起来,正要像过去那样扇儿子耳光时,里间的房门忽然开了,玛格丽特换了身干净衣服走了出来,还是那天在淮海路买的衣服。

“作孽!”

父亲长叹了一声,又把手放了下来。玛格丽特看到他脸色很不好,便也识相地退到林海身后。父亲仔细地看着玛格丽特的脸,他的目光里隐藏着什么东西,仿佛看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他又后退了好几步,接连摇着头说:“你究竟是谁?”

“玛格丽特。”

林海犹豫了片刻,还是代替她回答了出来。

父亲没有说话,转身退到了厨房里面,然后林海听到了开煤气炉的声音,父亲大概在为他们准备晚饭吧。

林海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幽幽地对玛格丽特说:“你不要介意我父亲,其实他是个好人,就是性格有些孤僻。”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这孤零零地噩立在野外的房子,让林海想起了英国的哥特式小说。

父亲忙了好一会儿,总算把饭菜端上了桌子,林海和玛格丽特都是又累又饿,全然顾不得风度地吃了起来。

他们很快吃完了,倒是父亲一个人在细嚼慢咽着。林海忽然提出了问题:“爸爸,你还记得爷爷的过去吗?”

“你问爷爷干吗?”

“在爷爷年轻的时候,他是不是去法国留过学?”

父亲干脆地回答:“我不知道,你爷爷从没向我提起过这件事。”

“那你听到过他说法语吗?”

“不,他几乎从不说外国话。”

林海感到一阵绝望,他大声地说:“爸爸,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呢?你知道吗?我可能很快就会死了。”

“我警告你,是不是要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我没有开玩笑,如果你再不帮我的话,可能就会失去你唯一的儿子!”

父亲第一次被儿子的话震住了,他默默地看着儿子和玛格丽特,半晌都没有说话。

林海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他指着玛格丽特的脸说:“爸爸,你看看这张脸吧。十年前,在爷爷的小阁楼上,你究竟看到过她没有?”

父亲的眼神立刻变了,心中隐藏最深的东西被儿子点破,使他的脸色异常难看。他紧张地踱了几步,又回头盯着玛格丽特的眼睛,玛格丽特只能眨了眨眼睛,用眼神与他说话,希望他能相信林海的话。

忽然,父亲走到玛格丽特跟前,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真的和画里的女子一模一样。”

林海立刻激动地跳了起来:“爸爸,你终于承认了?你看到过那幅画像是不是?”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父亲终于缴械了,他看到了玛格丽特,这张脸庞让他无法拒绝。

父亲叹了口气说:“你真是作孽啊!好的,我承认在爷爷的小阁楼上,确实挂过一幅小小的画像,而画像里的女子,正与这位玛格丽特长得几乎一样。”

“这就对了!”林海兴奋地抓紧了玛格丽特的手,“爸爸,为什么上次问你的时候,你却回答说没有呢?”

父亲停顿了片刻:“对不起,儿子,那是你爷爷在临终前吩咐我的。”

“是爷爷不让你告诉我?为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道。十年前,你爷爷突发急病送进了医院,眼看就要不行了,在他临终的前一晚,他紧握住我的手关照我,让我把小阁楼里的那幅画像拿下来,而且不要让你知道此事。”

林海着急地问:“这就是爷爷的临终遗言吗?他没有说为什么吗?”

“当时他没有说原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照办就是了。在你爷爷死后不久,我把阁楼上的小画像拿下来,放在我自己的柜子里。”

“那么说这幅小画像就在你身边了?”

父亲缓缓点了点头:“对,就在楼上我的卧室里。”

“快点让我看看吧!”

林海已经等不及了,没等父亲同意,就拉着玛格丽特往楼上跑了。父亲只能跟在他们身后,打开卧室房门,从一个老柜子的底下,抽出了一个画框。

十年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林海睁大着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幅画像,然后又抬起头看看玛格丽特的脸。

没错,小画像里就是她的脸。

林海忽然有些激动起来,鼻子也有了些酸涩。虽然窗外下着淋漓的春雨,但他却似乎已回到了小阁楼上,那个充满着阳光与尘埃的正午。

画像大概只有16K纸大小,仅仅画出一个西洋女子的脸庞,她有着黑色的头发,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但画的下沿仅仅到她的脖子就结束了,几乎看不出任何背景,一定是从四百年前的油画《玛格丽特》里临摹过来的。

玛格丽特也惊讶地看着画里的自己,就像在照一面镜子似的,她摇了摇头说:“这究竟是谁画的?”

“我猜是我爷爷画的吧。”

林海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又仔细地看了看画框,甚至连背面都没有放过,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总之这幅画也有些年头了吧。

然后,父亲把画重新包好,小心地放回到了柜子底下。

“爷爷怎么会临摹《玛格丽特》的呢?”林海用法语轻轻地说,“难道他当年在法国看到过那幅油画?”

父亲听不懂法语,疑惑地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现在林海又回到了母语,“爸爸,你告诉我,爷爷在临终前,除了这幅画像以外,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父亲又一次沉默了,他低着头想了片刻,又看了看玛格丽特灼人的目光,只能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本来我是绝对不能告诉你的,但现在你把这位画像里的女孩带来了,我想一定是有某种原因吧。”

“是的,这关系到一个重大的秘密,甚至还关系到你儿子的生死!”

“你真的没有妄想症吗?”

“爸爸,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再吓我了。你看我都把玛格丽特带到你眼前了,这个大活人会有假吗?难道你也是妄想吗?”

“够了!”父亲打断了林海的话,他打开窗户深呼吸了几口,黑夜的风雨吹到他的脸上,使他的脸色更加吓人,“好,你爷爷说得没错,等你长大以后,可能会遇到不可思议的事情的。”

“爷爷这么说过吗?”

“是的,你爷爷在临终前这么对我说的,他还交给了我一本书。”

说完,父亲关上了窗户,从最里层的柜子里,取出了一本1935年法文版的《红与黑》。

林海抚模着这本旧书说:“这一定是当年爷爷在法国留学时带回来的。”

父亲提醒了他一句:“你把书翻开来。”

果然,刚把这本书翻到一半,就露出了一张书签似的纸条——

竟然是一张银行保险箱凭证!办理时间是1995年1月,也就是爷爷去世前的几个月。

拿着这张凭证,在五十年的有效期内,可以到指定的银行开启保险箱。

对,爷爷一定在银行保险箱里藏了什么!

可为什么没有钥匙呢?也许是设定了什么密码吧,但密码是不可能印在凭证上的。林海摇了摇头,不愿再多想下去了。

他拿着凭证说:“爷爷当年只给你这张东西吗?”

“没错,就是夹在这本书里一起给我的,十年来我一直都没有动过。”父亲感觉有些虚月兑了,他喘了一口气艰难地说,“爷爷临死前关照,不能把这本书和里面的东西交给你,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

“对,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生死存亡的时刻了!”

在征得了父亲同意之后,林海把这本法文版《红与黑》塞进了书包里,那张凭证依然夹在原来书页的位置。

现在父亲的表情已经温和多了,也不再向林海追问具体情况了,赶紧为儿子收拾出了一间空屋子,但房子里也仅剩下这间了。

玛格丽特犹豫了一会儿说:“没关系,我可以睡在这里。”

“那我睡到楼下客厅去吧。”

“不,你陪着我。”玛格丽特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幽幽地说,“也许诺查丹玛斯很快就会来了,我能感知到他的气味,也许可以提前通知你逃命。”

林海傻傻地站了一会儿,觉得玛格丽特说的也有道理,如果他们两人分开的话,恐怕都会完蛋,合在一起或许还有生的机会。

父亲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当林海说要和玛格丽特住一个房间时,他很是害怕地说:“儿子,她可是外国人啊。”

“外国人又怎么了?我说过我们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关系,她需要我在她身边保护她,仅此而已。”

但父亲还是满脸狐疑:“你能保证吗?”

“当然!”林海斩钉截铁地说,但马上又露出了一脸倦容,“爸爸,我们都累极了,白天又淋了雨,这里能洗热水澡吗?”

父亲点了点头,把他们带到了二楼最里端,那儿有个小小的洗澡间,地上铺着瓷砖还算干净。林海打开了热水,让玛格丽特先进去洗澡。

父亲知趣地走开了。林海独自打开二楼的窗户,看着绵绵的夜雨,心里越发忐忑不安起来。

半小时后,玛格丽特穿着睡衣,头发上冒着热气出来了。她看起来很冷,一句话都没说,就钻到房间里去了。

林海也匆匆地洗了个澡,总算舒服了一些。回到二楼的小房间里,只见玛格丽特正蜷缩在床上,眼睛死死地盯着窗外。

“你还不睡吗?”

“我在给你放哨呢,我怕诺查丹玛斯会突然出现。”

林海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要来就来吧,不就是死吗?我已经厌倦这样的东躲西藏了,还不如快点了结吧。”

她伸手封住了林海的嘴:“不行,我不能让你死。”

“我知道,你害怕失去自由。”

“不,我已经失去了四百年的自由,再失去四百年也不可怕,但我唯独不能失去你。”玛格丽特的眼睛突然变得那样炽热,几乎要烧透林海的心了,她用无比忧伤的语气说,“我已经等了你四百年,我们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重逢,你为何又要离我而去?”

“四百年?”

林海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德-拉莫尔侯爵的爱情。

“对,你一定要活下去,就算是为了我也要活下去,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害怕和退缩,这才是我喜欢的男人!”

“你喜欢我吗?不,你爱的是德-拉莫尔,不是我林海!”

“在我眼里这没有区别。”

“我不是你情人的替身,我就是我自己。”

林海的心里忽然酸酸的,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抑制地爱上了玛格丽特,但他却根本说不出口,怎么能爱上一个四百年前的女人呢?然而,这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即便他可能付出死亡的代价。

玛格丽特也不再说话了,转过头依然看着窗外。林海坐在门口的一张椅子上,身上披了条毛毯,呆呆地守着她,两个人异常尴尬。

不一会儿,困意已经缠绕着林海了,他无意识地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窗外,夜雨连绵。

2005年4月14日

巴黎

今天是我来到巴黎的第五天。

早上起来就感到心一阵乱跳,似乎有某个声音不断召唤着我,抬起头看看天花板,不知这古老大厦的屋顶上,半夜里有没有女鬼在漫步?

自从来到巴黎以后,我的进展出人意料地缓慢,没有从奥尔良教授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去巴黎市区兜了几圈,除了认识了一个流浪汉之外,根本一无所获。倒是于力告诉了我一些事情,让我对“路易九世之谜”有了新的认识。

在窗前看着清晨的伏尔泰大学,脑子里一遍遍回放发生过的一切,包括远在国内的林海发给我的E-mail,还有他在手机里对我说的那些话。虽然都是如此的不可思议,看起来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但仔细想想,似乎仍有一些线索可寻——

现在,我所要搞清楚的两件事,第一是路易九世的羊皮书卷,第二是16世纪的油画《玛格丽特》。

第一,“路易九世之谜”为何会吸引那么多人的兴趣?它究竟隐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第二,画中的人是怎么跑到林海的现实生活中去的呢?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我所能掌握的知识了。

而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历史年代来看,路易九世是13世纪的法国国王,而玛格丽特则是16世纪的法国公主,两个人的年代相差了三百多年。虽然他们都出自法国王室,但路易九世是卡佩王朝的国王,玛格丽特则是瓦卢瓦王朝的公主,分属于不同的家族和王朝,两人之间没有直接的关系。

如果说羊皮书卷和《玛格丽特》油画之间一定存在某种关系的话,那就是发现羊皮书卷的小阁楼,也曾经出现过玛格丽特的丽像。

而这两样东西毫无疑问都来自法国古代,那么林海家的老屋怎么会与法国古代的东西有关呢?

对,关键就在于林海的爷爷——林丹青。

想到这里我立刻冲出了房间,快步跑下古老的走廊和楼梯,身后留下一长串幽幽的回音。

在餐厅迅速地吃完早餐,我跑到研究室去找于力,没想到正好撞见了奥尔良教授。于力也在旁边,他说教授今天凌晨刚从里昂回来,找到了有关羊皮书的重要参考资料。

奥尔良教授显得憔悴了许多,花白的头发愈见稀少,眼圈红红的显然整夜没睡。原来教授已经在里昂待了两天多,他根据羊皮书里的一个人名,从里昂一家研究院里面,查找有关古代文字拼写密码的资料,果然查出了可以破解羊皮书的线索。

教授显得异常兴奋,他紧紧抓住我的肩膀,就差没亲我两口了,我急忙把脸挪开后退几步。于力倒是非常冷静,似乎有某些东西在他眼睛里深藏不露,他拍拍我的肩膀说:“这次教授的收获非常大,我们已经解读出了羊皮书的大部分内容。”

我也激动了起来:“能不能告诉我?”

于力和教授耳语了几旬,教授似乎面有难色,八成是不想告诉我吧。但于力好像在据理力争,毕竟这卷羊皮书是我带来的,没有我也不会有他们的研究成果。

最终,教授答应把羊皮书的内容告诉我。

于力的脸色依然冷峻,脸颊如雕塑一般,他缓缓地说:“毫无疑问,这卷羊皮书是关于‘路易九世之谜’的,而且可以确定是路易九世亲笔所写,因为教授已经核对过其他中世纪文献上的笔迹和记载了。羊皮书是从第七次十字军东征说起的,开头的第一人称‘我’就是路易九世。”

“也就是自传体的战记了?”

我忽然想起了尤利乌斯-凯撒的《高卢战记》。

“不仅仅是战记而已,更确切地说是游记。历史上的路易九世是个著名的国王,他集国王、英雄与男子汉的品德于一身,是法国历史上难得的明君。然而,他过于虔诚地信仰宗教了,这使他五体投地地崇拜行乞僧法兰西斯和多米尼克,甚至模仿苦行僧的行为。他具有真正的中世纪骑士精神,简直就是法国版的堂吉诃德,他曾两度因追求游侠骑士的冒险精神,而离开他的国王宝座,走到荒野中与恶魔或女巫作战。”

“听起来怎么像指环王的故事啊?”

“在这卷羊皮书的开头,路易九世说他的征服目的地是古老的埃及。事实上历史上的第七次十字军东征,也确实是攻打埃及而非巴勒斯坦。路易九世发动了法二皇西所有的军队和财力,用一千八百艘帆船,满载着几千五百名骑兵和十三万名步兵,向神秘的东方迸发。”

“居然有这么多人?”

于力点了点头,目光更加镇定自若:“所以说是倾国之力,这与历史上的记载也相吻合。路易九世在羊皮书里写道,他紧跟在飘扬的法兰西军旗之后,全身披挂甲胄,身先士卒跳上埃及的滩头。他的大军进展非常顺利,很快就攻占了固若金汤的达米埃塔城,但法军很快就遇到了一场瘟疫,使他们损失惨重。但路易九世依然由沿海向内地挺进,企图强渡尼罗河,然而尼罗河控制在埃及人手中,所有的给养都被阻拦。全军陷入了疾病和饥饿中。”

“他们被包围了?”

“是的,后来许多历史学家认为,如果路易九世肯丢弃他的子弟兵,他是完全可以自己逃跑的,但他选择了留下,结果被埃及军队俘虏了。路易九世并没有受到虐待,他得到了埃及人很好的待遇,在他答应归还达米埃塔城,并交付八十万块金币的赎金之后,他被埃及方面释放了。”

“然后他回到了法国,那不是和历史书上说的一样吗?”

于力摇了摇头:“不,就在羊皮书的这一段,出现了和历史上不同的记载。路易九世在羊皮书上说,他在埃及被释放后,由一群埃及士兵护送他去巴勒斯坦,但在路上遭到了沙漠部落的袭击,所有的护送士兵都被杀死了,他侥幸活了下来,成为了沙漠部落的俘虏,被带到撒哈拉沙漠的深处,见到了宏伟的大金字塔。”

“路易九世被带到了金字塔?”

“嗯,据羊皮书上所说,路易九世被沙漠部落关押在金字塔里,有一条秘密通道可以进入金字塔的最里层。不久,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沙漠部落放弃了金字塔离开了,而把路易九世一个人留在里面。他为了求生而在金字塔里乱转,结果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发现了一件特殊的东西。”

“什么东西?”于力说得头头是道,不禁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非常遗憾,羊皮书上并没有明确地说出来,只是说某件特殊的东西。据路易九世所称,这件东两的来源极其神秘,可能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它隐含着某种巨大的力量,足以改变人类的历史与命运。”

“真有那么玄乎吗?但我觉得这说得太笼统了,让人有些不知所云。”

“确实如此。我和教授反复研究过这段话,实在看不出还有其他意思。我们甚至想过这是密码与谜语,但依然难以看出端倪。姑且算是路易九世在故弄玄虚吧,或许他还不想把这个秘密写存羊皮书上,因为一旦说出来可能就不是秘密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教授继续在研究羊皮书,只能继续追问下去:“那路易九世后来怎么了?”

“他侥幸找到了逃出金字塔的秘密通道,带着那件神秘的东西一起出来了,他在沙漠里流浪了两天,遇到了一支好心的骆驼商队,将他送到了巴勒斯坦。几年后路易九世回到了法国,自称得到了一件可以主宰无数人生死的东西,但谁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据称也有若干贵族见到过这件东西,但这些人很快就死了,那样东西仿佛成了瘟疫,到谁手里谁就会死,但只有路易九世活着。”

“可他为什么又一次踏上了东征之路呢?”

“是的,路易九世在十六年之后,进行了历史上的第八次,也足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实际上这次东征是毫无意义的,上一次已经有了前车之鉴,他也明知自己必败无疑,但依然奋不顾身,简直就是自动送上门去做俘虏,结果他的军队被困在北非的沙漠里。至于路易九世本人,很不幸,他还没来得及被穆斯林俘虏,就已经病死在军队的帐篷里了。”

“这实在太荒唐了吧。”

于力终于冷笑了一声:“对,即便路易九世是个虔诚的国王,但他的这些举动依然不合逻辑。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已经被那个秘密迷住了,根本就无法抗拒某个隐藏在沙漠里的诱惑,宁愿如飞蛾扑火般自取灭亡,造就了世界上历史上最荒唐的一次十字军东征。”

“路易九世死在了北非,他的死也意味着——谁都不知道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了?”

“没错,这就是‘路易九世之谜’的由来。”

但我摇了摇头说:“可是你说了半天,我依然不知道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也许有更大的秘密在等待着我们。”

“这卷羊皮书说到哪里为止?”

“就说到路易九世准备再度东征,他说他要重返北非,寻找沙漠中那个秘密的根源,这就是羊皮书的结尾。”

听到这里我有些失望了,我依然无法将这一切与16世纪的玛格丽特联系起来,难道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关系?

我低下头思考了许久,忽然把于力拉出了研究室,轻声地说:“能不能陪我去大学图书馆?”

“为什么去那里?”

“我想查一查有关16世纪玛格丽特王后的资料,只有请你来为我做翻译了。”

于力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答应了:“好吧,反正现在奥尔良教授也理不出头绪,我就陪你去图书馆吧。”

这时已经接近中午了,我们先去餐厅草草地吃了一顿午饭,便赶往伏尔泰大学图书馆。

图书馆依然是一百多年前的建筑,走在里面确实有种阴森恐怖的感觉。于力似乎已经驾轻就熟了,他很快就找到了历史图书的目录,查到了16世纪后半叶法国历史的部分。

走进一个特别的阅览室,周围的书架里陈列着关于那段历史的书,大部分都是很久以前的旧书,有些甚至是20世纪初印刷的。

我看不懂那些法文的书名,只能由于力帮我在书架上寻找,他甚至搬来了一架木梯,爬到书架的最上层去翻。

忽然,他似乎发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梯子底下的我。

这本旧书的封面上全是尘土,我轻轻地吹了吹。于力缓缓爬下梯子说:“我猜这本书已经很多年都没人动过了吧,书名很奇怪,叫《玛格丽特与拉莫尔》。”

我当然看不懂书的内容,就交给于力请他翻翻,他随手翻了几页说:“可惜是小说,并不是严谨的历史著作。”

随后他又看了看后面的版权页,出版时间是1925年,看来也是老古董了。

我从他手里接过来翻了翻,忽然模到最后一页有张硬卡,原来封底后插着一张借书卡。我把这张泛黄了的卡片抽出来,上面似乎只有一行借书者的名字,签名显得非常工整——“LinTantsing”。

轻轻地念了一遍,感觉有三个清楚的音节,应该是中国人的名字吧?

LinTantsing

瞬间,我的脑子里想到了那个姓名——林丹青。

对!“LinTantsing”就是林丹青的西文名字。

林丹青——现在使用的汉语拼音是“Lindanqing”,但在几十年以前人们使用的是旧的拼音,就像现在香港人使用的拼音那样。

“你怎么了?”于力不解地问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指着借书卡上“LinTantsing”的名字说:“也许,他就是我要寻找的人。”

又看了看借书卡上的时间,这本书总共只被借过一次,是1935年2月14日借,1935年2月20日还。

于力点了点头:“嗯,也就是说,从1935年2月14日至20日之间,这本书被一个叫林丹青的中国人借阅过。”

“当年林丹青一定是在伏尔泰大学读书的!”

这个关键的问题终于解开了,我兴奋地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们能在伏尔泰大学查到林丹青的学籍吗?”

“可以去学校档案室。”

于是,我们急匆匆地跑出了图书馆,来到了伏尔泰大学的档案室。

很快就查到了30年代的外国留学生的学籍卡,按照姓名的字母顺序排列,于力在“L”一栏里发现了“LinTantsing”的名字,下面果然有中文的签名,是一个漂亮的楷体字——林丹青。

字如其人,果然是学画画的料。学籍卡上还贴着张黑白照片,一个英俊的中国青年在照片里微笑着。

学籍卡记录的就学时间是1932年9月至1936年8月,总共是四年的时间,但其他记录就没有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仅仅知道这些是不够的。”

于力把我拉出了档案室,他冷冷地问道:“你告诉我,为什么要问这个人?他和羊皮书究竟有没有关系?”

在伏尔泰大学的操场上,往来着各种肤色的学生。我仰起头犹豫了半晌,终于说:“是的,我承认这个林丹青可能与羊皮书有着莫大的关系。”2005年4月15日

上海

上海的春雨依然绵绵,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檐,如同清晨河岸的潮汐。

林海恍惚着睁开眼睛,只感到浑身一阵酸痛,他挣扎着直起身子,发觉自己正躺在小床上,裹着一条薄薄的被子,身上穿得很少。

晨曦透过被雨水冲刷的窗玻璃照射进来,使他的身体一览无遗,好像一只被去了壳的河蚌。心跳骤然加快了起来,他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了起来,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

他记得昨晚玛格丽特蜷缩在床上,他自己是在椅子上过了一夜的,怎么早上醒来就会变成这样?

玛格丽特又到哪儿去了?

他赶紧穿好了衣服,冲出房门大声叫着:“Margueritte!”

二楼走廊里的光线充满了暧昧的气氛,让林海感到一阵头晕。突然,卫生间的门打开了,玛格丽特穿着件睡衣走了出来。

林海再也顾不得什么了,立刻抱住了玛格丽特,在她耳边忘情地说:“你到哪里去了?”

“我只是去洗把脸。”

“昨晚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躺在床上的?”

玛格丽特低下了头,脸颊上略带着红晕,幽幽地说:“你说发生了什么?”

这句话刺激了林海的心,让他刹那间又惊又怕,他知道关于玛格丽特的那些传说,难道——

不,这不行,她是四百年前的人,怎么可以和现代人发生这种事情?

“你怎么了,不喜欢我吗?”

玛格丽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让他感到天旋地转起来。林海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里,窗外的雨水不断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细的声音,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吧。

忽然,一只温柔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但被他粗暴地甩开了,他大声地说:“我不是你的拉莫尔。”

但林海立刻又抓住了她,轻声说:“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

玛格丽特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说:“我们快点走吧,不要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否则诺查丹玛斯会闻到我们的气味的。”

“我们的气味?”

林海点点头,也许能活过昨晚已经是他的幸运了。

匆匆洗漱完毕之后,他拉着玛格丽特跑下楼,父亲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早饭。

他用最快的速度吃完早饭,然后对父亲说:“对不起,爸爸,我必须要离开这里了。”

父亲似乎第一次理解了他,无奈地点点头:“去吧,遇到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林海轻轻抱了父亲一下,然后带上两把伞,和玛格丽特一起离开了这里。

雨中的田野充满着泥土的湿气,他们都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口。玛格丽特目光迷离地说:“闻到这种气味,就好像回到了巴黎城外的王家庄园。”

“那是你和拉莫尔幽会的地方吧?”

玛格丽特像是被电触了一下,便再不说话了,两人间的气氛又紧张了起来。

林海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们快点走吧。”

“去哪里呢?”

“当然是银行——去开我爷爷的保险箱!”

他拍了拍自己的书包,那本夹着保险箱凭证的《红与黑》就在包里。

撑着伞来到公路上,他们坐上了一辆回市区的公车。中间又换了两次车,直到上午10点,才找到了凭证上的那家银行。

就是这里了!

林海拉着玛格丽特的手,小心翼翼地踏入银行大门,里面果然有保险箱室,需要交验凭证才能进入。

虽然爷爷留下了的凭证是十年前办的,但至今依然有效。走进狭小的保险箱室,林海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来到西洋美术馆陈列《玛格丽特》油画的密室。

按照凭证上的编号,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保险箱,在一排排骨灰盒似的抽屉底下,号码是“091313”。

保险箱外面有个按密码的小窗口,必须有密码才能打开箱子,但林海在凭证上找不到任何密码。

这怎么办?林还扰了扰头,爷爷当年办理了这个保险箱,必定设定了密码,可为什么没有把密码留下来呢?

难道是爷爷的病太突然,还来不及把密码告诉父亲,他就先一步去世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保险箱里的秘密就和爷爷一同走进坟墓了。

玛格丽特自然从没到过这种地方,她也不太明白密码的意思,只能怔怔地看着林海。

狭窄的保险箱室令人窒息,如果他们两个人待的时间太长,外面的银行保安肯定会特别注意的。

不行,必须快点解开密码。

林海忽然想起了那本法文版的《红与黑》,赶紧把它从书包里拿出来,在夹着保险箱凭证的那一页上,他早已经折过一个角,所以很快就找到了这一页。

这一页正是下卷的第十章“玛格丽特王后”,文字内容是1574年德-拉莫尔被斩首,玛格丽特王后抱着他的头颅去下葬。在这页左面的第一行,写着这样一个日期1574年4月30日。

这正是当年德-拉莫尔被斩首的日子!

林海又看了看上下文,这段话是一位院士说给于连听的,译成中文就是:“您果真不知道1574年4月30日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也是整部《红与黑》中与玛格丽特最相关的部分,爷爷为何要把保险箱凭证夹在这一页里呢?

难道这一页的文字里含有某种特殊的含义吗?

林海忽然想到了某一本书,那本书里同样也有破解保险箱密码的情节。对啊,也许爷爷确实留下了保险箱的密码,而密码就藏在夹着保险箱凭证的这页书里?

他又仔仔细细地读了这一页书,最显眼的数字还是第一行的“1574年4月30日”。

如果去掉年月日,按照现在中国人的顺序读的话就是“15740430”。

难道这个数字就是密码?

林海实在难以确定,他低着头踱了几步,万一密码不对怎么办?如果连输三次不对,保安一定会扣留他们的。要不要冒险呢?

可是,如果这个重要的日期不是密码的话,爷爷又为什么要把凭证夹在这一页里呢?

他又看了看表,秒针一点一点移动着,时间快来不及了。

这时玛格丽特焦急地催促了他一句:“怎么样了?诺查丹玛斯可能就要找到我们了。”

不能再干等下去了,恐怕诺查丹玛斯没来,银行保安就要来找他们了。反正这也是爷爷留下来的东西,林海作为孙子当然有权利打开看看。

是赌一把的时候了。

林海缓缓地半蹲下来,屏住了呼吸,颤抖着按下了密码——

15740430

机器停顿了大约两秒钟,显示屏上突然出现了“PASS”的字样,然后便听到保险箱门喀哒一声。

芝麻开门!

林海和玛格丽特颤抖着盯着保险箱门,宛如古老墓室的大门一样缓缓打开了。

然而,让他们出乎意料的是,藏在保险箱里的既不是钞票,也不是古董,而是一封信。

一封信?林海还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了保险箱,确实再也没有其他物件了,偌大的保险箱里只有这么一封信。

信封是黄色牛皮纸做的,上面写着一行爷爷的字——“吾孙林海亲启”。

瞬间,林海的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记忆中爷爷的脸庞一下子清晰了起来,鼻子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旧颜料的气味。

果然是爷爷写给他的信,林海把头深埋进了双膝间,胸中充斥着淡淡的哀愁。玛格丽特轻轻地拍了拍他:“你怎么了?这是什么?”

林海颤抖着站起来,仰起头深吸了几口气,轻声说:“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

他拉着玛格丽特跑出了银行,怀里揣着那封爷爷留下的信。

在银行外的马路上,林海不知所措地张望着,他知道不能够久留于此,自己已经在附近留下了气味,诺查丹玛斯很可能会找到这里的。

林海在犹豫间拦下一辆出租车,拉着玛格丽特坐进了车里。出租车在雨中疾驰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停在了林海的大学后门。

但他并不是想回学校,因为带着玛格丽特实在太显眼了,不可以让老师和同学们看见她的。林海去了学校后门对面的那家咖啡馆,在本书作者的前两部小说里,都曾经说到过这个半地下室的咖啡馆,许多重要的情节都在此交代。

林海选择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即便有同学来到咖啡馆里,也很难发现他们的存在。他要了两杯咖啡和一些点心,16世纪的法国还没有喝咖啡的习惯,所以玛格丽特是皱着眉头喝下第一杯的,她并不知道这种饮料早已为他们欧洲人所喜爱上百年了。

匆匆吃一些点心作为午饭,然后让服务生把桌子擦干净,林海缓缓地掏出了那封信。信封的封口依然很牢,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拆开,从信封里取出了一沓文稿纸。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但保险箱使这些纸张还像新的一样,蓝色的钢笔字迹清晰地显现着,林海确定这是爷爷的笔迹。

究竟这封信里藏着什么重要的信息,值得让爷爷保存得如此秘密?林海又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地读起了这封迟到了十年的信

林海吾孙: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爷爷早已经去世多年了,但爷爷会在另一个世界看着你,看着你在今天所经历的一切。

昨天,爷爷看到了医院的报告,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死神很快就会把爷爷带走。对于死亡,我从来都不恐惧,但我恐惧的是其他一些事情,是从多年前一直隐藏至今的秘密,那些秘密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有些人到死都不会甘心。几十年以来,我一直保守着秘密,绝不向任何人泄露半句,当我进入坟墓的那一刻,那些秘密将随之而永远埋葬。

可我真的要永远埋葬那些秘密吗?对于世界上其他人来说,这也许是不公平的,我没有权利把秘密带进坟墓。所以,我要在此把秘密记录下来,我相信你一定有机会看到这封信的。

林海,爷爷从来没有说起过自己的过去,你也不知道爷爷年轻时的经历。其实,爷爷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曾经在法国留学过四年,那段经历是刻骨铭心的。1932年,我从上海美专毕业,便踏上了去法国勤工俭学的轮船。刚到法国巴黎不久,我就幸运地考入了伏尔泰大学美术系,我是没有背景的穷学生,只能白天在学校学习,晚上到酒馆或咖啡店里打工。

生活在巴黎的环境中,迫使我很快就学会了法语。我忽然发现了自己对于法国文学的喜爱,便经常到旧书摊上去买法国小说看。有时我也会去蒙特马尔,在那里经常遇到毕加索等人,但我学习的是古典主义的写实油画,并没有被现代主义的画家们所接受。我觉得我生错了时代,我太喜欢19世纪以前大师们的作品了,便把心思放到了博物馆里,经常到卢浮宫去看古典主义的油画。

有一次我去了有名的圣路易博物馆,因为那里收藏着一些法国宫廷画,其中有一幅名叫《玛格丽特》的油画。已经过去将近六十年了,至今我也难以忘记那一刹那,当我看到那幅画的第一眼,仿佛面对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她的名字叫玛格丽特!是的,我被这幅油画深深地震撼了,那简直就不是一幅画,而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自四百多年前起就从没停歇过,让一切看到过她的人为之而倾倒。

当时,我在油画前傻站了足足有几十分钟,仿佛画里有种魔力吸引着我,一下子就把我的三魂六魄给勾走了。当我重新清醒过来时,才看清了下面的作品简介,原来这幅画里的女子,是16世纪末的法国王后玛格丽特。我被画中的人所深深吸引了,离开圣路易博物馆后,我就立刻去伏尔泰大学的图书馆,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终于找到了几本关于玛格丽特的书,知道了历史上玛格丽特王后的一些情况。同时,我也发现了《红与黑》这本书里也提到了玛格丽特,特别是关于德?拉莫尔这个人。

此后的几天里,我眼前总是浮现起油画里玛格丽特的影子,我发觉自己已经被这画中人迷住了,我不能自已地又一次去圣路易博物馆。那天已经很晚了,我在《玛格丽特》油画前站了半个小时,到博物馆关门把我赶出来时,巴黎的夜色已经降临了。我刚一走出博物馆大门,就看到旁边小巷里闪过一个黑色人影,我下意识地朝前走了几步,那人影竞向我走了过来。旁边正好有一盏煤气路灯,照亮了那个人影的脸庞,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那居然是个美丽的法国女郎。

虽然只是擦肩而过的一刹,但我的心却被她抓住了,因为她有一双非常迷人的眼睛。当她从我身边走过时,我们正好四目相对,她那大胆而冷峻的眼神让我尴尬了起来,只能向旁边退了一步让她过去。她披着长长的黑发,身上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在这阴冷无人的巴黎街道上,宛如从路易十四时代跑出来的幽灵。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至今仍无法准确描述当时的心情,我感觉无法控制自己了,情不自禁地跟在她身后,就像她的影子似的拐进了一条小巷。我已经在巴黎生活好几年了,知道这样的小巷治安很不好,晚上经常有强盗出没打劫单身妇女。正在提心吊胆的时候,果然前面出现两条黑影,堵住了那女郎的去路。那两个强盗开始对她动手动脚起来,我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大喝一声打出一拳,重重地打在一个家伙脸上。两个强盗被我吓懵了,立刻就转身逃走了。

那女郎看起来也吓得不轻,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声。我问她住在哪里,要不要我送她回家,她只是腼腆地点了点头。我带着她穿过了小巷,原来这里是从博物馆走到附近大街的必经之路,怪不得要从这里走。她报出了她住的地址,原来是一个旅馆,我陪着她步行了几十分钟,回到了那家旅馆的房间里。

她说她叫玛蒂尔德,来自法国南方的一座小城,她非常感谢我救了她。我忽然有些拘谨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说她第一次遇到中国人,所以盯着我看了很久。虽然她住在小旅馆里,但她的谈吐却非常优雅,很快就让我为她而着迷了。不知不觉聊了很久,我才离开了她的房间。

这天晚上我没有睡好觉,第二天早上便又去找她了。就这样一来二去,我们很快就熟悉了,甚至有几次她跑到伏尔泰大学来看我画画。我发觉我不可遏制地爱上了她,我忘记了我们种族和国籍间的差异,她也毫不保留地接受了我。她要我跟她回故乡去走走,我立刻就答应了,与她一同启程南下。

我们到了法国南方的那座小城,她家住在小城郊外的山谷里,一个非常偏僻的古老庄园。她的父亲看起来是位贵族后代,非常热忱地招待了我,似乎毫不介意我是个中国人。我这才知道这家人的姓氏——拉莫尔,这个姓让我想起了《红与黑》里的拉莫尔侯爵。我总觉得这家人看起来有些奇怪,似乎极少与外界接触,甚至连说话的语气也带有古法语的特点。

就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二天,便听说圣路易博物馆的宫廷画到附近一座城市来展览了。玛蒂尔德把我带到了那里,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带着我悄悄来到展览大厅后面,原来有一扇铁门不知被谁打开了。我们闯进了展览大厅,在黑暗中找到了《玛格而特》这幅油画。我随身携带着画架、画笔和颜料,在玛蒂尔德的关照下,点起一盏幽暗的煤油灯,对着《玛格丽特》临摹了起来。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深深地爱着她,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照办。在黑夜里面对着《玛格丽特》,那种感觉就好像与四百年前的人对话,我全神贯注地临摹着,似乎每一笔都带有当年的印迹。这幅画的临摹难度非常大,一夜根本无法完成,到快接近天明时,玛蒂尔德催促着我快点离去,没有留下一丝外人闯入过的痕迹。

到了第二天夜里,我们再次如法炮制,闯入展览大厅临摹《玛格丽特》。就这样持续了大约一个星期,我终于完成了一幅几乎能以假乱真的《玛格丽特》,以至于我自己都难以分辨哪幅是真、哪幅是假了。我把完成的临摹画交给了玛蒂尔德的父亲,他说要作进一步处理,让画上的颜料看起来更旧,和四百年前的画没有任何区别。

至此我已经隐隐明白了,原来他们要制造一幅赝品《玛格丽特》,而我则成了他们造假的工具。几天后我临摹的《玛格丽特》不见了,而圣路易博物馆的宫廷画展也结束了,那些画全都回到了巴黎,似乎并没有发生任何差错。这时玛蒂尔德才拿出了《玛格丽特》的真品,原来他们早已经偷梁换柱了,把我画的赝品代替了真品。博物馆方面完全被蒙在了鼓里,现在在巴黎展出的《玛格丽特》,实际上是我画的临摹品。至于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则留在了拉莫尔家族的庄园里。

这让我异常恐惧,拉莫尔家族居然都是窃贼!而我爱的玛蒂尔德根本是利用了我。正在我悲痛欲绝、走投无会路之时,玛蒂尔德来到了我身边,还偷偷带来了那幅真正的《玛格丽特》,她说她厌倦了家族里死气沉沉的生活,愿意跟着我去天涯海角。她说话时的眼神让不得不我相信,我高兴得简直要死去。于是,我们带着真正的《玛格丽特》离开了庄园,悄悄踏上了去马塞的火车。

玛蒂尔德不但带走了《玛格丽特》的真品,而且还偷走了拉莫尔家族的一卷祖传的羊皮书,她说这里面记录了某个重大的秘密,将来可能会对我们有用。我知道拉莫尔家族很快就会追来的,只有快点逃离欧洲才行,而玛蒂尔德也愿意跟我私奔,到遥远的中国去生活。我们把真正的《玛格丽特》藏在一个大画夹里,就这样通过海关上了轮船,从马塞港踏上了去东方的道路。

就这样我们两个来到上海,为了防止玛蒂尔德的父亲找过来,我们都改换了身份,隐姓埋名,断绝了同家人的来往。我们珍藏着那幅油画和羊皮书,度过了一段永远难忘的甜蜜生活。但一年以后抗战爆发了,上海陷入了战火之中。1937年9月的一天,玛蒂尔德外出去买东西,正好碰上日本飞机的轰炸,她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当时我悲捕欲绝,真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才好,但我想到了油画《玛格丽特》,想到了那卷羊皮书,我必须为了它们而活下去。

在抗战八年的岁月里,我把油画和羊皮书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确保它们没有受到战火的摧残。直到抗战胜利以后,我很偶然地认识了一个中国女子,虽然心里依然念着玛蒂尔德,但我知道生活还要继续下去。我娶了这个中国女子,后来生下了你的父亲,现在你该知道了,她就是你死去多年的女乃女乃。

解放后我成为了大学美术老师,但我始终保守着那个秘密,从不向人提起我的过去,也从不说任何外语,只是默默无闻地生活着,度过我剩余的生命而已。

到今天已过去那么多岁月,回想巴黎的那个夜晚,竟宛如昨日一般,玛蒂尔德的脸庞是那样清晰,让我再一次魂牵梦绕。难道这就是我即将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征兆?我将在那里与她劫后重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将死而无憾。

林海,我亲爱的孙子,你是否在小阁楼上看到过一幅画像?那就是从油画《玛格而特》上临摹下来的,我始终把它挂在阁楼里,因为那里埋藏着我的青春。我一直不允许你爬上阁楼,是不想让你被那幅画中的女子所迷住,我知道你完全继承了我的外表和性格。尽管你今年只有十一岁,但你和我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我害怕你将来会陷入与我相同的痛苦中。

至于那卷从法国带来的羊皮书,我把它藏在老屋阁楼的老虎窗底下,那里有个小小的夹层,你可以从中发现它。

现在你最想知道的,一定是那幅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油画——我早已经将它藏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了。

此刻我的内心非常矛盾,是否要把油画的下落也告诉你?我担心一旦让你发现了那幅画,会给你惹来无穷的麻烦甚至危险!

所以,我决定不告诉你答案,但可以给你一个提示——她已回到母体中。

你自己去思考吧,命运会让你找出回答的。

我会把这封信放到银行的保险箱里,因为除了长大成人的你以外,信里记录的秘密不能被任何人看到。

在我临死以前,我会把挂在阁楼上的那幅画像,以及银行保险箱的凭证一起交给你父亲,并关照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你。

但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惹上麻烦的,你会感到头痛欲裂、左右为难,只有来探究爷爷的过去,才能解除你的困境。

林海,当你读完这封信以后,一定会理解爷爷了吧。

爷爷永远爱你,在另一个世界为你祝福。

林丹青

1995年1月10日

在幽暗的咖啡馆里,林海颤抖着读完了整封信,仿佛一直有某个幽灵,在他的耳边倾诉着话语。这就是爷爷的信,迟到了整整十年的信,他的眼睛忍不住有些发酸了,似乎一些古老的液体正要夺眶而出。

林海在读信的同时,还把信里的内容翻泽成法语告诉玛格丽特。信里牵涉的许多内容都是玛格丽特不能理解的,林海就耐心地解释给她听。当他读完整封信的时候,玛格丽特的脸色也有些变了,她把身体往后挪了挪,摇着头说:“太不可思议了。”

但她却没有得到林海的回答,林海只是盯着信纸发呆,看上去就像变成了傻子,好久才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虽然还不是全部,但我已经想到一些了。”

林海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想了片刻,特别是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油画的下落,爷爷并没有明确地说出来,只是说“藏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信的最后有一个提示——她已回到母体中。

天知道这“母体”指的又是什么,难道说是回到法国了吗?林海无奈地摇了摇头,实在无法理解爷爷的话。也许爷爷根本就不想告诉他,要让那幅画永远都成为一个谜。

不过,或许还有一个人,能够帮他解决问题。

那个人正在巴黎。

对,为什么不把信里的内容告诉他呢?既然爷爷的故事都发生在法国,那完全可以在法国调查那个拉莫尔家族,或许会有新的发现呢?

林海想到这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这封信里的内容,全都发到巴黎去。

在咖啡馆里看信很吃力,再加上给玛格丽特翻译用去了很长时间,这时外面的天色都快黑了。他们又要了一些点心,就当做晚饭吃了。

晚上7点,他们匆匆跑出了咖啡馆,外面的雨依然在下,大学后门的马路上没什么人影,林海拉着玛格丽特一路小跑,钻进了路边的一家网吧。

玛格丽特对这里依然感到好奇,悄悄地问这问那的,但林海已经不怎么回答了。他坐在一台电脑前,打开了自己的邮箱,把爷爷在信里所讲述的内容,写成了一份千余字的E-mail,然后把这封电邮发给了在巴黎的那位作家——也正是在下了。

林海又赶紧给巴黎打了一个手机,那里正是欧洲时间的午后,在下正在巴黎圣母院的脚下。

打完电话以后,林海和玛格丽特又在网吧里坐了一会儿。林海的情绪显得非常消沉,他漠然地盯着电脑屏幕,并不回答玛格丽特提出的任何问题。

直到玛格丽特用一种奇怪的口气问:“林海,你看出来了?”

林海一直不愿意听到这句话,他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缓缓点了点头说:“对,我看出来了——爷爷在信里写道,那幅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油画,早在30年代就已经被调包了,真品已经被带到了中国,而留在法国圣路易博物馆里展出的,只是一幅爷爷画的赝品而已!”

玛格丽特似乎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她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来。

林海摇了摇头,继续痛苦地说下去:“既然圣路易博物馆里展出的那幅油画是假的,那么四百年前玛格丽特公主的幽灵,怎么会跑到20世纪30年代才完成的赝品里呢?”

她已经无言以对,只是低下头颤抖着。

“抬起头来!”,林海用法语大声地说,这让网吧里其他人都注意到了他们,“如果油画里的幽灵真的存在,也应该存在于那幅被我爷爷带到中国的真品里。而西洋美术馆里展览的那幅《玛格丽特》其实是假的,所以你前面对我编造的一切谎言,也全都不攻自破了!”

“对不起,请你原谅!”

玛格丽特的表情痛苦万分,她被迫抬着头,却又努力逃避林海的目光。

“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你为什么要骗我?”

但玛格丽特还是摇了摇头,竞转身冲出了网吧。

林海赶忙把钱扔下,追在后面跑了出去,大声地喊叫着:“Margueritte!”

黑夜的上海,大雨滂沱。

2005年4月15日

巴黎

早上起来,虽然巴黎的天空仍未晴朗,但依然召唤着我前往,否则再过几天就看不成了。

奥尔良教授和于力依然关在研究室里,不知他们在商量着什么,我感觉自己就像板上的肉,等着他们来剁了。

既然如此,不如先玩个痛快再说。上午我就跑出了伏尔泰大学,赶往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奥赛博物馆。

如果说看古典主义大师们的作品到卢浮官的话,那么看现代主义就该到奥塞了。奥塞博物馆是1986年由废弃的火车站改造的,雷诺阿、安格尔、奠奈、马奈、凡-高的许多作品都在此展览。我在奥塞的最大收获就是看到了凡-高的真迹,那个曾割下自己耳朵的天才,用画笔和颜料展示了另一个世界。还有伯恩琼斯的《命运之轮》,那缠在轮盘之上的男子,他的肢体和心灵都是那样无奈,简直完美到了极致。最后,我在著名的圣马可像下看了许久,这位威尼斯守护者骑在一头双翼雄狮上,以美人鱼般的姿势端坐着,不知道作者有没有特殊的含义?

走出奥塞已是中午了,我在路边草草吃了点蛋糕,便乘地铁直奔巴黎圣母院。当我来到巴黎圣母院脚下,正抬头仰望那高高的塔尖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竟是林海的号码。

我赶紧接听了林海的电话,他说又有了非常重要的发现,现在全都写在E-mail里发给了我,让我火速上网查收邮件。我在电话里答应了他,不过既然已来到圣母院脚下,还是先爬上去再说吧。

公元1163年,教皇亚历山大和路易七世,共同为巴黎圣母院奠基,直到1345年才建成,后来又历经战火和修复,这座建筑才以此面目屹立至今。圣母院平时只开三扇门中的一扇或两扇,中间那扇门很少开,据说此门二十五年才开一次,通过此门可洗清人生前二十五年的罪恶,并为后二十五年祈福。

到了巴黎,就必然要登上圣母院顶上看一看,就因为人人都要上去,所以上楼要排很长的队。足足排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有幸踏上了塔顶,顺便又看了看卡西莫多的钟楼。圣母院楼顶最著名的当然就是那些小石兽了,在4月阴暗的天空下,它们俯视着巴黎的芸芸众生,见证几世纪以来的人间悲喜。我特别拍了几张小石兽的照片,它的身后有翅膀,看起来宛如天使,双手支撑着下巴,似乎正在思考,我确信它是有灵性的。

下面排了两个小时的队,在楼顶却还不到十分钟,我便匆匆地下去了。离开巴黎圣母院,正准备要回去时,没曾想在广场上遇见了那个流浪汉——雅克。

在这人海茫茫的巴黎花都,我在短短的几天之内三次遇到他,确实是有些缘分了。雅克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套西装,他热情地要和我拥抱,咱中国人没这等风俗,我便双手抱拳还了礼。

本来想要快点回伏尔泰大学上网去,却被雅克死死拉住了,原来他想带我去喝一杯,想必是他走了什么狗屎运,捡到了一笔飞来横财吧。想到上次他为我夺回钱包,我还确实欠他一个人情,想我中华自古以来乃礼仪之邦,怎可让这番邦胡儿看不起?!去就去,大不了我请客吧。

雅克把我带到了一个路边小酒馆,随便喝了几杯,我们的酒量都不行,雅克很快就胡言乱语了,反正我本来也听不懂他说什么。他用不堪入耳的英语连说了几个“friend”,看起来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我心里不禁有些自嘲,在巴黎这几天一事无成,倒交上了这么一个异国朋友。

虽然雅克说由他请客,但最后还是我为他付了钱,也算是还了人情。

晚上8点,我回到了伏尔泰大学,来不及去看教授和于力,急匆匆地跑上了历史系顶楼,打开笔记本电脑便上线了。果然收到了林海发来的电子邮件,他在E-mail正文里足足写了一千多字,我很吃力地看完了全部内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不可思议了,羊皮书竟是这么得来的!而那幅油画《玛格丽特》居然是赝品,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真品,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被带到中国藏了起来,至今依然渺无踪迹。

如何让人相信这些事呢?我摇着头在房间里踱步,心想在30年代这所校园里,是否也有一个叫林丹青的中国青年,与我现在一样苦思冥想呢?

不,一定要把这些事情告诉奥尔良教授,既然林海愿意把他爷爷的往事告诉我,那就意味着我是他唯一的希望,我必须要帮他解开谜底!

我立刻跑下了楼梯,发现奥尔良教授的研究室依然亮着灯光,他和于力正在一起分析着什么。我立刻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把我刚才收到的E-mail里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于力。

于力显然也大吃一惊,在他把这些话翻译给奥尔良教授听后,研究室里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我呆呆地注视着他们的脸,仿佛看着两块冰凉的石头。

面色铁青的奥尔良教授终于说话了,林海把他的话译给我听:“你刚才所说的那个拉莫尔家族,正是玛格丽特王后的情人——德-拉莫尔的后代。”

“他不是被处死了吗?如何会有后代?”

但我又想到了《红与黑》,这里面不是也有个拉莫尔侯爵的家族吗?

于力摇摇头回答:“拉莫尔家族有很多支系,有许多是德-拉莫尔的兄弟子侄的后代。不过,你刚才所说的那个拉莫尔家族,其实是非常特殊的,几年前在法国南方发现过一份族谱,里面有这个家族的记载,传说那是一个幽灵家族。”

“幽灵家族?”

我不禁张大了嘴巴,想起了自己小说中的那些故事,原来真是古今无不同,东西无不同。

“是的,传说那个拉莫尔家族,隐居在法国南方的一处偏僻山谷中,极少与外界交往,数百年来有许多人死在他们的手里。”于力又和奥尔良教授对了一下目光,点了点头说,“不过,最最让历史学家感兴趣的是,这个拉莫尔家族正是德-拉莫尔本人与玛格丽特公主所生下的私生子的后代。”

“你说什么?德-拉莫尔与玛格丽特有私生子?”

虽然这些天看了不少资料,但我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说法,此等风流野史,不是和国内戏说的清宫剧一样了吗?

“这并不是小说家的想象,而是奥尔良教授用几年的时间考证出来的,根据大量的宫廷档案和记载,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在1574年4月30日,德-拉莫尔被处死那天以后,玛格丽特的体形渐渐发生了变化,直到当年的11月中旬,她在宫中秘密生下了一个儿子。她的丈夫亨利从来不承认这个孩子,凯萨琳王太后也认为他是个野种,立刻就把孩子送出了宫廷。”

“你们由此断定,这个孩子正是德-拉莫尔的骨肉?”

“对,确切地说是德-拉莫尔的遗月复子。”

“我明白了,玛格丽特为什么要抱着爱人的头颅下葬,因为她明白自己的月复中,已经埋下了爱人的种子。”

这时奥尔良教授对于力嘟囔了几句,他点了点头说:“但更重要的是,她要送给她未出世的儿子一件礼物。”

“礼物?”

“是的,今天我和奥尔良教授已经研究出了结果,根据你提供的这卷羊皮书,并非全部都是路易九世的手迹,其中有一小部分文字,是16世纪的后人添加的,这从字体与拼写方法上都可以看出。根据这些16世纪的文字,我们可以确信这与瓦卢瓦王朝的宫廷有关,而玛格丽特当时就在宫廷中。”

“那你们认为——玛格丽特要送给自己私生子的这件礼物,就是‘路易九世之谜’的秘密?”

于力微微一笑:“你非常聪明,果然是写心理悬疑小说的。是的,当德-拉莫尔被处死以后,玛格丽特悲痛欲绝,本想就此了结生命,但想到月复中的孩子,她还是要忍辱负重地活下去。她不但要坚强地活下去.还要给自己和拉莫尔的私生子,留下世界上最重要的财富,让他长大后能为亲生父亲报仇,成为法国的国王甚至全世界的主人。”

“天哪,这个秘密真有如此重大的作用?”

“至少许多人对此深信不疑。可以推断的是,玛格丽特当时一定掌握了这个秘密,但她的母后禁止她离开宫廷,实际上是把她软禁在了卢浮宫中。她也考虑到将来孩子出生,很可能会被别人强行抱走,自己根本无法把秘密告诉孩子。所以,她必须要用一个非常隐蔽的方法,把秘密的信息记录下来,以便将来传给自己的孩子。”

我摇了摇头说:“但这真是太离奇了。这些都是你们的推断,有没有根据呢?”

“根据就在羊皮书里头,我和教授已经完全破译了,那些16世纪的文字记录得很清楚,一定有人总结过这段历程。玛格丽特如何留下秘密的信息呢?她想到了利用宫廷画家来给她画肖像的机会,于是她通过母后请一位画家入宫,在旁人的严密监视之下,画家为她画了一幅人物肖像。但我们可以确定,她一定在那幅画中留下了宝贵的信息,这种信息可以传递给她未出生的孩子,以便那孩子将来获得秘密,成为法国乃至世界的主人。”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那幅《玛格丽特》油画,其实就是一种密码,它指示了‘路易九世之谜’的破解方向,对吧。”

于力不禁拍了拍手说:“你的分析太对了,我和教授讨论了大半天,居然被你一下子说透了。画玛格丽特那幅肖像时,应该还完全看不出来怀孕的样子吧,但在数月之后,她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可怜的是,那孩子随即被凯萨琳王太后送了出去,谁都不知道那孩子去了哪里,玛格丽特也不知道,她只能每日以泪洗面,不久被她的丈夫接到了纳瓦尔去。”

我不禁也为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所感动了:“那个孩子的下落究竟如何?”

“放心吧,他后来在乡下长大成人了,当他长到十几岁的时候,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想方设法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而此时玛格丽特早已被她的丈夫休弃,她失去了往日的青春美貌,躲到圣母院里度过残年。根据羊皮书上的这段记载,当她的儿子几经周折,千辛万苦地找到她时,她已经重病在身奄奄一息了。”

“玛格丽特在临死前把羊皮书卷送给了儿子,她说谁得到了那个秘密谁就会统治世界。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个藏宝的地点,就躺在儿子的怀中断气了,也算是最后的遗憾吧。”

我终于忍受不住了,轻叹了一声:“难道秘密就此中断了吗?”

“不,秘密就藏在那幅油画中,玛格丽特的儿子是知道这一点的,但他并不知道秘密究竟是什么,因为油画中的秘密实在太隐蔽了,玛格丽特临死时又没来得及说,以至于他守着那幅油画一辈子,熬白了头发都没发现秘密究竟是什么。”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啊。”

“玛格丽特和拉莫尔的私生子也有了后代,他们在法国南方繁衍着子孙,和拉莫尔家族的其他支系并不来往,完全与世隔绝,世代守护着这幅油画,还有这卷羊皮书。他们不断在羊皮书上添加一些内容,所以才会被我们所破译知晓。但我猜想四百多年来,他们一直都没有参透这幅画里的秘密。”

“那油画怎么又会流失到外边去的呢?”

“你忘了吗?上次我们不是查过油画《玛格丽特》的资料吗?”

我这才想了起来,伏尔泰大学的艺术品资料库,记录了那幅画的收藏历史——在法国大革命之前,此画一直被法国南方某家族收藏,想必这家族一定是拉莫尔家族了。后来拉莫尔家族可能因为某种原因,参加了保王党的叛乱,便遭到革命派的镇压,油画《玛格丽特》被政府没收,后成为拿破仑的私人收藏品。此后数十年这幅画又几经转手,直到巴黎公社起义后,由圣路易博物馆收藏。

到这里我终于吐出了一口长气,原来羊皮书的秘密就在这里了,它记录了关于油画《玛格丽特》的秘密,而四百年前的油画《玛格丽特》又隐藏着“路易九世之谜”的重要信息,那重要的信息又是什么呢?

但现在最大的关键是,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油画,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被盗窃了,它被林海的爷爷带到了遥远的中国,至今仍然下落不明。

如果没有看到那幅画的真迹,当然也不可能破解出画中的密码!

可那幅真正的《玛格丽特》究竟在哪里呢?

是在中国,还是在法国?或是早已经毁灭了?茫茫世界,到哪里去寻找那幅画呢?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林海的手中了。

林海能否找到爷爷留下来的真画呢?

我只能绝望地叹了口气,因为这希望实在太渺茫了。

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我想快点离开巴黎,回国去帮助林海,他现在正处于万分危险之中。

我匆匆地辞别教授,走出房门前下意识地回了回头,只见幽幽的灯光打在奥尔良教授的脸上,似乎显现出狰狞的反光。教授正意味深长地看着窗外,那种眼神让我感到不寒而栗,似乎有某种东西已经附上了他的,正潜伏在黑暗的某处,随时要吞噬着这栋大厦里的每一个人。

2005年4月16日

上海

子夜12点。

黑夜的雨铺天盖地,路边驶过的汽车溅起水花,已经打湿了林海的衣服。他撑着伞大声叫喊着玛格丽特,她跑出网吧时并没有带伞,林海很担心她会不会淋雨着凉。

他已经找了两个多小时了,跑遍了附近的几条马路,几乎把嗓子都喊哑了。但他知道玛格丽特人生地不熟,是不可能跑出太远的,她一定还在附近的某个地方。

在茫茫的夜雨中,林海只感到心如刀割,眼前不断晃动着玛格丽特的身影,心里却不断地问着:“为什么?”

他曾经完全相信玛格丽特说过的每一句话,这个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牵动着他的心,甚至她的一个眼神,也可以让他心跳得厉害。但如今都已经成为了梦幻,就像沙粒聚成的一座巨大城堡,只一个浪头就被打得粉碎。

“她根本不是油画中的幽灵,她为什么要骗我?她究竟是谁?”

林海默默地问着自己,一步一颤地回到网吧门口,只见在彻夜长亮的霓虹灯下,有两个人的身影在晃动着。

他撑着伞悄悄向前走了两步,才发现其中一人居然是玛格丽特,她正浑身颤抖着站在屋檐底下,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鹿。而另一人是个陌生的外国人,穿着件黑色的风衣,苍白的脸庞上长着副鹰钩鼻子,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玛格丽特和那个男人正说着话,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林海的悄悄靠近。林海小心翼翼地藏在一块广告牌后面,偷听他们的谈话。那男人说的也是法语,用命令式的口吻对玛格丽特说:“快点回到那小子身边去!”

“不,他已经知道那幅画是假的了,我的谎言也被他看穿了。”

“那你更应该回到他身边,继续控制住他。”

玛格丽特痛苦地回答:“我做不到!”

然后,林海只听到啪的一声,原来那男人竟打了玛格丽特一记耳光,接着又是一声恶毒的咒骂。

但玛格丽特似乎并没有任何退缩,她只是倔强地说了声:“Jel’aime!”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爱他。

瞬间,“Jel’aime”像针一样扎在了林海心头,他只能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以免发出声音来。

那法国男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地说:“你疯了吗?”

没想到玛格丽特居然冲了出来,但一只手被那男人死死地拉住了,她的身体暴露在雨中,双手拼命地挣扎着,情况似乎万分危急。

这时林海再也忍不住了,他从广告牌后跳出来,一把推开了那个男人,然后紧紧地抓住了玛格丽特的手。

林海的突然出现,自然让玛格丽特非常惊讶,她还来不及说话,林海已经拉着她向马路对面跑去。

玛格丽特下意识地跟着他一起跑,穿过大雨中的街道,一下子跑到了对面的小巷中,身后只留下那个大声咒骂的法国男人。

雨伞不知被扔在了哪里,他们在黑夜的大雨中一路小跑,飞溅的水花弄湿了衣服,地上发出奇妙的声音。他们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像从囚笼中跑出的奴隶,要尽情地享受片刻的自由。

直到林海紧紧地搂住了她,在她耳边反复地说:“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玛格丽特睁开被雨水打湿的双眼,额前的头发紧贴在眼角,颤抖着说:“Excusezmoi!”

“别说对不起了,你看你浑身都湿透了,我们快找个地方躲躲吧。”

林海拉着她穿过雨巷,在一处屋檐下给朋友打了个电话,磨破了嘴皮子总算叫朋友让出了一间空屋。

然后他们跑到了另一边的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就赶过去了。

朋友空关的房子离这里很近,是多层房子的四楼,一室一厅,准备下星期要租出去的。林海在半夜里敲了朋友的房门,拿到钥匙后打开了空屋。

他拖着玛格丽特来到卫生问,幸好热水器还能用,他知道玛格丽特会使用的,便让她先洗个澡,然后自己再跑出去买点换的衣服。

附近有家24小时便利店,他买了一些简单的衣服,便匆匆地跑回来了。林海从浴室门缝里把衣服塞给了玛格丽特,很快就看到她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了,头发上冒着热气,脸色也红润了许多。谢天谢地,她身体非常健康,看起来并没有感冒。

这时玛格丽特显得有些尴尬,她低下头说:“你也淋雨了,去洗个澡吧。”

林海呆呆地点了点头,便走进浴室洗了一个澡。当热水冲淋在头顶时,他的心里已一片空白,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宁愿相信玛格丽特就是四百年前的人,诺查丹玛斯也正在追杀他,一切依然还在梦幻之中。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

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出来,只见玛格丽特手里握着个小东西,看起来像是袖珍麦克风,只有两三个厘米大小,她淡淡地说:“把它毁了吧。”

“为什么?”

“只要有这样东西在身边,他们就会随时找到我们。”

“你什么意思?”林海接过她手中的小东西,仔细端详了一下说,“难道说这是方位传感仪?”

玛格丽特羞愧地点了点头。

林海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你身上一直藏着这个东西?怪不得诺查丹玛斯会一直找到我们,原来他不是闻你的气味,而是接受这个东西的电磁信号吧。”

“Excusezmoi!”玛格丽特羞愧地低着头说,“你快点毁了它吧,否则他们还会来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便从房间里找来一把锤子,将传感仪砸烂在过道上。

玛格丽特终于嘘出了一口气:“他们不会再找到我们了。”

林海沉默了片刻,突然回头问:“你说的‘他们’是谁?”

“他们是——”玛格丽特后退了一步,低下头轻声说,“我的家人。”

“你的家人?那你又是谁?”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是玛格丽特。”

“不,玛格丽特是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和王后,她早已经死去变成了灰土。”

“玛格丽特是我的名字,我的姓是拉莫尔。”

林海一下子怔住了,嘴里缓缓念出了她的名字:“玛格丽特-拉莫尔?”

“是的,这就是父母给我的名字。”

“拉莫尔?”他抿起嘴仔细想了想,忽然大声问,“是《红与黑》里的拉莫尔侯爵家族?”

“不,我们不是那个侯爵家族,但我们是德-拉莫尔与玛格丽特王后的直系后代。”

“对了,在爷爷留给我的信里,也写到了那个隐居在法国南方的家族,你们就是那个拉莫尔家族吧?”

玛格丽特终于点了点头:“是的,刚才你见到的那个人,是我的叔叔,他叫维克多。”

“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在图书馆门口,在我的手心里写下‘Aidermoi’的人,就是他吧?”林海不待玛格丽特回答,自顾自地说,“没错,一定就是那个人。那么装做诺查丹玛斯来吓我们的人,也是他吧?”

“你猜得没错,他之所以能一直跟着我们,就是因为我身上藏着的方位传感仪……”

说到这里林海已经猜出几分了,他盯着玛格丽特那翡翠色的眼睛问:“够了!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还不明白吗?1936年,我们拉莫尔家族盗走了油画《玛格丽特》,但族长的女儿玛蒂尔德,却与你的爷爷林丹青私奔去了中国,不但带走了《玛格丽特》的真品,而且还带走了古老的羊皮书。”

“所以在时隔将近七十年之后,你们要趁着圣路易博物馆来中国办展览的机会,到上海来寻找真正的《玛格丽特》?”

她摇了摇头:“不单单如此,还因为最近有几位专家,怀疑圣路易博物馆收藏的那幅画是赝品,我们除了要寻找真画之外,还要把那幅假画盗窃出来,以免七十年前的那幕戏被揭穿。”

“既然是盗窃假画,为什么还要找到我呢?”

“因为你是寻找真画的关键,我们家族进行过秘密的调查,发现你爷爷十年前就去世了,但你父亲并不知晓内情。而你作为林丹青唯一的孙子,又是法语系的大学生,正好是我们的突破口。”

“所以你们就选择了我,从一开始就为我安排了一个巨大的陷阱,把我引到西洋美术馆里,又利用你吸引我上钩,让我真的以为你是从画里逃出来的,相信了那套画中幽灵的鬼话,还以为真有个诺查丹玛斯要来杀我,害得我东躲西藏几乎精神崩溃!”林海异常痛苦地颤抖起来,“为什么,玛格丽特,你为什么要这么欺骗我?”

“Excusezmoi!”她又重复了这句话,低下头说,“是他们逼着我这么做的……”

“不要再隐瞒了,全都告诉我吧,我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的。”

玛格丽特眨了眨半透明的眼睛,嘴唇颤抖着说:“我出生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偏僻山谷里,整个拉莫尔家族几乎与世隔绝地住在那里,已经有好几百年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非常像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公主,这引起了家族的注意。从十几岁起我越来越像玛格丽特公主了,他们甚至对照了王后少女时代的画像,发觉我和她长得简直一模一样!这一定是家族的遗传因素,因为我们家族是德?拉奠尔与玛格丽特王后的私生子的后代,我们身上流淌着玛格丽特的血液。”

“我明白了。”林海点了点头说,“在经历了若干代人的繁衍之后,四百年前玛格丽特王后的相貌基因,完全传递到了你的身上,确实存在这种隔代遗传的现象。”

“所以家族决定把我培养成第二个玛格丽特王后,他们严禁我离开家族,让我生活在16世纪的环境中,用百年前的规矩来教育我,使我对宫廷礼仪了如指掌,对法国古代的历史如数家珍,甚至说话也变成了宫廷腔。总而言之,他们‘复制’了一个玛格丽特公主,使我无论从外形还是气质上来看,都与油画里的玛格丽特如出一辙。”

林海大声地说:“但你就是你,你的名字叫玛格丽特-拉莫尔,不是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王后。”

“这已经不重要了,家族牢牢地控制着我,我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服从’,我从来不怀疑家族给我的命令,他们告诉我家族就是一切,是家族给了我生命,我必须要无条件地为家族而献身。”

“所以,你就跟随他们来了上海,为我挖掘了一个巨大的陷阱?”

玛格丽特又低下了头,鼻子里有些嗡嗡地说:“是的,这是他们精心策划的计谋,就是要通过我来控制你,找到《玛格丽特》真画的线索。”

林海缓缓闭上眼睛,将美术馆那晚以后的一幕幕场景,又如电影般放了一遍:自己两度在美术馆里神秘地晕倒,半夜被关在了厕所里,发现玛格丽特的幽灵从画中走了出来,同玛格丽特一起躲避诺查丹玛斯的追杀——

尽管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荒诞不经,只有精神病人才会信以为真,但林海竟真的落入了陷阱,像偏执狂一样深信不疑,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颤抖着睁开眼睛,盯着玛格丽特的脸庞看了看,瞬间他终于明白了,全都因为她一这个与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壬后一模一样的女子。

是的,在十年前的那个中午,在老屋阁楼的阳光里,这张脸庞已经深深地印在了自己心底。在十年之后的那个黑夜,当她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时,一切的理智早已经崩溃了,他不能不相信,又不得不相信,因为她始终都活在自己的心里——他爱这个人,无论是四百年前还是四百年后,也许命运早就注定了他们的相遇。

房间里静了许久,此时已是凌晨8点多了,窗外依然倾泻着大雨。玛格丽特终于打破了沉默:“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黑夜的美术馆里,我们彼此面对着,呼吸着对方口中的空气。你也许不相信,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家族以外的男人,在这瞬间我感到了内心的颤抖。但我知道我必须要完成家族交给我的任务,我让你带着我离开那里,于是你拉着我在黑夜中狂奔。当我们穿过美术馆里一幅幅名画时,我忽然感到自己真的回到了四百年前,我就是玛格丽特公主,你就是我的德?拉莫尔,我们一起私奔逃出可怕的卢浮宫,身后是追赶我们的国王和士兵们。”

“这是真的吗?”林海果然怔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当时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然后就是与你在一起的几个日日夜夜,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族,也没有接触过家族以外的男人,但我曾经发誓要完成家族给我的使命。可是我发觉自己不能控制自己,也许是表演过于投入了,我竟然忘记了自己要来干什么,而把我扮演的角色当成了我自己。”

“你一定很痛苦吧?”

“对,非常痛苦。但更痛苦的是,我发觉自己渐渐爱上了你。”玛格丽特终于睁大了眼睛,紧盯着林海说,“过去我被禁锢在家族的樊牢里,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但当我和你在一起时,竞发现自己是那样脆弱,我渴望闻到你身上的气味,渴望你能搂住我的肩膀,渴望……”

“别说了!”

但玛格丽特执拗地说了下去:“我也难以相信,仅仅几个昼夜,就能让人忘情地爱一个人——但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就像我爷爷和玛蒂尔德?”

林海自顾自地点了点头,难道上一代人发生的事,又要在他们身上重演了吗?

虽然拉莫尔家族的计划是那么天衣无缝,但他们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女孩子的心。

玛格丽特作为一个诱饵,虽然牢牢地控制住了林海,但同时自己也陷入了感情的漩涡。最后,在家族与爱情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是的,这是拉莫尔家族最大的失策,他们没有考虑到前车之鉴:七十年前的玛蒂尔德背叛了家族,跟随林丹青私奔到了中国,不但赔了女儿,还失去了真画与羊皮书。

“林海,请不要离开我,我已经背叛了家族,他们不会饶恕我的,我只能和你在一起了。”

但林海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后退了一步说:“等一等,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让我静下来想一想。”

“还等什么?再等就来不及了。”

但林海看了看时问说:“现在已经是凌晨了,你一定累极了吧?先睡个觉吧。”

再说下去天就要亮了,玛格丽特没有继续争辩下去,她躺到了里间的一张小床上。而林海则呆坐在小厅的沙发上,听着雨点敲打窗玻璃的声音。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也许是折腾得太累了,这一觉竞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林海是肚子饿得睁开了眼睛,看见窗外的雨依然在下着。

他用力摇了摇头,然后跑到里间,看到玛格丽特早已经起来了。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圈竟然有些发红了。林海回想起了昨晚的一切,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画中的幽灵,不再是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现代人,她的名字叫玛格丽特?拉莫尔。

林海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便跑出去买了午饭回来,他们都已经饿极了,没说什么话就全部吃光了。

吃完后林海呆坐了下来,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玛格丽特就在自己的身边,她又该怎么办?她的叔叔或者其他拉莫尔家族的人,一定正在到处寻找他们,幸好他已经把方位传感仪砸烂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既然都已经看到了爷爷的信,就必须把最后一件事完成——找到《玛格丽特》油画的真品。

据说那幅真画里隐藏着某个天大的秘密。

可怎么才能把那幅画找到呢?当初爷爷和玛蒂尔德把油画带到中国,一定藏在某个秘密的所在,此后又经过了那么多年,事过境迁再到哪里去找呢?

林海又从包里翻出了爷爷的那封信,在信的最后有这样一句话:“所以,我决定不告诉你答案,但可以给你一个提示——她已回到母体中。”

什么又是“回到母体中”呢?

他低下头想了许久,但始终都想不出所以然来。忽然,他回头问了问玛格丽特:“你们家族里的人,有没有对你说过那幅画里的秘密?”

“不,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也不会千里迢迢来寻找这幅画了。但这个秘密肯定是1574年的玛格丽特王后留下来的,她要留给她月复中的拉莫尔的孩子一样礼物,作为他将来为父报仇并登上法国王位的资本。”

“当年我爷爷画的那幅赝品,必然在某些地方与真画不一样,至少膺品里是看不出秘密的,所以他们必须要找到那幅真画。那一定是非常细微的差别,因为数十年来没有人发现那幅赝品的秘密。”

玛格丽特忽然冷冷地说:“确实有一个微小的差别,因为据我们家族里的人说,那幅赝品上原本有你爷爷的签名。”

“我爷爷的签名?可既然是赝品,造假者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呢?”

“因为当时你爷爷在临摹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制造赝品,他只是按照玛蒂尔德的吩咐做而已,到后来才知道是偷梁换柱用的赝品。当年为了掩盖赝品的真相,家族的人把那个签名巧妙地涂掉了,那时候的鉴定技术不高,也没有精确的照相记录,所以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小细节,也就一直在博物馆里放了六七十年。”

“可既然被涂改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的。”

“是的,近年来有一个德国的专家,他专门运用电脑照相的技术,对世界各国的名画进行分析,特别是鉴别真伪。他对圣路易博物馆所有的藏品进行过分析,结果发现《玛格丽特》这幅画是赝品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在这幅油画的左下角,有一处极其细微的被涂改过的痕迹,用肉眼很难分辨出来,但在电脑图片分析下就原形毕露了。”

林海这才恍然大悟:“所以,你们要趁着这次到中国来展览的机会,想方设法把那幅画偷出来,以掩盖当年偷粱换柱的阴谋。同时还要利用那幅赝品,把我给引出来进入陷阱,真是一石二鸟的计谋啊。”

玛格丽特不再说话了,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宛如四百年前被软禁的玛格丽特。

整个下午林海都闷在房间里,思考着爷爷留给他的那句话——她已回到母体中。

天色很快要黑了,他出去买了晚饭回来,两个人简单地吃了一顿。他想如果没有这些烦人的事,和玛格丽特这样永远在一起该多好啊,但这只是他的非分之想,谁都不知道今晚还会发生什么。

晚饭后林海继续思考着那句话,就连玛格丽特也帮着他一起想,窗外的雨仍然滴滴答答的,但要比昨晚小了很多。

正当两人绞尽脑汁之时,玛格丽特忽然拍拍林海的肩膀说:“你爷爷过去不是学画的吗?那么‘母体’会不会是一幅画呢?”

“一幅画?”

林海点了点头,这确实很有可能,但他从来没听说过有《母体》这样一幅画。而爷爷一辈子画过那么多画,林海也不可能记住那么多名字。

然而,某道电光宛如上天的召唤,一下子闪到了林海的脑子里——小礼堂!

对,几天前他不是路过了学校的小礼堂吗?那里面挂着一幅爷爷在50年代画的画,林海清楚地记得那幅画的名字——《母亲》。

“母亲”不就是“母体”吗?

原来这就是爷爷留给他的暗示,真正的《玛格丽特》应该就在学校的小礼堂里!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抓着玛格丽特的手说:“我们快点走,我想我已经知道《玛格丽特》在哪儿了!”

玛格丽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林海拉出了房间。他们各自撑着伞,跑出了雨夜中的楼房,叫上一辆出租车赶往大学。

出租车停在了大学门口,林海拉着玛格丽特冲了进去。校园里没有多少人,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出现。

在夜雨中转过几排房子,终于跑到了小礼堂门前,林海忽然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这栋黑夜里苏联式的房子,心里又想起了爷爷。

“爷爷,我来了!”

林海默默地念着,便拉着玛格丽特跑进了礼堂。黑暗中好不容易才找到开关,他打开了靠墙的一排灯,正好照亮了墙上那幅巨大的油画。

他和玛格丽特都屏住了呼吸,凝视着墙上那幅两米多长、一米多高的油画。

这幅画的名字叫《母亲》。

油画里有一片金色的麦田,一个中年农妇坐在田埂上,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孩。在灯光的照耀下,那麦浪是多么耀眼啊,就像阳光下的大海,而那位母亲则是矗立于海面上的礁石。

林海颤抖着说:“这就是‘母体’!”

他从旁边移来了一张桌子,然后站到桌子上,正好可以够到画框的上端。固定画框的是钩子,林海小心翼翼地把画框取了下来,这幅油画果然非常重,起码有四五十斤的分量,林海的双手都抖了起来,用尽全力才把它放到了桌子上。

“天哪,怎么会这么重?”

林海大口地喘了几下,然后看了看墙面上,只有原来画框位置的一道黑圈,后面是白色的石灰墙面,他用手模了几下,并没有任何的异样。

他这才从桌子上爬下来,仔细地看着这幅爷爷画的《母亲》,单从油画表面来看并没有特殊之处。

这时玛格丽特提醒了一句:“你说这幅画很重是吗?会不会是……”

林海心里跳了一下,他也立刻就想到了——画中画。

对,他赶紧检查了一下画框,虽然已经过去五十年了,但木质的画框依然非常牢固,没有任何开裂和霉变的迹象。

林海和玛格丽特两个人一起用力,又把整幅油画翻了过来,让画框的背面朝上。然后他再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果然听到里面似乎有夹层。他兴奋地点了点头,仔细看了看画框的背面,结果发现在画框的最下端,似乎有一个隆起的地方。

他立刻掏出了一把随身携带的水果刀,嘴里轻轻地念了一声:“对不起了,爷爷。”

接着他用刀剖开了那个隆起的地方,果然露出了里面的空间,他小心翼翼地继续剖开,直到把整个画框的背面都撕开了。

终于,里面露出了另一幅画框的背面,果然是夹层里的画中画。

林海兴奋得几乎叫了起来,他撕开了外面所有的框皮,然后把夹层里面的那幅画拿了出来。

这时他们看到的还是画框的背面,大约有六十厘米长,四十厘米宽,正好是林海在西洋美术馆里看到的《玛格丽特》的大小。

在沉默了几秒钟之后,他们两人屏住了呼吸,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画翻了过来。

瞬间,时光倒流,四百年前的光阴再现,他们看到了真正的《玛格丽特》。

“赞美上天!”

林海已被震惊住了,果然是那幅油画,16世纪末的玛格丽特王后,她正襟危坐于厕中,幽暗的光线照亮了她迷人的脸庞,那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正流露着永恒的忧伤,似乎注视着普天下每一个人。

在西洋美术馆里的感觉又一次浮上了心头,这个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和王后,那个时代的人问尤物,正穿过时光端坐于他面前。真正的玛格丽特具有比赝品中更大的魅力,仿佛正期待着某个人来将她带走,把那个天大的秘密说出口。

而玛格丽特看着画中人的感觉是更加震惊的,她仿佛面对着一面镜子,看着自己穿着四百年前的服饰,被囚禁在这幅古老的油画中,似乎家族为她编造的谎言已经成为现实,她还依然停留于卢浮宫内,直到地老天荒。

是的,这才是真正的油画《玛格丽特》,是1936年林丹青和玛蒂尔德从法国带来的真迹一她的身上承载着天大的秘密,承载着太多的阴谋,所以她必然要被隐藏于此,在“母体”中被尘封五十个年头,直到今夜林海和玛格丽特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将她大白于天下。

林海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油画,仿佛已见到了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本人。

忽然,玛格丽特发出了一声低吟,林海警觉地回过头去,看到一个人影正站在他们背后。

小礼堂的灯光照亮了那个人,露出一张典型的法国男人的脸庞,林海轻轻地念出了他的名字:“温格老师。”

是的,他就是林海的外籍法语老师温格,正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的那幅油画,

在这里看见温格老师,林海显然非常意外,他用法语问道:“老师你怎么会来这里?”

温格老师并不说话,他把目光又对准了玛格丽特。这时林海才发现,玛格丽特的表情已经全变了,神情恐惧地向后退了一步。

有什么不对吗?温格会出现在这里?林海的脑子瞬间急速转动了起来,就在他还没有搞明白之前,忽然听到玛格丽特尖叫了起来!

刹那间,林海只感到脑后一阵风声,就在他要回头的时候,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到了他的后脑勺上。

就像一把刀插入了大脑,他什么都感觉不到,瞬间滑人了油画中的黑夜。

第三部分诺查丹玛斯如是说

2005年4月17日

上海

凌晨两点。

林海悠悠地醒了过来,只感到身下一阵颠簸,似乎正在行驶的汽车里面。

后脑勺依然隐隐作痛,他头昏脑涨地睁开眼睛,车窗外的天还没有亮,但雨似乎已经停了。他想要挣扎着坐起来,但手脚却动弹不得,原来自己已经被绑了起来,只能大口地喘息着。

这时他看到了前排的座位,玛格丽特和一个长着鹰钩鼻的男人坐在一起。昨天凌晨林海见到过那个男人,他是玛格丽特的叔叔维克多。这是辆八人座的面包车,在最前面还有人在开车,从背影看起来像是温格老师。

难道温格老师与他们是一伙的?或者温格本来就是拉莫尔家族的人?想到这里,林海不禁毛骨悚然起来。

那么玛格丽特呢?她说她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家族,但最后还是把拉莫尔家的人引来了。是的,他们的目的终于达到了,通过林海找到了那幅真画。原来玛格丽特还是个诱饵,昨天晚上她说的那些话,终究还是骗他的鬼话。

这才是真正让林海心痛的,他强忍着不发出声音来,眼泪却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然而,他却听到玛格丽特说话了,她用法语对她的叔叔说:“求求你,不要伤害林海。”

“这得看他自己了。”

“还有一点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你们是不是破坏了方位传感仪?”维克多冷笑了起来,那声音令人不寒而粟,“你以为只有这一个传感仪吗?除了你知道的那个以外,还有一个更加微型的传感仪,就藏在你的身上。”

玛格丽特显然很吃惊:“我的身上?”

维克多伸手摘下了玛格丽特的耳环,冷笑着说:“其实,这副与油画里一样的琥珀耳环,里面藏着一个微型的方位传感仪,能够把你所在的方位,迅速地传递到我的电脑上。”

到这时玛格丽特才如梦方醒,她看着那副耳环说:“原来你们早就准备好了,这么说你们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我?”

“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为了以防万一。在将近七十年前,玛蒂尔德背叛家族的事你也知道吧,已经有了这样一个前车之鉴,我们不能不防啊。”维克多又冷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女孩子的心,谁都捉模不定,我们早就考虑到了这种情况——虽然林海掉进了你的陷阱,但你却掉进了爱情的陷阱。我们必须对你防备一手,所以才会在你的耳环里,装进这么一个东西,现在果然起到了作用。”

听到这里的时候,林海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至少他明白玛格丽特没有出卖他。

汽车忽然停了下来,这里是一个高档的住宅小区,大概居住着许多外国人吧。维克多抓着玛格丽特先下了车,然后他跑到汽车的后面,从后备箱里取出一幅画框,已经用帆布仔细地包起来了。

林海这边的车门也被拉开了,在黑暗中他看到了温格老师的脸,他立刻喊了出来:“温格老师,你为什么这么做?”

温格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他并不回答,只是把林海拖下了车。林海的双手被反绑着,温格将他带上了一栋楼房。

想必这里就是温格住的地方了,一套很宽敞的房子,装修得也不错,只是没什么家具摆设。他们把林海和玛格丽特带进一个小房间,到这时林海才发现房间里有一幅画,正是自己在西洋美术馆里看到的那幅赝品《玛格丽特》。

原来他们真的把画盗窃了出来,就藏在温格的房子里。林海摇了摇头说:“温格老师,我平时一直都很敬重你的,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时温格终于说话了:“因为我也是拉莫尔家族的成员。”

林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回头看了看玛格丽特。她蜷缩在墙角,点了点头说:“是的,温格是我的堂兄。”

温格略带遗憾地说:“对不起,林海,我始终把你当成我最好的学生,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当初来中国的真正目的——就是要寻找林丹青的后人。是家族把我派到中国来的,我查到了林丹青曾经在这所大学当美术老师,所以我就想方设法应聘进入大学,担任你们的法语老师。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林丹青的孙子居然会成为我的学生,我由此秘密地调查了你们家的情况。我知道你的父亲是个老顽固,在他身上很难突破。”

“所以你就看中了我?”

“是的,你和你父亲不一样,我是你的法语老师,我非常了解你。你天生就多愁善感富于幻想,你喜欢法国文学,喜欢《红与黑》,喜欢看恐怖电影,你非常容易受到我们的影响。所以,你才是我们寻找《玛格丽特》真品的突破口。”

这时林海恍然大悟了:“我明白了,那天你说有一张圣路易博物馆珍品展的参观券,还给我们出了一个《红与黑》里的问题,这都是你故意安排的是不是?你知道我非常喜欢看《红与黑》,我一定可以回答出这个问题的,所以那张参观券是奖励给我一个人的,目的就是要让我去西洋美术馆,去受到《玛格丽特》的影响。”

“你猜得没错。”温格说话始终保持着冷静,“你去了西洋美术馆以后,是不是很快就在密室里晕倒了?”

“对,难道那也是你们的安排?”

“当然是了!”这回说话的是玛格丽特的叔叔维克多,他扬扬得意地说,“你是否还记得,当你刚走进美术馆的时候,有个人从你身边走过撞了你一下。”

林海一下子明白了:“那个人就是你?”

“没错,在我故意撞到你的时候,在你衣服领子上悄悄喷上了药水,然后你会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

“我想起来了!对,我是闻到了一股气味,我还以为那是油画的气味呢。这么说我晕倒也是因为那气味?”

维克多冷笑了起来:“是的,那种气味闻多了就会使人晕倒,但很快就会醒过来,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事后也很难检查出来。”

“我明白了,你们通过种种手段,使我在第一次去过美术馆之后,内心就充满了恐惧和疑问,特别是你写在我手心的那个‘Aidermoi’。你们断定我还会第二次去美术馆,便趁那个机会对我用了同样的方法,使我晕倒过去。然后你把我锁到厕所间里,就这样让我躲过了清场。几个小时后药力失效,我醒过来逃出了厕所,自然而然地来到陈列《玛格丽特》的密室,而此时玛格丽特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当时你也听到了脚步声吧?那其实就是我的声音,你把我当成诺查丹玛斯了。”

“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你们是怎么闯进西洋美术馆的?”

温格突然插话了:“让我来说吧,其实我在法国是学计算机的,还是欧洲有名的黑客高手。那些天维克多一直守候在美术馆里,在珍品展结束前一天,他终于再次等到了你。那晚他打电话告诉我,他已经把你锁进了厕所间。于是我入侵了美术馆的电脑系统,用黑客手段开启了美术馆安全门,同时关闭了录像监视和红外线系统,就这样让维克多和玛格丽特闯入了美术馆。”

“那么还有珍品陈列室呢?它在晚上应该是全封闭的,玛格丽特又是怎么进去的呢?”

“珍品陈列室确实有一道坚固的安全门,而且采用了视网膜识别技术,就像指纹或声音识别一样,只有固定人员才可以开启这扇门。要破解这道难关也很简单,早在法国的时候,我们就通过巴黎一家眼科医院,盗窃了圣路易博物馆一位专家的视网膜资料。这位专家也随同名画来到了中国,也只有他可以独自进入密室,所以我们就利用他的视网膜资料,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安全门。”

“原来如此。那么后来美术馆里说油画发生了奇异变化,《玛格丽特》的中间出现一大块阴影,想必是你们换上了早已准备好了的一幅画吧,居然把这么多专家都骗了。”林海半是佩服,半是厌恶地哼了一声,“拉莫尔家族真是盗贼世家啊!”

维克多冷笑着说:“谢谢你的夸奖,现在我们已经得到了《玛格丽特》的真迹,家族两百多年来的愿望终于实现了,那个天大的秘密……”

“别说了!”温格冷静地打断了维克多的话,他又回头对林海说,“对不起,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人,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家族数百年来的使命。这幅油画本来就是玛格丽特王后留给她的后代——也就是我们家族的,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就是‘完璧归赵’。”

最后那四个字,他说的是标准的中文。

这时维克多捅了捅温格说:“时间不早了,你说玛格丽特怎么办?”

温格伏子拉起了玛格丽特,柔声说:“玛格丽特,我们马上就要坐飞机回国了,你的护照和行李都在我这里,跟我们回去吧,你照样是我的好妹妹。”

玛格丽特的表情却变得异样冷漠,后背紧紧靠在墙上说:“不,我要留下来。”

维克多大声地问:“你不想回家去吗?”

“那是家吗?你还要让我回到家族中去吗?不,那是囚禁了我二十年的牢笼,既然我已经尝到了自由的滋味,就绝不会再回去了。”

“你真是疯了!”

维克多说着又举起了大手,准备要给玛格丽特一个耳光,但温格拉住了他,淡淡地说:“叔叔,有话好好说,请不要动手。”

玛格丽特走到了林海身边,抓着林海的手说:“温格,我已经爱上了这个中国人,让我和他在一起吧,我不愿意再回国去了。”

维克多又大声咒骂了起来:“真是贱货,就和当年的玛蒂尔德一样!”

但温格冷静地思考了一下说:“玛格丽特,我亲爱的堂妹,你真的喜欢林海吗?”

“是的,我已经考虑清楚了,我愿意和他在一起。”

“你宁愿放弃家族给你的一切?”

玛格丽特把头昂了起来:“我宁愿放弃我自己的生命。”

听到这里,温格终于轻叹了口气:“好吧,我不能强迫你走。而且我也了解林海,他是个不错的男孩,你可以跟着他留下来。”

维克多和他争辩了起来:“温格!你怎么可以——”

“够了,你也要为玛格丽特的幸福想想,既然她已经爱上了林海,那么就算她回到了法国,也会想方设法逃出家族去的。还是让她留下吧,我们回去的路上也可以少了一个麻烦。”

维克多想想也是,便不再坚持了。他用帆布把那幅林丹青画的赝品《玛格丽特》包了起来,然后说:“我订的是上午8点的机票,到巴黎是法国时间下午4点。”

“非常好,那我们现在就快点走吧。”

“那他们两个人怎么办?”

温格笑了笑:“其实我早就想好了,如果现在把他们放出去的话,他们一定会去报警。所以,我们必须让他们在这里待上二十四小时,这样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我们早已经回到了法国,并且从戴高乐机场出来,那时就谁都找不到我们了。”

林海摇摇头说:“你想把我们关二十四小时,可你们又回法国去了,你们怎么做得到呢?”

“我说过我早已经准备好了。”这时维克多已经把两幅画都拿出了房间,温格走到房门口说,“这是一扇自动防盗门,我特意把它给反装了,我可以设定关闭的时间,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无法从内部开启,但一到二十四小时就自动打开了,除非——你知道密码。”

没等林海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出房间,把自动防盗门锁了起来,然后就听到外面按了几下钮,想必温格已经设定了二十四小时的期限。

然后温格又隔着门大声地说:“房间里有小冰箱,还有小卫生间,你们饿了可以自己吃,不必担心。”

这时玛格丽特冲到了门后,用力地敲着门说:“放我们出去!”

温格在门外冷冷地说:“玛格丽特,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祝你永远幸福,再见。”

接着只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玛格丽特用力敲着门,大声喊叫着“Aidermoi”,可外面毫无动静。

但玛格丽特还没有绝望,她赶快跑回到林海身边,帮他解开了身上的尼龙绳。林海这才舒展着筋骨爬起来,捏着手腕上的勒痕,又看了看窗户外边,外面装着厚厚的铁栅栏,绝对不可能从窗户逃出去。

这时已经凌晨4点了,林海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手机,他赶紧模了模自己的衣服,但手机早已经被温格拿走了,他没有办法与外界联系。

他摇摇头又坐在了地上,看来只有等二十四小时才能出去了。玛格丽特也坐在了他身边,他们彼此依偎在一起,就像两只受伤的动物。

林海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感到自己又冷又累,他忽然看到墙角有一条毯子,便把毯子盖在了玛格丽特身上。

他们都已经困极了,索性就听天由命吧,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没过几个小时,当清晨的光线照射在他们身上,林海惊恐地醒了过来,玛格丽特也睁开了眼睛,茫然地注视着这个房间。

确切地说,这是一间囚室,一座坟墓。

林海感到有些饿了,他挣扎着爬起来,打开了那个不起眼的小冰箱,里面果然有许多面包和矿泉水,这是温格留给他们的“狱中早餐”。

吃过这顿特殊的早餐之后,林海终于说话了:“玛格丽特,你不和你的家人们回法国,而是陪我留在这里,你不后悔吗?”

“不,我永远不后悔。”

“人的命运就是这样被改变的吗?那天晚上,我们在父亲的房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玛格丽特苦笑了一下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晚你在椅子上睡着以后,我害怕你着凉,就把你拖到床上去了,是我在椅子上过了一夜。”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也有些失望地说:“我猜这也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吧?”

“对,让你误以为发生了那件事,以便我更好地控制你。”

林海站起来看着窗外的铁栅栏说:“我还有一个问题,我在那张《玛戈王后》的DVD后面看到了你对我说话,那也是你们事先安排的,是吗?”

“是的,是我们事先拍好刻到那张DVD里去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产生恐慌心理,进而相信我们编造的那些荒诞不经的谎言。”

“可为什么后来我看那张片子,后面那段话又没有了呢?”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原因很简单,那张碟片被我调包了。你第二次看到的《玛戈王后》,其实是另一张DVD。”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林海盯着窗外的天空说:“温格和维克多已经坐上飞机了吧?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得到那幅画呢?难道仅仅因为是祖先留给他们的?”

“因为画里隐藏着某个天大的秘密,据说得到那个秘密就能够拥有无限的权势,甚至可以成为世界的主宰。”

林海倒吸了一口气凉气:“也就是说,如果这个秘密落到了恶人手中,那世界岂不是很危险了?”

“也许是的吧。”

“那么你们家旅算不算……”

本来他要说“恶人”两字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要说什么?盗贼世家?生活在阴暗森林里的幽灵家族?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或者世界本来就没有好人与坏人之分。”

“不——不能让他们这么轻易得手,如果这个秘密落到他们手里,恐怕会造成非常危险的后果吧?”

“那你想怎么办?我们现在又出不去,等到我们出去的时候,他们早就已经回到法国,藏到某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林海在房间里踱着步说:“我们可以想办法逃出去的。”

“我们又没长翅膀,怎么逃?”

“温格临走的时候不是说过吗,除非有密码才可以开启这扇门。”

玛格丽特走到自动防盗门后面,看着门上的密码按键说:“可你知道密码吗?”

“我们可以试一试。爷爷留下的银行保险箱,我们不是也不知道密码吗?”

“还是那个《红与黑》里的日期吗?”

“1574年4月30日——玛格丽特抱着拉莫尔的头颅下葬的日子。”林海闭上眼睛想了想说,“但愿温格设置的是这个密码。”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在密码器上按下了“15740430”。

但密码显示却是错误,根本不是这个数字。

林海的心立刻凉了半截,他回头看看玛格丽特,两人的表情又都恢复了绝望。

他低下头想了片刻,温格到底会设定怎样的密码呢?像温格这样精通历史与文学的人,一定会设置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数字,既然不是那个日期,又会是什么呢?难道是人的名字?

Margueritte?

瞬间,林海想到了玛格丽特的名字,可密码器上没有英文字母,必须要用阿拉伯数字按键啊。

这时他又想到了在《地狱的第19层》故事里看到的情节一一用阿拉伯数字代替英文字母设定密码。

对,如果把二十六个字母按顺序排列,A=1,B=2,C=3……依此类推,直到z=26。

那么Margueritte这十一个字母,按照数字的排序,即:M=13,A=1,R=18,G=7,U=21,E=5,I=9,T=20。

把Margueritte连在一起就是13118721518920205。

这是一个长达十七位的数字,完全符合密码没定的原则。

林海深呼吸了一口,在密码器上缓缓按下了这十七位数字。

PASS!

谢天谢地,温格设定的就是这个密码,自动防盗门终于打开了。

林海拉着玛格丽特冲出了房间,几乎兴奋地叫起来,感觉就像逃出牢笼的邓蒂斯浮出海面,即将成为基督山伯爵。

这时已是上午10点钟了,他们跑出了这套房子,林海大口呼吸着外面的空气,拉着玛格丽特的手说:“现在必须要给巴黎打电话,让他们拦住温格和维克多。”

好不容易才找到打国际长途的地方,林海立刻拨通了身在巴黎的我的号码。

此时此刻,温格和维克多正坐在飞机上跨越欧亚大陆。

但电波却在瞬间抵达了巴黎……

2005年4月17日

巴黎

巴黎伏尔泰大学的凌晨,历史系大楼的屋顶上,幽灵们正在月光下翩翩起舞。

就在顶楼的天花板底下,来自万里之外的电磁波,飞进了我的手机里,将我从睡梦中惊醒了。

我惊慌失措地跳了起来,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是个陌生的国内号码,究竟是谁半夜里给我打电话不过按照时差算起来,现在的中国应该是上午吧。

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接起了这个电话,却听到了林海的声音:“你还好吗?”

“还好,刚才有几个幽灵被你吓跑了。”

“我已经找到真正的《玛格丽特》油画了,但真画又被拉莫尔家的人抢走了。”

前一句话立刻让我兴奋了起来,但后一句话却让我模不着头脑:“等一等,我听不懂你说的意思。”

电话那头的林海非常着急,他只能大致地把情况说了说,他告诉我拉莫尔家两个男人的名字:温格和维克多,他们带着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以及赝品《玛格丽特》上了飞机,今天下午就要回到巴黎了。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林海,你放心吧,我们还有时间,我会想方设法在机场拦截住他们的。”

挂了电话以后,我已经睡意全消了,走到窗前看着巴黎的夜色,想象那架载着《玛格丽特》的大型客机,正在遥远的云层上穿行。

现在是巴黎时间凌晨3点30分,我紧张地等到了拂晓时分,才给于力打了电话。

于力显然也还在睡梦中,他被我的电话吓了一跳,答应很快就赶过来。

我们约在学校的餐厅碰头,见面后于力反复询问我消息是否确切,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但到这时候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于力立刻找到奥尔良教授商量了一下,教授也非常吃惊,他立刻就向法国警方报案了,举报有人可能走私文物入境,希望警方在戴高乐机场拦截温格和维克多。

原本警方并不太相信这种事,但因为是伏尔泰大学的教授报案,所以立刻安排了警力,把我们几个人送到了机场。

到达机场已经是中午了,我们查看了一下航班信息.果然有一班自上海起飞的班机,要在下午4点降落巴黎。

警方又核对了航空公司提供的乘客名单,发现了温格和维克多的名字,他们的姓氏都是拉莫尔,而且他们确实随机托运了两件大行李。于是,警方通知了入境检验部门,一遇到温格和维克多两人就立即扣留。

我们就等候在机场入境处,于力和奥尔良教授都显得忐忑不安。直到下午4点,机场预告来自上海的航班已经降落。过了大约几十分钟,我看到一大群人走了出来,其中有两个男人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

他们其中一人三十多岁,长得斯斯文文风度翩翩。另一人将近五十岁,脸上镶嵌着一副鹰钩鼻子,一脸凶相。他们在入境处等候了许久,似乎一直都在接受盘问,而年轻的那个始终面带微笑解答着,直到他们都被警察带走。

这时一名警官过来告诉我们,温格和维克多都已经被拘留了,警方检查了他们随机托运的行李,果然发现了两幅油画。

奥尔良教授立刻打起了精神,由警官带到了一个小房间,那两幅油画都放在墙边,已经被拆下了包装。

我一下子就呆住了,这就是林海所见到的《玛格丽特》——油画里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正襟危坐,以忧伤的目光直视着我的眼睛,果然具有震撼人心的美。

在机场这间小小的房间里,我和于力还有奥尔良教授都屏息静气,呆呆地看着这两幅一模一样的画。虽然其中有一幅是赝品,但在我眼里都是无与伦比的杰作。

于力的嘴唇嚅动着说:“秘密就在眼前了。”

然后教授向警方提出:要把这两幅画带回伏尔泰大学去做鉴定,以确定是否是法定的文物,这样也可以给温格和维克多定罪。

警官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同意了奥尔良教授的请求,但必须要学校出具证明担保。教授马上和学校联系,用最快的速度办理了担保手续,便从警方手里带走了这两幅画。

警车呼啸着护送我们回到了大学,在几名警察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把画搬进了历史系研究室。

等警察们离开以后,于力紧闭起研究室大门,甚至把窗帘都拉了下来,在特殊的灯光下,只有我们三人面对着两幅油画里的玛格丽特。

这两幅画简直太像了,谁都无法分辨,究竟哪一幅是真画,哪一幅是赝品呢?

奥尔良教授拿了放大镜,对着油画的细微部分仔细地看了看,但丝毫看不出端倪来。

忽然,我想起了林海在电话里说过的话,在林丹青画的那幅赝品下面,曾经有过他的一个签名,但后来被拉莫尔家族的人涂掉了。这是赝品唯一的漏洞。

我立刻把身体伏下来,仔细地看着两幅油画的下端,还是没有什么差别,只有右面那幅油画的左下角,似乎有块小小的阴影。我把教授叫了过来,在于力的帮助下,他仔细地检查了片刻,认为这块阴影确实是后来加上去的,并不是画家在作画时留下的。

这幅画一定是林丹青在1936年画的赝品,那处阴影底下也肯定是林丹青本人的签名,后来被拉莫尔家人涂抹掉了。

那么另一幅画就是真正的《玛格丽特》了!

我们又趴到了另一幅画底下,还是于力眼睛尖,他立刻发现在画的左下端,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似乎有一行细微的文字。

教授用高倍放大镜照了照,缓缓念出了那行字母一一A?Archabault。

这是什么意思?于力点了点头说:“在这个位置上,通常是画家的签名。”

对,就和赝品上林丹青的签名一样。

那“A.Archabault”就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了,这个人又是谁呢?

但于力摇了摇头说:“真是一个怪异的姓名,法国人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姓氏。”

“如果真是画家的话,那我们只要查一查l6世纪的法国宫廷画家就可以了嘛。”

“好主意。”

于力立刻打开了研究室的电脑,原来这些天他早已经准备了许多资料,其中就有《玛格丽特》可能的作者。

他很快就查到了16世纪末,法国所有的宫廷画家的资料,在众多默默无闻的画家里,果然查到了一个叫“AlainArchabault”的人。

这个名字如果让我音译成中文,就是“阿兰-阿查巴尔特”。

原来阿查巴尔特是瓦拉几亚人,也就是今天的罗马尼亚,年轻时来到法国定居,后来晋升为宫廷画家,所以他的姓氏在法国人看来极为怪异。

Archabault?

奥尔良教授轻声念了一遍,又满脸疑惑地摇摇头,似乎还没有搞明白。

然而,于力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看了看表说:“都已经晚上7点了,我们先下去吃晚饭吧。”

于是我们走出了研究室,临行前奥尔良教授还特地检查了门窗,把大门仔细地锁了起来。

实在没有心情到外面去吃,三个人便在餐厅里吃了顿简单的晚饭,席间教授一直沉默不语,似乎始终都在思考最后那个问题。于力说关于阿兰?阿查巴尔特的资料非常少,除了他是瓦拉几亚人以外,几乎没人知道他的生平,也没有什么作品流传于世,似乎把这个人作为突破口的意义不大。

但是,既然这幅油画是玛格丽特留给她的孩子的,那么画里就一定隐藏着某种秘密,而这种秘密必然是赝品里所没有的,而真画与假画唯一的区别就是这处签名,我觉得关键还是在阿查巴尔特这个人身上。

教授没吃多少晚饭,就提前回了研究室,于力说他今晚要研究个通宵了。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于力说警方还要他去警局一次,因为他们要对温格和维克多提起指控,所以需要有证人去做笔录。

在于力赶去警局后,我独自一人回到历史系顶楼的房间里。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只感到心脏跳得厉害,这让我又紧张地坐了起来,我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第六感,难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原来是于力打来的电话:“我正在警局里,刚才我接到奥尔良教授打给我的电话,让我通知你到研究室去一次,他有些东两要给你看.”

放下电话我立刻跑下了楼梯,只见研究室的大门虚掩着,有一道幽暗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

我轻轻地推开了房门,见到墙上依然挂着那两幅画,而奥尔良教授正静静地坐在一张安乐椅上。

研究室里有一股淡淡的气味,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使我的心跳又一次加快了。我悄无声息地走到教授身边,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但教授并没有回答我。

我转到教授的正面,只见他双目紧闭着,表情相当安详,他怎么睡着了?我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但他依然没有反应。

奇怪的是教授手里还抓着一粒小纽扣,我才发现他胸口有团红色的污迹。小心翼翼地用手一模,发现那竟然是血!

奥尔良教授已经死了,他坐在这张椅子上被人捅死了。

这时研究室的大门缓缓开了,大楼的女管理员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她的眼睛立刻瞪大了,嘴巴里发出可怕的尖叫声。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上,已经沾满了奥尔良教授胸口的血迹。

毫无疑问,女管理员已经把我当做杀人凶手了!

瞬间,脑子里掠过许多惊险电影里才有的镜头,没想到我居然成为了这些电影的男主角。

也许是出于下意识,我立刻向研究室门外冲去,一把推开了女管理员,慌不择路地跑下了楼梯。

身后继续传来女管理员的尖叫声,我只感到脑中一片空白,狂奔着跑出了历史系大楼。

黑夜的校园里没有人看到我,我就像一阵风似的穿过小径,浑身颤抖着跑出了伏尔泰大学的后门。

虽然已经跑出了大学,但我还是觉得不安全,因为这里看起来比较偏僻,我一个中国人更容易引起注意。于是我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市中心

我用力地摇下车窗,在巴黎的夜风中大口喘着气,耳边似乎还响着女管理员的尖叫。天哪,奥尔良教授居然死了,他究竟是被谁杀死的呢?谁又会来杀他呢?难道是他无法解决难题而自杀了?

忽然,我想到了于力对我说过的话,许多研究“路易九世之谜”的学者,都在关键时刻神秘死亡,难道奥尔良教授也难逃这一规律?

我又把自己的手摊了开来,那可怕的血迹依然沾在我的手心里,而这一幕居然让女管理员看到了,人证物证俱在,这回我成了最大的犯罪嫌疑人了,如果留下来实在是百口莫辩。可是,我逃出去又有什么用呢?女管理员知道我是谁,警方很快就会通缉我的,我在法国人生地不熟的,更重要的是有语言障碍,要抓住我实在太容易了,到时候我就再也说不清楚了,他们会说既然你没有杀人,那为什么要潜逃呢?

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绝望,就像心口被压了一块大石头,根本没有心情再看外面迷人的巴黎夜色。我悄悄地拿出餐巾纸,擦干净了手心里的血迹,可仍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原本来巴黎是为了素不相识的林海,为了破解神秘羊皮书的秘密,顺便也想赚个免费欧洲游的便宜,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有今晚。说不定到了明天早上,大小媒体都会报道这件事,那我就用不着出版社帮我炒作,而真正成为“新闻人物”了。

唉,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出租车停在了塞纳河边,下车后我躲进了夜游巴黎的人群中。世界经典推理小说告诉我,要隐藏一片树叶,最好的地方就是树林,总之人越多的地方越安全。

忽然,我想到了于力,现在恐怕只有他才能救我了。

我立刻给于力打了电话,他已经在警局听说了奥尔良教授被杀的事,他说现在我已经成为了通缉犯,警方正在巴黎各地全力搜捕我。

我在电话里大声地说:“于力,你是了解我的,我怎么可能会杀人呢?我是无辜的。”

“我也相信你,但警方不相信。我看你还是快点回来自首吧,我会请律师帮你的。”

“好吧,我会考虑的。”

我颤抖着终止了通话,现在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回头看看塞纳河边的游客们,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对着我,似乎随时都会有人把我抓起来。

心跳越来越快了,我浑身打着冷战,就算再有勇气也不敢暴露在灯光下。我低着头走下了河岸,沿着河堤走到了塞纳河边的一座桥下。

没想到桥洞下还蜷缩着好几个流浪汉,难道我也落到了这个下场?

正在我失魂落魄之时,忽然旁边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拉住了我的裤脚管。

我吓得几乎大叫起来,却见到一个人影从黑暗里站了起来,他拍拍我的肩膀,用英语说:“I’mJack,yourfriend.”

原来是雅克啊,吓了我一跳。世界真是太小,这已经是我在巴黎第四次遇到他了。

雅克用蹩脚的英语问我去哪里,我却实在回答不上来,想说自己正身处危险之中,但又不敢说出口。

但雅克却“热情”地把我给拉走了,他用英语说到他家里去坐坐吧,我真还不知道流浪汉能有什么“家”,不过我现在也实在走投无路,先到他那里去避避风头也好。

于是,雅克带着我跨过了塞纳河,向巴黎西北方向走去,穿过灯红酒绿的巴黎街头,一路上有不少乞丐与他打招呼。我心里一阵发慌,原来跟着他更引人注目了,我只能把头低下来,不让人家看清我的长相。

流浪汉都是竞走的高手,雅克竞一口气走了半个多钟头,我的腿都快走断了。眼看渐渐离开了市中心,周围的灯光也暗淡了许多,该不是把我领到黑社会去吧。

四周越来越偏僻,直到雅克在一道围墙边停了下来,墙角裂开一个大洞,正好可以钻进去,他便拉着我钻进了围墙。

墙里居然是一片开阔地,四周种着一些大树,一些奇怪的石碑在黑暗中矗立着,凉风吹过让我不寒而栗。我颤抖着问这是什么地方啊?雅克的回答非常干脆:“Cemetery。”

虽然我的英文水平一塌糊涂,但这个词倒还是听过的,它的意思是——墓地。

我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在这月黑风高之夜,雅克竞把我领到了墓地之中,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正当我吓得要逃跑时,雅克却说这里就是他的家,难道他是从坟墓里爬出的吸血鬼不成?

雅克又解释说公墓管理员和他很熟,晚上让他睡在管理处的空房间里,至少要比在塞纳河的桥洞下过夜好多了。

他的回答让我将信将疑,再看看周围一座座孤坟,心想今晚真是倒霉到家了!

雅克带着我穿过墓园,来到一排两层楼的房子前,敲了敲一扇窗户,里面还有个值夜班的管理员。随即他把门给打开了,让雅克随便住在哪间空屋子里。在亮着电灯的值班室里,我忽然看到了公墓的名字——Archabault公墓。

这奇怪的名字立刻抓住了我的眼球,我像傻了似的凝视着这行字母,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

对了,在《玛格丽特》真画的下端,不是有一个画家的签名吗,那个签名是“A.Archabault”,而“Archabanlt”正是画家的姓氏。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那行字母,确实一个都不差。也就是说这个公墓的名字,和16世纪宫廷画家的姓氏相同。

虽然说人名与地名相同,在欧美国家是相当普遍的现象。但在法国人里,“Archabault”是个极其怪异的姓氏,实际上这是个外来的姓氏,法国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姓。之所以会出现公墓与画家同名的现象,恐怕只有用巧合来解释了。

在这子夜时分的墓园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掠过了我的脑子,让我一下子开窍了—是的,我突然想起了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在这篇著名的小说里,作者写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有一个为德国服务的中国人,他想要把重要的情报传递给德同,但又实在没有传递的途径,他就在最后关头杀死了一个叫艾伯特的人,因为他要德国攻击的目标,就是一座叫艾伯特的城市。媒体报道了这桩毫无动机的杀人案,德国人解读出了这条重要的情报,因为报纸登出了艾伯特这个名字。

那么“Archabault”是否也是同样的道理呢?这个极其怪异的姓氏,正好与这座墓地的名字相同,不正是某种重要的暗示吗?

我想我已经猜到了1574年玛格丽特的心思,她要在自己的肖像画里传达某种重要的信息,但又害怕被王太后发现,只能采用某种特殊的手段。所以,她请了一位姓名怪异的宫廷画家来画,当时所有的画家都会在作品上签名,只要这位叫Archabault的画家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就等于在画布上留下了永恒的密码——

因为“Archabault”就是埋藏秘密的地点!

到这里我一切都想通了,正因为“Archabault”公墓埋藏着秘密,所以玛格丽特请了一位姓Archabault的画家来为她画肖像,油画上的签名才是真正的信息!

这真是绝妙的密码啊,也只有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才能设置和破解,不是我在自夸哦。

拉莫尔家族用了四百多年的时间,始终都没有参透这个秘密,如今竟然被我发现了。我仰天长叹,看来雅克真是我的福星了,我要是没有来到这座公墓,没有看到“Archabault”这个名字,就算苦思冥想一百年都未必想得通啊。

也许最大的秘密就在我们脚下了,我赶紧回到现实中来,拉着雅克去问公墓的管理员。因为我们的英语水平都惨不忍睹,所以费尽了各种表达方式,终于大致问清楚了公墓的情况——原来,这座公墓早先是修道院,始建于公元1505年,当初的名字就叫Archabault修道院,16世纪末曾为法国王室所有。但在法国大革命时代,修道院被战火毁灭,从而变成了一片公墓。既然修道院都已经变成了公墓,那么时过境迁秘密还会在吗?我低下头想了片刻,感到希望并没有完全断绝,因为在《玛格丽特》油画的真品里,“A?Archabault”的签名是在最下端,几乎被隐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那是否可以理解为修道院的地下呢?

我问雅克是否看过那些墓碑,他说这里几乎每一个死人他都认识。我又问他有没有16世纪的墓碑,他说在墓地的最里端看到过。

雅克已经在这公墓里生活好几年了,轻车熟路地带着我穿过恐怖的墓地,来到了那块古老的墓碑前。

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手电简,照亮了墓碑上的文字——A.Tluabahcra,1525-1572。

“Tluabahcra?”

这个姓氏更为奇特,根本就不可能读通,我又仔仔细细地念了一遍字母,才发现“Tluabahcra”不就是“ArchabauIt”倒过来写吗?

这个墓一定不简单!

这时雅克用蹩脚的英语告诉我,前几年政府清理过墓地,发现这个墓里竞没有棺材,在墓的后面还有一个大洞。

说着他把我拉到了墓后,果然手电光束下出现了洞口,人完全可以跳下去的。

但要我跳到坟墓里是绝对不敢的,可雅克却率先跳了下去,他说下面很好玩,让我下来也看看。

我只能硬着头皮钻进了洞里,发现底下是个很大的墓室,却没有任何棺材的迹象,就连尸骨的痕迹也没有。

在墓室底下还有一块石板,雅克好奇地用手电照了照,发现旁边还有缝隙,是可以搬开来的。于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用力,居然把这块大石板给搬开来了。

石板底下立刻冲出一股奇异的气味,呛得我们鼻涕眼泪直流,恐怕那是四百年前的味道吧。

当电光再度照亮下面时,我这才看到了一个石头盒子,更确切地说是个石匣。

石匣的重量很沉,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搬出来,打开重重的盒盖——一

我看到了一卷书。

在手电光线的照射下,我颤抖着捧出了那卷书,纸质和今天的书完全不同,和羊皮书也不一样,我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它的质地。

总而言之,这本书一定非常古老了,我根本就不敢打开来看,我害怕一翻开就会变成灰了。

突然,我听到墓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一道灯光从头顶的洞口射了进来。雅克立刻警觉地叫了起来,但一个黑影已经跳下了墓室。

难道是这座坟墓里的死人外出游荡回来了?我是否该对它说:“对不起,我们不该打扰你的家。”

然而,当一道电光射到我的脸上时,我却听到了一句熟悉的中国话:“怎么是你?!”

竟然是于力的声音,我赶紧走上去两步,果然看到了于力的脸。他和我的表情一样惊讶,根本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里相遇,像这样在坟墓里重逢的情节实在太离奇了。

雅克看着我们好像是认识的,也就不再紧张了。我摇着头问:“于力,你怎么也来了?”

“我想我发现了《玛格丽特》油画里的秘密。”

原来于力也发现了油画签名的问题,他认为“A.Archabault”的签名很可能是一种暗示,他半夜里跑到图书馆里去查“Archabault”的地名资料,果然发现在16世纪末,巴黎西北有一个叫“Archabault”的修道院,当时由王室管理,法国大革命后改成了公墓。

于是,他又连夜开车赶到了这里,跑到公墓里寻找可疑的墓碑,直到发现了这座16世纪末的坟墓。

我也惊讶地摇了摇头,还以为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参透了呢,原来于力比我还要厉害啊。接着我又急着向于力解释,奥尔良教授并不是我杀的,我进入研究室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在了椅子上。

于力似乎并没有着急,他点点头说:“我怎么会怀疑你呢?等明天早上我会陪你去和警方说清楚的。现在先看看你发现的东西吧。”

我把那本奇书交给了于力,他用手电筒照了照说:“天哪,这不是古埃及的纸草文书吗?”

“什么?古埃及的文书?”

“对,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种图书,也称纸莎草纸书卷,产生于公元前3000年的古埃及,人们用尼罗河边一种类似于芦苇的莎草科植物为材料,取其茎髓切成薄片,压在一起就制成了纸莎草纸。古埃及人用芦苇茎为笔在纸上书写象形文字,就是你眼前的这种书卷。”

这时想到自己还在坟墓里,我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便爬到洞口外边去了,于力和雅克也一起爬了出来。

我们在墓碑边上支起了手电筒,小心翼翼地翻开了古老的纸草文书。

没想到一开头居然是古希腊文,凡是学习西方历史的人,大多能读懂古希腊文,于力立刻用汉语翻译出了第一行文字——

“你们现在看到的这本书,乃是古埃及亡灵书,这里记载了未来世界,以及足以毁灭世界和人类的最高深的魔法。”

我颤抖着问了一声:“古埃及亡灵书?”

“是的,这本书的内容是在古埃及时代完成的,但开头这些古希腊文字是后来写上去的,应该是在公元前4世纪左右。我看开头这段类似于序言。”

“序言写了些什么?”

于力大致地看了看开头这段,突然无比讶异地说道:“序言是一位古希腊学者写的,他说发现这本古埃及亡灵书的人,是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

“亚历山大大帝?那可是世界古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啊。”

“对,根据这段古希腊文的序言记载,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了埃及,在尼罗河畔的一座古代神庙中,发现了这本古埃及亡灵书。亚历山大对这本书极感兴趣,因为他看不懂书上的古埃及象形文字,便命人将其全文翻译成古希腊文。但书中有一段内容却引起了亚历山大的不快——书中写到在爱琴海以北,黑海以西必将产生一位年轻的君王,这位君王具有非凡的军事天赋、他以剑斩断绳结、梦想征服世界,但他仅仅做到了一半,就在巴比伦因癫痫而死。”

“爱琴海以北,黑海以西不就是马其顿王国吗?具有非凡的军事天赋、以剑斩断绳结、梦想征服世界的人不就是亚历山大本人吗?”

于力点了点头说:“没错,亚历山大并没有完成自己的梦想,年仅三十三岁就因癫痫死于巴比伦。”

“也就是说书里的这段内容,准确地预言了亚历山大的一生。”

“嗯,当时的亚历山大正如日中天,他怎么会相信自己将因癫痫而死呢?于是他下令将这本古埃及亡灵书,永远地封存在金字塔里。”

“但没想到预言竟然应验了!他后来真的因癫痫而死。”

于力又翻了翻后面的纸草书说:“序言到这里结束了,后面全是正文,既有古埃及象形文字,也有古希腊文字,是两种文字相对照的。”

“两干多年前,亚历山大大帝下令将这本书永远封存在金字塔里。而路易九世在羊皮书卷上说,他是在埃及的金字塔里发现那个重大秘密的。依此推论,路易九世所说的那个重大秘密,其实就是这本古埃及亡灵书了,对不对?”

“你说得很对,我想这是唯一的可能了,否则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为何要处心积虑地设置密码,最终把我们引到这个墓室里来呢?”

雅克一直看着我们两个中国人说话,不耐烦地伸了伸舌头。

于力把亡灵书包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塞到自己的包里说:“我必须赶回大学,对这本纸草书继续研究。”

“那我怎么办?警方还在通缉我,但教授不是我杀的。”

于力拍拍我的肩膀说:“还是先自首吧,我会为你想办法的。”

说完于力竟然丢下了我,径直向墓地外边走去,这时我浑身都抖了起来,便大叫一声:“等一等,于力!我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教授?”

于力停顿了几秒钟,但他并没有回答,继续向外面快步走去。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飞快地向于力奔去,同时喊了起来:“是你杀了教授吧?!”

于力像是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然后马上回过头来,雅克的手电筒照在他脸上,竞与这墓地里的死尸一样苍白。

他露出一副极其怪异的表情:“你说什么?我杀了教授?”

“对,如果不是你给我打电话,让我到教授那里去一次,我怎么会出现在凶杀现场呢?这些都是你的安排,先让我进入凶杀现场,在计算好时间之后,再给女管理员打电话,让她在第一时间发现我,这样我就成了最大的杀人嫌疑犯了。”

“可是作案时间呢?我不是晚饭后就去警局了吗?直到警方接到报案,我一直都留在警局里。”

“是的,你可以在警局找出足够的证人,来证明你没有作案时间。但我记得奥尔良教授是最先吃完饭走的,然后你才说你要去警局——在这段时间里,你完全可以先去研究室,在那里杀死奥尔良教授,然后又从从容容地赶到警局。你完全计算好了我的作息时间,你在警局等到那个最保险的时刻,再给我打电话把我骗到研究室,接下来你只要再给女管理员打个电话,一切的罪名就全都推到我的头上来了。”

于力沉默了片刻,眼神里散发着一股恶意,他忽然拍了拍手说:“很好,果然是块小说家的料,你的推理非常精彩,但唯独缺少一样——证据。”

“是的,本来我是没有证据,但现在我已经发现了,这个证据就在你的身上。”

于力紧张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什么证据?”

我冷笑了一声:“看来你已经承认了。”

“混账!”

“自从伏尔泰大学里逃出来,我已经忍耐了几个小时了,虽然一开始就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但始终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毕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情?但几个小时来我思前想后,实在想不出除了你以外,还会有谁要杀死奥尔良教授。刚才在墓地里看到你的眼睛,目光里所流露出的一股杀意,让我不寒而栗。是的,这是杀人之后才有的眼神,标准的目露凶光。你已经丧失了理智,也许还会杀更多的人。”

“闭嘴吧!”

于力突然从兜里掏出了一把手枪,黑色的枪口直对着我的胸口。

我还没反应过来,雅克已经怪叫了一声,但于力转过枪口又对准了雅克,他用法语和汉语各说一遍:“你们都不准动,谁动就打死谁!”

在这阴冷的墓地里,我们三个人就这么对峙着,凌晨正是幽灵们回家的时候,四周刮起一股股愁云惨风,让人联想到许多部经典的恐怖片。

我大着胆子向前走了一步:“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于力忽然苦笑了一声:“你永远都不会理解我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父亲,他为研究‘路易几世之谜’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我必须要完成他未完成的使命,所以才跑到法国来读研究生。”

“我知道你和奥尔良教授都很渴望发现那个秘密,但为什么要杀人呢?”

“原本我从来没想到过要杀人,但自从我投入了奥尔良教授的门下,就发现了许多不对劲的地方,我发现教授的许多重要论文,都与我父亲写过的手稿相同,甚至他们的研究成果也都非常相似。”

这个回答让我大吃一惊:“你怀疑奥尔良教授剽窃了你父亲的研究成果?”

“不是怀疑,我已经秘密地证实了,这件事千真万确。我父亲在伏尔泰大学做访问学者期间,与奥尔良教授共同研究‘路易九世之谜’,卑鄙的教授不但窃取了我父亲的成果,而且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还对我父亲实施了恐吓与催眠,致使我父亲精神失常胡言乱语,被迫提前回国,不久就困意外车祸而去世了。”

“所以你非常恨奥尔良教授?”

“是的,这一切都是我来法国以后才发现的。我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教授始终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而我也始终把仇恨埋在心底,我发誓一定要为父亲复仇。但奥尔良教授是研究路易九世之谜的专家,我必须依靠他才能发现那个秘密,所以我必须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当我们得到那幅真正的《玛格丽特》油画,你认为可以不需要奥尔良教授,而独自解开那个谜底了,这就是你杀人的时机。”

“对,我已经悄悄悟出了油画签名的暗示,我想我可以发现那个秘密了,而你的存在正好是替罪羊。”

“所以你杀死了奥尔良教授,又设计陷害了我。”但我还是摇了摇头,“如果说奥尔良教授死有余辜,那么我又何罪之有?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于力摇了摇头说:“对不起,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朋友。我早就看穿这个世界了,只研究学术是无用的,只有利用知识为自己创造财富才是可行之道。知识是最重要的权利,既然拥有超过常人的知识,就必须用来为自己服务。”

“我懂了,在得到《玛格丽特》真画之后,世界上有机会解开秘密的只有三个人,那就是我和你,还有奥尔良教授。你杀死了教授,又陷害了我,那么只剩下你一个人,就可以独自占有这个秘密了。”

“说得没错,这个秘密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要费尽心机把它留给自己的孩子,以便她和拉莫尔的私生子能成为欧洲的主宰。拉莫尔家族用了四百年的光阴来破解秘密,这中间不知道死过多少人,又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是的,我确信这个秘密将给我带来财富、名誉和地位,甚至无边无际的权力,彻底改变我的人生。”

在墓地清冷的月光之下,于力的表情变得异常狰狞,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我,不停地摇晃着。

他要开枪吗?

我的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砰!

瞬间我闭上了眼睛,但除了心里一颤以外,身上并没有什么感觉。于是我惊恐万分地睁开眼睛,只见于力已经倒在了地上,他的额头流了一些血,旁边有只金属外壳的打火机。

原来是雅克救了我,他手里始终攥着一只打火机,就在于力即将要向我开枪时,雅克把打火机砸了出去,正好击中了于力的额头。

任何人的额头被这种金属打火机砸中,至少都要搞个脑震荡,我赶紧低下头瞧了瞧于力,看来他确实已被砸昏了过去。

死里逃生,真是老天有眼啊!

这时我几乎浑身瘫软了下来,来不及和雅克拥抱,便掏出手机打了报警电话。

几分钟后,警车呼啸着打破了幽灵们的安睡,警察闯进墓地带走了我们三个人。

再见,Archabault公墓。

2005年4月18日

巴黎

我获得了自由。

凌晨时分,刚刚踏进警局的时候,发现墙上已经贴满了我的照片,我果真成为了全法国通缉的杀人嫌疑犯。幸好警局里有中文翻译,我原原本本地向警方叙述了情况,雅克也愿意为我作证。

但最重要的是我掌握了于力杀人的证据——

当我在发现奥尔良教授尸体时,曾发现他手里攥着一枚纽扣,当时我并没有在意这一点。后来在公墓看到于力,我发现他的上衣口袋上缺了一枚纽扣,而他另一边口袋上的纽扣正好与教授手里的一样。本来我对于力还只是怀疑,但发现这个以后就确定是他干的了,所以我说证据就在他身上。至于为什么没有立即告诉于力,因为我怕于力知道后会扔掉衣服,这样就无法证明教授手里的纽扣是他的了。当于力穿着缺少一粒纽扣的衣服被拘捕时,他自己对这一点还浑然不知呢。

经过法医的鉴定,在于力的衣服上,发现了少量的教授的血迹,他也确实有作案的时间。

一切就这样真相大白了,于力将以谋杀罪被起诉,而我重新获得了自由。

至于那本从墓地里发现的古埃及亡灵书,被法国政府转交给了卢浮宫博物馆研究。

我作为这本亡灵书的发现者,当然有知道书里内容的权利,卢浮宫的专家很有礼貌地接待了我,他们已经解读出了亡灵书的部分内容。

其中一位专家曾经研究过汉学,年轻时在北大留学过七年,他用流利的中文告诉我:“你是不是想知道这本书里的重大秘密?”

“对。据说有许多人为得到这本书而死。”

专家摇摇头微笑着说:“其实它并没有多么神秘,只是来历确实很奇特,在亡灵书的古希腊文序言之后,是古埃及象形文字的开头,第一句话就意味深长——此书乃是未来的亡灵所著。”

“未来的亡灵?”

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说法。亡灵不都是来自过去吗?怎么会有来自未来的呢?

“因为作者是未来的亡灵,所以这本书才叫《亡灵书》。”

“那亡灵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当然就是未来了。书的开头记载了‘古王国时代’的一次天文异象,在大约四千年前的一个秋分之日,古埃及的天空上出现了一艘神秘的飞船,降落在著名的胡夫大金字塔顶上。从飞船里出来的人穿着奇装异服,他们拥有非凡的技术和手段,在古埃及人眼中具有高度的文明,他们声称自己来自四千多年以后的未来世界,在一次时空旅行中意外地来到了古埃及时代。”

“难道是未来人类的时空旅行?”

专家微微点头:“对,所以古埃及人称他们为‘未来的亡灵’,他们说自己的飞船毁坏了,无法返回四千年以后的时代,只能生活在古埃及人中间。其中有一个人是四千年后的历史学家,他决心在自己死去以前,把所知的人类历史全都写下来,于是就写成了这本《亡灵书》。”

“四千年后的人记录的历史,对于四千年前的人来说,不就是一本关于未来的预言书吗?”

“就像你年老时写的回忆录,如果穿越时空到了你年轻时代,就是你自己一生的预言。”专家说到这里有些激动了,说话不时夹杂着几句法语,“亡灵书用古埃及象形文字写成,被当时的埃及法老奉为圣物,一直存放在尼罗河畔的神庙里,直到公元前4世纪,被亚历山大大帝封存在金字塔中。”

“这本书里真的预言了人类历史吗?”

“我已经看过一部分了,如果亡灵书确实成书于四千年前,那么它的预言相当准确。比如古埃及的毁灭、特洛伊战争、波斯帝国的兴亡、亚历山大大帝的远征、秦始皇统一中国、斯巴达克斯起义、赤壁大战等等东西方历史,在这本书里全都有精确的表述。也只有当代的历史学家才能如此博闻,绝不是四千年前的古埃及人所能预言的。”

“就像大预言家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

专家忽然笑了起来:“哈哈,说到《诸世纪》,我倒是在这本亡灵书的最后,发现了关于《诸世纪》的秘密。”

“难道亡灵书也预言到了诺查丹玛斯和《诸世纪》?”

他摇了摇头说:“是诺查丹玛斯在这本亡灵书的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什么?诺查丹玛斯怎么会在四千年前的书上签名?”听到这里,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了,“难道他真是个穿越古今的幽灵?”

“当然不是,而是诺查丹玛斯曾经收藏过这本书。自从路易九世远征埃及被俘以后,这本亡灵书就被带到了法国,一直珍藏在宫廷之中。而诺查丹玛斯的祖先曾做过宫廷医生,他的某位祖先一定从宫中盗出了亡灵书,又经过几代人才流传到诺查丹玛斯的手中。因为诺查丹玛斯精通古希腊文,所以他能够看懂亡灵书上古希腊文翻译的部分,知晓了未来世界发生的事情,进而成为一个大预言家。”

“真不可思议,那么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其实是抄袭了这本亡灵书是不是?”

“没错!诺查丹玛斯运用了诗歌的形式,语言非常隐晦,就是要做到和亡灵书不一样,但内容却是换汤不换药。你知道为什么诺查丹玛斯没有写完《诸世纪》就死了吗?”

“因为他的秘密被王太后发现了。”

专家没想到被我一句话就说破了,他点点头说:“你的推理能力非常强,显然是当时的凯萨琳王太后,她发现了诺查丹玛斯的秘密,便下毒杀死了诺查丹玛斯,并抢走了这本古埃及亡灵书。王太后一定会从亡灵书中寻找与自己有关的内容,结果她发现自己的三个儿子都将不得善终,瓦卢瓦王朝将会被波旁家族取而代之。”

“所以王太后非常恐惧,就把亡灵书藏到了Archabauh修道院里?”

到这里一切都想通了,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公主,也一定发现了母后的这个秘密,所以才会把Archabault修道院的信息,通过画家签名的形式传递给她的孩子。

专家忽然长叹了一声:“现在我才明白,为何王太后要策划血腥的圣巴托罗缪之夜,因为她从亡灵书里知道了未来的秘密,她明白瓦卢瓦家的江山不保,她的儿子们将会一一死去。但王太后是个非常强悍的女人,她绝不甘心屈从于历史,为了家族为了她心爱的儿子们,她必须要改变历史,就在自己女儿与新教首领亨利的新婚之际,进行了疯狂的圣巴托罗缪之夜大屠杀。”

“天哪!可她还是没有消灭纳瓦尔的亨利。”

“对,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历史。王太后知道亨利将在未来继承王位,于是她准备了一本书要毒死他,但没想到却被自己的儿子查理拿去看了。结果亨利活得好好的,查理九世倒被毒死了。王太后本来是要保住自己儿子的王位,结果却反而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真是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历史是不能被更改的。”

“是啊,数百年来有多少人想得到这本书,利用它来谋取权力、财富和地位,甚至妄想主宰世界。其实只要看看凯萨琳王太后的下场就知道了,得到这本书并不会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会使自己悲剧的命运来得更快。”

“就像王太后原本要杀死女婿,却反而毒死了自己心爱的儿子。”

专家会心地笑了笑:“后世每个苦苦寻觅这本书的人,也几乎没有一个得到好下场。虽然,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是那样聪明,她安排了一个如此巧妙的密码,要将这本书留给她的后代们,但结果却是悲剧性的。她的后代永远藏在南方的深山中,为了寻找秘密而痛苦数百年,不知有多少人为之而付出生命。若是玛格丽特王后泉下有知,我想她宁愿让这个秘密永远烂在墓地里!”

“我终于明白了,其实任何的预言都无法改变历史,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把握好今天。”

说到这里我忽然轻松多了,来到巴黎这么多天,这一刻是我心情最畅快的。

与专家依依惜别之后,我轻快地走出了卢浮宫。此刻巴黎已是华灯初上,许多游人们在争相拍着夜景,至少再也不会有卢浮魅影来打扰他们了。

忽然,有只手在我背后拍了一下,我紧张地回过头来,却发现是嬉皮笑脸的雅克。

看来,今晚又该我请客了。

尾声

第二天,我就踏上了回国的班机。

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找林海。在南京西路的那间小咖啡馆里,我见到了他和玛格丽特。

幸好玛格丽特穿了一套时尚的衣裙,否则我真会以为她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我知道她来自一个神秘的家族,她身上流淌着四百年前玛格丽特公主与德-拉莫尔的血,如果没有那个血腥的圣巴托罗缪之夜,如果没有玛格丽特与拉莫尔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如果没有埋葬爱人的头颅的信念,怎么还会有这个家族繁衍至今呢?

是的,这个家族是为秘密而生,但更是因为一场爱情而生。好在林海并不是德?拉莫尔,玛格丽特也不再是公主和王后了,四百年前的悲剧也不会再重演了。

林海向我摊开了双手,原来他手里的那行字母,已经在化学系同学的帮助下被清除掉了。

我告诉林海,真正的《玛格丽特》油画已被圣路易博物馆收回,而当年林丹青画的赝品《玛格丽特》,因为年代久远且富有传奇色彩,同样具有非常高的身价。林海和他的父亲,作为林丹青的遗产继承人,拥有赝品《玛格丽特》的部分所有权,将来那幅画如果拍卖,他们也可以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

至于林海给我的羊皮书,已经被法国政府认定为国宝级的文物,指定由卢浮官博物馆收藏,但林海一家可以得到高额的补偿。

我又问了玛格丽特将来的打算,她说家族已经原谅了她的背叛行为,她深深地喜爱上了中国,正在办理来中国留学的手续。

最后,林海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在那本亡灵书里,看到2005年以后人类历史的记载?”

我微微笑了笑说——

“天机不可泄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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