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月画仙 第四章

作者 : 灿非

第二章

明月夜,窗前一盏油灯,一人坐在桌前,先是磨墨,然后提笔在纸上画了一撇,一撇一撇又一撇,拼凑成一只脸颊圆鼓鼓的小蛙,可却是左右两边不对称,一眼大一眼小,模样丑怪,连作画的人都忍不住噗哧笑出来。

将纸张丢到书桌一旁,重新提笔在纸上又开始画,这回更加小心翼翼,下笔前先斟酌着搁在桌前的那幅画,努力回想那日亲眼所见的运笔过程。将画笔抵在颊上好一会儿,思索许久才又往纸上画出一撇,不一会儿又完成一只小蛙;这次脸没歪眼没斜,嘴巴却不小心撇到脸外面去了,看着就像是咧破了嘴在笑话她似的。

真是又丑又怪。丹青将笔一搁,珍而重之的拿起那幅“竹摇蛙吹图”,对着窗外的月光微微举高,就着夜晚金波细细打量着,一下子将画凑近到眼前,一下子又举得高高的,一幅画在脸蛋面前挪远移近的把玩着,好半晌才又放回桌上。

他那日是怎么画的?先是一手拉着袖子一手磨墨,丹青站起身来学着那模样,慢条斯理的一圈转过一圈磨着墨条,然后慢悠悠的将笔浸满墨汁,他做这个动作时像是同时在凝思,再来就是目光定在画纸上,眼神缓缓沉定下来,表情十分专注,彷佛这世上只剩他一人一笔一画纸,再没什么能比即将要画的事物更为重要;然后,手就这么一落一提翩然起笔,画中世界就在纸上挥洒开来。

浑然天成。

想着,秀气小脸漾起一抹微笑。

“四小姐。”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推门而入,丹青连忙示意她悄声。

“小声点,我额娘喝了药才刚睡着。”她压低嗓音。“不是让你去歇息了吗?怎么又跑来?”

这小丫头是她唯一的侍女,几年前刚进府时被嫌笨手笨脚,长得又不够整齐,兄姊都不想要,最后就派到她这儿来了;人挺乖巧,其实也不笨,只是右手有点不灵活,没办法做像是针线之类的精细女红,除此之外倒是还可以。

“四小姐。”那侍女往卧房瞄了一眼,确定里边毫无动静了才又开口:“夫人喝的几味药材短缺了,方才我去管家那边讨,他们又说要等下个月才能补齐。怎么办?照以前那样咱们自个儿添购吗?”

丹青脸色微变,但仍是小小声对着她说话。“我晓得了,你先去睡吧,这事儿别让我额娘知道。”

侍女离开后,丹青坐回书桌前发楞,再无方才临摹画作时的轻松。她闷闷叹口气,满心无奈。额娘所需药材并不稀罕,偏偏每次才喝了几帖就说没了,怎么想都觉得有人从中作梗,可又不能去找阿玛告状,这一状告下去,大娘那边肯定要闹得鸡飞狗跳,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以往她总是瞒着额娘将阿玛送她的首饰拿去典当,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额娘若察觉了又该怎么办?

听说很多汉人女孩儿会做刺绣,倘若绣工精美还能卖钱,要是她会刺绣就好了,偏偏她跟她的侍女一样笨手笨脚;可人家右手不灵活还能归咎于幼时曾遭车辗,而她的手拙却是天生如此,看来大概药石罔效了吧。曾经她心血来潮想要试着刺绣,结果鸳鸯绣成水鸭,孔雀绣成山鸡,自个儿看了都羞愧万分,根本拿不出去。

她出了好一会儿神,勉强提起精神将桌面整理一番,仔细将那幅“竹摇蛙吹图”卷好放在书架上,想了想,从一叠书册当中翻出一张纸,缓缓打开。

一只小花鹿跃入眼底。

这是两年前尔正先生给她的,每次沮丧时她都会拿出来看。两只大眼睛水漉漉的,四肢瘦长,身形优雅,神态像极了皇上赏赐给阿玛的那只小花鹿。那只鹿她心底非常喜爱,一天要去瞧个好几回,谁知道才没几天就被二姊占为己有。

二姊说阿玛已经将鹿送给她当生辰礼物,不准闲杂人等靠近半步。

她只是想看看而已,二姊说不行,却又让三姊过去。

唯独不给她靠近。

那日她心情真是跌落谷底,恰巧小舅前来探望额娘,见她闷闷不乐,便提议一同出门闲晃,晃着晃着就来到尔正先生住处赏画。丹青以往并不特别热中绘画,当时也只是抱持着凑热闹的心态,结果,无意间瞥见的小花鹿一下子闯进她心房。

丹青不是没见过画中鹿,但都没有这只来得灵动逗人;那眼神怯怯的,鼻尖好似微微颤抖着,就像她每次被姊姊们排挤时暗自想做的表情。

看着看着,她竟涌起一阵激动,彷佛得到了安慰,又好似获得共鸣。舅舅曾说好画足以抚慰人心,倘若心有所感,甚至能使人望之落泪,原来竟是真的。

家里那只小花鹿她是模不着了,可这纸上的小花鹿却安抚了她。

她拿着画纸迟迟不愿放回,尔正先生见状莞尔一笑,说那只是他学生的随笔画稿,当下就送给了她。

后来她才知道,画那只小鹿的人是庆亲王儿子中的一个,年纪很轻,只比她大两岁;尔正先生说他是少见的天才画家,名叫水月。

丹青凝视着纸上小鹿,那双大眼睛看来极具灵性,彷佛知晓她无法说出口的烦恼,彷佛安慰她别难过太久,要振作起来,每次看了都让她心情舒展许多。

自此,她开始注意起水月的画作,开始对水月这个名字感到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能画得如此灵动?从他眼中看出去的世界肯定跟旁人不同吧?

她原以为内心对小花鹿的感动纯属偶然,然而当她留心起水月的作品,却惊奇的发现,不只是那幅小鹿,水月的其它画作总能触动她心弦。好比小舅最喜欢的“雪苑瘦竹图”,又好比尔正先生赞誉有加的“秋日冷翠图”,那空灵中带着冷冽的笔触、那缥缈中覆盖些许迷蒙的画风,每次看了都让她心心念念痴迷不已。有不少人批评水月下笔紊乱、风格飘忽,讥嘲他的作品矫柔造作流于空洞,说他明明就是人间富贵花,偏要乔装成天涯惆怅客,可她听了就是不服。

谁说大门大户子弟个个都养尊处优不识愁滋味?她穆察家不也是人人眼中的名门,可她现在却连明天额娘要喝的药材在哪都不知道,这种愁苦才更是闷在心里直呕血。

她将目光从窗外移回手上画稿,那小花鹿像是始终盯着她瞧似的,无辜可人的大眼睛令她不再眉头深锁,心情比方才轻松不少。

丹青缓缓将那小花鹿摺起来收回架上,蹑手蹑脚打开衣柜翻找,模出一条额娘绣给她的水仙花手帕。听她侍女说城西有间古董店也卖些精致刺绣,那侍女的亲戚曾在那里做煮饭妇,据说那老板喜爱收购特殊的字画绣品,不然她也去试试看好了。

城西大街熙来攘往,好不热闹。两个穿着粗布灰衫的少年一前一后走着,前面的高瘦清秀,眼神明亮;后面的个子较矮,且一脸稚气。只见后面那个不时往后头张望。

“三爷怎么不见了?”声音有些慌张。

走在他前面的少年转过来环视四周,毫不客气的往他额头一拍。“不就在扇子摊位前面吗!紧张什么。”

“竹儿你怎么打人?”主子都不曾打他。墨菊委屈的按着额头。

“让你长点记性。”墨竹横他一眼。“三爷最近好不容易想出来晃晃,你紧张兮兮的是想扫兴吗?他方才也说了要我们别跟在他后头,不就是想自在点一个人闲晃,你笨啊你。”

墨菊撇撇嘴。“你是咱们府里最拔尖的小厮,我当然比不上啊。”

侧福晋在世时就夸过墨竹好几次,说他是个俐落又聪明的孩子。

墨竹神气的朝他鼻哼一声。“你啊现在年纪还小,往后多看多学,别再吃饱了只知道睡,也别说我没关照你,我几句话你自己放在心里琢磨琢磨。听好,主子的小事就是咱们的大事。主子嘴上说没事就是咱们的不是。主子装作若无其事咱们就不能硬要问他发生什么事。这样你懂了吧?”

这乱七八糟的什么啊,根本听了后面忘前面。

“好啦……知道了。”你不也才大我一岁吗!说得像是老大哥似的。墨菊在心里嘀咕。

“好比今天,三爷说要随意晃晃,但他每次都要去朱老板的铺子,咱们只要别忘记跟进去就行了。”墨竹将他拉到店门口等着,果然过没多久水月就走了过来,进门时还难得的对他们笑了一下。

只是那笑容有点微妙,墨竹愣了一下,不明所以。

水月带着温煦表情入内。本来还想逛一下字帖铺子,却看见这两人早已站在古董店外等候,墨竹那机灵中闪烁着期待的模样,他要不快点走过来,岂不是太让人失望?

当他们自认为猜中了主子的心思,那脸上绽放的得意满足还真是挺有意思。

“三爷怎么自个儿来了,我去叫老爷出来。”

店内伙计看见水月,连忙恭敬有礼的招呼他坐下,另一个年纪较长的立刻跑进内厅通报。

城西古董铺子,店内器物小自鼻烟壶玉佩字帖画卷,大至花瓶茶具摆盘乃至于雕饰屏风桌椅等等皆具,随意一瞥便足以让人眼花撩乱;但水月进来后只是坐着,也没多花心思打量四周物品。他第一次来便看出店面古董几乎都是不值钱的劣质品,仅是充场面图个琳琅满目罢了。

“三爷,我才在想着要去给您请安呢。”一个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笑咪咪走出来。

“朱老板太客气了,说什么请安呢。”水月尔雅一笑。

“来,我们进内厅去,这店面人来人往不好说话。”朱老板招呼水月入内,还不忘交代下人带墨竹墨菊去后院用些点心茶水。

水月随他进入内厅。

入口处摆着玉石屏风,左右两侧的矮几上各有一盆形姿优美的茶花;走进厅里,只见摆设得十分高雅整齐,壁上挂有名人字画,左右架子上摆放着展开的檀香扇、鎏金佛像以及不少玉瓷铜器等等,一望即知皆为珍稀古玩,不可与店面的器物相提并论。

这儿才是朱老板谈正经生意接待贵客之地。

“三爷,来。”朱老板亲自沏茶,同时自书架上抽出一封信递给水月。“信是昨天到的,我才在想着让人传话给竹儿小哥,没想到您就先大驾光临了。”

“每次都劳烦朱老板,我早该亲自道谢。”水月将信收妥,又从袖子取出画卷放在桌上。“这是前几日画的,若朱老板不嫌弃就收下来。”

朱老板是他外公旧部属之子,两年多前水月赴西安探望外公时结识,这两年来他与外公的书信往返全靠朱老板居中转送。

其实信件内容不过是寻常问候,若不是他察觉王府里时常弄丢属于他的信,甚至总会偷偷拆开来再封回去,他也无须多此一举托人代收。

他当然不喜欢被人暗中监视,也厌恶王府里这种鬼鬼祟祟的卑鄙作风。

“高兴还来不及啊。”朱老板眼睛一亮,立刻就将画轴展开,一见画中清幽灵动的山壁野兰就眯起眼直赞叹。“按理说我只是举手之劳,不该收三爷的东西,但我本来就喜欢您的画,要我佯装清高推辞不受实在是办不到。”

水月被他赞得颇为尴尬,当即微微低头腼腆一笑,忽又想到——“朱老板前阵子去西安一趟,不知有没有见到我外公?”

“才正要跟您说呢。将军他老人家要三爷别挂念他,他们那边一切都好。照我来看,将军老当益壮,脸色红润,看起来还比三爷精神多了。”朱老板细心将画收在架上,见水月听了露出开心笑容,也微微一哂。

“对了,我最近刚收了几幅前朝画家的作品,咱们一起来欣赏。”他说着便要进屋去拿,却被水月喊住。

“朱老板先别忙,其实我今天过来是有事与你商议。”

朱老板见他眼神沉定,心念一动,旋即展开欢颜。“看来是我之前提的事情,三爷总算愿意了。”

水月缓缓点头。“只是时隔一年,不知对方是否还有意愿。”

“当然有。”朱老板万分笃定。“说不定风声放出去后,还有人出价更高呢。”

“那就交给朱老板来处理吧。”他潜心守孝一年多了,也该为未来做点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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