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這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八歲的汪青兒完全無意識跨出國界，離開祖國。從此開始了她長達十余年之久，異域他鄉漂泊流浪的傳奇經歷。
在中緬邊境這塊方尖界碑周圍的大山叢林中，即無潛伏的士兵，也沒有狩獵的獵犬。兩個鄰國就像友好共處的鄰居，不必要處處設防。當然，在海關和通商口岸、邊防檢查站，情況就完全不同了。那是國家尊嚴的具體象征，必須履行嚴格的出入境手續。
此時，在設立這塊界碑的山間叢林邊境線上，靜寂無聲。除了蟋蟀的鳴叫間或還能听見有一聲沒一聲的犬吠。那是從遠處「打洛」江邊緬甸邊境村寨傳來的。
「打洛」為傣語譯名，位于雲南 海縣西南部，與緬甸的小 拉接壤。意為多民族混雜相居的渡口。打洛江又叫南覽河，意為「甘美的河流」。泛著漣漪的江水奔流在兩國之間。江水，寬約三十米，有三十六公里在打洛境內，其余為中緬界河，河水甘美清澈。
河兩岸是旖旎的傣寨風光，平日里，沐浴浣紗，捕魚撒網，賞異國風情與邊民互貿都在這條河上。在這美麗的地方，根本見不到常人印象中，邊境線上的緊張。漸漸出現魚肚白的天空，無邊無際，完全找不到國界、邊界的具象標記。
2
隨著最後一顆星辰在蔚藍的天空消失，黎明過去，天光開始放亮，山道雖然難行，但有了亮光，莫允老漢開始健步如飛、登高如履平地加快了步伐。
已趕路多時，尚還年幼的汪青兒此時明顯感覺體力不支。遠遠地，青兒被甩到兩座大山之間的山道上。
山道在一面險峻的石壁前折斷，又從一片馬桑黃荊藤、芭茅混合的灌木叢中冒出。蛇一樣左曲右彎向密林伸展。山道上，青兒孤零零一個小人兒，遠看像副剪紙畫一般，吊在空蕩蕩的石壁山崖間。
看著漸漸從山那邊露出紅彤彤臉孔的太陽，青兒感到饑腸轆轆。她找塊石頭坐下，從背袋拿出用樹葉包裹著的米飯團，大口大口吃起來。
青兒吃著米團子，往四周望。到處是一樣的高大樹木、灌木叢。滿嘴米粒的青兒，募然看到她腳邊有株小草正抖動著葉片，似在舞蹈。
這種草在當地被稱之為「跳舞草」。是一種單株生植物，它們通常睫干不高，每根葉柄頂端，長一長兩短三片葉子。當旭日東升，朝霞遍地時，小草原來下垂的長葉會平展開，兩片葉上下跳動，好像少女在翩翩起舞。到了下午，草的長葉子下垂，但兩片小葉子仍然不停跳動。如你對著它奏樂或者唱歌，小葉同樣會輕輕舞動，因而又有人給這種「跳舞草」取名為「**草」。
流落異國他鄉的汪青兒，接下來的命運就像是這森林中孤獨的「跳舞草」，獨自搖曳身姿，隨時光流動，茫然跳著一曲淒美飄零的生命舞曲！太陽升起，氣溫回升。莫允老漢的身影卻早已不見蹤影，汪清兒覺地口渴極了。只得尋著遠遠傳來的「嘩嘩」泉水聲，走著，走著……。
太陽已升到正頭頂，又翻過一座小山包，就在汪青兒覺地幾乎精疲力竭時，眼前豁然開朗。幾股「嘩嘩」作響的山泉，從長滿墨綠色植物的崖壁間噴涌而出，匯成溪流奔騰而下，泉水邊山花爛漫，草長鶯飛。
青兒一路踉蹌，撲倒在泉水邊的花叢中。不知過了多久，青兒抬起臉，看見溪水倒影著自己瘦削的臉孔。她沒急著爬向溪邊豪飲，盡管已口渴難耐。青兒緊咬嘴唇，盯著那一汪清澈泉水里自己的倒影，許久前，被黑心的「嬸娘」剃光了的頭發，如今已長出烏黑的短發。兩道濃密的劍眉，高挺的鼻梁，線條硬朗的下巴。那眉宇間酷似男孩般的剛毅、倔強，令青兒自己都感到了些許震驚。
青兒對著水中的倒影咧嘴苦笑。干裂的嘴唇，頓時疼痛難忍。她這才快速爬到溪流邊，探出兩條瘦長的手臂，捧起清泉往口中送，一口又一口，這是青兒平生喝到地最為甘甜的飲水。
陽光普照大地，和煦溫暖的光線，照地青兒有些睜不開眼楮。不多會兒，疲憊不堪的汪青兒，仰臥在溪流邊，零星開著紅、白罌粟花的草叢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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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綠野蒼茫，罌粟花盛開的山谷間傳來「叮當、叮當」一陣曼妙的牛鈴聲。天邊那輪滾圓火紅的夕陽緩緩西沉，牛鈴聲逐漸清晰悅耳，一對身披霞光、肩扛農具的老夫婦，趕著一頭彎犄角的耕牛，從蜿蜒山道慢慢下行，朝這邊溪水走來。
老漢黑布包頭，鬢角發髻斑白，年歲六十上下，體型清瘦。麻布短衫綴有銀質紐扣。褲長及膝，黑色寬腰帶兩端綴有好看的流蘇絨球。左佩砍刀，右挎弩弓、獸皮箭包。
婦人五十歲開外，長襟衣衫瓖五彩花邊，腰系繡有花、葉圖案的圍裙。耳墜大銅環，青布包頭上綴有料珠和絨球。脖頸處戴閃閃發亮，綴有小銀飾物的銀項鐲。慈眉善目，面色溫潤。
這是兩位 僳族農耕老人，他們在山間農田忙碌了一天，此時正走在通往山寨的路上。緬北這一帶山區的土著居民，多為傣、欽、苗、 僳等少數民族，直到上世紀中葉，農耕仍延續著刀耕火種的習慣，村寨往往圍繞新闢的耕地不時遷移。中緬泰邊境「金三角」地區大部分都是海拔千米以上的崇山峻嶺。氣候炎熱，雨量充沛，土壤肥沃，除了有大片、大片的壩子農田、梯田以外，還極適宜罌粟的生長。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這里叢林密布，道路崎嶇，交通閉塞，邊境各國政府鞭長莫及。為當地種植罌粟提供了政治、經濟以及地理、氣候等方面得天獨厚的條件。
青兒命大，沒有餓死在「金三角」的深山密林中，被恰巧牽牛去溪邊飲水的那對緬甸族 僳族老夫婦收留。後來，就在這緬甸撢邦第一特區，隸屬于邊境小鎮拉坎的「芒波」山寨，汪青兒漸漸長大成人。
芒波寨深居原始密林深處，是個只有不足百余幾戶農家的小山寨。這里山青水秀、鳥語花香，交通卻異常閉塞。一幢幢農家竹樓像天上飄落下來的雨點，散落在綠色蒼茫的山澗密林中。
4
汪青兒自己也不知道，在龍吉老夫婦家的竹樓里昏睡了多久。她只記得醒來，第一眼，看見竹樓窗外一片瓦藍的天宇，一輪紅艷艷冉冉升起的旭日。
小小的芒波山寨，被翠綠的鳳尾竹，和各種熱帶果樹山林包圍。芒果、馬桑圃、牛肚子果、荔枝樹還有那滿山遍野的星紅色杜鵑花、黃色的野金芋、紫色的山葡萄。白色的岩水仙、血色的刺糖果、五顏六色，星星點點，團團簇簇。次日，大病初愈般的汪青兒，從竹樓窗欞探出頭，窗外這美麗如畫的風光，恍如令她瞬間墜入絕塵仙境。
畢竟，青兒還是個孩子。連日來，善良醇厚的龍吉夫婦，和他們的獨生女兒龍吉依姆，對其視如己出的悉心照料、關懷憐愛，很快就讓尚且年幼的汪青兒，忘卻了憂傷煩惱。
往昔坎坷不幸的灰色記憶，在青兒的腦海日漸褪去。取而代之的安寧溫馨農耕生活，就像這芒波寨滿山遍野盛開的爛漫山花，青兒接下來的成長歲月，充滿了明媚溫暖的顏色。
白駒過隙，光陰匆匆，時間悄然來到了上世紀九十末。在芒波寨這個衣食無憂的世外桃源邊境山寨，已更名為「龍吉青」的汪青兒，瞞過養父母，女扮男裝，已自由自在幸福生活了七個年頭。
現今十五歲，身著「喜鵲服」的龍吉青，麻布短衫黑褲及膝，系綁腿，頭纏黑布包頭。腰間繡斑斕圖案的麻織腰帶系有羊毛彩帶，肩背駑弓箭包、左挎一把明晃晃的腰刀。已出落成一個身材高挑挺拔，帥氣逼人，英姿颯爽的小龍宰（緬語︰少年郎）。
這些年，龍吉青的衣著，多是年長青兒四歲的姐姐龍吉依姆在縫制打理，兩年前，依姆嫁到拉坎鎮一段姓大戶人家，給段府少東家「段七少」做了媳婦。每年農歷二月，依姆都會回芒波寨的娘家，探望年邁的雙親，小住時日。
依姆姐姐未嫁時，就和青兒情同手足。自從八年前昏睡的青兒，讓自家的耕牛馱回竹樓，被父母收養，依姆就打心眼里喜歡這個漢族「男孩」。漸漸長大的青兒聰明伶俐、勤勞懂事，很得龍吉家人的寵愛。青兒身手敏捷的拳腳，幾乎無師自通。龍吉家竹樓下儲藏間里，那懸空離地有1米高的自制大沙袋，七年間不知讓「他」打爛了多少包。青兒十二歲那年，是依姆用在拉坎鎮上打工積攢多時的錢，帶青兒去仰光的大醫院，給青兒的左手做了整形矯正手術。
前年，龍吉依姆剛出嫁，就拿自己的私房錢，將青兒送到外村大山寨一所全食宿的華文武校上學讀書。
這所華文武術的校長，是個遠近聞名的跆拳道高手，正對了少年青兒自幼尚武的喜好。上學期間，龍吉青學習勁頭高漲，每日勤學苦練。兩年過去，龍吉青在芒波寨四周村落，就成了個能文能武，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英武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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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歷二月學校放春假，龍吉青就馬上趕回芒波寨幫助家里春耕播種。每當晨曦破曉，綿延綠野間，龍吉家的幾畝水田里，總能看見頭纏白布包頭、上著白色對襟短農的的龍吉青，手扶鏵犁，深一腳淺一腳，跟隨龍吉老漢和他的耕牛，在田間勞作的身影。
龍吉青的對襟短農上，這10多個對排相扣的麻布絲紐，在太陽光線的映襯下分外漂亮。那可是依姆姐姐出嫁當晚，花了一整夜時間，精心縫制的。平日里，龍吉青還是最喜歡穿依姆為「他」做的「喜鵲服」。那是 僳族青年男子最常見的服飾，服飾顏色樣式模擬喜鵲，故稱喜鵲服。
青兒身穿喜鵲服時，不同于山寨其他龍宰們著裝的特別之處，在于青兒總隨身斜挎一縫制精細、刺繡華美的「臘表」（一種挎包）。這「臘表」是龍吉依姆出嫁前一天，親手送給青兒的。「臘表」上用五彩絲線繡了一道彩虹和青兒最喜愛的「跳舞草」。那一高一矮兩棵枝葉牽絆，並蒂相依的「跳舞草」，在雨後陽光下舞動著身姿，煞是曼妙可愛。
當年閨閣中的龍吉依姆，是附近山寨罕見的美人坯子。她身材雖嬌小，模樣卻異常俊俏。柳葉眉下一雙水汪汪、攝人心魄的眼楮。眸光溫潤，面色嬌女敕、嘴唇飽滿。依姆涂口紅後，唇線上翹時，會讓她的瓜子臉顯得分外迷人。平素，在芒波寨，依姆上著對襟滿圓平領、無鈕扣及腰短衫。敞開的衣襟，天冷時用手掩或用項珠、貝、蚌等壓住。則喜穿用火草或白布加工制作的百格裙，裙長及地，走起路來人如在雲中，蹲下時裙散開，又如人在花中。
龍吉依姆出嫁當日，和父母鄉鄰依依惜別。鑼鼓喧天，熱鬧非常的迎親隊伍前，依姆頭戴用珊瑚、料珠、海貝編織而成的精美頭飾。頭頂的片片海貝如同銀月高懸，中間的珊瑚宛如眾星捧月。最下端嵌在前額的串串銀珠金光閃閃，嬌艷迷人，華美、尊貴之極。
龍吉家竹樓下，晨霧繚繞、竹葉沙沙的石徑上，依姆戀戀不舍，一手牽著青兒的手，一手指著青兒身上挎地「臘表」說︰「這棵矮的草是姐姐依姆，那棵高的草，是青兒。」
眼眶早已一汪淚水的青兒，輕輕攬住依姆的腰，對她耳語︰「好吧，那就讓我們像這草兒，生生世世在一起，永遠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