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心,愛之羽 第九節 鄉村美夢

作者 ︰ 蔣偲昕

鄭昀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人來到一個山山水水曲曲折折婉婉約約的地方,山很美,樹很綠,水很清,曲曲折折的是一路的風景,空氣里有美麗馨香的味道,鄭昀一個人在里面轉啊轉、轉啊轉,分不清方向,不知自己從哪里來,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就在里面兜兜轉轉,再後來,天快黑了,失去了歸途的鄭昀就有些慌張,迷迷茫茫地看一路的風景,不知道家在什麼地方。鄭昀就在那山山水水之間東張西望,有焦躁又有渴望,在這焦躁與渴望中,鄭昀忽然就醒了,原來是南柯一夢。

醒來時爸爸媽媽已經回去了。爸爸要急著回去把暢暢從學校接出來再送到體育館去打乒乓球,在路上還要買些吃的給暢暢;媽媽也要回去準備晚飯。家里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電視也被關了。鄭昀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也不知是誰幫他把被子蓋好了。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客廳里的燈開著,鄭潔捧了本書埋在客廳沙發里。鄭潔沒有準備晚飯,爸媽臨走時叫她晚上仍回去吃。鄭昀又懶懶地在被窩里賴了一會兒才起來,想起剛剛做的那個夢,忽然覺得這里就像是世外桃源一般靜謐美好。為什麼好,怎樣的好,現在鄭昀還說不上來。

鄭潔大包小包的剛走,毛小玲父母大包小包的又填充進來了。屋子里更加狹促擁擠。以前鄭潔白天總是上班,晚上有時還要值班,多她一個並不顯多。現在一下子多了兩位老人,再加上原先的兩位老人,總是在家里晃蕩著,盡管鄭昀知道不該有什麼想法,可想法還是擋也擋不住地自然而然地產生了。鄭昀總是會感覺到家里的人頭攢動,這些人頭晃著晃著就晃到了鄭昀的腦子里,眼楮睜開時他們在屋子里晃,眼楮閉上了,他們就在他腦海里晃。這讓他有暈乎乎的感覺,仿佛是自己的原本就貧瘠不堪的生存空間再一次被洗劫一空。這所有的情緒鄭昀都小心翼翼地隱藏著,生怕一不小心露出的馬腳會觸了毛小玲的怒氣。

慢慢地他開始理解毛小玲了,理解了毛小玲為什麼會從一個天真活潑、簡單執著的姑娘逐漸變成現在這樣的刻薄和冷漠。他想也許此時的毛小玲和他一樣在掙扎著吧。所不同的是毛小玲是怨憤的掙扎,而鄭昀是無奈的掙扎;毛小玲可以把一切的罪過都推到鄭昀的身上,推到鄭昀的無能上;而鄭昀只能默默地承受著毛小玲的怨憤,並對自己的無能表示悲哀無奈屈辱的認同;所不同的是此時的毛小玲為了她的父母必須堅強地用微笑武裝起幸福來面對著掙扎,而鄭昀起還可以幸福地以加班為由逃避著掙扎。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從結婚的那一天起,他的命運就注定了毛小玲的命運,他的成就的大小注定了毛小玲幸福的多少,這一切都是成正比的。

星期五下午三點多鄭昀和毛小玲在長途汽車站接到了被一大堆大大小小的包裹包圍著的毛小玲的父母。有他們的換洗衣服,還有給暢暢買的衣服、玩具,還有些毛小玲愛吃的家鄉菜。晚上等暢暢打過乒乓球回來,全家老小就到靠家的一家鄉村土菜館去吃了個便飯,算是慶祝也算是給二老接風。鄭國慶二老推托著不肯去的,可還是被硬拉著去了。鄭潔也被叫去了。

晚上回來後,暢暢發現外公外婆睡了爺爺房,爺爺女乃女乃睡在了小姑的房里,就明白了小姑搬走的原因。睡在鄭昀和毛小玲之間,暢暢就小聲嘟囔說,早知要小姑搬走還不如不要外公外婆來呢。暢暢不懂事,只知道和小姑親。毛小玲氣得說不出話來。鄭昀罵了暢暢一句,要他記得以後不能再說這種話了,外公外婆是媽爸爸媽媽呢,暢暢要孝敬外公外婆。

第二天是星期六,說好了今天讓毛小玲的父母好好休息一天,明天帶他們出去逛逛。毛小玲一下子變得勤勞起來。一大早就起來了,也把鄭昀早早的吆喝起來,並安排他去沁香園買回了可口的早點。陳鳳霞照例是早早起床熬好粥的。毛小玲的父母在家也是習慣了早起晨練的,盡管前一天長途奔波有些累了,可還是早早的起來了。暢暢睡了個懶覺,其他人早早的吃了早飯。一大家子人在家里閑著鄭昀便覺著有些無聊。可鄭昀必須陪著,這相當于邦交,而這邦交必須是要正常化的。鄭國慶就提議打麻將吧,可一想家里並沒有麻將,于是就改打撲克牌。鄭國慶父子兩個對毛小玲父母兩,玩升級。毛小玲說你們玩吧,一會兒我還要去買菜。

父母來了,毛小玲便不再事事冷眼旁觀,而是事必躬親了。內與外、親與疏一下子就分出來了,血濃于水這是血親問題、是人的本能問題,並不是長時間的相處和付出就可以換得的。鄭昀想。自己的父母每天都承擔了家里所有的活計,毛小玲享受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優待,可毛小玲從來沒有過感激,也不可能和自己的父母親熱起來,仿佛他們的付出以及毛小玲的所得都是理所當然的,或者說是鄭家欠她的。既然是欠,那她就理直氣壯地享受著,不存在感激,無需回報;既然是理所當然的,那就不存在感激,不需要回報。

每個人都會很輕易的明白自己承擔著的角色,知道自己所負的責任,應盡的義務吧。毛小玲的父母來了,毛小玲的角色一下子就轉變了過來,從以前的冷漠游移變為現在的積極參與,好象突然變了個人似的,她一下子升級了,升級為這個家庭的女主人,一切都由她安排著、主宰著、控著,鄭昀的父母此時成了毛小玲手里的兩枚棋子,任由毛小玲的安放。這讓鄭昀有些困惑。鄭昀原以為很多東西在毛小玲身上消失了、死亡了,事實上並不是那麼一回事,毛小玲只是少了一些熱情,少了一些孕育它們的土壤。

毛小玲的父母是很明白客隨主便的,也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他們並不把這里當自己的家,因為這里根本就不可能是自己的家,所以他們就安然地享受著鄭昀一家的招待,並不參與什麼。當初毛小玲和鄭昀談時,他們死活不同意的。鄭昀家就鄭昀這麼一個兒子,家庭條件又比較差,而且從毛小玲的嘴里得知鄭昀對父母感情的那份厚重,僅從這幾點上毛小玲的父母就多多少少預感到等到自己老了是不可能佔到鄭昀毛小玲多少光了。更何況鄭昀毛小玲他們還把家安在離自己家幾百里遠的省城呢。他們多麼希望毛小玲嫁個兄弟多一些的大家庭呀,若不是,那把家安到自己的小縣城也好有個照應呀。可事情一點都沒按照兩位老人的想法發展。想到這些,毛小玲父母就預見到自己晚景的淒涼。別人會說生男生女都一樣的,可在毛小玲父母心里,男就是男,女就是女,女兒終歸是人家的人,除了偶爾回娘家看看,還能怎樣呢!

鄭昀並不喜歡打牌。這在毛小玲眼里是優點。可現在鄭昀坐在牌桌前,百無聊賴的模牌、出牌。他突然發現有時候親情也是需要敷衍的。這讓他感覺深深的羞愧和不安。鄭昀自責著並費勁地把這些莫名其妙的不孝的想法摒除在腦外,洋溢出熱情和岳父母邊拉家常邊打牌。這是兩位善良而孤獨的老人,鄭昀對他們有深深的感激同時又為毛小玲的不能常在他們身邊而深深的愧疚著。

九點多的時候,毛小玲回來了,手里是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沉重的劣質塑料袋。毛小玲拿來瓜子和櫨柑,讓他們邊打牌邊吃,自己和婆婆陳鳳霞在廚房里忙碌起來。

平時,除了婆婆回老家忙著收割、播種,其它時候毛小玲一般是不會出現在廚房里的。所以今天看到毛小玲和母親同時在廚房里忙碌著,就讓鄭昀感覺有些不能適應,好象又月兌離了正軌,畫出了另一幅不屬于自己的溫馨的畫面。同時,鄭昀又清醒地意識到這溫馨的畫面是短暫的、不真實的,毛小玲的父母一回去,這一切又將成為記憶中的畫面,慢慢地被時間抹去。

第二天,鄭昀、毛小玲帶上暢暢陪著毛小玲的父母去了兩個景點,又逛了逛幾家商場,幫他們都買了身衣服。給毛小玲父母買衣服時,他們先是推托著不要,看看推托不了,毛小玲母親就對毛小玲說也給鄭昀父母都買了吧。于是又幫著鄭昀父母倆挑衣服。

就在幫鄭昀父母挑衣服的時候,鄭昀忽然就想起這麼多年都從沒想過要帶上自己的父母出來逛逛呢,而且也從沒給父母買過什麼值錢的衣服,父母總是很節儉,從不讓鄭昀在他們身上亂花錢,當然鄭昀也從沒想過要在他們身上亂花過錢。難道這也是親疏有別嗎?他不知道毛小玲有沒有想到這一點。父母來這個城市好些年了,平時只是帶他們到附近的商鋪買些日常用品,買些廉價的衣服,卻沒想過要帶他們到大商場逛逛,開開眼界,也沒想過要帶他們到全市的各個大小景點去看看,看看這些人文風景、山山水水。盡管這些山山水水充滿了人工穿鑿的痕跡,可這些都是他們在鄉下不曾見過的呀。好象就是平平常常地過著日子,沒有其它更多的想法,自己懶懶的,對父母也懶懶的,從沒想過他們需要的是什麼,從沒想過自己要付出什麼。

鄭昀想,無論如何,等毛小玲的父母走了,或者是過年的時候,最好是來年的春天,等春暖花開了的時候,一定也要帶上自己的父母出來看看,一定要讓他們看看大城市里的金碧輝煌的摩天大廈,林立的高樓,川流不息的車流,還要帶他們把這城市里所有的景點看遍。這個想法的產生讓鄭昀一下子有莊嚴神聖和偉大的感覺,整個胸膛里都熱血沸騰,仿佛被一種浩然長存的的物質充斥著,連脊背也挺直了。感覺現在的鄭昀不再是過去的那個鄭昀了。他在心里大聲呼喊著︰爸爸媽媽,你們等著,我一定要帶你們走遍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讓你們沒有白白的在這個城市里生活這一遭。鄭昀多想時間過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呀,多想一下子就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多想此時站在自己身邊的就是自己的父母親呀!

傍晚到家時,毛小玲父母都已經筋疲力盡了,暢暢也有些萎靡。知道他們出去逛這一天一定很累,陳鳳霞就準備好了清淡可口的飯菜。吃完了早早洗漱停當毛小玲就和父母擠在一塊看了會兒電視然後各自早早睡了。暢暢還要打乒乓球的,晚上六點到八點四十。照例是鄭國慶騎著那輛帶車廂的三輪車送去再接回來的。

生活就像是慣性地行走似的,鄭國慶送慣了暢暢,就誰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了。這個冬天的晚上,在樓上的窗子里可以听到北風呼嘯的聲音,可是也許是沒有人會想到鄭國慶花白的頭發在北風的肆虐下是如何凌亂地翻飛的;鄭國慶少了一只脾的事,也漸漸被家人習慣並淡忘了。

生活在繼續,日歷一天天翻著,撕去了昨天,新的一天又來了,就在這來去如飛的日子里淡漠與遺忘成了一層不變的趨勢。只是這日子能夠一直按照慣性發展下去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一旦慣性被打亂了,原本的幸福也就不復存在了。正如鄭國慶做送女乃工的慣的打破是以失去一只脾為代價的,如此說來送女乃工的生活未必不是一種幸福。

接下來的日子又如水般平淡流逝著。毛小玲的父母說再住兩個星期就回去。毛小玲就讓他們多待幾天,等元旦放假時,她送他們。鄭昀和毛小玲白天都忙著要上班,並沒有多少時間陪伴兩位老人,倒是鄭國慶兩位老人和毛小玲父母相處多些。上午陳鳳霞會帶上毛小玲的母親一起去菜場把菜買回來,毛小玲的母親也幫著擇菜洗菜。鄭國慶上午陪著毛小玲的父親說說話看看電視和報紙,香煙一根根的遞著,煙霧就一圈一圈的繚繞著,咳嗽一聲聲的響徹著,然後是吐痰的聲音餃接著。下午的時候,鄭國慶會找上兩個鄰居陪毛小玲的父親打打牌或麻將,幾塊錢來去,打發掉一個又一個無聊的午後時光。

最近鄭昀總是懨懨的。岳父母的到來讓鄭昀增加了不少壓力,也明白了不少道理,對毛小玲也更加理解一些。有很多歉疚就像冰凍一樣一尺一尺地凝結在心頭,這個冬日對他而言就更加瑟縮寒冷。對父母、岳父母、妻子以及妹妹的歉疚、責任、義務,這一切都像個箍一樣緊緊地將他轄住,轄住他的心,轄住他的五髒六腑,使得他連呼吸都感覺到困難。他還不知道怎樣掙月兌出來,他還沒找到出口,但他告訴自己一定要改變現狀,一定要逃離這個怪圈。他沉默著,也在思索著,眉頭深鎖著,焦慮著。他不想讓家人看到他的憂思,更不想讓岳父母對他產生誤解。

四顆花白的頭顱總是在屋子里晃呀晃,鄭昀就感到了滄桑。花白的頭發,布滿皺紋的臉頰,有些佝僂的後背,不再敏捷的步伐,劇烈的咳嗽,濃重的痰液,這一切屬于老人的特征成天籠罩著這個只有八十五平米的房子,也壓迫著鄭昀的心。他覺得這所房子就像是一個龍鐘的老人,軀殼在慢慢地衰老,密布著布滿縱橫交錯的皺紋,像頹敗凋零的菊花,內髒一天天被吞噬蛀空,變成一張張抓不起脈絡的網。鄭昀想逃開一些,逃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去,就像是所有處于蛻變期的昆蟲在蛻變之時總會尋一處幽僻安靜之所一樣。平時,鄭昀總是一下班就回去的,是標準的好男人。

現在鄭昀開始了遲歸。有時是真的有事,有時是他臨時編出的謊言。最近他總愛去鄭潔那里。于鄭昀而言,鄭潔的單身公寓就是一處安靜幽僻之所,甚至是世外桃園。在那里,他不用應付任何人,也不用擔心毛小玲會生他的氣,更不用擔心別人的誤解,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暫時忘卻那些像巨石一樣壓在他心頭的種種煩惱。他可以輕松地和鄭潔說笑,可以把心里的想法跟鄭潔說出來,可以安靜的獨處一隅,和鄭潔各自沉于自己的遐想。在這里,他在晾干他的羽翼,他在尋找可以助他振翅飛翔的那一陣風。他要飛出去。對,他就是要振翅飛出去。

再過幾天就是聖誕節了。整個城市都洋溢著節日浪漫的氣息。商店玻璃櫥窗上貼著大片大片晶瑩的雪花,每一個商店都在最顯眼的位置擺上墨綠的聖誕樹,聖誕樹上有一明一滅的燈火,有掛著的禮物盒,還有飄落在上面的瓣瓣雪花。聖誕老人在旁邊熱情又笨拙地招攬著顧客。這個泊來品是屬于年輕人的節日,也就與愛情沾上了邊,把嚴寒的冬日妝點出融融的春意。商家營造出的氛圍撩撥著每一個人的心,隨著節日的臨近,那些正年輕著的,以及仍然年輕著的心都蠢蠢地動了起來。

聖誕節前一天,毛小玲下班後沒有回去。下午她打電話告訴鄭昀說晚上公司有活動,又打了個電話跟父母說了一下。路遙以聖誕為由策動了這一次聚會,以路遙為首的五六個同事定好今天一下班就直奔韓膳閣韓國料理店,吃過料理後再去KTV包廂唱歌。毛小玲猜想著路遙也許又會尋找可以和她獨處的機會。按理毛小玲是該不去才對的,父母還在這兒呢。可毛小玲想去,她想釋放一下自己,想讓自己的心浮上水面,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這一段時間讓她感覺很累,還有莫名的心煩。仿佛心一直被壓在水底,都快要窒息了。

父母在這里像個客人似的,她甚至不知道該怎樣和他們親近。每天中午下了班匆匆回家吃個飯,過一會兒又要急著去上班了,晚上下班時毛小玲總不忘在路上再帶上兩個菜回去,這就明擺著是把父母當客人了,可是不這樣又怎樣呢?毛小玲感覺到自己在為人處事方面的笨拙,在親情溝通方面似乎有著一道隱藏著的深不見底的鴻溝,心里明明愛著、疼著、感動著,可肢體語言方面卻與心有著遙遠的距離,她不知道如何將這份愛表達出來,以至于表達出來的在她自己看來也全是客套。她看到父母似乎比過年回去時看到的又蒼老了一些,頭發也花白了一些。眼看著再過幾天他們又要回去了,對于未來,她有太多的擔憂。眼看著父母一年老似一年,身邊卻無兒無女。

那些隱隱的擔憂她本能地甚至用理智去排斥、去拒絕思考,因為本身的無能為力,也因為那些字眼的無情、可怕、決絕。可那些隱憂還是時不時的在她腦子里閃現,像芒刺樣一下一下地扎向她柔軟的心髒,鮮血淋淋地滴下來,可她還得掩飾著,不僅僅是這些話不能和任何人說起,更是因為字眼對于她本身有著太大的殺傷力。

還有鄭昀,最近毛小玲發現他越來越沉默了。盡管他努力掩飾著,強顏歡笑著,可毛小玲分明感覺到他的焦慮和憂沉。有時,半夜里毛小玲會被鄭昀睡夢中的不安和掙扎驚醒,那時毛小玲的心總是柔軟而悸痛。她想,也許只是黑夜的緣故吧,是夜的黑滋生了這些綿軟的情緒。可她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鄭昀的壓力。從自己對父母的感受上,毛小玲體會著鄭昀對父母的心情,體會著鄭昀的壓力,也就對鄭昀更加憐憫心疼起來。她感知著他的無力、無奈和無助,感知著他正在和自己較勁,忽然之間她就像一個母親般心疼起睡在身邊的這個男人。也許此時的他就是一個無助的孩子吧。毛小玲想。可是這個孩子已經長大了,他不能再撲到母親的懷里哭泣求助,只能默默地承受、掙扎。

有時,毛小玲會把鄭昀攬到懷里,摩挲著他的頭發、後背,安撫他入睡,此時毛小玲的心是多麼柔軟啊。她想,也許這已然與愛無關,多年的生活,另一種情感已在不知不覺中像野草一樣瘋長了起來,根本不需要你去灌溉施肥,它就那樣悄無聲息地滋長著,等你發現它時,早已滿胸滿懷的積蓄著,只待感情的閘門一開就像水一樣擋也擋不住地嘩嘩流淌出來了。她不想她懷里的這個男人承受太多的痛苦,她想要他幸福,她想給他幸福。她覺得這是她的責任,是她的義務。然而這些想法本身讓她在感到莊嚴神聖的同時又感受到深沉的來自心底的壓力。今晚,她想讓自己走出來,拋開一切,哪怕只是短暫的放縱、逃離。她覺得有一根弦繃得太緊、太久了,再不放松一下就要斷裂了。

接到毛小玲的電話後,鄭昀也打了個電話回去,說晚上加班要遲些時候才能回去,讓他們自己先吃飯,就不要等他和毛小玲了。鄭昀約好了妹妹鄭潔,說晚上一塊吃個飯,陪她過聖誕節。

已是隆冬的季節,這兩天天一直陰沉、昏暗、濕冷。傍晚的時候風大了,漸漸的居然有雪花飄落。先是細細碎碎的雪花零零星星地在風中飛旋,接著就是大片大片的雪花刷刷地斜刺在風中了。不一會兒,草坪上、花壇里、樹葉枝椏上,便積了一層薄薄的雪,應和著商店玻璃櫥窗上貼著的晶瑩的雪花和聖誕老人夸張的外形,把聖誕的氣氛提前烘托得淋灕盡致。只是是浪漫還是蕭瑟,全在各人心里。

晚上八點半的時候,鄭昀和鄭潔已經從快餐店里吃過晚飯走了出來。雪花繞著他們飛舞旋轉,落在他們的帽子上、鼻梁上、手套上、衣服上。這真是一個迷人的夜晚啊!已經有好幾個冬天沒下過這樣的大雪了。雪花像小姑娘似的輕盈、美妙、純潔。鄭昀和鄭潔也暫時忘記了人世間的種種煩惱,簡單地享受著如雪花般輕盈飛舞的夢幻般的感覺。他們來到一家超市,鄭昀買了兩盒包裝精美的德芙巧克力,一盒送給鄭潔,還有一盒帶回去給暢暢。鄭潔也挑了個禮物讓鄭昀帶給暢暢。

此時的毛小玲他們也已酒足飯飽正在KTV包廂里唱歌。外面是一個晶瑩潔白又冰冷的世界,而包廂里卻是熱火朝天春意正濃。空調的溫度打得高高的,每個人都月兌去了外衣依然紅光滿面熱情似火。大伙兒喝著飲料啤酒吃著水果,輪流唱著歌,說說話開開玩笑,氣氛相當熱烈。路遙不時地捕捉毛小玲的眼光。路遙的眼楮閃閃的,是會說話的,很專注的那種。毛小玲總是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卻又心起漣漪。毛小玲每次看到他時總是被他的眼楮捕捉到,所以毛小玲就盡量避免去看他。同事們也都知道他們的關系比較近,所以總是會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有時路遙會跟著起哄。毛小玲知道若是他們真有什麼事,別人就不會當面開玩笑只會背後嘀咕了,所以就由著他們說說,不置可否的樣子。毛小玲唱的是王菲的《棋子》。這是她的保留曲目,每次都唱這首,她喜歡這首歌的歌詞,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顆棋子,來去全不由自己,所以每次都唱得深情投入。唱完歌毛小玲坐在一邊剝著葡萄皮,魏虹不時地和她東扯一句西扯一句的,倒也沒有閑著的時候。她猜想著今晚的路遙會不會又一次擺月兌眾人和她走到一起,這讓她有所期待,又有些負罪感充斥著想要逃避。但毛小玲還是期盼的。她多麼希望有個人現在就可以陪著她走到無人的雪地,踩著雪,听听雪的聲音啊。什麼都不要想,就到一個幽深曠遠的地方,看滿天滿地的雪。

九點鐘的時候,鄭昀接到母親陳鳳霞的電話。陳鳳霞說110打來的電話,說是鄭國慶在路上出事了,讓家屬趕緊到市第一人們民院急救室。鄭昀一听急救室三個字就懵了。陳鳳霞的聲音打著顫,上下牙齒磕磕絆絆地打架,說出來的話語也就被磕磕絆絆得東倒西歪、七零八落的,就像也被汽車碾壓過一樣。鄭昀的臉跟著就白了,腦子短暫地空白了一下,對鄭潔大聲說咱爸出事了,說著就跑到馬路邊去攔出租車。鄭潔跟在後面,大聲問那暢暢呢?鄭潔這樣一句,鄭昀就呆了,剛才緊張得連暢暢都忘了。暢暢和鄭國慶在一起的,這個時間該是暢暢打完乒乓球回家的途中。

上了出租車,鄭昀一邊不停地催司機開快點,一邊不停地往家里打電話,想知道暢暢的情況,可一直沒人接,估計陳鳳霞和岳父母他們也正往醫院趕。鄭潔反比鄭昀冷靜一些,她打了毛小玲的手機。KTV包廂里喧喧嚷嚷,打到第三遍的時候毛小玲才听到聲音「爸在急救室,暢暢不知道怎樣了。」「暢暢不知道怎樣了。」這話一下子把毛小玲的心拋在了半空。毛小玲風一樣的卷起外套和皮包就往外跑,腳步慌慌張張的有點分不清方向的茫然。路遙知道一定出事了,跟上去問她,知道情況後路遙一邊安慰她暢暢會沒事的,一邊忙著幫她攔車。一直把毛小玲送到市一院門口,路遙才離開。

毛小玲木木的,仿佛感覺不到路遙的存在。事後,毛小玲再想起這事時,她明白了路遙不是她的任何人,與她的實際生活無關。與她一起扛起生活的只能是鄭昀。婚姻這一張紙,將原本無關的兩個人緊緊地聯系到了一起,萬事萬物都變得息息相關,無論痛苦還是幸福,無論歡笑還是淚水,他們共同經歷著、體會著、承受著。鄭昀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鄭昀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他們誰都不只是對方的一層罩衣,而是對方的肌膚,是對方的血與肉,是脊髓。

趕到急救室時,毛小玲看到急救室的門洞開著,父母公婆都來了,毛小玲的母親抱著暢暢坐在急救室的門外,陳鳳霞癱坐在急救室內里呼天搶地的嚎哭,鄭潔邊哭邊拉著陳鳳霞,毛小玲的父親也無聲地拉勸著陳鳳霞,病床上一張潔白的被子從床頭蒙到床尾,有新鮮的血跡像的罌粟般鮮紅地點綴著潔白的被面,床上凌亂的散落著包裝精美的兩盒德芙巧克力和鄭潔送給暢暢的聖誕禮物,精美的包裝被摧折得像殘敗不堪的花朵,鄭昀伏在潔白的被子上,看不到眼淚看不到表情,毛小玲只能听到他嗚嗚咽咽的一聲聲重復著還沒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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