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秦 第9章 留縣,留人。

作者 ︰ 肆月四

第二天清晨,我特地將張良轉移到了我坐的那輛馬車,待我們打點好行李與貨物準備出發時,我抬起頭,看見天空卻是一片灰蒙蒙的,帶著幾分大雨前的壓抑,皺眉,心忖怕是不多久,會有一場大雨傾盆而下,到時候若是找不到地方避雨,貨物難免會有所損傷,得在雨落下來之前找到下一個落腳點才行。

︰「公子在想什麼?」馬車緩緩前行,香蘭問我道,我只是搖搖頭,心知始皇帝的怒氣豈是那麼容易消散的?張良能夠從皇帝的搜捕中逃生是歷史本就這般記載的,可司馬遷卻不曾記載洛陽顧府的結局究竟會如何,我擔心的,不過是會不會因此引火上身,但願此行不會被秦兵發現吧……

一行人剛剛走到縣門口,卻突然有一小隊人帶著整齊統一的步伐從遠處而來,帶著兵器互相踫撞的清脆聲響在我們面前停下,我掀開布簾,看見那些人身上穿著者與現代發掘出的兵馬俑身上別無二致的朱紅色軍服,上身穿長至膝蓋的襦,革帶束腰,右衽交領,內夾絮,緊袖,下著褲,為首那人掃視馬隊一眼,一歪嘴角,冷笑道︰「皇帝有令,要搜查受傷的六國余孽,所有的陌生人都不許放過!你們想去哪里!」

我心一涼,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馬隊隊長忙從馬上跳下來,對著為首那人連連作揖,討好道︰「官爺,我們是從洛陽來的老實本分的生意人,怎麼會是刺客呢,這批貨趕著要交,還望官爺放過小的一行人,不要為難我們。」說完便將一個滿滿錢袋子給悄悄遞了過去,豈料對方卻是看都不看,直徑搶過來一把摔在腳下,冷聲道︰「你這是想賄賂我麼,呵,你越是這樣越是顯得有問題,來人,給我搜!」

秦兵當時便十分配合的沖到車旁,將貨物隨意的翻開倒在地上,馬隊上的那些人向來都是將路上的人打點好的,何時出過這種亂子,當下也只有將自己的貨物護的死死的,雙方竟就這般僵持下來。

其中的一個人已然靠近了我的這輛馬車,將車簾子掀開正準備往里看時,我忙主動一撩布簾就要下車,卻听遠遠的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只听劉季小跑著一路過來,見我正要下車的時候與我行了一禮,爽朗笑道︰「顧兄弟,怎麼出發也不與我說一聲,讓我劉季送送你也好啊。」

我一愣,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呵,我居然將這位沛縣的小霸王給忘了,沛縣是他的地盤,他這位泗水亭亭長雙臂一揮,呼應的人只怕不會在面前的這小隊人馬之下,而今很明顯的,他是來幫我的。

我忙回了一禮,然後無奈的聳聳肩,劉季顯然知曉我的意思,當下哈哈一笑,模著胡子走到那為首的官爺面前,熟稔的輕拍他的肩膀,不在意的笑道︰「唉喲我說張老六啊,你最近倒是混的很不錯啊,換上了身官服,整個人都拽起來了……」

那人似乎與劉季是舊時,面對他還有些害怕?他強裝鎮定道︰「那是憑我自己的努力……」

︰「去你老子的努力!你他娘的別忘記當時是誰跟蕭功曹提議的讓你這個臭小子去試試的,你他娘的別忘記了當時你那瞎了眼的老娘沒錢下葬是誰給你湊的錢讓她安息的,你再給老子多說一句是你自己的努力試試!」劉季冷笑著喊道,拍著他肩膀的手一下一下,力道也越來越大,直到那人承受不住,後退了一小步。

張老六明顯有些畏懼,方才的氣焰也下去了一大半,隨即只有小聲辯解道︰「這……這是上頭下來的命令,我……我只是奉命……」

︰「奉他娘的狗屁!你睜大你的狗眼看看,你見過哪個刺客手無寸鐵等著你去抓的,你有見過哪個刺客慢悠悠還拖著一堆貨的!張老六啊張老六,我以為你變聰明了,沒想到你還他娘的跟以前的一樣,蠢得像頭驢!」劉季罵的正在興頭上,一句一個「他娘的」,可是卻有效的很,那個叫張老六的頭頭馬上變得手足無措起來,一時間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那……那盤問一下還是必須的,不然我也不好跟上頭交代,」明顯放低了姿態,張老六吞了口唾沫道,他見劉季沒有反對,大著膽子走到那馬隊隊長面前,端直了身子,試圖挽回一點面子,可是卻是枉然,「你那些車子里,裝的都是什麼?」

那馬隊隊長明顯是知分寸的人,這時候還是恭敬的低頭回答,「回大人的話,這車里不過是一些嶄新的衣料罷了。」

︰「哦?只有布料麼?」張老六見對方如此恭謹,瞬間挑高了眉,氣焰又上來了幾分,正準備繼續刁難幾句的時候便听一旁的劉季忽然換上了笑臉,手拍著那人的肩膀笑道︰「來,老六,過來點,我有話跟你說……」

張老六呆呆的走到劉季身邊,卻見只那麼一瞬間的事兒,劉季勃然大怒,指著他的鼻子斥道︰「這個人是我劉季的兄弟,你覺得我劉季可能會跟朝廷要犯當兄弟麼!像你這樣的豬腦子,要是能抓得到刺客就他娘的是奇跡了!還呆在這里干嘛,還不趕快去縣門口守著,別放可疑人進來了!」

那張老六這次真的是被嚇傻了,頻頻後退,便退便哆嗦道︰「是,是,劉大哥,我這就去守好門口,這就去……」接著手一揮,帶著一小隊的人遠遠的離去了,劉季雙手揣在袖子里,氣定神閑的看著張老六邊跑邊回頭看這邊,隨即又大聲加了一句︰「看什麼看,死小子,跑快點!小心把刺客放走了!」

張老六這般一嚇,徹底不敢再回頭,一下子就和他的一小隊人消失的干干淨淨,我扶著馬車的邊框,面紗之後的臉已然笑成一團,不愧……真不愧是未來的漢高祖!罵起人來就是有氣魄!跳下馬車走到他身旁,對著他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劉季趕緊托起我,驚道︰「顧兄弟這般是做什麼,你是我劉季的兄弟,在沛縣這範圍里,我自然要護的你不受欺負。」隨即靠近我,在我耳邊小聲道︰「不管車里藏了誰,顧兄弟你趕快離開,這張老六待會要是意識過來了我也幫不了你了,天色不佳,切記要快。」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我這才注意到,我的衣擺不知何時起竟沾染上了幾抹觸目驚心的殷紅,那分明是張良的血,我一驚,忙對劉季行了一禮,然後給馬隊隊長一個眼神,迅速跑回車上,扯開布簾對劉季揮了揮手,見他一愣,忽然意識到古代打招呼的方式不是這般,忙改作抱拳,後者也是噙著笑容對我道︰「顧兄弟,一路順風。」

一路順風?我也希望如此,擱下了布簾,但願,但願剛才沒有人注意到我衣擺上的那些血跡。

一路狂奔,我伸手就去看那個眼覆白布的年輕男子,左手緊緊的攢著胸口,而新換的衣裳果然又被浸的鮮紅,我一驚,忙去掰他的手,卻發覺已然是一片冰涼。

︰「若此時丟在在下,絕無怨言。」他皺著眉咬牙道,好似在強忍著痛苦,又掩不住的重咳了幾聲,精神已恍惚起來,我忙探向他的額頭,意料之中的一陣滾燙,我忙去掐他的人中,使勁拍他的臉,急道︰「張子房!張子房!你別死!你千萬別死!」

他似乎微微恢復了些神智,卻只來得及在我耳邊道了句︰「快走。」頭一歪,便倒在了我的懷中,右手無力的松開,他之前死死握在手心的,居然是一把匕首?……

他剛才想干什麼?被發現的話就拿刀自盡?還是殺出重圍?我心中萬千思緒,可想到方才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只有將他護在懷里,掀開簾子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已是一片烏雲沉沉壓下,是傾盆大雨的征兆,我沖著在馬車外的香蘭厲聲道︰「加快前行的速度!在找到避雨的地方之前不許停下!」

香蘭一怔,隨即很快點點頭前去跟馬隊隊長轉達我的意見,見我這般緊急,他抬頭一看,也只我的話不假,知曉大事不妙所以趕緊整理好隊伍,全速前進,終于是在天完全變黑之前到了附近的小縣城,好似算好時辰般的,方才尋到一個落腳處,雨便瓢潑而下。

香蘭小心翼翼的與我一道將張良扶進了房間,我立在一旁,眉眼之間皆是焦急,明明歷史上記載張良活到了漢高後三年,絕不可能死在現在,可大夫解開他身上纏繞的層層紗布的時候,我親眼看到那些深深淺淺的傷口,尤其是胸前那一道,至今都沒有結痂,反而有愈發嚴重的趨勢,心中驀地一震,受到如此重的傷,他一定很疼吧……居然昨晚還在私館與我談笑風生安之若素,這個人究竟多能忍?

趁著大夫給他診治的時候,香蘭一把拉著我的手將我拖回房中,心疼道︰「小姐,你快去休息一會兒吧,香蘭去給你準備洗澡水。」

我低頭看了看,在馬車上我護著張良,身上多少都沾染上了他的血,此刻已經干涸而微微泛黑,我嘆了一口氣,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只覺得自己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扯得緊緊的,好似隨時就要崩斷一般,香蘭沒說錯,我的確需要休息一會兒,這雨看來一時半會也停不下來,若是這時候有秦兵追上來了,我也好及時準備對策。

豈知這大雨一下,便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我們一行人唯有留在私館內,看屋外疾風驟雨肆虐,卻拿它半點法子也沒有。

︰「公子,這般下去我們的貨可能要延誤。」隊長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回頭對我嚴肅道,他來往這條路上多年,我自然也相信他的判斷,當下也只有喝了一口水,苦笑,夏季的雨反復無常,誰知道它什麼時候能停。

小二端上幾盤子小菜,無意間听到隊長的話,樂呵呵笑道,「我說這幾位客官,你們也是不趕巧,這夏季啊本就常常落雨,恰好咱們縣這兒背靠微山,這雨不下個兩天兩夜是停不了的,所以我們這兒縣又叫留縣,留縣留縣,自然是留人的縣嘛。」

︰「等等,你說這里叫什麼?」我一時情急,竟忘了自己此刻啞巴公子的身份,那小二一怔,似是沒想到我會說話,還是回答道︰「我說咱們這兒叫留縣啊,留人的留。」

留縣……留縣……我記得《留侯世家》中曾寫到︰漢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嘗有戰斗功,高帝曰︰「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願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張良為留侯,與蕭何等俱封。

這留縣,不正是未來張良封侯時所討要的封地?我心里驚道,不由得不感慨,命運就像一只無形的手,在茫茫中推動歷史的車輪前進,若是當時我選擇的是另一個地方避雨,是不是張良他此生,都不會踏足于此?那歷史上的留侯,是不是不復存在?

神經又驟然緊繃起來,究竟我這個來自幾千年後的異類,在這段錯綜復雜的歷史中到底扮演的一個怎樣的角色?我好像又走進了一個死胡同,與人討論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一樣,停!不能再想了!現下張良的情形剛剛好轉了些,我除了擔憂這一大隊人馬的安危之外實在無暇再去估計其他,可在留縣耽擱越久,我心中一絲絲不安就越發擴大,我總覺得對刺客的搜查不會就這般輕易結束,之後隱隱還會發生些什麼。

︰「公子。」大夫對著我禮貌道,我點點頭,看著他手上端著的飯菜,不由得問道︰「可是去給張先生送飯?」

見前者點點頭,臉上帶上了幾分無奈的神色,我一時好奇,便問道︰「老先生為何露出這般神色?可是遇到了什麼麻煩?」

老先生搖搖頭,道︰「這……這張先生雙眼暫不能視物,可他卻不允別人近他身,所以吃飯一事十分艱難,這對他的傷口愈合也極為不利,老朽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啊。」

我不由得笑著接過盤子道︰「區區小事怎敢麻煩老先生,老先生無需擔憂,此事交給我即可,香蘭,跟我一起走一趟。」

為了避免節外生枝,這幾日我始終是以啞巴公子的身份出現在他面前,既然只是萍水相逢,我也不想與他牽扯太多,雖然他是最後的人生贏家,不過把握好與劉季的關系才是重中之重。

︰「張先生,我們給您送飯來了。」香蘭輕輕推開門道,我將飯菜放在桌上,示意她將張良扶過來——他的外傷雖然已經結痂,可額頭上的腫塊卻依舊沒有消除,所以他不得不繼續忍受失去視力的日子,豈料他卻輕輕擺月兌了香蘭攙扶的手,淡淡笑道︰「無妨,在下自己可以的,不勞姑娘。」

我在一旁冷眼看著他模索著地上的草席坐好,然後又伸手向前探去,奈何總是踫不到碗的可憐模樣,我哼了一聲,搖搖頭,干脆的端起飯碗,舀起一勺在唇邊吹了吹,然後遞至他嘴邊︰「張先生,我們奉公子之命前來伺候您,還望您能好生配合,別教我們為難。」

這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狀況下听到我的聲音,自然只當我是「顧公子」派來的另外一個小丫鬟,我也由著他這般猜想,見他半晌巍峨不動,我也就抬著手臂隨他一同入定,香蘭想要出聲,被我一個眼刀制止,這般僵持半響,他終是苦笑一聲,張嘴咬下勺子里的飯,細嚼慢咽起來,他如今雖然白布覆眼,灰布粗衣,略顯落魄,卻依舊掩不住那一身的貴氣,我邊細細打量著他,邊靜靜思考,這個男子究竟是有如何強大的自尊心,才會到今天這般田地卻依舊不肯示弱,若非我的強硬,恐怕他至死也不肯就範。

︰「有勞了。」張良對我禮貌點頭道,禮節周全,香蘭開始收拾碗筷,我勾了勾嘴角,站起身淡然道︰「我家公子托我轉告張先生,世上無事能比命重要,莫要被那些浮生俗名給拖累了自個兒,最後甚至是丟了好不容易撿來的性命,另外,張先生的眼也許明個兒就能好起來,也許這輩子都好不了了,這任意一種結果,都取決于張先生您自己的選擇,告辭。」

言罷,我轉身合好了門扉,小心不讓寒氣鑽了進去,最後一眼看到的,便是布衣男子坐在桌旁若有所思的模樣,豈知轉身的那一瞬間,听到一個淡淡的男聲隔著門傳來,「姑娘,麻煩替在下轉告你家公子,多謝他的收留,此外,他的一席話令子房受教了,在下感激不盡。」

︰「奴婢一定會將話帶到。」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我倒在床上笑的花枝亂顫,將香蘭都看傻了,我捂著肚子,想著方才張帝師苦苦思索的模樣,不由得感慨,小樣兒,我好歹比你多了好幾千年的智慧,還熟讀了你的傳記,還會擺不平你?心底偷笑,這史上鼎鼎大名的張良老爺爺居然被我這個後人給教訓的一愣一愣的,只能說如今的他吶,還太女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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