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方左右開弓,兩只手各拎兩桶水,且水裝得滿滿的,步履蹣跚著往回走。
玄奘跟在後面,手中把玩著一段枯枝,時而抬頭看向師父高大的後背漸漸彎曲,最後變成一張造型獨特的弓。
「師父你看,前面有一個和尚。」玄奘道。
「和尚有什麼好看的,少見多怪。」無方停下腳步,模一把頭上的汗珠,望見遠處走來一個面生的和尚。和尚穿著皂布袍,雙目炯炯有神,正好奇地盯著無方看。
那和尚道︰「請問師父是金山寺的和尚嗎?」
「正是,敢問閣下是?」
「小僧是遠游的和尚,法號法明,听說金山寺乃百年大寺,佛法高深,特來拜會,還望師父引見引見。」
「好說。」無方指著水桶道,「拎兩桶水先。」
接引外來的和尚本是佛門中的規矩,所謂來的皆是客,無方讓客人幫自己挑水也算金山寺的一大創舉。這個自稱法明的和尚也不甚在意,將袖子捋到臂彎處,輕而易舉地拎起兩桶水,跟著無方往前走。
「還不知師父的法號。」法明問。
「無方。」無方只拎兩桶水,一下子輕松不少,走在前面健步如飛。
「無方?教導無方的無方?」
「嗯,是的。」無方隨口應承,想想不對,停下腳步回過頭看向法明。
法明點頭微笑道︰「你這法號倒也別致。」
三個和尚很快來到王寡婦家,將四桶水倒入水缸里,水缸很快就滿了出來。王寡婦立在門邊,看著無方痴痴發呆。
法明初次見王寡婦,他本是個見多識廣的和尚,卻也與那些村民一樣忍不住心生敬仰之情。
「咦,法明和尚,你的鼻子流血了。」玄奘道。
「沒事兒,多年的老毛病了。」法明任鼻血肆意奔流,絲毫不加理會,呆呆地看著面前的這位女子。
「走吧。」無方道。
「就這麼走了?不再待一會?」法明道,目光還死死地盯著王寡婦,王寡婦卻渾若不覺。
「你不是要去金山寺領教領教高深的佛法嗎?」
「這個不急啊。」
無方拖拽著法明走向門邊,玄奘跟在師父後面,隨手帶上門。
無方大聲道︰「我要走了,夏至時分再來。」他沒有回頭,害怕看到王寡婦哀怨的眼神,萬一控制不住自己,到時就再也走不了了,金山寺的師兄弟們會以為自己攜款私逃的。
听說來了遠客,金山寺的大小和尚們都齊聚于主殿,連經常曠課翹班的玄影和尚也破天荒的過來觀摩。金山寺建于江島之上,出了江州,名氣也不甚響,所以路過的和尚都怕麻煩,很少有渡江過來拜訪的。最近一次還是三年前,猶記得當時有一個和尚恨恨地說︰「金山這個破寺,打死老子老子也不來了。」于是金山寺的和尚們就真的把他給打死了,葬在後山之上,立了一塊碑,碑文上說︰「這個和尚願意死在金山寺。」後來朝廷派人過來調查,終因死無對證,不了了之。
法明的鼻血早已抹干,意氣風發地立于大殿之上,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他對師父的王寡婦垂涎三尺,玄奘幾乎以為這是一位有道德、有節操的和尚。
「客人從哪里來?」方丈問。
「從來處來。」法明笑著說。
金山寺的和尚們一下子炸開了鍋。這樣的回答,這樣的笑容,分明是來論佛的。論佛而不提前通知,分明是來砸場子的。
方丈問無方︰「這貨從哪里來?」
無方搖了搖頭說︰「我去王家村收租,這家伙主動過來搭訕,只說從遠方來,後來跟我回金山寺,說要領教一下百年佛法。」
「哦,你去收租了?」方丈問。
「是的。」
「收了多少?」
「不多不少,三百兩。」
「怎麼又少了?」
「村民們剛過完冬,手里的積蓄也不多,還要攢錢購買今年的種子,所以我給打了個八折。」
「你倒是會拿公家的東西做自己的功德啊。」方丈捻了捻胡須,有些憤恨不平。
「我跟村民說是金山寺的方丈拿的主意,他們都很歡喜呢。」
「這還差不多。」方丈咧開嘴一笑,眼角的魚尾紋擠在一起繞了三圈。
法明見沒有人鳥自己,顯得頗為尷尬,干咳幾聲道︰「你們還不知道我從哪里來。」
「ocares?」不知誰說了一句,眾和尚立即吆喝叫好。
「哼!」法明面色自若,搖了搖頭道,「我以為金山寺是佛門清淨之地,不想卻也烏煙瘴氣,實不及我焦山萬分之一。」
眾和尚目瞪口呆,懷疑自己听錯了。這小子來自焦山?而焦山又與金山勢同水火,焦山寺的和尚居然敢跑來金山寺,這不明顯找抽嘛。
大殿內各個角落,忽然響起牙齒咯吱的聲音,磨刀霍霍的聲音,刀叉交織的聲音。
「你說你是焦山寺的和尚?」方丈為了防止殺錯和尚,減損了功德,特意多問了一句。
「是!」法明抬頭挺胸,為自己是焦山寺的一份子而感到驕傲,「我听師父說,金山寺的和尚自詡佛法高深,瞧不起我們焦山寺的和尚,所以特意過來與你們論佛,看……」
「來人啊,拖出去打死。」方丈道。
眾和尚心間陡然升騰起一股殺氣,彌漫在大殿四周,掄起胳膊拍板磚,一擁而上,大有就地掩埋的架勢。
法明嘆息一聲,心道︰「我豈不知你們金山寺的惡習,既然敢來,便早有準備。」他伸手入懷,模出一塊手掌大小的金牌。
「現在才賄賂是不是晚了點?而且只有一塊金牌要怎麼分?」沖在最前面的無相一把奪過金牌,握在手里端詳片刻,忽然道,「稍等!」
眾和尚生生止住了傾瀉而下的拳頭。
無相將金牌遞給方丈,湊近他的耳邊小聲道︰「這是朝廷認證的得道高僧,出了閃失金山寺可擔待不起,師叔您看?」
據說朝廷每隔幾年就會派人到各個寺廟明察暗訪,評比得道高僧,為此金山寺各個堂口的首座都潛心修習佛法,想要扛起金山寺的大旗。後來等了幾年,遲遲無人過來考察,也就逐漸放松了下來,該干嘛干嘛去了。
「你這金牌是假的吧?」方丈道。
「童叟無欺!」法明滿臉傲氣。
「你倒說說看,這金牌是怎麼得來的。」無相道。
「那是三年前的一個秋天,落葉紛飛,我獨自在樹下參悟佛法,有一個從遠方來的和尚恰好路過,說著一口難听的京腔。我們兩個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爭論,後來他便將這塊金牌賜給了我。原來他就是朝廷派過來的高僧,我勸他留下來繼續討論討論別的問題,他說還要去金山寺一趟。為此我感到很難過。」
方丈忽然想到,三年前確實有一個和尚來過金山寺,說的一口難听的京腔,又因為耳朵不好,被寺里的和尚取笑,發誓再也不來金山寺。那個和尚現在正長眠于金山寺的後山,碑文上寫著︰「這個和尚願意死在金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