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天,我離開了百里京都,我那時想,我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離開逍遙堡幾乎半年了,人可以回到出發的地方,可是有些事卻永遠也回不去了。
總是呆在宮中,雖然住了十天半月,可百里京都城是什麼樣子我卻從來不曾見過,至今唯一記得的,只是那天異常陰霾的天氣,黑沉沉的天幕仿佛要將整個大地全部包裹起來,北風呼啦啦的吹著,刮到人臉上刀割一般的沁冷。
上車的時候,天空就飄起了雪花,大朵大朵的,仿佛撕裂的白凝緞,是我在百里京都見過的最大的一場雪了,我立在馬車前榻上,仰頭看著滿天如同送別一般的雪花,覺得世界忽然間真的是空白白的一片。
一直到百里京都城消失在我的視線里,百里靖也沒有出現,原來,真的連看最後一眼也覺得多余。
一路緩行,我倚在馬車內看著不時揚起的簾子長時間的發呆,手上被隨行的丫環塞著一只暖爐,身上也是厚厚的白貂凝袍,面前還有一只燃得熱鬧的雕銅火爐,馬車里的布置半點不比我來時的差,可是,我為什麼還是那樣的冷?心里整個空洞洞的,仿佛這馬車外肆意的北風能夠隨時貫穿而過。
一卷書被我翻來覆去,卻沒有看進半個字,看到點心便想到無憂了,烙蓮酥的味道還真是想念呢!
這話才對說了不到兩日,無憂便來了。
她一見我便抱著我嚶嚶的哭了起來,「小姐,你當初不辭而別,知不知道無憂都擔心死了。」
「小姐,你怎麼了?好好的,都瘦成了這樣。」無憂捧著我消瘦的面頰,眼淚掉得更凶了,「無憂沒有照顧好小姐,無憂對不起小姐。」
「好了,傻姐姐,我不是好好的麼?再說了,沒有你的烙蓮酥,我怎麼會不瘦呢?」我握著無憂的手輕輕笑著。
「小姐……。」無憂心疼的抹著眼淚。
「好了,一切都會好的。」我伸手抱緊無憂,喃喃輕念,說給無憂,也是說給自己。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一路前來,錯過的風景,我一一細收眼底,只是,來是花明柳綠,回卻雨雪霏霏。
因著我的身子,行程很緩慢,我有著大把大把的時間,再也不會有人為催促我親自來接了,可是,我也再也沒有那個心情去看風景了,就這樣差不多停停走走半個月,才終于到了風崖,再過去不遠便是逍遙堡了。
進了風崖城,天氣卻放晴了,冬日暖暖的照在身上,人也似乎有了一絲生氣一般,而,在風崖,我遇見了祁美人。
她的笑容如同三月初綻的桃花,她說,「凝兒,我好想好想你。」
因著我的身子不算大好,祁美人也不想那麼早會城,我們便在風崖住了下來,干淨雅致的小別館里,我們終日閑話嬉鬧,她來撫琴,我便跳舞;她若吟詩,我就和曲,再不然,我們便毫無形象的窩在一起看月亮。
仿佛很久以前的我們。
我歪在祁美人的肩頭,看著如水的月色,「祁美人,真的愛百里靖麼?如果,他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樣?」在逍遙堡里,那個一襲紫衣,謙和優雅的男子並不是他啊!
百里靖從來都不是什麼好人的,在他的心里沒有什麼可以與這個天下相提並論,要與整個天下去分享一個人的心,那該是多麼悲哀的事?
「愛與不愛有什麼重要?我不還是要嫁給他?」許久後,祁美人幽幽開口。
「答應我。」我起身看向祁美人的眼眸,「不要愛上他,如果他不愛你。」我不希望祁美人與我一樣,愛上一段無望的愛情,到最後將自己傷得體無完膚,也不希望祁美人變成另一個虞嬋兒,在深深的宮牆里埋沒性靈。
祁美人用澄澈卻又迷離的眼眸看了我許久,「我會讓他愛上我的。」
我正欲開口,祁美人卻笑靨若花,「凝兒不相信姐姐麼?」
不,我只是太了解百里靖了,可是,我又如何能要求祁美人嫁一個她不愛的人呢?可知,那又何嘗不是一種痛苦?百里靖不是答應我會善待祁美人的麼,我又何必多想。
我輕輕一笑,「是啊是啊,我怎會不相信我親愛的姐姐?」
「真的?」祁美人如墨的眼瞳有些深沉。
我微笑著點點頭,「比繡花針還真哦。」
「好。」祁美人拉起我,就著月色倒了兩杯酒,「陪我喝一杯。」
酒是白日喝剩下的清明釀,祁美人特地從逍遙堡中帶來的,是我們一起喝了十多年的味道。
我伸手接過,雪白的瓷盅,清亮泛碧的酒,相得益彰,美得恰如其分,「祁美人,你一定要幸福啊。」就算明知道沒有那麼幸福,謊話多說一些也有可能變成真的。
祁美人眼中浮現妖嬈霧氣,看不分明,卻那樣的美麗,在那樣異常的美麗中,我一杯飲盡。
「凝兒睡吧。」祁美人拉起我的手,「姐姐陪你。」
繡著玉蘭花的輕紗垂在*畔,厚而柔軟的絲綢緞被,躺在祁美人的懷里,我睡得那樣安穩,仿佛許久不曾這樣的放松肆意了,綿長綿長的沉睡,那樣長久,仿佛不願醒來……
耳邊似乎有人在說話,有很多人在說話,何時,我和祁美人的臥房有了這般多的人了?可是,我一想听清楚,一切聲音卻又消失了,是夢魘麼?
「凝兒,你醒一醒,我是連城,是大哥……」
連城?連城怎麼會突然來了呢?
「小姐,小姐,你不可以丟下無憂的……」
無憂為什麼要哭?我不是說了一切都會好的麼?我怎麼還會丟下她呢?我不是回來了嗎?
「凝兒,你等著,一定要等著大哥回來……」
連城不要走,不要走,凝兒好想你,凝兒不睡了,凝兒不要再睡了……
我奮力的睜開眼楮,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卻只覺得剜心一般的疼痛,我忍不住*出來。眼眸也出現了一絲昏暗的亮光,卻是無憂紅腫的雙眼。
「小姐小姐,你終于醒了。」無憂面頰上布滿淚痕,見我凝兒醒來,眼眸一時璀亮,慌忙上前來扶。
「我……。」我不是在睡覺麼?但隨著呼吸,心中的抽痛已經讓我了解到了不一般。
我模了模自己的脈象,一瞬間,如觸冰雪。
怎麼會?我,不過是睡了一覺而已,怎麼可能忽然身中離魂之毒?
我看了一眼門外,已是夜幕低垂。
「我睡了有多久?」我忍住疼痛,緩緩開口。
「兩日了,已經兩日了…他們說…說小姐活不成了,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一定是他們在說謊。」無憂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為什麼她的小姐非要受這樣多的苦呢?
「連城呢?」連城一定來過,我听到的那些都不是在做夢。
「連城少爺昨天就趕到了,見小姐這樣,便回逍遙堡取隱蓮了。」無憂抹著眼淚,「小姐,有了隱蓮小姐就會好了對不對?」眼眸中滿是希翼。
「是啊,連城回來我就會沒事了。」我安慰著無憂,可是,誰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啊?如果那真的只是傳說呢?
離魂,天下第一的毒藥呢,無色無味,幾乎無藥可解,堪比黃金,誰會用它來殺我這樣一個小女子?百里靖麼?不會,若是這樣他當初就可以不救我的;還是,完顏奕呢?好似都沒有來下這種毒的必要,想要我的命,派個殺手來不是更容易?我想不通。
「祁美人呢?」我忽然開口,祁美人不會有事吧!
「五小姐這兩日也守著小姐,方才才出去的。」無憂給我倒了杯水。
我心下略松了口氣,但,我發現我的手現在正似乎一點一點抽去力氣,也許,我沒有很多時間了。
「無憂,幫我取筆墨。」現在大概是最後一次了,我說過我會盡最大的能力去成全你,百里靖,我不食言,盡管,你的世界早已不存在一個凝兒。
我迅速的寫好信箋,取下輕塵送給我的逍遙令,一起收進一個凝袋,交給無憂。
我看進無憂的眼瞳,斂去淺然笑意,「無憂姐姐,凝兒托你一件事。」
無憂見我如此鄭重,握緊凝袋點點頭。
「可還記得鸞鳳樓?」我見她眼眸篤定,「將這凝袋里的東西親手交給冷輕塵。」
「無憂記下了,小姐請放心。」無憂小心的將凝袋收好。
「你現在就收拾東西離開,此事誰也不能說,包括祁美人和連城。」事關重大,我不想連他們也卷進來。
「現在?」無憂一臉詫異,「可是小姐你…」
「不要再說了,就算是凝兒求你。」我握住無憂的手,「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準回頭,一定,一定要將凝袋交給冷輕塵。」
無憂再沒有說話了,徑直跪在地上,端正行了一個大禮,深深看了我一眼,便頭也不會的離開了屋子。
我看著無憂消失的背影,心中發酸,也許再也見不到了,無憂,你要好好的。
披上衣服,踉蹌起身。
院子里一個人都沒有,竹影蕭蕭,一輪明月清寒迫人,我咳嗽著呼出大團大團的白氣,已經是深冬了啊,十二月,就快要過年了,我緊緊身上的衣服,心仍舊在隱隱抽痛,我還有多少時間呢?
離魂之毒,最多能讓人存活兩日,唯一可解的大約就是隱蓮與月魄了,可這兩件都幾乎是無人見過的東西,看來,的確是有人要我非死不可呢!
還能有兩三個時辰吧,我要看到祁美人,要和她在一起。至少,我希望我死時,身邊能有個讓我覺得溫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