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尾琴冠絕天下?何當歸一愣,這是從何說起,琴棋書畫四項技藝之中,她最拿不出手去的,就是她的琴。
俗語道,下棋靠天分,彈琴靠練的。她每日都要過目數百情報卷冊,哪有工夫逗雀兒彈琴,不過小時候打過兩年的底子,現在吃老底罷了。為了將自己扮得更像鶯鶯燕燕一流,她不得不出入都抱著一把琴,有事沒事就撩撥兩下,以彰顯名妓風範。
方才,在檀香繚繞的夜風中,她推開重重繡簾,遠遠就聞到梅子酒的陳香。推開梅花攢刻的梨木漆門,一個高大的男人就背對著她的小樓坐著,幾個時辰過去,他仍然坐得筆挺筆直,氣定神閑地喝著酒。他實在不像是普通的嫖客,事實上,他根本不似來尋歡取樂,倒像是專程來參加「大胃王比賽」!
望著男子腳下那一地的酒壇子,她在心底暗自思量著,所謂「有進有出」,這個男人……他究竟污染了她小島上的那一處?
視線透過裹繞在涼亭四周的煙羅紗,借著天上的星光燦爛,何當歸凝目打量五丈之外的男子。這煙羅紗有個好處,就是單面透光,從里往外看,跟不擋紗也沒什麼區別;從外往里瞧,卻好比遮擋著十層普通細絡軟紗,目力再好的人,也不能看穿這煙羅紗。
何當歸撥動琴弦,清亮的音色響起,回蕩在涼亭四周。
「听說公子姓孟,不知家鄉何處,來杭州何往?」她輕聲發問,同時抬眼看向他。單看他的面容,年不過二十,配上高大魁梧的身形體格,才顯得成熟幾分。薄唇噙笑,俊朗溫潤,一副風流形狀。只是雙目清明,不染一分醉意,也不來侵襲描摹軟紗後方的她。
果然如燈草所說的,這人身上有某種氣質,讓人一望便能確定,他是那種出身不凡的大人物。
孟沈時?他究竟是哪座廟里的神佛,伍櫻閣又捉他做什麼?她娥眉一蹙,暗自疑惑著。
來杭州何往?你管我呢!孟瑄搖搖頭,含笑舉杯道︰「相逢何必曾相識,風月場上,問這些豈不無趣?依我瞧,還是喝酒最妙,我遙敬姑娘一杯,以表孟某的心意。」
何當歸心頭含怒,我的問題太無趣?喵的,我的本行就是提問題讓人回答,要是個個都這麼說,那我還混不混了。
她心里嚓嚓磨刀,面上但笑不語,攏起一對天藍水青細褶皺長袖,輕輕撥弄琴弦,心中暗暗沉吟著,任何重要人物來到江南,都躲不過伍櫻閣綿密的情報網,她怎麼半片消息都沒有風聞到?
這間宛洳院,表面上是醉人的溫柔鄉,實際上暗藏玄機,隸屬于寧王的伍櫻閣。她是宛洳院的紅姑娘,更是此間消息站的中間人。伍櫻閣給她任務,她執行任務,搜集並傳遞消息,每做成一件任務,就有飛鴿傳信,寄給她一朵計數用的橙花。歷時半年,從未出過差錯。
這一次也不例外,不管這個男人是什麼身份來歷,都不能讓他成為她完成任務的障礙!
何當歸心中這樣考慮著,眼中已經在那名俊美男子的腦門兒上貼了一朵橙花——沒錯,制住了他,她就將拿到那第十八朵橙花。
雖然問話遇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阻礙,不過已成功拿到過十七朵橙花的她,積累了足夠的自信與底蘊,堅信自己定能讓這個孟沈時好好睡一覺,然後捆巴捆巴,交給每月往這里送給養的小貨船。于是,等貨船離開之後,什麼米啊,面啊,果子蔬菜啊,銀炭香料布匹小白兔啊,都被整整齊齊地碼在「水雲間」了。而那個討厭的臭男人,也就同廢鐵廢料一起被拉走了。
沒錯,就是如此之輕松。只要有自信,她是能輕松辦到這種事的。只需要放輕松,呼……跟一名會武功的男人共處一座荒涼孤島,並沒有她想象中的那樣可怕。
于是,心理素質超佳的她,在秘密武器茶露、茶晶制作失敗的情況下,面上仍帶著淺淡的柔順笑意,指下輕輕撥弄絲弦,音符流瀉而出,琴韻頓生,一曲「西湖晚調」奏得翩翩如舞,讓人有如沐清風之感。
于是孟瑄忍不住想道,難怪她的名字叫「清兒」,八成是從這兒來的︰一個在琴曲之中予人拂面清風的女子,清兒。
作為一名資深的古曲愛好者,他听過的名琴師奏曲,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漸漸就听出了審美疲勞來。憑他多高超的指法,多生僻的曲子,多裂帛的高亢轉音,漸漸都不能讓他提起興趣來,越听越覺得乏味,偏偏還渴著絲竹管弦的旋律。最後,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樣的旋律曲調才能打動得了他了,只能漫無目的地找尋著,希冀能找到他的那碗菜。
這位清兒姑娘的撫琴指法,在他听來,還欠火候;她的琴也不是上好的,焦尾琴枕似是有點受潮,二弦也調緊了,音調高了半分,商徽都走偏了。
可讓人難以相信的是,只那簡簡單單的幾根弦上,居然飄出了清芷的幽芬,秋桂的思遠。漸漸地,就讓人如飽吸了一回蘭桂,心神為之一次滌蕩,通體舒泰非常。
孟瑄的劍眉打成一個好看的結,無聲地自斟自飲,靜听著那一曲不能稱之為完美的「西湖晚調」,一時听得痴了。然他的眉間,終究還是有揮之不去的淡遠神色,似乎昭顯著,什麼也不能瞧在他的眼里,什麼也絆不住他。即使是,這樣的琴,這樣的夜,這樣的佳人和佳釀。
憑她和她的琴多好呢,他听過一回也就算了,听多了反而失去意境。
他在心底反復這樣勸了自己兩回,然後又回過頭來嘲笑自己,怎麼了你,孟瑄?昨天還以超月兌世人的姿態,暗中嘲笑了一回那些沉迷于江南溫柔鄉中的須眉濁物,怎的現在,你才听了半曲信手彈來的小調,就動了你的凡心了?也不能繼續超月兌了?
這怎麼可能!他根本無意于。最多,就算是一個「知音人」吧。
她琴曲里的意思,一個不小心,就被他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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