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沒有歸處 第2章 一、藍風衣女人

作者 ︰ 朱家駿

一、藍風衣女人

齊城走出市中級法院,擠進喧囂的車水馬龍中,望著周遭急急交錯而過的車流,一時不知道往哪里去。旋風在樓宇間盤恆,灰塵和枯葉愈揚愈高,天空顯得渾濁灰暗。他停下來,茫然地望著狹隘、擁擠的街道。清瘦干練的他感到迷茫,臉上流露出無所適從的悵惘。他的精神一直不好,臉色灰黃,猶如一冊年代久遠的畫本。他湊在牆角,背依著一棵蒼老的洋槐樹,點起一根香煙,眯著眼猛吸幾口,在裊裊升騰的煙圈中才能感到一點點慰藉。他喜歡這種方式來抽煙,躲在角落里,一個人,煙霧繚繞,周圍是安靜或是喧嘩,都與他無關。

吸完一支煙後,人才有了點精神,似乎渾身的疲憊都隨升騰的煙霧散去,混沌的雙眼閃出一絲神采,若隱俊秀的眉宇間。代理的案子終于獲得勝訴,卻沒給他帶來多少的興奮。他感到厭倦,再也不想代理這些行政案件。什麼案子一沾了官方,簡單也變復雜,取證刁難,金錢引誘,人事恐嚇,什麼樣的把戲都能做得出。這次已經把工商局得罪了,以後不知會受到多少刁難。可是齊城就是不服氣,從復議到一審敗訴、二審敗訴,他就是不妥協,相反鼓足了勁,要殺殺工商局的威風。現在終于再審勝訴,他卻感到厭倦了,若有所失一樣,有些後悔不該這樣折騰。

街上一籠的嘈雜,讓他更加煩悶。他無目的地往前走,轉到老街區,車少人稀,喧嘩輒然而止。法國梧桐的枯葉在秋風中悠悠飄落,地上都是踩碎的黃葉。寥寥的行人沒有誰停下來看落葉瀟灑的舞姿,仿佛他們的生活無比的匆忙。幾片樹葉落在齊城的身上,掛在毛制的西裝上,隨著人的走動,顫悠悠地晃動。

這樣走了一段時間,齊城想到郊外看看,一時懶得回單位開車,就攔了的士。煩悶時,他喜歡到瘦水河畔散步,看著清澈流水淌過,郁悶也會悄然溜走。已是仲秋,堤岸上的草蕭索無生氣,風順著草地一溜吹過,草葉發出微微的顫音。野菊花開得正旺,濃郁的芬芳給人****的困倦。齊城大口地呼吸,如醉如痴,有些忘我。也只有此時,他才感到自己真實,感到與眾不同。

隱在城市里,他不過是個普通人,過著比別人更沒有生氣的日子,顯得陰郁、懶散,就像秋日田野上那些半干枯的茅草。而走出這個城市,溜達在堤岸上,呼吸著新鮮的空氣,雖然滿目蕭條,可是他感到美,也只有對這份美的認同,他才知道自己活著,荒誕、乏味的生活不曾讓他丟失什麼,至少存留在心間。

太陽西斜,齊城躺在草叢上睡著了,西服蓋在身上,呼吸很平緩,只有睡眠才能夠把他臉上的無神徹底消退,露出他俊朗的外在。他睡得很甜美,沒有蟲子打擾。很快做了夢,人一襲白衫,赤著腳走在松針遍布的松林里,卻如走在錦緞鋪就的地毯上,沒有疼痛的感覺,涼絲絲讓人感到愜意。陽光明媚,透過雲障樣的松冠投射在大地上。時不時,鳥兒雀躍在枝頭,婉轉地鳴叫。該是世外桃源吧,也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個女子,穿一身藍色的風衣,在前面散漫地走著,風吹著風衣一擺一擺的。她的腰身是那樣的秀頎,左右搖擺給人肉欲的幻覺。齊城感到背影有些熟悉,可是記不起哪里見過。他加快步伐,想走上前看看是誰。可是不管他怎樣追趕,那女子仍是百步之遙,可望而不可及。齊城有些著急,恍然間就從夢中醒來,夢中的情景瞬息忘得一干二淨。

夕陽柔和地照著大地,萬物鍍上一抹嫣紅。他爬起來,在松軟的沙灘上伸伸懶腰。水面波光灩瀲,映襯藍天彩霞。遠處一位老人橫舟垂釣,浸在水面升騰的暮靄里。齊城走回岸上,準備回去。

在橋上等車時,他遠眺河面,目光所及,無不是自然之美。空氣中飄蕩著野菊花的香味,似陳年美酒讓人陶醉。不遠處葦塘的蘆葦那白色的葦花在夕陽下紅艷艷的。風一陣一陣,蘆花柳絮樣飄飛。

齊城在不覺中喜歡了這個小城,曾經對它太熟悉,以致忽略了它。可是幾年不過,人又開始發現它的美麗。車過來了,齊城戀戀不舍地掃一眼周圍的景致,鑽進局促的的士。驟然狹小的空間讓他瞬息沉悶下來。車緩緩駛進市區,霓虹燈不定地閃爍,遮掩了天空最後一抹紅艷。樓宇的玻璃鏡面反射著五顏六色的光,地面像打破了染缸,花花綠綠。齊城閉了眼,困意襲來。若不是路上顛簸一下,他也許會睡著。

車在人流中時快時慢,齊城隔著車窗冷漠地看著窗外的人。忽然,他眼中透出一點光彩。「司機,跟上前面那個穿藍色風衣的女人。」他感到那背影很熟悉,好像在那里見過一樣,他想不起來剛才還夢到那個背影。

女人快步急行,縴長的腰身有節奏地擺著,像一個有款有型的模特。齊城確信見過她,可是他不能想起她的臉面。想來該是漂亮極至吧。那如瀑的長發披垂在肩上,雪白的絲巾斜掛在背上,藏藍色的風衣齊整地豎著。她那身材穿什麼都出彩。這美好形象在齊城腦海中打了烙印,磨滅不掉。

然而紅燈亮了,司機剎了車。女人在人群中左閃右閃,神秘地消失了。齊城不無遺憾,無奈地嘆口氣。

「還追嗎?」綠燈亮時,司機茫然地問一句。

「不了,往前走吧。」齊城又閉了眼楮,腦海中是張女人漂亮的臉蛋,睜著幽深的大眼楮在看著他。

在菜市場附近的飯館里胡亂吃了晚飯,就往自己的寓所走去。巷子已經籠在夜色里,洋槐樹的枝椏在風中搖擺,地面上的影影綽綽。因是老城區,巷子很安靜。齊城住在這里,就是因為喜歡這里的安靜,而且人員沒有開發區那樣復雜。城市也只有老街舊巷才能讓人尋得一時的寧靜和悠閑。

那個瞎老頭仍窩在牆角拉二胡。哀婉的《二泉映月》透人心骨,也許他有像瞎子阿炳一樣的人生際遇,才拉得出同樣的悲情哀傷。哀婉深沉的曲調讓巷子更顯得淒涼清冷。齊城有許多次不覺中停下了閉目聆听。沒有一次不想落淚,感覺一條繩子在揪他的心。他默無聲息地走過去,從錢包拿出錢來。沒有零錢,就拿了五十元的紙幣放在那頂帽子里。帽子里是些許硬幣,在月光下散著淒冷的光。以往有人扔下硬幣,會發出當啷的脆響,老頭都會說聲謝謝。可多少硬幣才能買得一餐飽飯?

齊城扭身走開,不忍心看老人那雙幽暗的眼楮。白天他都呆在這里,睜著混濁的眼楮,讓人心疼,也讓人感到不舒服。

風吹來了,卷起落葉,紛紛揚揚。一陣旋風四處旋繞,順帶把那張鈔票卷起,混入落葉中,悠悠然飄向天空,飄向遠方。夜是如此的澹然,巷子里只有臨近住戶窗戶透出微光,老人不知道黑夜已經到來,不知疲倦地拉著《二泉映月》。對于他來說,黑夜就是白晝,白晝也是黑夜。

齊城回到黑暗的小閣樓上,沒有開燈,模索地坐在沙發上,傻傻地呆了一會,就打開電視,調了幾個台,見又是些關于治療性病或是農藥的廣告,就啪的關了電視。黑著燈,靜靜地窩在沙發上,睜著大眼楮,隨即點了香煙。他習慣了這種寧靜,無望地坐著,不看電視,不見朋友,不逛大街,甚至不思索,遺忘自己到別處。生活不知從何時起變得懨氣而平板。白天需要承受都市的喧嘩和城市的塵煙,故裝灑月兌,白淨地為別人活著。也只有晚上,在安靜而茫然的黑暗中,才能得到徹底的忘我,真的變成生活之外無其他。

隔壁的女人回來了,在走廊上跺了跺腳,音控的電燈就亮了,昏黃的燈光鋪射進房間,寧靜中多了幾份溫暖。能看到天花板上透明的蛛網,一只碩大的蜘蛛吊在那里,顫悠悠地等著小蟲子自投羅網。這個時節,飛蟲已經不多見了,可是那只蜘蛛仍然頑強地堅持著,固守著自己的營盤。它活著該為了什麼、也僅僅是黑暗中的些許寧靜和溫暖?

齊城和蜘蛛成了知心朋友,母親來打掃衛生時幾次念叨要清除它,都被他攔了,他喜歡默無聲息地和它交流。它一動不動地潛伏著,是最有耐心的獵手。而我呢?也潛伏在生活的角落里,也毫無憐憫地捕獲著什麼。捕獲什麼呢?齊城並不明白,知道自己並不是為了生存而活著,可是除了活著別無他求。他目不轉楮地看著蜘蛛,好像也在屏著呼吸,守著一只飛舞的小蟲子,希望自投羅網。

燈閃了一下便熄滅了,四周又是黑暗。女人又跺了跺腳,隨之燈又亮了,傳來鑰匙晃動的聲音。

「蜘蛛也是有生活的,說不定比人們活得更悠然。」齊城自言自語。他感到自己在窺視一個人的生活。這很有意思,許多人生存的快感在于覬覦別人的生活。齊城吐了一口煙圈,隨後咬著嘴唇笑了,心情驟然放松,敏銳地感到唯有這樣坐著才是最可靠的東西。消遣和樂趣漸變成以坐為中心的忘我,任由思緒放馳,也好像用靜坐來賭氣或是抗議。

人是否可以整天地坐著?不要思想,沒有目的,不管是幸福還是淒慘孤獨都拋擲度外,像一棵樹,一叢草,讓愛情、友情、親情和世情都成為生命之外的附屬。不談什麼追求,追求本身都需付出時間和代價,讓自己在獨處中變得茫然和冷漠。可以整個春天、整個夏天、整個秋天和整個冬天都這樣悠閑與無望,直待坐化為化石?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敲門,隔壁女人甜美的聲音隔著門縫傳進來。

「齊律師,回來了吧?」說著敲了敲門。

女人已經知道齊城喜歡在黑暗中靜坐。齊城只好起身開了燈,隨後開了門。

「又有什麼事情,我的梁大小姐?」他故意裝得無精打采,聲音也懶懶的。

梁以西嘻嘻笑了。「打擾了,借點開水。」

齊城懶得說什麼,就閃在一邊,讓她進了門。

梁以西才沖了涼,頭發濕漉漉的,散著發水的香味和熱水的蒸氣。著一件韓式睡衣,粉紅色,束胸的飄帶在腰際垂著。她緩緩走過去,猩猩頭樣的棉拖鞋輕輕拍打在木質地板上,發出嗦嗦的響聲。齊城望著屋外,彎彎的月亮淒冷地掛在天空上,疏落的星星閃著冷光。

「不看電視?」梁以西邊說邊在引水機上倒了一杯熱水。她的聲音很柔和,像古老唱機里上海舞女的吳儂軟語。她也是浙江人,帶著江南人的靈氣和柔弱,又是在中學教書,性格相當柔和,顯得文雅,這種美讓人感到舒坦,不張揚卻很親近。

齊城有些喜歡她,但是裝著很不在乎。他與她認識有些時段,像小說中一樣,驚心動魄地來段英雄救美的俠事。也就是在巷子里,漆黑的一片,幾個****騷擾糾纏她,他踫巧路過,會些柔道的他大使拳腳,解了圍。兩人自然認識了,又發現是鄰居,感情自是不必詳述。

梁以西對齊城有好感,齊城不是不知道,可是齊城卻不想和她有什麼深層次的關系,原因很簡單,因為她太美麗,又是江浙人。他並不是對江浙人有偏見,其中緣由不是一句話可以陳述,而且過去多年,不想重提舊事,所以他輕易不說為什麼。

「鳳凰台有《超時愛情》,挺好看啊。」她說著露出微笑。齊城對她不冷不熱讓她感到好奇,有時也讓她黯然傷神,可是她也裝著若無其事,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

「有些累了,忙了一天了。」齊城緩口氣,背靠在門上。

梁以西不便說什麼,只好歉意地笑了笑。

「那我不打擾了。」說著就往門外走去,心里憤懣不平,明擺著是趕我走啊。

齊城看出她有些不高興,就在她出門時說道︰「發水的味道很好聞,是我喜歡的那一種。」

梁以西心里一熱,回過頭笑了笑。「晚安。」心里的憤懣也就一下子沒了,這個男人怎是這樣,一句話可以讓人梗塞,另一句話又讓人活過來。

「晚安。」齊城看著她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才關了門。大口地吸口氣,清淡的洗發水味沁人心脾,該是松木香味,他也用滴露牌的松木浴液。

梁以西走回自己的房里,在門內傻愣了一會,無緣由地發了脾氣,把茶杯當啷一聲扔在桌上,坐在沙發上傻傻呆愣了一會,感到很委屈,心中堵得慌,想哭。

鳳凰台還在放著《超時愛情》,里面清純的夏樹在窗前望著遠處的東京燈塔。她是愛著久遠君,還是小她幾歲的宗一郎君?兩個男人都很好,可是梁以西更喜歡宗一郎,他年輕,更有男人味,平淡中能讓人感動。久遠君呢,也是那樣的俊秀,帶著成熟男人的矜持。

梁以西想著,為善良的夏樹為難,這樣心情慢慢好起來。宗一郎愛她嗎?是種什麼樣的愛?把她當姐姐嗎?如果他們年齡相當,故事該怎樣?梁以西感覺自己更愛宗一郎,她這樣肯定,相信夏樹也是這樣。

中間插播了一段廣告,這是所有香港電視台的通病和可惡之處,總是在最動情時來段感冒藥廣告,讓人一時沒有心情再看下去。梁以西關了電視,懶懶地爬回床上。明天還要早起,早自習還要她輔導學生英語。可是躺下來,還在想著夏樹,想著宗一郎,她總感覺宗一郎有些像齊城,只是比齊城有活力,而且人家那種生活才叫生活,對什麼都無所謂卻是一種大度,可是你呢,你的無所謂完全是種放棄,簡直像個行尸走肉地活著,是什麼玩意啊。這樣想,梁以西知道這個晚上又要難以入睡,索性起來備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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