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敬齋頭戴水獺絨皮帽子,身穿做工考究的綢緞面料花色棉長袍,派頭十足,手里卻像小市民一樣捧著熱氣騰騰的四只肉饅頭和一代豆漿進來,殷勤又不失落落大方地遞給郝允雁,說︰「王太太餓了吧?來,乘熱吃了,一個晚上沒睡覺太辛苦,吃完回家去睡覺。」旁邊有護士巡病房,也對她道︰「是啊,昨晚這里沒有暖氣,你仍然守著,真讓我感動,不過你自己身體也要注意啊,白天我們這有很多醫生護士在,你就放心回家晚上再來,一會燒鍋爐的來了,估計夜里病房里會暖和些。」
郝允雁也想回家送女兒去學校,便說︰「好,我下午來,有事你們通知我,她抄了劉秋雲的電話號碼個護士。
她接過饅頭,確實餓得快要支撐不住,心情復雜的望望閉眼躺著的丈夫,狼狽的吃起來。白敬齋道︰「我送你回家吧,睡一覺再來,你大概幾點來醫院,我派車接你?」郝允雁忙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您工作也很忙不打擾你。」
她越來越感激這位白老板,從拿出錢幫她度過難關開始,對他不好的印象驟然顛覆性的改變,尤其是昨晚他不顧自己寒冷月兌下大衣留給她的動作,郝允雁的心是溫暖的,盡管她後來並沒有穿,此時,她恭恭敬敬的捧過大衣說︰「白老板謝謝您。」
白敬齋用車送她到家,在大樓門口停下,他故意沒有下車,顯得自己很懂規矩不隨便上女士的家,說︰「你自己上去吧,下午我來接你。」
郝允雁拎著省下的兩只饅頭和豆漿跨出車門,走了幾步腿一軟跌倒在地,白敬齋趕緊出來攙扶她,問︰「王太太沒事吧?你陪了一夜身體太虛弱了,我扶你上去吧。」司機過來幫忙,白敬齋讓他拿著饅頭和豆漿,自己非常吃力的半摟半抱著一步步將郝允雁往樓上挪動。周太太在爐子上燒泡飯,看見這狀況忙叫起來︰「王家小妹怎麼也這樣啦?」白敬齋應付了句︰「沒事,陪夜累的。」周太太從衛生間里叫出老伴,道︰「老頭子,你幫著一起攙扶上去呀。」
劉秋雲在煮餛飩給王月韻吃,說一會你姆媽會帶你去見爹爹,她也不鬧了,很平靜的吃著。劉秋雲听到鬧聲出來,看見郝允雁正在開自家的門,身邊有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半生不熟的好像見過,也沒想太多,走過去招呼道︰「允雁妹妹,王先生現在怎麼樣了?」郝允雁開了門,跌跌蹌蹌的撞到床上躺下,劉秋雲好緊張,沖過去問︰「允雁妹妹……?」
白敬齋一旁沉著地說︰「沒事,陪夜累的,加上昨晚醫院的供暖設備大概壞了,她凍了一宿。」劉秋雲伸手要去模她額頭,郝允雁起身說︰「我沒有高燒,囡囡起床了是吧?我得幫她燒早飯,一會要送她上學校的。」劉秋雲道︰「囡囡我已經給她吃餛飩了,你不準備帶她去醫院?」郝允雁疲倦地說︰「先生這樣子,她去看了會難過的,還是上課去吧,等她爹爹醒來了再讓她去。」
白敬齋晾在旁邊插不上話,干站著也很別扭,郝允雁對劉秋雲說︰「劉姐,這次多虧了這位白老板借錢給我交醫療費,要不我還不知道怎麼辦了,你替我泡杯茶招待招待。」
劉秋雲想起他來了,那是去年郝允雁和丈夫兩人喝醉酒,是這個老男人抬上來的,後來她問起過郝允雁,她支支吾吾的只說了個大概,仿佛欲說還休的樣子,所以在劉秋雲腦子里對這個人印象不怎麼好,沒有積極的去泡茶,白敬齋覺得現在不是心急的時候,擺擺手說︰「不用忙了,王太太好好睡覺,我下午一兩點的時候來送你去醫院。」說完欠欠身離去。
王月韻听到媽媽回來的聲音,回家撲到床上問︰「姆媽,什麼時候去看爹爹?」郝允雁渾身無力,對劉秋雲說︰「劉姐,麻煩你幫我送囡囡去學校吧。」王月韻鬧起來︰「不嘛,你說好要帶我去見爹爹的。」郝允雁已經心很煩了,也不想訓這可憐的孩子,便說︰「好吧,先讓媽睡會,上半天課,下午我來接你好嗎?」
下午一點多的時候白敬齋正的開車來接郝允雁,周教授半天的課在家里,中午,關潔從歐陽家回來遇見他,兩人說起王守財的事,郝允雁仍在睡覺,他們上樓問劉秋雲該怎麼辦,作為鄰居總得去探望一下,劉秋雲就約他們等王守財洋行里的白老板來了一起去,所以周教授在家開著房門听外面來人。白敬齋車到時鳴了鳴喇叭出來,讓司機車內等候。周教授趕緊出來問他︰「您是白老板?」白敬齋應道︰「是啊,閣下是?」周教授見來人是位頗有派頭的老板,恭敬地道︰「我是王守財的鄰居,喏,住這。」他指著自己房間,臉上呈現出些許的謙遜與巴結的笑容,白敬齋嗯的一聲上樓,腳步穩健得猶如回自己的家一樣。
劉秋雲在三樓攔住他,說︰「白老板來啦,允雁妹還睡著呢,她說一點鐘起來的,可現在都過去半個小時了,要不我去喚她?」白敬齋急忙阻止,說︰「她太累了,讓她多睡些,我站著等。」劉秋雲也似乎對他客氣了點,說︰「那請到我家坐會喝杯熱茶,今天外面好冷。」
兩人坐在房間里東拉西扯的閑聊,劉秋雲突然問了個白敬齋之前忽略的問題,說︰「白老板,王先生出事時是跟你在一起是吧,怎麼游行的人專打他而不打別人,當時具體情況是怎樣的?」白敬齋一楞,有點措手不及,沒有考慮過這個,按照常理,當工地的建築工與游行隊伍發生沖突時,受傷的不應該只是王守財一個人,事實上他也是後來才到,當時場面已經失控,王守財如何會反被人用磚頭砸得不省人事,這正是他沒有向王太太交代清楚的細節。此時他猛然感覺到對方話中的疑問,如果王太太也與她想著同一的問題,那麼他之前的所有努力將成為泡影,他嘆口氣,心情沉重地說︰「當時局面很亂,游行的人要砸我們的工地,王先生看不下去便要勸告那些人,我拉也拉不住,可能是他說話不太有技巧激怒對方,工地上全是磚頭很多塊朝他扔了過去,要不是我的保鏢及時朝天鳴槍,他可能當場就沒命了,後來警察听到槍聲沖過來,這樣我才搶回了王先生送醫院。」劉秋雲問︰「那警察之前為什麼不阻止?」白敬齋苦笑著搖搖頭,說︰「雙十二事變激起了民眾的愛國熱情,也許警察不敢貿然去阻止吧?」劉秋雲忿忿道︰「愛國就愛國嘛,王先生又不是日本人,沖他扔磚頭干什麼?」白敬齋說︰「其實我也是在納悶,懷疑這幫游行的人另有政治目的。」劉秋雲大聲說︰「應該懲處凶手。」白敬齋想了想說︰「這樣,等王先生過了危險期時,我帶他太太去找吳淞區的警察署,讓他們尋找凶手,這事不能就這麼沒有人承擔後果。」
白敬齋這麼說也是這麼想的,一是可以撇清自己,二是為王太太做點實際的事,讓她心存感激,三是最重要的,與她接觸多了機會就會產生,他打算一邊鋪墊一邊尋找突破點。
周教授見接郝允雁的人來了,便去敲關潔的門,關潔剛剛躺下,昨天因為去歐陽家晚了近一個小時,歐陽父子很不高興。這是個荒唐的人家,他們父子商定關潔一天睡老的一天睡小的,第三天父子睡一床上讓關潔夾中間,剛開始她很不習慣,但是為了錢不得不忍受。歐陽父子是雙性戀者,通常兒子歐陽雅夫扮演女人,關潔第一次在華懋飯店認識他並沒有覺得這人有同性戀傾向,其談吐舉止也完全看不出來,一到了父子倆在床上共享受她的時候,馬上就變了神態和聲調,讓關潔頓覺惡心。他們父子兩人有個共同的愛好是京劇,最擅長的劇目是《霸王別姬》,父親歐陽群學的是金少山宗金派的花臉霸王,兒子歐陽雅夫學的是梅蘭芳梅派虞姬,歐陽群早十年帶著兒子去票友圈子里唱著玩,現在力不從心只能在家里過過雅興,有時候關潔去就讓她當觀眾,從她的角度伺候歐陽父子比****的朱伯鴻要輕松和偶爾感受的些許趣味。昨天去的晚,正好是論到歐陽父子兩人分享她,穿好戲服在臥室里干等著,關潔來敲門時,女佣在門口提醒她說︰「你小心點,他們父子好像在生氣。」將她領進去時,果然把她罵得狗血噴頭,關潔只得向他們解釋,對歐陽雅夫說︰「歐陽公子,你還記得去年寶順洋行的白老板請你們在華懋飯店吃飯,就是阜昌參店的朱老板也在的那回嗎?」歐陽雅夫娘娘腔的扭過去,用花旦的聲調拉著長音,說︰「記—得,將軍請講怎—麼—回—事……」
關潔把她知道的那些全部告訴了他們,歐陽父子倒是有些同情,也沒有為難她,于是繼續興致勃勃的听他們唱京戲,又拉著關潔扮演虞姬,她怎麼也學不像,歐陽群毫不客氣地評論介她說︰「你拋出的眼神一看便知是名娼妓,霸王如何會喜歡她?」就這樣折騰了大半夜,女佣也沒有睡覺端來夜宵,三人邊吃邊演**京劇,房間里熱水汀暖暖的充滿了被窩的氣息。
關潔幾乎一個晚上沒有睡塌實過,一覺到第二天中午才回家,心里想著王家的事,約好下午一起去醫院,關潔想睡一個鐘頭讓周教授到時敲她的門,周教授很興奮,這是他第一次接受關小姐的囑咐。
關潔開門出來,問︰「人來了?」
周教授指指樓上道︰「剛上去,好像房東給讓進她屋了。」
「好,那我們上去,允雁妹呢?」
「她在睡覺還沒有醒。」
他們一起上樓,沈家阿婆出里問︰「你們是不是要去醫院看王守財啊,也帶我去吧?」
郝允雁出屋來到劉秋雲家,見過白敬齋,說︰「白老板真是麻煩您了,您已經幫過我很大的忙,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謝您了。」白敬齋客套道︰「王太太見外了,我與王守財情如兄弟,應該的應該的。」關潔、周教授和沈家阿婆都上了樓,沈家阿婆說︰「小妹我也去。」劉秋雲驚訝地道︰「阿婆,您老八十多了,這種地方還是別去了吧。」沈家阿婆听差了,生氣道︰「八十多怎麼啦,我這人很樂觀,不怕去醫院。」關潔笑道︰「阿婆,您多心啦,劉姐是擔心醫院里空氣不衛生,您還是在家吧,我們把您的情帶到就是。」
說服了沈家阿婆,其余的人下樓來到車前,白敬齋突然楞住了,尷尬地說︰「小轎車除了司機,還可以擠四個人,而我們現在有五個人,還要去學校接王太太的女兒,怎麼辦?」大家面面相覷都不曾考慮過這個問題,關潔說︰「是廣慈醫院吧?我坐黃包車,誰跟我一起?」周教授反應神速,馬上說︰「我和你做黃包車吧,現在三個人加上王太太女兒正好。」白敬齋說︰「那你們先去,在醫院門口等,我們還要去趟學校會比你們晚到。」
關潔現在也不怎麼反感周教授了,兩人出弄堂尋找過往的黃包車,白敬齋的車從他們身邊緩緩駛過,天空驟然飄起了零星的雪花,一陣寒風吹過卷起紛亂的白絮四處飛揚。周教授感嘆道︰「希望瑞雪兆豐年,保佑王家小弟能夠盡快康復。」他雙手合掌做了個拜神靈的動作,關潔意外地發現這個一向喜歡管閑事又有點為老不尊的教授,竟然內心也懷著樸素的同情之心,她附和著說︰「是啊,王先生是個善良的好男人,應該一生平安才是。」周教授長吁短嘆道︰「真難為王太太了,我看她也很照顧你的,不過在這樓里她從來沒有和誰紅過臉,哎好人哪,可惡那些游行的暴徒,國家有自己的政策,老百姓起什麼哄?」
關潔一指不遠處跑來的黃包車說︰「別說了,車來了,喂,黃包車……」
黃包車拉過來停下,周教授禮貌的攙扶關潔上車,自己跨了上去,正巧被從學校回來的周太太不合時宜的看到,她今天是半天的課,順路從小菜場買來四只螃蟹串在草繩上拎著,另只手提著一只沉甸甸的布袋,馬上學校要放寒假,她把辦公室里的舊書拿回來,這些書都沒有用了,扎在一起可以乘分量買給收報紙的人,無意中看見自家的老伴與對門的妓女坐上黃包車,楞了楞,喊道︰「喂,老頭子。」她這一憂郁的工夫,車夫抬起黃包車車桿飛也似的遠去,周教授根本沒有听見,此時他第一次那麼近的擠著關潔,猛然想起半年多前在她房間里看見她**luo的身體,用余光瞥了眼她高聳的胸部,痛苦的閉上眼楮,又忍不住睜開,內心洶涌澎湃。
白敬齋的車到郝允雁女兒學校把她接出來趕到廣慈醫院,周教授與光潔已經在大門口等候多時,因為去探病房的人太多,被護士攔在走廊上三個三個分批進入,女兒王月韻沖進高危病房,她看到的是父親頭部裹著紗布閉著眼楮正在輸液,宛然睡著了一般,她仿佛意識到這不是爹爹在睡覺,想喊又怕對他的身體不利,捂著嘴嗚嗚的痛哭起來,眼淚頃刻濕透了她的手,郝允雁抱緊她也跟著淚流滿面,輕聲安慰女兒︰「你爹會醒的,或者明天,或者後天……」劉秋雲是一起進來的,站在稍遠的地方也不禁噓唏起來,護士看不下去退了出去,他們都知道這個病人已經不可能恢復正常人了,阿爾瓦博士決定何時向病人家屬宣布這一不幸的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