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真法師被蘇雪晴眼中流露出的哀傷打動了，她從沒在哪個未及笄的孩子眼中看到過這樣的眼神，似乎面前的蘇雪晴並不是她眼中的孩童，而是經歷了一輩子的時光，垂垂老矣的老婦。
「我不知道我說的你會不會信，但是，這些事情，憋在心里這麼久，不說出來的話，總有一天我會瘋掉的吧。」蘇雪晴不理凌真法師如何反應，自顧自的繼續說下去，「反正呢，也許再不說，就真的沒機會說了，也說不定。」
「……」凌真法師有些搞不懂蘇雪晴的腦子里到底都藏著些什麼了。
「正如你們所想的那樣，我不是原來的蘇雪晴。」蘇雪晴扔掉手中的桃花瓣，看著它打著旋落到地上。
「那你又是誰？」雖然早就猜到了這點，但是真的從蘇雪晴嘴里說出來，凌真法師還是忍不住有些驚訝。
「我現在也搞不清我是誰了。如果你問的是，我原來的名字的話，我倒可以告訴你。」蘇雪晴裂開嘴笑了一下，似乎很期待這一刻，終于能在這個異世光明正大地說出自己本來的名字，「蘇素白。我叫蘇素白。我父親給取的。」
「素手縴縴，白衣飄飄。」凌真法師沉吟片刻，月兌口而出，「是個好名字。適合嫻靜美好的女子。」
「多謝夸獎。」蘇雪晴笑著跟凌真法師道謝，「我倒是覺得‘蘇雪晴’的名字更好听一些，雪後初晴，景色一定很美。」
「嗯。」凌真法師跟蘇雪晴相視一笑，仿佛兩人已經是經年的好友，此刻也只是在閑話家常。
「這里的一切，對我來說，全部是陌生的。」蘇雪晴扯扯自己的衣裳帶子，「我原來所在的地方，跟你們這里。完全不一樣。吃，穿，住，行，沒有一樣是相同的。你們的國家跟年代。我听都沒听過。」
「我其實是死過一次的人。」蘇雪晴把雙手伸出來反復打量。「不是你們說的那種瀕死而活，是真的死了。連尸體都變成灰了。我以為自己死了，可不知道怎麼的。再一睜眼，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就有了一個新的名字——蘇雪晴。」
「剛開始我真的很恐懼，很排斥，對于自己活在別人身體里這件事，比你們現在都害怕的多。」蘇雪晴想起自己剛穿越過來的時候，「我想回我的時代去，我想回家，我想我的父母。我不要做殺人犯，我要把身體還給蘇雪晴，所以，我上吊了。我以為只要我死了，蘇雪晴就能回來，我也就能回去了。」
「可事情並不是我想的那樣。」那種蝕骨的絕望與悲痛又從腦海深處卷土重來。蘇雪晴雙手死死抓著石桌的邊緣，才穩住了身形，「我並沒有回去，因為我的身體，已經化成灰了。法師。你能想象麼？就為了一套房子，就為了給要結婚的弟弟買房，我的父母竟然放任弟弟間接謀殺了我。在我死後不到一個月，就拿著我的積蓄跟死亡補償款，開開心心地幫弟弟娶了媳婦。」
「我可是他們的親生女兒啊，任勞任怨地為那個奉獻了自己能奉獻的一切，到頭來，就落得了這樣一個下場。」蘇雪晴眨了眨眼，把淚水逼了回去，是的，她不哭，那些都是蘇素白的事情了，蘇雪晴不能為了這個哭，「我本來覺得我這樣已經夠悲慘了，可沒想到，蘇雪晴比我更悲慘。法師，蘇雪晴是被杜海燕生生親手掐死的，你知道麼？一個做母親的，不顧自己孩子的掙扎跟哀求，掐死了一直以來都再懂事听話不過的蘇雪晴。」
「唔。」凌真法師本來以為從蘇雪晴被拐落水，再救上來時就換了芯子，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轉折。
「蘇雪晴沒有我的幸運，在死去的那一刻，靈魂就消散了大半。」蘇雪晴說到此處，終于哽咽落淚，對于本尊，她的感情很復雜，卻總也逃不月兌同情跟憐惜，「只剩下了些愉快美好的記憶片段，和對家人的眷戀。之前碎片之前還時不時地閃現，最近卻幾乎都不出現了，我想，蘇雪晴，大概是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吧。」
「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蘇雪晴低下頭，任由眼淚在石桌上砸出一個個深色的輪廓，「來這里來的莫名其妙，去哪里也不受我控制。我曾經想過干脆一抹脖子結束了這如夢似幻的荒唐人生算了，可，我下不去手。不是我怕死，我是怕杜家人傷心。」
「上輩子我為了那家兢兢業業的奉獻了自己的一生，卻沒有真正嘗到過親情是什麼滋味。」蘇雪晴眼前浮現出杜家人對自己關懷備至的情景，「雖然只做了幾天的蘇雪晴，可杜家人對我的那種濃濃的關愛，讓我深陷其中，無法自拔。我想對他們好，讓他們過上更好的生活，我想回報他們，我不想讓他們傷心落淚。我死不要緊，但是如果因為我的死，給他們帶來巨大到無法承受的傷痛，我連死都不會安心的。」
「所以我貪心地想，既然上天給了我第二次的生命，還把杜家人送到了我的身邊。那麼我就要珍惜這次機會，代替蘇雪晴好好地活下去。」蘇雪晴已經分不清是在說服自己，還是在說服凌真法師了，「剛開始，我真的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努力讓自己更像原來的蘇雪晴，努力去適應這個身份，這個時代。」
「可我錯估了自己的貪心。」蘇雪晴自嘲地一笑，任由眼淚順著嘴角劃進了口腔，「慢慢的，我不在滿足做蘇雪晴了，我想做蘇素白。我對自己說，是因為蘇素白更加堅強，更加有用。但實際卻是，我太貪心了，我想擁有只屬于自己的親情，我想從蘇雪晴那里把杜家人奪走。」
「人心不足啊。」蘇雪晴嘆息著又抬頭看桃花，「沒嘗試過，想擁有了，擁有了，又想擁有的更多。」
「你後悔麼？」凌真法師看著淚痕未干的蘇雪晴，輕聲問道。
「後悔，也不後悔。」蘇雪晴思考了片刻，扭頭對凌真法師說道，「後悔自己到最後還是傷害了杜家人，其他的，沒什麼好後悔的，如果不試這麼一次，那才會後悔一輩子，不對，是兩輩子。」
「之前，我其實是希望你逃走的。這樣，對哪方面都好，說起來，也更好听些。」凌真法師在蘇雪晴面前也徹底放下了架子，「沒想到，你並沒有逃走。」
「逃，還是不逃，這是個問題。我也猶豫了很久。」蘇雪晴看向凌真法師身後，那兩扇敞開的院門再次映入眼簾，「最後還是選擇听從自己內心的聲音，留了下來。我不想就這樣不告而別，更不想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狼狽而逃。如果就這樣走了，那我這一輩子，就永遠無法得到最終的安寧了。」
「我想不明白，為什麼只有我，沒辦法得到親情。」蘇雪晴說著有些激動，「不管怎樣努力，哪怕都重活了一回，就是不行。我听話做個好孩子，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討好孝敬他們，最後化作了一捧飛灰。我證明了自己的價值，讓他們知道我的好，我的能力，我以為這樣他們就可以愛我了，可是呢，我現在被帶到了這里！」
「怎麼都不對！怎麼做都是徒勞！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他們就不能愛我呢？！」蘇雪晴情緒崩潰的大哭起來，「我努力了啊！我試過了那麼多的方法，怎麼就不行呢？！怎麼就那麼難呢？！」
隔著石桌，凌真法師看著嚎啕大哭的蘇雪晴，嘴里泛起苦澀，心頭略過酸楚。這個迷途的孩子，兜兜轉轉兩輩子，都被親情拒之門外。越是渴望，越是無法得到。這種求而不得的折磨，已經把她從骨子里侵蝕的千瘡百孔了。
凌真法師沒有打斷蘇雪晴的痛哭，這些疑問，這些不能與人言說的秘密，憋在這個幼小的軀殼里那麼久，是到了應該宣泄的時刻了。哭出來，把過往都用眼淚洗淨了，就能再笑著展開新的人生了。
「娘，你听，是不是晴兒姐在哭？」根本無心用飯的杜三姐來放下筷子，打開窗戶側耳細听。
「隔著那麼遠呢，你听錯了吧。」杜老夫人也隨即豎起耳朵，「噯，真的好像是晴兒姐的聲音。」
「我說你們兩個。真是夠了！」杜老爺「啪」的一聲把筷子拍在了桌上，「說晴兒姐是妖孽，要送來的是你們。憂心地吃不香睡不下，非要留下來的也是你們。你們倒是說說，這是要干什麼？嗯？！」
「我想干什麼？我想領著我的晴兒姐回去。」杜三姐被杜老爺一激，盤桓了多日的想法月兌口而出，「我不管她是妖是魔，還是什麼精怪，她就是我的晴兒姐。是會沖著我笑，對著我撒嬌，做了好東西會第一時間拿來討好我的晴兒姐。好好的孩子，伶俐乖巧，哪里有過一絲害人的心思？我不管，我要帶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