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四九三章 潮起潮落

作者 ︰ 三戒大師

江濤輕輕拍著船艘,官船以一種莫可名狀的節奏緩緩飄動著,與艙內唐順之不疾不徐的語調恰好契合,這一剎天人合一。

「三十四年前,先生彌留之際,老師們問他有什麼依言「唐順之緩緩道,「他用手指向胸前,留下一生最後八個字道「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沈就精研王學典籍,自然知道這段故事,輕輕點頭,听唐順之接著道,「我對這八字箭言的理解,是,問心無愧,死得其所」從此無比向往這種境界,時時處處單求俯仰無愧,竭盡所能。說著微微一笑,對施就道「我也曾苦惱過,也曾失落過,也曾無法堅持下去過,但每當我想起這八個字,便感覺心靈有了依靠,終于有一天,我發現所有難關都不過是一段經歷,走過坎柯便會迎來平坦大道…即使在險峰之上,也還有無限風光,就看你如何去面對.「自從明白這個道理之後,我便微笑對待每一天,無論正在經歷著什麼,我都力求竭盡所能,做到問心無愧,至于得到什麼結果,卻不是我關心的問題。」唐順之頓一頓,仿佛想起自己坎坷起伏的一生,輕輕微笑道,「所以我這一生,學問沒做透匯官也沒當好就連抗僂,如今也要半途而廢了,真叫個一事無成」說著,臉上掛著瀟灑的笑意,不帶一絲遺憾道,「但我毫不後悔,因為學問做不好,是我沒有先生的大智慧,並非沒有用功「官當不好,是我起初的性格不適合當官,後來我迫使自己學會了,可惜天不假年,讓我沒法建立先生那樣的功業.

只听唐順之長舒一口氣道,與天斗,與地斗,就是不能跟命斗,這輩子無法做個先生那樣,做個建功,建德,建言三不朽聖人,但我已經盡我所能,竭盡全力,問心無愧,也算得上是至人了」說著微笑的望著澱就道「如此了無遺憾,死又何苦?」

波就沉思良久,輕聲道「師叔的意思之,您堅持著自己的心,把一切做到最用心,自然就能看淡成敗榮辱,對嗎?」

唐順之笑著問他道,「自己的心是什麼?」

沈就想一想,,小聲道,「是良心」

唐順之又問道,「先生的心學四絕是什友?」

這個不用想,施就清蕩嗓子道,「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唐順之灑然一笑,問他道,「你還有什麼疑問嗎?」

波就緩緩搖頭,唐順之能教的都已經教給他了,但要想真正頓悟,還得靠他自己的修行與悟性,說不定下一刻,便能開悟,真正掌控自己的心靈;說不定永遠做不到,只能任由心飄著,意亂著,昏昏噩噩過一輩子。

解決完形而上的問題,還得回到形而下的現實中施就輕聲問道,「哦叔,您喚師佷來,可有什麼要囑咐?」

「確實有些牽掛」唐順之笑笑道,「我雖然可以清潔溜溜,完事大吉而去,對我來說,這個世界已經完結。可是你們還要繼續活下去,完成各自的使命,所以臨別之前,我有幾句忠告,幾句囑托二「說著呵呵一笑道,「如果你不打算听我的忠告,我也不會囑托你什麼。」

師叔請講。」施就輕聲道,忠言良藥,我不會諱疾忌醫的。」

「很好」唐順之笑道,「你附耳過來。」

波就不知他為何要神秘兮兮,不過還是依言湊過去,只听唐順之在耳動道,颯颯西風滿院栽,蔥寒香冷蝶難來二他年你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這首並不優美卻霸氣沖天的詩,震得沈就險些跌坐地上∼這首詩並不是唐順之原創,而是來自著名的黃巢同志。自從黃先生出道以後,便取代陳勝吳廣,成為揭桿造反的代表人物,現在唐順之把黃巢的詩,只改一字送給沈就,傻子都知道什麼意思!

,你老兄要學習黃前輩啊!」這就是沈就听出來的潛台詞,他雖然城府比北京城還深,可還是沒法完全掩飾內心的驚恐,一邊心中暗叫道「難道我在別人眼中,已經生了反骨了麼?」一邊便面色數變,豆大的汗子也出現在了額頭。

這下輪到唐順之吃驚了,輕聲問道,「拙言,你怎麼怕成這樣?」

沈就勉強保持鎮定,苦笑一聲道,「您都把我說成是反賊了,我還能不害怕?」

「不至于吧?」唐順之就念一遍那首詩道,「沒那麼嚴重啊。」

「都,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了,還不嚴重嗎?」沈就沒好氣道,「師叔,這話傳出去,是要掉腦袋的。您雖然快要去另個世界了,但說話還是得負責任的,我敢向滿天神佛發誓,沒想過當什麼勞什子‘帝,。」

「怎麼會呢?」唐順之道,青帝只不過是司春之神,充其量算是輔佐玉帝的王侯罷丁」說著笑道,「你不要瞎聯想,我的意思是,你想學王安石,變一變大明的陳腐之氣,對吧。」

沈就這才松口氣,哭笑不得道,「這詩是黃巢做的,能隨便引用麼?」

「所以我讓你附耳過來啊。」唐順之促狹笑道,「你說咱倆誰想錯了?」

沈就早就知道,耍心眼是玩不過這位師叔的,只好投降道「是我是我。」

「這還差不多。」唐順之笑一聲,听沈就問道,「您是怎麼看出來的?」

,看來你真有這個打算!」唐順之輕聲道,「你在蘇州所作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並細細研究過了,發現你雖然扯著市舶司這面大旗,可旗下面干的那些事兒,一件件卻都是我聞所未聞,可以說,現在的市舶司,除了名字與曾經那個相同,其實已經變成了另外一種,能夠獨立自主的機構!」

觀一葉而知秋涼,將來你若是登閣拜相掌了權,那是一定不會安生的,且不是小打小鬧,而是大干一場!」亡唐順之的鋒機如此犀利,讓沈就無可置辯,只能輕輕點頭,不打算騙他,心說也正好听听他的意見,便鄭重點頭道,「我雖然才二十五歲,但出來當官已經十年了,見遍了這個大明朝的不平,不平事太多,不變就只有死路一條,逝看是被異族滅國,遠看是落後于列強,再想趕上可就難了。」

他的說法毫無保留,也不管人家唐順之能不能听懂……也許潛意識里,他已經把這位師叔,當成無所不能的神了。

唐順之又不是穿越來的,當然有些暈,只好問得確切些,「哪些不平?」

「第一太不平在于土地。

由于近百年來,朝廷放任土地兼並,七成的土地,已經集中在一成*人身上,致使富者多田無稅貧者不堪重負,再加上連年的自然災害加劇了農民的苦難,他們發現守在地里已經沒有活路,便會成為流民。而流民,正是暴動造反的源頭!」

「第二大不平在于南北差距太大,南方魚米之鄉,富足安康,就算有僂寇侵擾,生活也遠遠勝于北方,有道是倉麋足而知禮儀,想要讓一個孩子讀書,平民百姓至少要達到小康才行,這在南方不算難事,而在北方,能讀得起書的孩子,卻少得可憐。」沈就沉聲道,「受教育層面的差別,體現在科舉上,便是南北考生的質量差距太大,雖然有南北榜分區錄取,但最終排定名次,可是不分南北的。」

沈就緩口氣,接著道,「我們都是過來人,自然知道非翰林出身,不得入內閣,所以朝廷玉相,部堂們,絕大多數都是南方人,本身南方人就瞧不起北方人,現在他們在北方做官,更是絕少為北方百姓考慮,只為自己的官位,不管百姓的死活,甚至是北方的安危如果將來,北方連年早災,同時蠻族造反,後果絕對不堪設想。」

「第三,是商人與士人不平,士人不事勞動,卻可享盡特權,不勞而獲;商人創造了無窮的財富,卻沒有任何政治地位,還要受盡士人的欺凌錄削,這樣的後果很嚴重,會讓掌握巨大社會資源的商人,對朝廷缺乏歸屬感,不可能跟官員同心協力,甚至會在某些時候,倒戈相向,從背後狠狠捅這個朝廷一刀,這都是很有可能的。」

最後,沈就總結道,「不平事有太多,只是以這三大不平為深,如果不解決,哪一條都會引起滅頂之災。」頓一頓,又道,「就算不在當代,卻也不會超過百年,拙言不肖,為我華夏計,也要試著去解決一下這幾個問題。」

听完沈就的慷慨陳詞,唐順之卻慢悠悠道,「王安石變法,最後的結果如何?」

「失敗了。」沈就望著唐順之,輕聲答道。

,為什麼會失敗呢?」唐順之問道。

波就心說,那可好比三歲孩子沒了娘,說來話長。好在唐順之沒有難為他,而是自問自答道,「王安石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自以為聰明,太想當然了口「說著加重語氣道「一件事情,一個現象出現在世上,必然有其合理性,否則它就絕不會誕生,誕生了也會馬上消亡。」

「王安石不懂得這個道理,他痛恨一切不公平的現狀,想要打破所有舊制度。殊不知,舊有的制度或許頑固,或許不合理,卻符合最強大一方的要求。所以最強一方,一定會是維護制度,執行制度的人,這些人都是無以倫比的聰明人,且擁有最強的權力,他們一定會對任何妄想破舊立新之人,展開最凌厲的攻勢,從**到精神上,將異己分子合部消滅掉。」

見施就露出思索的表情,唐順之有些疲憊道,「我很看好你的將來,只要不出現意外這大明朝堂二十年後將會是你的天下,你可以主導一場中興,也可以釀成一場災難,是福是禍,全在你一念之旬。」

「那如何分辨,那些能做,那些不能做呢?」沈就倒不是要完全听他的,來自五百年後的靈魂,最可貴的地方,便是不會迷信任何權威,哪怕是面對如來,安拉或者耶穌。但這並不妨礙他,虛心向一位大賢問,道,。

,標準是量力而為」唐順之垂下眼瞼道「你感覺自己跳跳腳能做到的事兒,便不要猶豫留力,全力以赴的去完成,但千萬不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那是一種弱者的心態,跟破罐子破摔,看似相反,實則類似。」說著一抬眼,雙目如電的望著施就,一字一句道,「執掌國之權柄者,不應當意氣用事,干些注定不會成功的事兒,也不能將未知的未來,強加在國家和百姓的頭上,那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

,那豈不是要碌碌無為?」波就輕聲問道,「不論做什麼,都有不確定的地方,難道要因噎廢食二」

「當然不是。」唐順之搖頭笑道,「對于治國,我的意見是懷菩薩心腸,持霹靂手段。前者是,你要時時記得,自己的宗旨是,讓大多數人都好好活下去」你不砸別人的飯碗,別人也不會反對你,大家都不反對你,你也就能多做些利國利民的事情了。」說著表情一肅道,

「而後者呢,就是對待反對者,決不能留情,要麼不做,要麼做絕,絕不要給對方緩過勁來的機會!」

,兩者相輔相成,才能讓你得到大多刻人的支持與敬畏,才能讓你始終處于多數派,而你的敵人,則始終處于被孤立的境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以多助對寡助,焉有不勝之理?」

听完了唐順之的忠告後,施就輕聲道,「師叔,您說的我都記住了,現在您可以說囑托了吧?」

,嗯」唐順之疲憊的困匕眼,道,「去把鶴征叫進來。」說了這麼多話,他已經油盡燈枯了,非得歇歇才能再堅持著說幾句。

沈就便趕緊出去,把唐鶴征叫進錄,一看到父親,他便撲通跪下,垂淚道,「父親,您有何吩咐?」他也知道,這是老爹在交代後事了。

「後事不用吩咐,你肯定會干得很好二…,唐順之看一眼年輕的兒子,這是他生命的延續啊,微微動情道,「鶴征,我從來都是任你自由發展,就是不想讓科舉一途,束縛了你的人生。

現在像已經二十四歲了,當年爹爹這個年齡時,雖然中了進士,可隨之而來的迷茫,讓我磋躚了好多年,最終一事無成。」

跟虎就自述時的瀟灑,自然不能用在對兒子說話時,因為對前者是傾吐,對後者確是教育,便听他沉聲道,「你從前說,要學祖師,做個建言,建德建功的聖人;又說要讀書當官,做個為國為民的好官;還說要習武,保家衛國,開疆拓土;前些年看了拙言的《航海備忘錄》,你又說想率領艦隊出海,去看看那些大洲是不是真的那麼神奇。」

說完,他垂首看看兒子,有些欣慰道,誠然,你現在允文舞武,心學,航海都有些造詣,但樣樣精通必然是樣樣稀松,你今日必須確定未來的方向,然後將其變為專長…」只听唐順之沉聲道這個,問題,我已經讓你考慮一年了,現在給我答案吧」

「任何一個都可以嗎?」唐鶴征小聲問道。

「當然。」唐順之點頭道。

「那我選航海」唐鶴征道,「官場太髒,武將太慘,聖賢太遠,我沫是喜歡干淨的大海,去尋找那些實實在在的大陸,一樣可以名垂青史,為唐家增光!」

「可以。」唐順之說完看一眼沈就,一切盡在不言中。

所有心事了了,他突然容光煥發道,「上酒菜,你們倆給我送行。」

擺一桌好酒好菜,唐順之且歌且飲,唱得卻是岳武穆的滿江紅,

「怒發沖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同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蜻康恥,猶未雪;臣子憾,何時滅二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喝完整整一壇酒,唐順之便在兒子與波就的注視下大醉而死,享年五十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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