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四零一章 大幫派與大地主 -第四零二章 誰說女子不如男

作者 ︰ 三戒大師

沈默沒有乘官船,沒有穿官服,只帶著幾個護衛,悄無聲息雇了一家人的船,往百里之外的松江去了。

離開了那天殺的蘇州城。沈默感覺神清氣爽,憂愁盡去,竟是許久未曾的快活愜意,甚至連那些壓死人的愁事兒,全都統統拋到腦後。

立在船頭,望著兩岸便的鳥柏和新禾,農夫和村婦,曬著衣裳,還有藍天白雲,碧朱林,都倒影在澄碧的水面上,隨著船夫每一劃漿,便與水中萍澡游魚,在燦爛的日光下一同蕩漾,消散搖動,擴大融合,恢復原樣,則一恢復,卻又消散。伴隨著船貳過水,周兒復始,也讓沈默的嘴角一直掛著純真的微笑。

三尺奇怪問道︰「大人您怎麼這麼開心?」

沈默哈哈一笑。扶著船篷,就在這水鄉田園間清聲道︰"君不見塒下雞,引類呼群啄且啼;稻粱已足脂漸肥,毛羽月兌落充庖廚。又不見籠中鶴,斂翼垂頭困牢落?籠開一旦入層雲,萬里翱翔從廖廓。」

說著雙手負在身後,深吸一口清新醉人的空氣,快意道︰」生山水須認真,胡為利祿纏其身?高車駟馬盡桎梏,雲台麟閣皆埃塵。鴟夷抱恨浮江水,何似乘舟逃海濱?!」

只可惜知音難覓,弦斷無人听,鐵柱和三尺瞪著圓溜溜的大眼,就是沒有半分反應。

不過難覓不是無覓,終究還是能找到一個的他清越的吟詩聲,駿逸的身形,嘴角掛著迷人的微笑,無不讓後艙那個系條青竹的圍裙,扎著跟烏油油的長辮子,的小船娘目眩神迷,一張鵝蛋臉甚至激動的白里透紅,一雙水彎彎的大眼楮,閃著滿是崇拜的光。

等到沈默一念完,她便拼命的鼓掌om,激動的叫好。

清脆如黃鸝鳥的聲音,把沈默的風頭一下子搶過去,三尺績個都望了過去。

那笑船娘不過十四五歲,生在船上,長在船上。來來往往的旅客見多了,也沒有尋常女子的羞怯,反而忽閃著大眼楮回望著他們。

他娘正在洗菜,見狀罵道︰」瘋小娘魚,擾了客人的雅興,還不給客人賠不是。」

小船娘嘴里笑聲嘟囔著︰」就是好嘛,公子做的詩,就是好麼。」

這時候沈默呵呵笑道︰」這可不是我做的詩。這是陽明公的大作。」」還是公子念得好。「小船娘搖頭道︰」其實听不懂的。就覺得著好听。」

沈默哈哈大笑,招招手。對那小船娘道︰」你過來。」

笑船娘飛快的看一眼老娘,意思是,這可不是我偷懶,是客人叫我去呢。便脆生生的答應一聲道︰」來了!「如小兔子般跳過來。

沈默呵呵一笑,從懷里掏出幾錠銀子道︰」來,就沖你是公子我的知音,五兩銀子是頭錢。」

笑船娘白女敕女敕的笑手,捧著那白花花的銀子,歡天喜地道︰」謝謝公子!」」交給你娘!「沈默道。

笑船娘自出娘胎,何曾見過這麼多錢?只是看他道謝又道謝,站起身來晃蕩著長辮子,小兔子般的跳向船梢,然後便是一串銀鈴般的說笑聲,想來是在將這樁得以的快事告訴她娘。

那邊老船娘趕緊帶著女兒過來千恩萬謝,不一會兒,又張羅好一桌,即盡誠意的酒菜,帶著歉意道︰」現在米面菜肉太貴,小船采購不戚,只能拿些魚蝦湊數了。」

沈默笑道︰」有清蒸白鰱,有黑頭魚湯,還有這麼多下酒青口,江上行船,夫復何求?」

船娘便讓女兒在邊上服侍著,小丫頭伶牙俐齒,大膽無忌,常年在江上,肚子里的故事也多。吳儂軟語給沈默績個听。听著都十分有趣,吃喝也分外痛快。

直到太陽快要下山,三人酒足飯飽,小船娘收拾戚桌子,泡上香片,猜要跟爹娘去吃飯。

沈默又給他賞銀,這次卻高低不要了,甜甜笑道︰」娘說不能太貪了。「便蹦蹦跳跳往後面去了。

見大人心情大好,又沒了外人,鐵柱方才小聲問道︰」大人,咱們四處都討喚不著,您怎麼知道松江會有呢?」」就像詩不是我做的,「沈默笑道︰」松江有糧也不是我發現的。「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封信,在兩人面前晃一下道︰」是我媳婦告訴我的."說完又覺著有些沒面子道:"當然,這不能說明我不如他,而是這個這個、、、、」

三尺趕緊接話道︰」旁觀者清。」」就是這個意思!「沈默給他個贊許的眼神道︰」我是當局者迷啊「說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其實我是燈下黑了,光想著湖廣浙江,卻沒想著近在咫尺的松江,這里肯定是有糧的!」」為什麼松江能買到米?「兩人抓耳擾腮道。」因為松江出米。「沈默慢悠悠的伸出兩跟指頭道︰」雖然肯定也被那些人收羅過了,但至少有兩個大戶不會買他們的帳。」」哪兩個?「兩人小聲問道。

沈默便沾了點杯中的茶水,在桌子上寫下」徐「和「漕」兩個字。

見兩個肌肉男仍然一臉迷茫。沉默只好為他倆分解道︰「徐是華庭徐家。他們家是南直隸,甚至整個江浙最大的地主,那是真正的良田萬頃,幾乎整個華亭縣,都是他們家的佃戶。這樣的大地主家里,就算市面上一粒糧食都買不到,他們家也得有個十幾萬石的存糧食。」說著似笑非笑的嘆一聲道︰「更重要的是,仗著徐閣老的面子,他們不必太在意陸家,這是我們的希望所在。」當然他也知道,這個希望很不靠譜,雖然那假陸績說的八大家里,沒有徐家,但難保這些盤根錯節的大家族,之間有沒有什麼沆瀣一氣的瓜葛。

「那‘漕’呢?」三尺問道︰「百家姓里有這個姓嗎?」

「笨蛋,」這下連鐵柱都鄙視他道︰「漕是漕幫!」

「不錯,」沉默點頭到︰「正是漕幫。」說到漕幫就不得不提漕運,所謂漕運,便是將江南的物資通過大運河。運到京師去,以保證北京和邊關的物資供應,運輸量極其恐怖,每運到北方,所需要為其服務的人力可想而知。

當然,其油水的肥美程度也是可想而知的。

官面上,是漕運總督與漕運總兵官同理漕政,領十二衛總共十二萬七千六百人,專職漕糧運輸,稱為運軍。還有負責征收和解運糧食的解戶和運夫,人數也有十萬左右。

這二十萬人分布在千里大運河都負擔著繁重的徭役,荒時廢業,艱苦萬狀,又遭風濤漂沒,官史勒索,勢必負債賠納,甚至家破人亡。即使一般運軍下層,亦遭受同樣的苦累及長官的克扣,飽受欺凌。

而且沿途的官員、劣紳,地頭蛇都視其為肥肉,倘不滿足其貪壑。則多方刁難。拖延時間因為不幸誤了期限,都是漕船自己負責,所以不怕其不就範。

所以以保護漕運軍民為目的的漕幫應運而生,經過百多年的發展,已經與下層官兵,役夫密不可分,在各個重要的漕運城市均有堂口!他們組織相當嚴密,與外界交涉打交道,則全交給幫派負責,自己只需嚴格服從指揮即可。

‘漕幫’發展到今日,即使漕運總督、總兵也無法忽視其存在,所以干脆將各地征收、轉運的差事盡數托付,只由各地官府、御史監督。具體的事務卻全是漕幫一手操辦。

若菡在信里告訴沉默,松江出米,又當江浙交界,水路極便,所以松江的漕幫是個大幫,也應該是個富幫。但唯其即大且富,便成了眾官員眼中的肥羊。年深月久,飽受剝削,外表光鮮的松江漕幫,公款虧空甚巨,成了‘疲幫’,急需扭轉過來,不然上萬口子人吃飯都成問題。

若菡最後說,漕幫人是很講義氣的,如果能幫他們這個忙,肯定會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

看完若菡的回信,雖然通篇沒提漕幫可以如何幫忙,但沉默知道她打的是漕糧的主意!

一接到信,沉默便查閱了相關文案,知道蘇州,松江,常州,嘉興和湖州五府的漕糧,都歸松江漕幫負責。為了漕運正常,不受旱澇豐歉影響,漕幫都會在倉庫中屯糧,雖然不會太多,但十幾萬石總是有的。

「如果能把這兩處的米都弄到手。加上胡部堂為咱們籌的十船大米。就足夠了。」鐵柱和三尺歡喜道。

「別高興的太早。」沉默卻不甚樂觀道︰「徐家也好,漕幫也罷。我其實都不太了解,萬一他們跟那些人有瓜葛,咱們可就成了笑話了「但夫人既然說了,那就一定有辦法。」鐵柱卻很肯定道。」噢「沈默小道︰」對她的信心,比我還足啊?」」紹興人誰不知道夫人沒出閣的時候,便是商業的奇才!「鐵柱一臉崇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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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船到了松江碼頭,沈默一眼便看到了那兩熟悉的油壁車,不由激動的叫到︰」若菡!」

車練猛地掀動,露出那張驚喜的小臉,過不一會兒,車門便打開,一身新婦裝扮的若菡,出現在沈默面前。」妾身拜見相公。「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若菡明顯壓抑著自己的感情。

一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兒,沈默一下子沖動了,他不待船停穩了,便縱身一跳到了岸上,正落在若菡的面前,毫無顧忌地一把將他摟在懷里。

若菡沒想到他能這麼大膽,緊張的笑聲道︰」別人都在看呢。

「怕什麼,"沈默使勁抱住她道︰「除了自己人,沒有認識咱們的!」說著壓低聲音在她耳邊道︰寶貝,想我了嗎?「低頭才看到若菡容貌憔悴,不禁心里一痛。

若菡使勁點點頭,如文字哼哼般道︰」想了……」

第四零二章誰說女子不如男

在馬車上,若菡將籌劃細細講與沈默,沈默笑道︰「你這意思,是待會兒讓我撐場子?」「當然了,」若菡掩口笑道︰「男主外,女主內,人家躲在背後出出主意就行了,可沒有沖鋒陷陣的能耐。」沈默知道她非不能,只是不願搶自己的風頭,笑笑道︰「還是一起上陣吧。」若菡甜甜笑道︰「遵命。」下車時,若菡已經換成了與沈默一樣的裝束,都頭戴方巾,身穿直裰,腳踏粉底黛靴。只不過沈默的直裰是寶藍夾紗,她的則是月白色,兩人並肩走在一起,真似那一對相攜出游的同窗好友!若菡裝模作樣的朝沈默一拱手道︰「沈兄請。」「賢弟請。」沈默也似模似樣的點點頭,與她讓一下,兩人便一起往松江漕幫的堂口走去。走在路上,沈默不禁暗暗比.較一下,發現自己媳婦穿起男裝來,好看是好看,當真稱得上是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但沒有那‘陸績’高挑的身材,因而神采氣度上還是要略遜一籌的。正在胡思亂想間,听若菡輕聲道︰「.待會到了,千萬悠著點,漕幫規矩道道太多,不知哪句就惹到他們了。」「全憑賢弟做主了,沈默嘿嘿一.笑道︰「愚兄我就跟著看個熱鬧吧。」若菡給他一個美好的白眼,小聲道︰「最後還是得當.家的做主。」說笑著到了漕幫的大門口,粉牆黑門,青磚鋪地,不.見絲毫張揚,但覺簡約肅穆。門口站著兩個穿短褂的壯漢,看到兩人儀表不凡,不敢怠慢,雙手抱拳道︰「朋友,有何貴干?」若菡拱手朗聲道︰「兩位請了,兄弟我赴馬五爺的約。」「哪個馬五爺?」一個壯漢問道。「三只眼,水上飛,華亭青浦遮半天!」若菡道。「敢問您老?」壯漢動容問道。「承繼前業,人衍家富。」若菡道。兩個壯漢對視一眼,一個轉身進去稟報,另一個.請兩位進去大廳吃茶。沈默各行各業.都有‘春點’,也就是楊子榮跟座山雕說的那種黑話,有遮人耳目的意思,也有故弄玄虛,分辨同類的目的,不過對他來說,都像外文一樣,听不懂只好裝啞巴。若菡怕他氣悶,小聲道︰「各行各的切口,要是不會說的話,對方就不把你當自己人,會很麻煩的。」沈默點頭笑道︰「這我知道,」說著有些擔心道︰「待會若還是滿嘴行話,我豈不抓瞎?」「不會的,」若菡給他的安心的眼神道︰「跟他們說明你是‘外行’,就會改白話了。」沈默這才放下心來,打量著這十分寬敞的漕幫大廳,一如門臉一般的簡樸,除了當中的香案,堂下的兩遛交椅,就只有牆上那副畫像,和一副對聯了。畫像上是一個凶悍的和尚,袒胸露乳、胡須胸毛都很濃密,還反手拿著月牙鏟,沈默心說這是魯智深嗎?當然他不是毛頭小子,不會隨便胡說八道的。若菡見他在看那畫像,小聲為他解說道︰「這是達摩祖師,漕幫弟兄供奉的祖師爺。」沈默暗暗伸下舌頭,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再看畫軸兩側的素白對聯,赫然寫著‘凡事百善孝為先;慷慨好義其本善。’兩行字,將一個以‘忠孝節義’為核心凝聚力的江湖幫派,十分光鮮的刻畫出來。正在看那副對聯,一陣爽朗的笑聲從堂後傳來,沈默兩個趕緊起身,便見一個約莫四十歲左右,身穿青布長袍,生得矮小而沉靜的中年人出來,有經驗的一看就知道,這是個不好對付的人。「馬五來遲。」那漢子笑著過來,一抱拳道︰「殷小哥久候了。」「惡客上門,」若菡抱拳還禮道︰「叨擾當家的。」「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馬五爺哈哈一笑道︰「誰還遇不到大溝深坎的?!」說著看沈默一眼道︰「這位朋友是初見,還沒請教?」「這是兄弟的上排琴。」若菡笑道。「引見無大小,請教分高低。」馬五爺仍然盯著沈默道。沈默心說我怎麼回答啊,只好笑道︰「五爺您好,在下是個外行,不敢冒充在幫……」他這算是自我介紹了,若菡便接著道︰「我大哥雖是‘空子’,但只是隔行,若有海子還需他拿鐵。」就是說拿主意的還是沈默,便分出了兩人的主次。「原來是位外場朋友。」馬五爺緩緩點頭道︰「坐!」便大刀金馬的坐在上首,等兩人坐定了,他把沈默好好打量了一下,道︰「朋友在學還是在官?」江湖人眼楮毒,真實身份是瞞不過的。「在官。」沈默淡淡笑道。「官居何職?」「蘇州同知。」沈默微笑著,語氣沒有半分變化。「哦……」馬五爺不禁動容道︰「您老姓沈?」「沈拙言。」沈默點頭道︰「蘇州人氏。」馬五爺看看邊上的若菡,恍然大悟道︰「我真是糊涂了,早听說殷家大小姐嫁了狀元郎,還用得著瞎猜麼?」他當然知道若菡的性別,之所以嘴上叫‘殷小哥’,不過是不說破,照顧雙方的面子罷了。若菡微微臉紅道︰「正是我夫君。」「失敬失敬。」馬五爺起身重新見禮,道︰「沈大人白龍魚服,過江來松,所為哪般?」「一身公服,全套排場,不便與江湖朋友相見,」沈默微笑道︰「但我不親來,就顯不出在下的誠意,所以貿然上門,請當家的海涵。」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江湖人也最不願跟公門中人來往。沈默知道只有絲毫不拿官架子,才能讓對方少些戒心。但那馬五爺卻道︰「必有見教,江湖上講爽氣,你直說好了。」「好,當家的爽利,我也不能藏著掖著。」沈默點頭道︰「我是來求援,也是來救援的。」「怎麼講?」馬五爺不動聲色道。「您應該知道我現在的處境。」沈默道。「有所耳聞。」馬五爺點頭道。「我也知道你們漕幫現在的處境。」沈默又道。馬五爺一笑道︰「我們漕幫的處境平平淡淡,跟沈大人是沒法比的。」這是反話,但沈默並不在意,他淡淡一笑道︰「其實是五十步笑百步,沒有什麼區別的。」馬五爺呵呵一笑道︰「大人說是就是吧。」顯然已經洞悉對方的來意,不想趟這渾水。若菡這時道︰「五爺,我知道您是蘇松漕幫的總瓢把子,凡是都得先為手下上萬兄弟著想,所以不願惹了那幫人。」先把對方的借口堵死,再接著道︰「但您要是再想深點,就能發現,若真是為上萬兄弟著想,就應該跟我們好好談談了。」「哦,是麼?」馬五爺笑道︰「夫人讓我怎麼想?」心里存了拒絕的念頭,這下連稱呼也變了。漕幫大廳中,達摩狼眉豎目,氣氛不算融洽。若菡卻很喜歡這種帶著火藥味的氣氛,只有在這種環境中,她才能盡情發揮自己才智,而不必刻意的藏拙。快速分析一下場上的變化,她決定單刀直入,便正色道︰「據我所知,這幾年來,松江漕幫的處境十分困難,每年都要拿出大筆錢來貼補幫眾,東挪西借,寅吃卯糧,積累下來的虧空十分巨大。」馬五爺干笑一聲道︰「敝幫是有些局促,但還周轉的來……」若菡卻不依不饒道︰「若真如五爺所言,怎會有那麼多運軍、役夫、糧戶逃亡呢?」說著冷笑一聲道︰「我親眼所見,漕幫的弟兄已經十停去了四停……就連紹興城里,都有不少操著松江口音的苦力呢!」見對方是有備而來,馬五爺沒必要再躲閃了,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低頭嘿然道︰「嗯……江南倭寇作亂,許多地方都免了錢糧,唯獨咱們漕運全征本色,不得減免。說著抬頭看一眼沈默道︰「我現在是走投無路了,胡言亂語也不怕您生氣……」沈默笑笑道︰「但說無妨,今日莫要把我當成官兒。」听了沈默溫和的話語,馬五爺不由對他好感頓生——這也是若菡主打先鋒的原因,她要自己當惡人,把好人留給沈默做,既顧及了丈夫的體面,又讓馬五爺像這樣不知不覺對他產生好感。只听馬五爺道︰「當官的俸祿太少,都靠錢糧耗羨過日子。現在朝廷免了許多地方的錢糧,耗羨自然無所出。所以他們便把漕運視為肥羊,巧立名目,聚斂濫征,加耗雜派,層出不窮。」說著一臉憤恨道︰「這就相當于,原本大家一起挑的擔子,全都壓到我們漕幫一個人兒身上,負擔比原先重了二三倍,有些地方是甚至四五倍。」馬五爺長吸口氣,面色憂郁的接著道︰「這世道是沒活路了……本來運戶的運費、運軍行糧,還有修船費,全是由我們承擔,遇到風濤漂沒,幫里還得負債賠納,就算我們漕幫渾身是鐵打得多少釘兒?根本幫不過來。」說著痛苦的閉上眼楮道︰「總不能看著他們被活活逼死,家破人亡吧?所以要逃就逃,我也沒法攔著。」沈默飛快的看妻子一眼,給她個贊許的眼神……若菡的眼光確實厲害,一下從無數目標中找準了危機中的漕幫,洞悉了漕幫的危機,所以才得以一擊中的,迅速破除了對方的防御!現在談判雙方回到了同一條線上,沈默終于可以表達自己的觀點了︰「五爺,你肯不肯听我說幾句?」「啊呀,沈大人您這叫什麼話?承您的情來看小人,那是天大的情面。」馬五爺收拾心情,對沈默道︰「您有指教,我求之不得,怎問我肯不肯听你多說幾句?莫非生老頭子的氣了?」顯然已經沒了起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那是我失言了。」沈默溫厚笑道︰「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漕幫的問題牽扯數省,無數個衙門,我一個小小的同知,沒法從根本上解決。」「呵呵……」馬五爺心說︰‘你要是說自己能解決,我立馬把你轟出去。’只听沈默話鋒一轉,沉聲道︰「但是我有法子,可以讓貴幫的困境大大減緩——貴幫的問題是負擔太重,入不敷出,」沈默微微一笑道︰「解決之道無非是節流與開源。現在節流我沒那本事,但開源還是有的。」「哦?」馬五爺的胃口終于被吊了起來,道︰「願聞其詳。」「您知道我現在,除了蘇州同知之外,還有個什麼官職嗎?」沈默終于露出了狐狸尾巴。「知道,市舶提舉司提舉。」馬五爺道︰「不過好像至今沒見您的市舶司開張。」「呵呵,是啊。」沈默笑道︰「雖然朝堂上形成了決議,但在地方上,遭到的阻力很大。」說著嘆口氣道︰「蘇州城現在的困境,就是那些不想看到開埠的人,在幕後興風作浪造成的。」「哦……」馬五爺點點頭,目光閃爍道︰「原來如此。」看到這老滑頭又有縮回去,沈默哈哈一笑道︰「但他們是不可能斗過我的!」「是啊是啊。」馬五爺點頭附和道︰「自古民不與官斗,他們犯了忌諱。」話雖如此,其實他心里壓根不信沈默能贏,因為那些人上可,下則根深蒂固,連朱紈那樣手掌軍政大權的封疆,都被轉眼間除掉,區區一個同知,又能興起什麼風浪?「我沈默從不打誑語。」卻見沈默一指西南方向道︰「您或許听說,新任蘇州參將戚繼光,率領三千兵馬從寧波開拔,在嘉興已經停了半個月。」說著劍眉緊鎖,面色凝重道︰「坊間都猜測,我和戚將軍是不是有什麼矛盾,現在我告訴你,我跟他沒有任何問題,他停止不前,是我下的命令!」「哦。」馬五頷首道︰「看來大家都誤會了。」「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讓軍隊摻和進來。」沈默微微眯起眼道︰「但真要把我逼得走投無路了,我是不會介意出動軍隊把那些屯糧大戶的糧倉打開,不願借糧的以囤積居奇問罪!到時候我看誰還能拿糧食做文章。」「這樣不妥吧?」馬五吃驚道︰「我大明朝還沒有無故抄家的先例。」應該說本朝對私人財產的尊重,是歷代最高的……即使強權如嘉靖,雖明知道江南商業繁榮興旺,百萬之家不可計數,卻只能垂涎三尺,但無法據為己有。即使想稍稍提高一點可憐的商稅,都會遭到官員們不分派別的同仇敵愾,把他批得橫征暴斂如隋煬帝一般……說任何加稅都最終會轉嫁到老百姓頭上了,百姓已經夠苦的了,陛下您還好意思再給他們加重負擔嗎?嘉靖只能干瞪眼,放任‘朝廷窮,江南富’的怪現象延續下去,也沒有想過要劫富濟貧,把富戶的錢充公。所以沒有人認為沈默會干這種大不韙的事兒,這也是那些人有恃無恐的一部分原因所在。但馬五爺現在不這麼認為了,只听沈默殺氣四溢道︰「逼他們,總比逼百姓造反好!百姓造反我要殺頭,把他們逼急了,我頂多被罷官回家種地,孰輕孰重,我還是掂得出的!」馬五爺覺著自己得重新認識這位年輕的大人了,看來二十歲就受命府尹一方,果然是異于常人之才啊!遂不敢再小覷沈默,輕聲規勸道︰「大人前程似錦,可不能在這個坎上跌倒了。」「這話暖人心啊。」沈默拍拍馬五爺的手背,自嘲笑笑道︰「不到迫不得已,我是不會魚死網破的。」說著雙目炯炯的望著馬五道︰「所以我找您求援來了……五爺高義,幫我這個忙,從此以後你就是我沈拙言的兄弟,蘇州開埠之後,松江漕幫,將獲得我提舉司的全部轉運差事!」馬五爺怦然心動。如果真的可以開埠,那貨物將要往蘇州城集中,若能在這其中的貨物流轉中分一杯羹,松江漕幫何愁沒有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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