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一章 一夢五百年 (中)

作者 ︰ 三戒大師

沈默不能入眠,他借著幽暗的天光,端詳著趴在桌子上的…父親,心中久久無法平靜。

他不是為眼前的衣食發愁,雖然這看起來是個大問題,但有這位…父親在,應該不會讓自己活活餓死……吧。

他更不是為將來的命運發愁,他相信只要自己恢復健康,命運就一定在自己手中。不管身處何時何地,他相信自己一定行。

他睡不著覺的原因,說出來要笑掉一些人的大牙——他為能有一個關愛自己的父親而興奮不已。也許是性格的融合,也許是心底的渴望,他對這個一看就是人生失敗者的父親,除了稱呼起來難以為情之外,竟然一點都不排斥。

前世的孤獨和無助深刻的告訴他,努力奮斗可以換來成功和地位,金錢和美女,卻惟獨換不來父母親情。那是世上最無私、最純粹、最寶貴的東西啊,可他偏生就從來不曾擁有。

現在上天給他一個擁有的機會,這對于一個自幼便是孤兒,從未享受過天倫之樂的人來說,簡直是最珍貴的禮物!

所以沈默決定放開心懷,努力的去接受他,去享受這份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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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在胡思亂想中度過,不知不覺天就亮了,小鳥在窗台上嘰嘰喳喳的覓食,也把趴在桌上的沈賀叫醒了。他揉揉眼楮,便往床上看去,只見沈默正在微笑的望著自己。

沈賀的眼淚一下子就奪眶而出,起身往床邊跑去,卻被椅腿絆一下,踉蹌幾步,險些一頭磕在床沿上。他卻不管這些,一把抓住沈默的手,帶著哭腔道︰「天可憐見,佛祖菩薩城隍爺保佑,終于把我兒還我了……」

沈默用盡全身力氣,反握一下他的手,嘶聲道︰「…莫哭……」雖然已經接受了,但‘爹爹’二字豈是那麼容易月兌口?

沈賀沉浸在狂喜之中。怎會注意這些枝節末梢。抱著他哭一陣笑一陣。把個大病未愈地潮生兒弄得渾身難受。他卻一味忍著。任由沈賀發泄心情。

過一會兒。沈賀可能覺著有些丟臉。便擦著淚紅著眼道︰「都是爹爹不好。往日里沉迷科場。不能自拔。結果把個好好地家業敗了精光。還把你娘拖累死了……」一想到亡妻。他地淚水又盈滿眼眶。哽咽道︰「你娘臨去地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把你拉扯。可她前腳走。我就險些把你給沒了……我。我沈賀空讀聖賢之書。卻上不孝于父母。中有愧于發妻。下無顏于獨子。我還有何面孔能立于世啊……」

沈默前世成精。揣測人心地能力。並沒有隨著身份地轉換而消失。他能感到沈賀正處在‘自我懷疑自我反省’地痛苦階段。要麼破而後立。要麼就此沉淪了。

他本想開導幾句。給老頭講一講‘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只有笨死地狗熊。沒有憋死地活人’之類地人生道理。但轉念一想。自己個當兒子地。說這些話顯然不合適。便無奈住了嘴。

不過沈默覺著有自己在。老頭應該會重回新振作起來。便緊緊握著他地手。無聲地給他力量。

好半晌。沈賀地情緒才穩定下來。他擦干臉上地淚水。自嘲地笑笑道︰「這輩子還沒哭這麼痛快呢。」輕拍一下沈默地肩膀。他面色極為復雜道︰「苦讀詩書數十載。方知世上無用是書生。從今天開始。我要找份營生。好好養活你!」

沈默感激的笑笑,想了想,還是開口道︰「您不必勉強自己,等孩兒身體好些,自有計較,咱們無需為生計發愁。」說著呲牙笑笑道︰「說不定下次就能高中呢。」

沈賀仿佛從不認識一般,上下打量著沈默,寵溺的揉揉他的腦袋,開心笑道︰「天可憐見,潮生這次因禍得福,長大懂事了。」

沈默微微側頭,躲開沈賀的手,舌忝一下干裂的嘴唇道︰「奮斗了半輩子的事情,放棄了豈不可惜?」

沈賀又是吃了一驚……這倒不怪他愛吃驚。一個以前還木訥難言的少年,突然說出這樣深沉的話來,擱你身上你也吃。但沈相公畢竟是秀才出身,很快便聯系到‘否極泰來’這樣的玄學觀點上,起身在屋里走幾圈,興奮的搓手道︰「看來祖宗有靈,讓我兒的靈竅早開,果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數啊!」

沈默雖然不敢苟同,但對無需自我辯解很是滿意,便緊抿著嘴,笑而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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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賀又在屋里腳步沉重的轉幾圈,突然定住身形,十分嚴肅的望著沈默,仿佛做出了最重大的決斷,沉聲道︰「潮生,為父決定了,就此不再讀書了。」

沈默翻翻白眼,心道︰‘感情我白說了。’便要開口勸道,卻被沈賀揮手阻止道︰「你好生將養身體,萬事都不要操心,一切有爹爹呢。」

沈默隱約猜到他的決定,面露不忍道︰「您……」話說到一般,卻又被重重的敲門聲打斷。

爺倆回頭望時,那門已經被推開,一個怒氣沖沖的婆娘出現在兩人眼前。只見她穿一身花花綠綠、皺皺巴巴的長裙,身材肥短、面目可憎。伸著根蘿卜似的指頭,指著他倆便開了罵︰「儂個促老頭和個小娘生,大清早上就在個堂里走來走去,著急起去報頭胎啊!」

沈默對她的安昌土音很不適應……反正橫豎是罵人的話,也沒必要听下去。想將那臭婆娘攆出去,身上卻沒有半分力氣,壓根坐不起來;想要跟那女人拌嘴,又幾乎听不懂她在說什麼,只好悶悶的斜著眼,讓老頭對付她。

但沈賀顯然不是這潑婦的對手,漲紅了臉也說不出話來。被罵得狠了,才憋出一句道︰「還不讓人在自個屋里走道了麼?」

「啥西?自個屋里頭?」潑婦激動的唾沫橫飛道︰「這是儂家麼?昨夜頭還是我家閣樓好不好?」後面又是一陣語速極快的漫罵,沈默是一句也沒听明白。

沈賀卻听得明明白白,這讓他表情十分難看。幾次想要趁她換氣時反駁,卻不曾想到,她的肺活量極為驚人,竟一直保持著喋喋不休的狀態,沒有絲毫停頓。

沈賀無奈,只好悶不作聲,沉著臉隨她罵去。

那潑婦足足罵了一刻多鐘,直到漢子喊她回家吃飯,這才意猶未盡的啐一口濃痰道︰「一天不死出去,就罵儂一天!」說完便搖著肥碩的,吃力的下樓去了。

望著她蹣跚離去的背影,沈賀生了半天悶氣。突然听到肚子咕咕直叫,便憤憤道︰「野蠻粗魯,簡直是不可救藥!」這才沖淡了心中的郁悶,朝沈默勉強笑笑道︰「潮生,餓壞了吧?」

沈默搖搖頭,輕聲道︰「那婆娘為何發飆?我看是故意找茬。」

「找茬?確實是。」沈賀苦笑道︰「這間閣樓原是她的庫房,現在被咱爺倆佔了,她當然不高興了。」

「我們住的是她家麼?」沈默難以置信道,在他的印象中,老頭是個死要面子的書呆子,寧肯搭草棚也不願寄人籬下那種,怎麼突然就轉了性呢?

「不是,」沈賀神色一黯,不迭搖頭道︰「這里是沈家大院,我們本家太爺安排咱們住下的……至于那潑婦,跟我們一樣,都是投奔本家的,只不過先來欺負後到罷了。」越說表情越黯淡,沈賀不想在兒子面前再說這些,便強打精神道︰「莫理她,就當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吧。」

說著從門後提起個米袋,小心翼翼地倒一些進砂鍋里,便默不作聲的添水生火,坐在小泥爐邊發起了呆,口中似乎還念念有詞。

沈默能隱約听出,他念的是‘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便知道老爹心里一定很難受。想說點什麼,卻不知該如何措辭,只好低聲安慰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沈賀身子一僵,使勁點點頭,卻不再說話。待米粥煮好,他盛大一碗端到沈默面前,輕聲問道︰「能自己吃嗎?」

沈默活動下手腕,點點頭道︰「沒問題,手上有些氣力了。」

沈賀便將碗擱在床沿上,低聲道︰「慢慢吃,吃完了繼續睡。大夫說,睡覺最養人了。」

沈默又點點頭,見老頭端起砂鍋,轉過身去,背對著自己坐下,似乎在吃飯,似乎在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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