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八零八章 意外(中)

作者 ︰ 三戒大師

第八零八章意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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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高大莊嚴的皇極門前,沈默抬頭望了望天空的太陽,光芒萬丈、如此耀眼。

他的耳邊回響起,進城時沈明臣說的話︰「大人,您要慎重考慮,這樣做的代價,實在太大了……一直以來的堅持,豈不全都白費?」

「可是這次的對手太強,天時地利人和,有心算無心,我再和他們按規矩來,就只能被趕出內閣了……」安靜的車廂中,沈默的聲音十分疲憊。

「退一步,有時海闊天空。」沈明臣深知沈默的理念,更知道背叛自己的理念,是多麼的痛苦。

「不,只會步步受制,幾乎沒有再入閣的可能。」沈默蕭索的搖搖頭道︰「況且如今之東南,看起來好似烈火烹油、鮮hu 著錦,實際卻還很童稚,沒有一棵遮風避雨的大樹,是禁不起風吹雨打的。」說著朝沈明臣勉強一笑道︰「這一次我不能輸,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大人好像變了。」沈明臣低聲道。

「句章,我倆從前都天真了,二位寅先生說得對,」沈默深深望著他,聲音漸漸堅定起來道︰「你守不守規矩,根本不會影響到別人,要想讓所有人都守你的規矩,辦法只有一個,就是由你來制定規矩,不遵守者出局。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除此之外,別無他途’沈默心中默念,把最後一絲猶豫消滅干淨。刺目的陽光把他映得渾身金光,以至于守門的禁衛,必須手搭涼棚,才能看清來人,趕緊上前行禮道︰「原來是沈相,您這是要去面聖?」

沈默點點頭,目光卻越過他,落在一個匆匆走來的太監身上,那是皇極門的守門宦官。

那禁衛也听到身後的腳步聲,看到是上峰來了,便閉嘴站到一邊。

「哎呦,是……沈相爺。」那太監見被注視了,連忙放慢腳步,裝作不是特意趕來的樣子,朝沈默笑眯眯的行禮道︰「奴婢給您請安了……」只是肺活量太小,不能馬上調勻呼吸,說話都帶喘。

「這位公公有禮。」沈默拿出出入禁宮的腰牌道︰「本官要去面聖。」

「哎呦……」太監也不接他的腰牌,而是一副‘你來得不巧’的模樣道︰「乾清宮管事知會,七天後是杜太後的忌辰,皇上要焚香齋戒,這段時間不見外臣。」說著陪笑道︰「您請過幾日再來。」

「孝恪太後的忌辰,是下月初七,」沈默微一沉吟,面無表情的看著那太監道︰「今天是廿九,皇上要齋醮的話,似乎明天才開始。」

「這個……」那太監沒想到,他能把杜太後的忌辰,記得這麼清楚,瞠目結舌之余,強辯道︰「反正上面這麼知會的,咱家也只有依命行事了。」

「這上面,是指的皇上,」沈默輕吁口氣道︰「還是哪位公公。」

「當然是……」那太監話未說完,卻听沈默冷冷道︰「本官會向皇上求證的。」

「呃……」那太監硬生生的咽下‘皇上’二字,小聲道︰「乾清宮傳話,並未說明是否是上諭。」

沈默的目光飄向遠處,他看到在那皇極殿廊柱之後,一個紅s 的身影一閃而過,八成就是馮保。他心里的火,已經把頭發都點著了,但畢竟在官場這座八卦爐中,煉到了內閣大學士的位子,一點情緒b 動都沒有,淡淡吩咐道︰「你把馮保叫來,或者我自己去問。」

「這個……」太監就在那里糾結開了,‘這個’了半天,也不說是去還是不去,。

「不想去,就放我過去。」沈默便要邁步往里走。

「沈閣老,哎,沈閣老……」太監趕緊下意識把他攔住,一臉哀求的小聲道︰「您老行行好,這要是把您放過去,小得就得開了hu 。」

「這麼說,是有人讓你攔住我?」沈默和他近距一尺,目光似乎能把他看透一般。

「這個……您就別為難奴婢了。」那太監快要哭出來了。

「我教你個不為難的辦法,」沈默輕嘆一聲,示意他附耳過來。

那太監便把頭湊過來,一臉小意道︰「謝閣老體恤。」

話音未落,啪的一掌已經扇在他的臉上那太監毫無防備,被這一耳刮子扇得在原地打了轉,一坐在了地上,眼冒金星被打懵了。

一眾禁軍看傻了,全都張大嘴巴,瞧著在那轉動手腕的沈閣老,都沒有上前去攙扶一下守門太監的。

「本官有出入禁宮之腰牌,非宮禁、特旨不得阻攔」沈默嚴厲的聲音在城門洞內回 ng︰「爾區區閹豎,竟敢s 自阻攔于我,這一巴掌是讓你長個記 ng,若有下次,本官必將上達天听,讓皇上裁決」說完,便在一眾禁軍的目送下,邁步進了內宮。

待他走遠了,禁軍們才想到把公公扶起來,本以為他肯定要恨死沈默了,誰知他卻輕撫著半邊豬頭,深情的望著沈默的背影道︰「沈閣老真厚道啊……」

眾禁軍心說,這不是被打壞腦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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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來到乾清宮外,馮保帶著笑迎了上來︰「奴婢給沈相請安,您這麼早就回京了,還以為得在南方過年呢。」

沈默打量他一眼,這廝雖然強作平靜,但兩腮稍帶紅暈,氣息也不太勻,八成是剛從外面跑回來。但他也不點破,只是淡淡道︰「是啊,意外吧。」

「呵呵,瞧您說的……」馮保一臉坦然的笑道︰「皇上一直念叨您呢,奴婢當然希望您早回來了。」

「是嗎?」沈默似笑非笑道︰「我要面聖,不知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您來的真巧了,皇上明兒就要齋醮,再晚半日便得等七天了。」馮保陪笑道︰「奴婢這就去通稟。」他想一句話把自己摘清,沈默也不拆穿他,點點頭,便等著他去通稟。

大約過了一刻鐘,馮保宣進。

西暖閣中,隆慶皇帝頭帶翼善冠,身穿盤領寬袖的盤龍袍,興沖沖的迎了出來,朝剛進殿門的沈默笑道︰「先生竟這早回來了,倒讓朕好生驚喜。」

「微臣參見皇上……」沈默一撩袍角,便伏跪于地,大禮參拜。

「快起來,沒有外人,不必多禮。」隆慶竟伸手去扶沈默,讓一旁的馮保猛然意識到,自己和那人都是痴念了。

沈默哪能讓隆慶去扶,順勢起來,君臣到里間炕上就坐。

隆慶歪在明黃s 的靠枕上,笑問道︰「先生何時返京?」

「回皇上,」沈默在炕沿上擱了小半,保持正襟危坐道︰「半個時辰前進京。」

「哦……」隆慶奇怪道︰「這麼說,一進京就來朕這兒了?」

「正是。」沈默點頭道。

「可有什麼事?」隆慶微微緊張,這太反常了,若不是有什麼大事,沈師傅不可能這麼急著見自己︰「師傅請說吧。」

「一樁小事而已。」沈默點頭道︰「微臣在南方听說,皇上命東廠,將前東南總督胡宗憲押解進京,不知可有此事?」

「哦……」隆慶撓撓額頭,想了想,想不起這碼子事兒,便對外間道︰「馮保,朕有派東廠去抓過人嗎?」

「好像有這碼子事兒,」馮保是個靈精的,這時候哪會惹火燒身,趕緊恭聲答道︰「不過奴婢對東廠的事兒不清楚,還是招滕祥來問問吧。」

「朕想起來了,」一說滕祥,隆慶倒想起來了,輕拍下額頭︰「好像上個月,內閣遞了個本子,票擬說︰‘偽造聖旨,視同謀反,著有司立即收押進京。’朕問你,這事兒歸誰管,你說滕祥。」

「還是萬歲記 ng好,奴婢也想起了。」馮保趕緊給自己一耳光道︰「確實是奴婢叫滕祥來的。」

「什麼豬腦子。」皇帝啐他一聲,轉而對沈默道︰「怎麼,這案子有何不妥?」

「案件本身如何,微臣並不知情,亦不敢多言。」沈默從炕沿起來,躬身道︰「微臣要請陛下恕罪,微臣斗膽將拱衛司派給我的錦衣衛,派去一路護送胡宗憲來京。」

「哦……」皇帝吃驚不小道︰「你們是何關系?」

「一者,他是微臣的老上司,老戰友。」沈默輕聲道︰「二者,四年前,微臣奉命巡視東南,實則是領了暗旨,要解除他的兵權。」

「竟然是這樣?」隆慶知道沈默曾經略東南,卻沒想到,其中竟還有這樣一層,不由起了探究之心,問道︰「為什麼要解他的兵權?」

「飛鳥盡、良弓藏,此乃君臣相宜之道。」沈默語調平淡道︰「當時他掌六省之兵,功高蓋世,已成朝廷隱憂,去其兵權,乃是題中應有之義。」頓一頓道︰「況且當時,有言官攻擊他為嚴黨,說他與海寇頭目王直、徐海等人皆為同鄉,其所任蔣州、陳可願等人都是海寇ji n細。他還在王直解往京城途中,偷偷將其釋放,且許徐海任海防官,與王直約誓和好,喪權辱國,丟盡祖宗的臉,這才換來了所謂的‘和平’……便認定胡宗憲所謂的功績,不過是仗著天高皇帝遠,自導自演、自吹自擂的一出鬧劇而已,與仇鸞之輩沒有區別,請先帝明法典、正視听,立刻撤銷他一切職務,將他枷送京城受審。」

「言官就是這樣,一派迂腐之言」皇帝皺眉道︰「沈師傅說過,時間是最好的試金石。朕看東南現在t ng好的,倭寇也沒了,百姓也安生了。王直徐海之流,也被改造成了海上的護航隊,還替朝廷出兵去救呂宋,完全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浪子回頭金不換嘛。」說著一擺手,給胡宗憲定 ng道︰「善戰者無赫赫之功,胡宗憲做得很好嘛」他當然要說好了,徐海、王直那什麼‘皇家護航隊’,已經把今年的一百萬兩孝敬如數奉上,讓皇上的荷包一下鼓起來。

男人呀,有錢才能有底氣,皇帝也不例外。有了錢,他才能完成早就許下的承諾,給嬪妃們添置首飾,不用再一想起這事兒就不舉。才能想玩什麼玩什麼,想怎麼玩怎麼玩,而不用看外廷的臉s 。不管別人怎麼看徐海、王直,但在隆慶眼里,那就是趙公財神和關公財神啊只要他們不上岸禍害老百姓,皇帝還是要保他們的。

加之隆慶對言官已經膩味到極點,听了沈默講述當年的公案,他便下意識的為當事人開月兌起來。

「皇上英明。」沈默的馬屁依然保持低水平,恭聲道︰「先帝也是這樣說的。先帝在當初的聖旨上言道︰‘都說胡宗憲依附嚴嵩,實則他不是嚴嵩一黨,自任職御史後都是朕升用他,已經**年了。而且當初因降服王直而封賞他,現在如果加罪,今後誰為我做事呢?讓他回籍閑住就好了。’對胡宗憲既往不咎,命其體面退休,這正是先帝對微臣的指示,微臣也是這樣傳達給他的。結果他也表現的十分有風度,既沒有抱怨,也沒提什麼要求,十分配合的以兵部尚書卸任,並稱病致仕,為先帝和朝廷避免了一場‘苛待功臣’的非議。」

听了沈默講述的前塵舊事,隆慶不禁沉吟道︰「是大明欠胡宗憲的。」

「如果事情就此打住,大明不欠他的,」沈默長嘆一聲道︰「因為胡宗憲固然功高蓋世,但也確實有不對的地方,功是功過是過,本不能抵消的。然而天恩如海,先帝赦免了他的罪過,使其可以榮休,便已酬謝了他的功績。」他神s 一黯道︰「然而,臣萬萬想不到,竟然又起風b ,讓安享晚年的老哥再陷囹圄,要受那千里檻送之辱……」說著語調哽咽起來道︰「微臣昔日對他的鑿鑿承諾,猶在耳邊,他是那樣的相信我,撒手的那樣徹底。想不到僅僅過去四年,我就……他就……」話到此,眼淚滾滾,再也說不下去。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更何況向來在隆慶心中,以睿智、豁達、無所不能的形象出現的沈師傅……

隆慶便跟著兩眼通紅,沒穿鞋就下地拉起沈默道︰「師傅忠義,錦衣衛是該派的,此事不要放在心上。」說著抽抽酸澀的鼻頭,低聲道︰「胡宗憲的事情,是朕孟浪了,既然先帝已經蓋棺定論,朕就不該再反復。我這就擬旨放人,老師不要難過了。」

「不……」沈默搖頭道︰「皇上口含天憲,金口玉言,豈能自相矛盾?」

「唉,無妨無妨。」隆慶卻很看得開道︰「朕這個皇帝,哪還有什麼威信?反復一會,也屬正常。」

「皇上的恩情似海,微臣銘感五內,然而比起皇上的威信,臣與胡宗憲不過區區二臣子而已,不能因小失大。」沈默嘶聲道︰「微臣沒有盡到對胡宗憲的承諾,已是不義。若是再讓皇上背信,微臣又是不忠,不忠不義之徒,有何顏面立于朝堂?臣請皇上收回成命」

听了沈默的話,隆慶眼圈徹底紅了,心中無限熨帖道︰‘這才是真正為我著想的人啊。’他從小缺少關愛,也就特別珍惜關愛,別人對他好一分,他就要以十分相報,在涼薄成 ng的帝王行列中,卻是異類……朱家皇帝更像人,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所以見沈默越為自己著想,他就越要為沈默付出,堅持的一擺手道︰「此事朕意已決,師傅不要再說了,」便對馮保道︰「擬制」

「如果皇上真要這樣……」沈默伸手摘下頭上的烏紗,紅著眼送到皇帝面前,堅決道︰「請皇上先將微臣打為庶民,永不敘用,再赦免胡宗憲否則不足以示天威、正人心」

君臣就這樣僵持起來,這時馮保出來分解道︰「皇上,既然沈相如此堅決,必然有他的想法,何不听完再說呢?」

「也是。」隆慶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朕j 動了,師傅快起來,咱們坐著說。」

馮保趕緊上前把沈默攙起,還將他的官帽小心拿起,用袖子擦了擦,雙手奉上。

沈默接過來,也不戴,只是抱在手中,輕聲道︰「微臣的本意,絕不是觸犯皇上的權威,所以即使听說胡宗憲被捕進京後,我也希望能通過三法司會審,或是還他青白,或是給他定罪。微臣已經打算,接受任何公正的結果……」其實這段台詞原先不是這樣的,但那些蠢貨給了他撇清自己的機會,沈默當然要臨時修改了︰「大不了一命賠一命,我去y n曹地府向他道歉就是。」

「那可不行」隆慶嚇得一哆嗦,但很快反應過來道︰「那又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師傅不得不改變主意呢?」

「因為……」沈默目光中,滿是痛恨、憤怒和擔憂,配上他略微扭曲的表情,將其心情表現的淋灕盡致︰「那些保護胡宗憲的錦衣衛來報,押解隊伍在山東境內偏離了官道,與那告發他的僉都御史萬倫、山東巡按胡言清,在一個叫夏鎮的偏僻地方會合了」——

分割——

真不知道還有沒有一章,不要等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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