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官居一品 第七三六章 潤物無聲 中

作者 ︰ 三戒大師

歸有光很好奇,但沈就不讓看,鄭若曾也不給看。

鄭若曾不是個不知輕重的人,他沒忘了自己昨夜里都說了什麼「當然知道沈就的回答,很可能會大逆不道,所以他揣著那盒子,也不敢回家,干脆讓他連襟,在府衙里給找號-個院子,鎖起門來不再露面。「什麼東西神神秘秘的?」歸有光小聲嘟囔一句,便把疑問深埋在心底,他知道兩人這樣做,肯定有他們的原因。

時間緊迫,任務繁重,當天晚上,沈就馬不停蹄的奔向了蘇州工學院,在那里,蘇州研究院兼蘇州工學院的雙科院長,已經迫不及待了。

蘇州工學院,位于蘇州城東南一角的石皮巷,這里原是小商小販、小手工業者聚居的茅棚陋舍,與外口十全街的顯貴宅院相比益顯破敗不堪,人稱‘破巷」因嫌其不雅,故以拆字法稱‘石皮巷,。

但那都是老黃歷了,這些年蘇州飛速發展,富商雲集,早超過了兩京、杭州,成為一等一的風流富貴之地,說是寸土寸金也毫不夸張;那麼多的商號想要進駐蘇州,那麼多的有成*人想要城內置業,但蘇州就那麼大點地方,還被‘小橋流水、粉牆黛瓦、古跡名園,佔了大半,怎麼安排這些剛需,就成了考量蘇州官府的難題。

其實在沈就擔任蘇松巡撫時,便感受到了這種強烈的興建需求,但他對在蘇州大規模改擴建很不感冒,給出了三條批示曰︰第一「無論何人、以何種理由,蘇州城古跡名固不能拆、人文風貌不能改;第二,你情我願才能拆,膽敢以勢壓人強拆者,嚴懲不貸;第三,購置產業請往東去,新建的上海城又大又寬敞,交通條件得天獨厚,各項配套設施世界一流,就不要打老蘇州的主意了。

沈就的想法很明晰,首先隨著上海城的興起,東南經濟中心將毫無疑問的東移,上海會取代蘇州,成為東南乃至大明經濟的領頭羊;雖然蘇州仍會是往內地轉運的重要商埠,但已經沒必要大興土木了……在他的規劃藍圖上,上海作為經濟中心,蘇叫作為人文中心,兩城交相呼應,成為照亮大明的雙子星。

在他看來,作為人文中心,不在于城市有多繁華il而在于底蘊的雄厚和內涵的豐富,所以他對蘇州的願景是,在保持歷史風貌上,在文化、教育、科技等領域下功夫,而不是整日造園建俾!

但他有他的思路,大家有大家的想法,三令五申也沒法阻止各種商鋪、宅院、會所、園墅、館閣,如雨後春筍般在蘇州城中冒出來,讓沈就倍感無奈。其實也不是大家故意忤逆他,事實上,再也找不出比他更有威信的巡撫大人了,只是人都有湊熱鬧的愛好……上海城的美好未來,大家都知道,可人畢竟活在當下吧?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止那幾個外國翻譯把蘇州當做天堂,明朝本國的富商縉紳,也迷戀這天下第一等的風流富貴之地。

而且上海城本身的吸引力還是欠佳,畢竟是個新興的港口商貿城市,人流巨大、魚龍混雜,最不缺的是亡命之徒,最缺少的是那份高貴的底蘊,這讓喜好享受的大明貴人們,在做選擇時一點都不困難。

對此沈就也沒什麼辦法,他就是權威再強,也不可能派人在街上盯著,誰蓋房子就抓誰,只能反復重申禁令,並祈黃不要出什麼亂子。

但亂子該出一定會出,而且就出在了這石皮巷。方才說過,這一代是小商小販、小手工業者聚居的棚戶區,原先財主們是不會涉足的,可蘇州城的地方有限,在連番興建之下,好地皮早已告罄。一些有眼光的大家戶便盯上了石皮巷、相王弄一帶的貧民區……這里的地價比別處低了數倍也無人問津,不過是因為環境不太好,沒人願意在窮人窩里住下而已。

可若是逆向來看,如果把窮人都遷出去,把這片城區重建,再改造一番,定然立馬連翻帶滾的升值,保準賺得盆滿缽滿,想想就讓人激動。而且這些富有商業眼光的大老爺們,已經積累了足夠的財富和魄力,可以支持他們想到做到。

于是幾個大家主一合計,開始緊鑼密鼓的籌備,不過因為擔心引起沈就的不快,他們只敢暗中收購貧民區的房產;嚴格保密還有好處,是可以很低的價格收到窮人手里的地契,到時候風聲一放出來,那些窮鬼們,肯定會坐地起價的。

而沈就當時全神貫注的籌建上海城,竟真得讓他們渾水模魚,一直沒有察覺。終于,在他奉旨回京幾個月後,這個蓄謀已久的大項目「徹底浮出了水面。

已經吸飽了籌碼的幾家大戶,串聯了另外十幾家,聯合高調宣布,成立‘新蘇商號」並將舊城改造項目和盤托出,以購得的六百多張房契作抵押,向蘇州證交所申請發行債券,募集改建資金,而且值得一提的是,他們許諾償付的不是利息,而是商號未來的收益。

這種帶著股票性質的債券,證明了只要有合適的機制,憑中國人的智慧,不需任何人指點,就會在熟練運用硌基礎上,不斷創新。

但沈就並不會感到多高興,相反,他感到了憤怒,這些靠工商業興起來的新縉,實在是狂妄了!一群坐井觀天的青蛙,不知道蘇州城里一切,不管表象如何,實際上都像女敕芽幼崽一樣嬌弱,只要出了什麼亂子,引來朝廷的強力干預,甚至只需被波及到,都有可能天折……

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當他查閱‘新蘇商號,發布的招股說明書時,赫然看到了蘇州知府衙門允許重建的批復書。震驚之余,沈就用八百里加急質詢歸有光,要他解釋此事。

歸有光的答復很快就到,他稟報沈就,因為當時那些人找他批復時,他覺著這是件好事……身為蘇州知府,他覺著那些棚戶區的存在是給這座夢幻般的城市抹黑添堵,所以在取得對方遵守禁令的前提下,批準了這個項目。

如果當時能回到蘇州,沈就一定會指著他的鼻子罵道︰「老頭,你還真天真爛漫!」他太清楚拆遷會引發什麼了,真要是把開發商通急了眼,王法都不放在眼里,那承諾又算個屁?

但因為沈就知道這件事,就不是第一時間了,然後又要等蘇州府的答復,一來二去,一個月便過去了。在這一個月里,新蘇商號的新型債券已經掛牌上市,而且廣受追捧,已經覆水難收了……除非沈就想把蘇州的有錢人得罪遍了,把自己苦心推出的經濟模式徹底摧毀。

他只能嚴令歸有光,不惜一切代價,保護窮人的利益不受損害;又親自寫信知會領頭的那幾家,要他們遵守承諾,好自為之,無比維持拆遷區域的穗定。

但還是不能阻止矛盾的激化……別以為貧民百姓就傻,生活在蘇州這座商業城市,耳濡目染之下,不少厲害人的眼光,絕不比那些大戶差。拆遷計劃一曝光,馬上就有一伙人冒出來,自稱是棚戶區居民推選出來的魁首,代表大伙兒跟大戶們交涉,而且很快讓大戶們相信了他們的力量一一一聲令下,十全街以南,石皮巷以東的所有人家,都把房契死死攥在手里,不管原先談了個什麼價,都不賣了。

無產手工業者們,確實比傳統的農民更因-結、更有組織,也更有眼光……他們早從貧民區突然增多的房屋交易中,察覺出了異樣,定然是早有準備,所以才會反應如此迅速而有全。

但這對雄心勃勃的大戶們來說,卻不是什麼好消息,他們先是想繞過這些帶頭的,以優厚的價錢先收買幾家,擊破這種窮人同盟。

但這些以工場手工業者為主的貧戶,卻表現的十分死硬,不僅自己不賣,還放出話來,誰要是敢背叛了鄰居們,便是要毀掉他們家園的敵人!

有幾家抵不住誘惑,偷偷賣掉了房子,但當天夜里,男主人便被打得半死,賣房得來的錢財被搶走,家里的東西也被砸得稀爛。效果立竿見影,再沒人敢私下與外人交易了。

大戶們又試圖通過工場,對那些帶頭鬧事的人們施壓,誰成想,卻引來了罷工,機工們直接不干了,回家看著他們的房子去了……按照蘇州的地價,哪怕是一間沒有院的小屋子,也要這些機工們,不吃不嘻干上一百年,孰輕孰重,大家都很清楚。

這下大戶們徹底沒招了,只能老老實實坐下來談,但一問對方的條件又毛了一一要麼在新址上為居民們建造合適的住房,使他們可以在改造完成後回遷;要麼,以蘇州城本月的房價購買他們的房契,否則一切免談。

但這兩個條件顯然是不被接受的,難道我們大戶費心勞財,就為了給你們這些窮鬼改造居住條件?而且真要讓你們回遷了,這可又變成棚戶區了,誰會買我們的房子?

均價收購也不現實,那樣光收購款,就至少超出預算十倍,再加上開發所需的資金,還有雜七雜八的花銷,怎麼可能賺得回來?這樣的買賣誰也不會做。

談判陷入了僵局,但對雙方來說,心情可就戩然不同了。對于居民們,拖就拖唄,又沒啥損失,可大戶們就慘了,他們已經投進去一百多萬兩銀子,這些讖可是管匯聯號借貸的,每天都是好幾千兩的利息;而且開發項目受阻,直接反映在他們的債券銷售商,新債券無人問津,已經售出的也被買家掛牌,卻無人敢于接手,結果價格一躍再跌,不僅使他們的融資幾乎破產,信譽更是遭受嚴重打擊!

人無信不立,信譽對大明朝的縉紳來說,就是名譽,是頭等大事。對方也正是看清了這點,才有悖無恐,絕不松口。日子一天天過去,大戶們的心情愈發焦灼,終于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棚戶區的好幾處地方,突然燃起了大火,如果不是歸有光始終緊繃著心弦,命捕盜官差日夜巡邏,並令救火官差在望火樓上輪流更替,晝夜值班,後朵-不堪設想。

但萬幸兵年早早發現了火警,敲響了警鐘。蘇州城的官吏兵卒在第一時間趕到火場……這還要感謝沈就的考核法,始終令蘇州的官吏們保持著高度的責任心,無需知府大人再作安排,循著平日演練的預案,各部便可配合密切,有的警戒彈壓,維持秩序,有的救護,安置受傷居民,有的搶救財產……當然更多的兵卒,推著水龍跟大火作戰。

這時候水鄉的好處顯示出來,就進便可從河里汲水,保證所有的水龍都盡情發射,老百姓也從河里打水滅火,在軍民的配合下,總算止住了火勢,到天明時漸漸撲滅了大火。

不過饒是如此,也有三分之一的房屋被曉為平地,三十多人被燒死,二百多人被燒傷。

陡遭大難的居民們憤怒了,雖然沒有證據,但他們堅信這把火是大戶們為了達到收購地皮放出來的;憤怒的人群沖進了位于十全街上的新蘇商號,把店面砸了個稀巴爛,還打傷了掌櫃的和十幾個伙計。

到這時,歸有光才知道,原來大人並不走過慮了,在絕對的利益面前,人格會被扭曲,甚至失去理智,什麼事兒都干得出來。看清形勢後,他反而冷靜下來,一面請示沈就如何處理,一面安撫憤怒的民眾,同時保證五天之內破案。

兔子急了還要人,何況歸有光比兔子厲害多了,他下令逮捕那日在棚戶區巡夜的官兵,嚴加拷問之下終于得知,是有人收買他們故意露出破綻的,然後順藤模瓜、一路,異常迅速得出的結論是一一陸績的余黨為了報復蘇州,挑撥大戶與居民的關系,才放了這把火。

而且人證物證俱全,抓獲的縱火者也親口承認了,讓居民們無法不相信。

這時歸有光趁機出面說和,把雙方主事的叫到一起,對大戶們說,雖然火不是你們放的,但確實因你們而起,所以遭災的百姓你們要負責,死去的人也要撫恤。

又訓斥那些居民代表道︰「你們也有責任啊,若不是貪心不足,鼻■人所難,又怎會給壞人可乘之機呢?」說著拍出一摞供詞,都是他們破門而入,毆打跟大戶妥協的居民,搶劫住戶甚至還有一起強*奸的證據,道︰「甭管這件事如何,這個賬本官是一定會跟你們算硌。」

魁首們被唬住了,跪在地上求饒,歸有光也松口道︰「勸居民們差不多就可以了,不要再鬧了,本官便既往不咎。」幾人唯唯諾諾的應下。

談判艱難的重新開啟,雖然雙方都做了讓步,但分歧依然很大,差距還是難以彌合。就在歸有光無計可施的時候,沈就的命令到了,他提出了一個新的方案,補償款按大戶們可接受的最高限,但同時由新蘇商號出資,在未來的新城區,建立一所面向普通百姓的工學院,聘請各行業資深的老師傅,傳授白丁們職業技能。

這並不是臨時起意的,其實沈就早就想成立這麼所學校,這次恰逢其會,便趁機拿出來罷了。一方面,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一些支柱行業蓬勃發展,東南大戶幾乎盡數開設工場,對方業工人的需求越來越大,傳統的師徒相授方式,愈發顯得效率低下,遠遠不能滿足行業對技術工人的需求。

而另一方面,大量的貧民涌入城市,但因為無一技傍身,只能從事最初級的體力勞動,這樣的收入在城市里養家糊口都很困難。一個簡單的例子,同樣是在織布工場中,只從事搬運、挑水、踏車的小工,每日只有二分銀子,而熟練的織工或者緞工,每日卻可以拿到一錢以上;在冶鐵工場中,扇風、看火的收入,更是只有上料、煉鑄的十分之一,差距十分驚人。

市場的參與雙方都有需求,這個技校便有了存在的必要,再就看人家想不想要了一一通過對各行業的問卷調查,並不是所有行業都有這方面需求,那些私人作坊生產為主的傳統行業中,幾乎找不到支持者,也不難理解,在這種相對市場狹小的行業里,教會了徒弟、確實會餓死師傅。所以雖然白丁們很希望學到這些行業的技術,但並不具備開課的條件。

而真正需要這種方式的,還是那些受益于海外貿易,而蓬勃發展的行業,如造船、棉紡,絲織,漿菜等行業,以及因此而受益的冶金、工具制造等數個行業。

但也不是所有市場廣闊的行業是如此,如種茶、造紙、制瓷業,便對這種技校不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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