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想,如果不是她主動,他會不會和她開始?
他不知道別人怎樣定義他和她的關系?他自己給的定義卻是另一類看法。
他住在她的屋檐下,他們的關系像母子、像情侶、也像房東和房客。
她不要他付房租,她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他脆弱心靈,她總是不動聲色地施舍他。
是的,施舍,他給他們關系的定義就是這兩個字了。
雖然他和她都不承認,但他們的關系的確是架構在施舍的基礎上。
剛開始時,他只純粹抱著一種教琴的心情。
他教她最最簡單的樂理與勤譜,他教她拉最基本的指法,她老架不穩那把琴,他不得不走到她身後去修正她。
她便順勢靠在他懷里,她耳際散發的香水味若有似無地遼撥著他。
她總是施舍他,連他們之間的關系也一樣,他有過經驗,可是在她面前,他總怯生生像個男。
她在他教琴的第一晚便要了他,那是他至今尚無法適懷的經驗,他覺得她在施舍,她連這方面都要施舍。
他教了一會兒琴,她便喊累了。說︰「歇歇吧!你想喝點什麼?」
他跟她要一杯果汁,她去卻端來兩杯白蘭地,笑著說︰「試試白蘭地吧!味道可不比果汁差。」
她住的地方很氣派,是巴黎ap;ap;#8203;最好的區,她擁有一個四個房間的漂亮公寓。
她的客廳里有一整片落地玻璃窗,窗明幾亮,面著綠意盎然的天井。
她擁有的空間讓他嫉妒,她不介意在他面前表現她的闊綽與奢華,他的心上卻是有幾分不受用了。
「你結過婚嗎?」她問。
他搖頭。
「那麼,你談過戀愛嗎?」
他的演底閃過一抹光,隨即黯淡了。
他垂下眼臉,沒說話,一顆心卻慢慢飄回那遙遠的記憶里。
南方的校園,他和她的琴聲在黃昏的天空里相遇,似一對比翼鳥,齊齊飛向天際。
他拉著琴,心里感覺很踏實。
他知道她就在隔壁的琴室里練琴。
他們在走廊上交會過目光,她的頭發像一匹黑色的瀑布,流瀉在她光滑縴細的肩膀上,細細柔柔長長地,似一條細絲線鑽進他的心里,在里頭打一個結,然後不聲不響離去。
那條細絲線牽住了他的心,他于是總在她的琴聲飄起來時,坐在窗口聆听。
他听她彈「西江月」、「漢宮秋怨」。她在隔壁琴房里彈著箏,一下一下撥動的卻是他的心。
她的琴聲開始飄揚在他夢里,細細地,柔柔地,飄揚的琴聲,飄浮的愛情。
他等待著,遲疑著,憂郁鎖在他的眉間。
他總望著她琴室的那扇門,猶豫著。
他不敢去敲她的門,鎖在那扇門里的是他對愛情的夢,他怕門一打開,愛情便飛遠了,再也不屬于他了。
然後,她的琴聲里開始飄著另一個男人的笑聲,她練琴時總會有一個固定的男人來陪她練琴。
琴生里飄揚著笑聲,笑聲在耳膜中擴成一股令人難受的噪音,他「砰」地關上窗戶,鎖上門,抓起小提琴一遍遍地拉,一遍遍地練,他要用他的小提琴聲將隔壁琴房里笑聲驅逐出去。
他用力地拉琴,心中的噪氣傳到指間,拉出來的琴聲便走樣了。
他拉著拉著,琴生里便帶著悲愴,他拉著琴,流著淚,他還來無及敲開愛情的門,愛情已經不屬于他了。
畢業公演那一天,他和她在後台相遇。
他們的眼光淡淡交會。
她先出場,他在後台寂寞地听著。
她的琴聲里滲著雜音,已經不純不美了。
她退了場,收了琴具,後台只有他們兩個人。
她已經退場了,他正等待出場。
他想著畢業後,他就要出國了,也許這輩子永遠再見不著她。
他這麼想,眼底便凝著一股悲傷。
他想臨別之際,他得告訴她,他的心曾經被她的琴聲感動過,也許那是一種愛,也許只是欣賞。
他站起來,用眼光迎接她。
她望進他的眼楮,那里頭洶涌著浪潮……
她望得仔細,仿似一下看明白了。
他說︰「我得著了獎學金,要去法國巴黎學琴了。」
她卻說︰「我得到兩張證書,一張畢業證書,一張結婚證書。」
他望著她瞎喘氣,所有在腦里編好的詞一下全飛遠了。
她要結婚了?
他一下子覺得心好空,心是空的,腦是空的,他像是一只突然被解開線頭的風箏一下子在風理竄升,前頭空無一物,只有一種被飄遠了的寒涼。
「我得走了。」她說。
輪到他上台了,他干澀著聲音問︰
「妳不留下來听我拉琴?」
她搖搖頭,說︰「他在等我。」
他在台上拉著琴的時候,心里有一種寂寞。
他听過她那麼多遍琴聲,可是她連最後他為她拉的這一曲都不听就走了。
那種寂寞伴隨著他飄洋過海來到彼岸,他在飄著小雨的巴黎小巷中拉琴的時候,心里也飄著這種寂寞。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談過戀愛,可是他卻失過戀。
他心里有一種失戀過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