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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葛狄認識這一年,蕭玲剛滿二十三歲。
她記得那一天是聖誕夜,她來到巴黎的第一個聖誕夜。古灰色的巴黎在一夜間,轉換了容顏。樹上掛滿了彩色氣球,彩球上閃爍著迷離的燈。她沿著長長的香舍里榭大道走,張掛著五彩燈的行道樹從協和廣場一路燃向凱旋門。
她痴痴站在馬路中央,望著燈火輝煌的凱旋門,心里一種無名的感動像一只風球般不斷地膨脹。
「我的快樂在巴黎瞬間的光彩膨脹起來。」
她在扎記上這樣寫著。
那時她已經走累了,坐進香舍里榭大道上的一間咖啡館。她身上的錢還夠喝一杯咖啡。她點了一杯黑咖啡,坐在角落邊的小圓桌上,看著天色一點一滴沉落下來。
天色暗一點,路旁的彩燈便在暗處跳了出來。
她翻開她的扎記本,二十四號這一天被她用紅筆圈了起來。上面寫著︰
「七點半到潔西卡家、帶一道菜。」
她看了看表,跳起來,只剩一個半鐘頭了。
她到中國城買了半只烤鴨,一晃一晃地到了西提島。她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參加這個餐會,陸羽只輕描淡寫告訴她︰
「每年聖誕我們都這麼過,每次在不同人的家里聚餐,一直到三更半夜才肯解散。妳也來吧!我跟潔西卡打過招呼了,說妳是我的室友。」
室友?
蕭玲忍住笑,心想︰
「阿彌陀佛!希望這些法國佬,可別把我當成陸羽的女朋友。『**言*情**』」
用「嬌媚」來形容一個大男生未免過火,那卻是她對陸羽的第一印象。那是一個皂色黃昏,她在學生中心的布告欄上看到一則房屋分租屋廣告,她按圖索驥尋了去。
門開處,是陸羽清秀的容顏。
蕭玲錯愕的神情僵在臉上,分租廣告上分明寫著︰
「單身女性尋找室友」,怎會是個大男生來應門?
她想八成是自己弄錯地址了。
「你這兒有房間要分租?」她小心翼翼地問。
「是啊,跟我來。」
她站在門口遲疑著。
陸羽用眼尾掃著她,十足是個女生專用表情。
蕭玲心一慌,忙不迭跟了進去,心里暗自納悶著︰
「這個男生好怪。」
那是個兩房一廳的公寓,光線十分明亮。長方形的客廳用一道裝飾矮牆隔開,矮牆上瓖著三小幅色彩鮮麗的油畫,另一邊牆掛著一幅用裐布拓印的塞納河全圖。整間屋子收拾得窗明幾淨,見不到男人住屋的髒亂景像。
廚房的桌子是個小圓桌,桌上鋪著彩繪藍花染布,上頭致地擺了一盆蘭花。陸羽打開一扇門,里頭只有一個單人床墊,地上零亂堆了一些畫紙和顏料,窗戶旁邊放了一個畫架,畫面上是一個女人坐在椅子上。女人的臉只畫了一個輪廓,整張臉是空白的。
「這間本來是我的畫室,現在我打算分租出去。房間有點亂,但如果妳要租,我會將它整理干淨。」
蕭玲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房間的隔局很平常,四壁油漆掉了一些顏色,但稍微粉飾一下就可以了。
她喜歡的是那扇向陽的窗,窗台很寬,可以在上頭種植盆栽。窗戶面著天井,看得到對面鄰居的百葉窗,但听不見外頭嘈雜的車聲。
她對她現在的住處很不滿意。
那是剛到巴黎時,人生地不熟,在中國城胡亂找個公寓房間就住進去了。
房東是個越南女人,面相刻薄,听說早年也受過苦,那苦相完全寫在臉上。四十多歲的女人,離了婚,對人間世的冷淡從心底生起。她在十三區買了一間公寓,兩房一廳,她自己用最小一間房,大一點的房間租給學生。房租四百歐元,不包水電,電話只準接,不準往外打。客廳不準進,要用廚房得先跟她報備,還不許待太久。最可怕的是盥洗室頂上已經被濕氣結上一層霉菌了,污黑的班點片片,她也不刷洗,一意任由它去。
蕭玲那時找房子找得急了,硬著頭皮住下來。
第一晚進了浴室,鎖上門,扭開水籠頭嘩嘩拿水往牆上噴。她花了兩個小時刷洗牆上的髒污,那刻薄的女房東卻在外頭捶著門喊︰
「用水要花錢的,妳洗太久了。該出來了。」
蕭玲二話不說開了門,房東探頭看看煥然一新的浴室,臉上神色訕訕地,可嘴里還是不饒人,顧自嘮嘮叨叨地。
蕭玲心想這樣一個刻薄人,難怪她的住客總是待不長。
她知道她在這兒也住不長的,時不時便去看看招租小條,看了幾間房總是不滿意。她看了陸羽這個房間,有點心動,又十分猶豫。房子的地點和房價她都很滿意,唯獨覺得不妥的是與男生同處一室。
陸羽卻認定她會租下這間房了,熱切地說︰
「我們可以共用一個客廳和廚房,水電費大家分攤。」
蕭玲搖搖頭,說︰
「我還要再考慮一下。」
陸羽的臉倏地沉下來了。他啞著聲音說︰
「我是因為快付不起房租了,才找人分租,一個人住這里多舒服。」
「可是-我以為二房東是女生。」
陸羽倏地背過頭,他的頭留得很長,直直地披到肩膀上。
他站在窗邊,昏暗的天光在他身後剪出一個高挑的的人影。
在那一刻,蕭玲突然有種錯覺,眼前這個人是個女性。
陸羽的聲音很柔很柔地自窗口飄過來,帶著疲憊和深沉的悲哀︰
「我真的需要找一個女室友,我只是形體像男人,其他……我覺得我和女人沒什麼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