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那一場因禍得福使得林清婉愈加謹小慎微,打從祥貴妃將她命為說書宮娥,‘端容宮’上下從宮娥到內監再無人敢欺侮于她。因皇後自幼體虛,不宜操勞,後宮諸事皆由祥貴妃和辰貴妃代為掌理。因而祥貴妃事務繁冗,只待每日晚間方有工夫傳她前去說書。也因此,清婉便有了大把的空閑任她消磨。
這幾個月內,上一批采女早就塵埃落定,她深知已與妃嬪之位無緣。可母親排除萬難,苦心經營才將她送進宮里,就是為了與奉旨入宮的姐姐相互扶持,彼此照應。可這偌大的深宮內院,她小小一個宮娥可去的地方實在有限,時至今日她尚未與姐姐照過一面,姐姐甚至不知她也入了宮。
滿月復心事的清婉閑閑信步,不覺間已踏入了御芳園。
正值春夏代謝的五月,御芳園里乃是琪花瑤草,紅情綠意。道不盡一派蜂擁蝶舞,甜香馝馞。
陶醉之余,清婉不意間掃見遠處玉液池的石橋上,一眾內監抬著一乘銀裝白藤輿檐,後面還有一人舉一把高桿青羅傘,兩名宮娥各執一柄紫羅大掌扇,又有兩名隨身宮女分行在輿檐兩側迤邐而行。距離雖遠,她還是認出了那輿檐之上眾星捧月般的華裝女子正是她糜日不思的姐姐。
「姐姐……」
清婉全然忘卻了宮規,只一心抓住這期盼已久而又難得的機會,呼喊著穿過花叢往玉液池奔去。
牡丹圃中一枝精心培植的‘姚黃’被她無意踫落,金燦燦的花瓣落地成香冢。她根本無從思量這一無心之失會給她帶來怎樣的後果。
咫尺之距,姊妹間卻如橫亙天涯。只差幾步,再跑幾步就追上前方的隊伍了……拐角處冷不防走出一行人,險些與清婉撞到,一聲尖銳的厲喝振聾發聵︰「你是哪個宮的?莽莽撞撞!還不停地大呼小叫,這里豈是任你胡鬧的地方?」
來者乃是‘月華宮’的杜美人及隨行的宮女內監,清婉之前的身份容不得她隨處走動,因此並無什麼見人的機會,與這杜美人更是素昧謀面,更不曉得她的身份。但見她服飾華貴,正橫眉怒目瞋視著自己,心知自己又得罪了一位妃嬪。忙不迭跪倒︰「奴婢是‘端容宮’新來的宮女……無意間沖突了貴人,還望貴人恕罪……」
「什麼貴人不貴人的?」內中一名宮女搶上前道︰「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你得罪的可是杜美人!」
清婉紫脹了面皮,再拜道︰「奴婢給杜美人請安!」
「‘端容宮’?」杜美人恍若無聞,只沉浸在這三個字的興味中。冷然一哂,自言道︰「還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呢!」
唇角再次綻出一絲意味深長的魅笑,杜美人道︰「既然是祥貴妃的人,我也無權懲治你。起來吧……」
清婉暗忖杜美人方才的笑意,想必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便仍跪在地上不敢輕易起身。
杜美人身側的宮女不忿道︰「這個婢女沖撞了美人,美人豈能這麼容易放了她?」
「尊卑有別,祥貴妃畢竟位尊貴妃,我不過是個四品美人罷了,怎敢動她的人呢?」杜美人面上得色難掩,揚聲道︰「我便親自將她送回‘端容宮’,順便向貴妃姐姐請安!」
遂命清婉跟在眾人身後,往‘端容宮’行去。
清婉心知大禍臨頭,祥貴妃那性子……況且看杜美人這架勢,分明是以‘請安’為名,帶著她去興師問罪的。她這麼一撥火,祥貴妃更不會輕饒了她……清婉想到就毛骨悚然,避坑落井,這一次不知她能否像上次那樣幸免于難。
那輿檐內端坐的女子恍然回首,見身後並無他人,遂奇問左側隨行的宮女︰「你方才有沒有听到有人在喊‘姐姐’?」
「沒有啊!」宮女也好奇地回頭探視,但見身後並沒有什麼人,便笑言道︰「皇上因婕妤跳舞時扭了腳,特賜了這乘輿檐,旁人見了輿檐理應回避,又豈敢在主子跟前叫喊呢?想必是主子听錯了!」
輿檐上的女子微一頷首,神色索然︰「興許是我听錯了罷……」
午後的日光斜斜射進殿內,金磚之上呈現出步步錦窗格的斑駁影像,祥貴妃正于案前校核六尚局剛呈上的這一月內宮的出納賬目。
掐絲琺瑯香爐內焚著她慣用的荼蘼香,裊裊霧靄將她的身姿遮罩,更襯得她清冷而拒人千里。
姜福來報,‘熙和宮’的杜美人求見,並告知清婉尾隨其後。
祥貴妃起初只道不尋常,得知杜美人乃偕著清婉同來,便猜到幾分端的,肅了肅神情,允姜福傳見。
「‘熙和宮’杜美人給祥貴妃請安,願娘娘福壽康安!」
杜美人一入殿門便堆了滿面自得,卻仍如儀見禮。
祥貴妃才不虛言寒暄,開門見山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杜美人向來與本宮不睦,又何須以請安造勢,別有他圖?」眼神朝杜美人身後垂首而立的的清婉 巡一番,平靜道︰「本宮還有事要忙,有話不妨直說!」
「娘娘果然快人快語!那嬪妾便直言了。」杜美人側了側身,揮手向清婉高聲道︰「還不快向你的主子請安?」
清婉這才向祥貴妃跪行叩首大禮。祥貴妃猜到清婉得罪了杜美人,胸內早憋著一腔氣悶,倒不慣喜形于色,未待清婉認罪,便了然向杜美人道︰「想必是本宮這不懂事的奴婢開罪于美人,美人是到本宮這里興師問罪來了?」
杜美人面無懼色,慢聲道︰「娘娘言重了!這宮娥方才在玉練池旁大喊大叫,還差點撞到嬪妾。過雖不大,好歹也是觸了宮規的行徑……嬪妾是顧及這宮娥乃是娘娘宮里的,不敢妄加懲處才帶她回來見娘娘的。俗話說‘打狗還須看主人’,娘娘難道覺得嬪妾做錯了?」
「美人自然沒錯!錯在這不醒事的奴婢出行不利,撞到何人不好?偏偏卻撞見了杜美人!」說著,垂目睨了清婉一眼,絲毫不諱地續言︰「誰不知杜美人的潑辣是出了名的,你卻不知避讓,上趕著捅這馬蜂窩!」
清婉不敢言語,只是惴惴端跪著,涼津津的冷汗早涔透了她的背心。
杜美人听及于此,自是滿胸憤懣,卻礙于身份不便怒言反駁。微微一笑,壓住火氣恭敬道︰「依娘娘的意思……得罪嬪妾事小,服侍娘娘事大。這宮人……就不必受罰了?」
「罰!」祥貴妃疾言厲色︰「自然當罰!美人早該將她送到尚功局交由陳宮正處置,你明知宮人犯錯該當如何,卻反作勢把她帶到本宮面前。分明是別有用心,想試探本宮是否執法嚴謹,是否徇私酌情!」祥貴妃拔高了聲音,氣性愈盛。怒目冷視的魄力倒懾得杜美人膽魄全喪,如同自己犯了錯般。
「娘娘這是在怪責嬪妾處事不明了?既然娘娘如此說了,那嬪妾就先告退了……改日再來向娘娘請安!」
杜美人言語微透心虛,行禮抽身準備離去,祥貴妃忽地一喚︰「美人好像忘了一件事罷?」
這一聲本是平靜如水,卻唬得杜美人一步沒走穩,險些摔倒。
「娘娘所言何事?」
祥貴妃冷嘲一剎,道︰「這宮女得罪的是你,理應由你親自交到尚功局,難不成還要勞動本宮替你走一趟?」
「不敢!」杜美人淺施一禮,方緩聲道︰「嬪妾相信娘娘自有裁處……陳宮正懲罰宮人的手段歷來果決,到了尚功局的宮人多數沒命生還……若害娘娘損失一名宮娥,旁人倒要怪嬪妾不知輕重了。」
祥貴妃正欲言語,姜福又來報︰「尚寢局的王司苑來向娘娘請罪。」
祥貴妃葉眉微挑,罕異道︰「無端端的,她來向本宮請什麼罪?」
姜福回道︰「王司苑說,有人檢舉宮娥林清婉損壞了御芳園里一枝‘姚黃’牡丹。因林清婉是娘娘的人,本不該來叨擾娘娘,可那‘姚黃’歷來被奉為‘花王’,每年只培植得數株,其色又與上用之色相類……若不將清婉問罪,便是王司苑的失職了!」
「本宮知道了!」祥貴妃正色道︰「去告訴王司苑,此事當由林清婉一人承擔,不與她相干。稍後林清婉自將前往宮正處認罪!」
姜福唱喏而去。
清婉聞言,早是魂不附體,她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好容易擺月兌了粗使宮娥的身份,卻迎來了一場殺機。如今她尚未與姐姐相認,豈可就這樣冤屈致死?
「娘娘恕罪啊……奴婢實屬無心之失,求娘娘再給奴婢一次將功折罪的機會罷!」
清婉磕頭如搗蒜,額角一處早磕破了皮,觸目驚心的血跡沾染到金磚之上,形成一種奇異的紋樣。
祥貴妃仍不為動容。道︰「在本宮這里,凡是犯錯之人只有一次將功抵過的機會,你的那一次已經用完了,便已是無用之人……況且,那‘姚黃’可是象征著聖上的花,損壞了‘姚黃’便是觸犯了聖上。爾今同時沖撞了皇上和杜美人,縱使本宮肯饒你,你也難逃罪責……」不耐揮手道︰「隨杜美人去罷!」
清婉知道這一次無論如何死劫難免,只得認命,咬牙咽淚,叩首道︰「奴婢領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