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宮傾城孽 第一章(上)林宮娥冰心屢驚顫祥貴妃鐵面豈動容

作者 ︰ 林尚逸

雕花金菱玉鑒中所現的容顏雖略顯清 ,但那端坐于金絲楠木椅上,不住地將妝奩層層鏡屜中首飾賞玩的麗人,那俏顏亦是容華不減,天資超卓。

林清婉拾起一支鳳尾鎏金啄針在鬢邊比了比,復又換了支金瓖羊脂白玉的步搖試戴。囿于宮娥不準施粉涂脂的規矩,她自進宮以來向不曾妝扮,與其他宮娥同是上著水紅宮紗夾纈琵琶袖襦衣,外系素羅繡領半臂。下裳乃一條白綢里櫻草黃綃暗花缺胯裙,足踏緄邊圈金繡花鞋。頭綰一雙對稱的雙環髻,除兩朵時新鮮花簪首以示節令外,再無余飾。

本是笑盈盈的一張蓮臉,倏地顯現愁態,不覺縴手拄腮,嘆息起來。

入宮已近三月,她始終謹記臨行前母親的一番告警。今次入宮原是父母疏通門路,收買宮里有身份的宮人才得到逾期入宮的機會,僅差一步之遙,母親送她入宮的本意便得以圓滿。卻不曾想,竟陰差陽錯入了這‘端容宮’,淪為以‘千年不化之冰山’著稱的祥貴妃的粗使宮婢,成日家非挨打即遭罵,動輒得咎。盡管她步步謹戒,卻仍免不得被宮里得臉的宮人們糾出不是。

正愁忖間,只听得原是閉緊的隔扇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林清婉未及回神,已見祥貴妃扶著貼身宮娥晚鏡的手,身後更有流景、思言、默語三個宮娥及小黃門姜福款步至前。

林清婉這才醒過神思,她本是端于座椅上的,這會兒眼見主子回來給撞了個正著,心知在劫難逃,身子一抖,忙不迭地滾跪在祥貴妃腳下,慌手將腕上那只忘記放回妝奩的羊脂黃玉嵌珠鐲子退了下來,眾目睽睽下自是無從掩飾,只得將其掬在顫抖的雙手中奉歸原主。她訥訥地語不成句︰「娘娘……奴婢,奴婢不知娘娘這會子即回……正打掃妝台……不承想未待打掃停當,娘娘卻已回宮……奴婢知罪,請娘娘寬恕!」

祥貴妃慵姿而立,不耐地睇了眼跪在腳下的林清婉,那神色仿似在看一件棄物。順眼掃見妝奩有被翻動過的跡象,卻故作不意,也不曾接過那黃玉鐲子。

片刻方道︰「起來說話……」慣用的冷漠之音響起,晚鏡方接過林清婉手中的玉鐲呈與祥貴妃,祥貴妃目光輕瞥向榻旁的紅木香幾,晚鏡會意,將鐲子擱置其上。

待清婉應喏顫巍巍立起身子,祥貴妃已欹靠在貴妃榻上的寶藍錦地緙絲鸞鳳引枕上,早有宮婢奉上了玫瑰蜜盞,正緩緩地啜飲著。

清婉這才壯著膽子偷眼打量祥貴妃的神色。但見她頭綰高song雙刀髻,鬢頂三寸處淺插一對累絲鸞鳳餃珠金步搖,並以鴿血紅寶點目,輝光耀耀。發髻尾端墜著的米珠所串流蘇穗子,隨著她輕微的動態自覺擺晃。兩刀髻間亦簪著一只鎏金攢花瓖東珠的華勝,寶珠懸處,恰至額間花鈿。她素喜侈華,卻不著新鮮花色。衣裳也歷來只擇奢麗而又色冷的式樣。且觀面色如常,無慍無怒。兩彎葉眉頗濃,眉尾高挑,煞有凌人盛氣。眼似黑玉作瞳,寒冰為眸。腮無暖色,面若凝霜。年方二十過五,卻無青春生氣可言。

堂內分明有六七人在此,但清婉卻錯感身置無人空巷,唯听得自己撲通作響的心跳聲。周身氛圍冷凝懾人。

祥貴妃終于輕挑鳳目,細細打量了清婉幾眼。不施粉黛,仍是容光勝雪;體態縴柔,竟無病姿孱貌。眉溫目暖,唇色堪媲膏脂之艷。通身上下雖無絲毫珠寶光氣,嫻靜之美足令見者無忘。

暗自沉思一瞬,祥貴妃似是隨口道︰「看著怪臉熟的,貌似我宮中隨處都可見你當差的身影!」甫聞此言,清婉倒不覺什麼,因祥貴妃並未允她答話,仍只是垂首待罪。倒是恭站于榻右的思言驀地一顫,似是心虛。

果然,祥貴妃責難地掃了她一眼,冷聲道︰「你也是我宮里的老人兒了,分工明確之事還須得我提點嗎?」

言訖,思言自覺跪叩于清婉身旁,顫聲道︰「娘娘恕罪……奴婢是見她初來乍到,對宮中事物模不著頭腦,這才多派了些活計給她……只為早些**出來,他日才不至觸怒娘娘!」覷眼偷觀了祥貴妃一霎,又是一迭連聲的告饒。

向來容不得人有一星半點兒錯處的祥貴妃豈肯輕縱眼皮子底下的人耍滑?無視思言那叩首求饒的悔意,硬氣中不免失望地說︰「難得本宮信任你,提拔你為‘端容宮’的掌事。你倒是會因公謀私,欺新惹善的!」遂喚姜福,將她拖出去杖責三十,降為粗使宮女。又擢默語補缺,默語受寵若驚,叩首謝恩。

如此光景,豈非殺雞儆猴?清婉冷眼瞥見,更覺寒毛聳立,砭心徹骨。

祥貴妃將清婉叫至跟前,忽地冷笑嘖嘖,用她那骨瘦 長的縴指托起清婉尖巧的下巴︰「這一張小臉兒生的恁般惹人愛憐,留在本宮宮里听差粗使倒是屈了人才。也難怪你,這宮里但凡有幾分顏色的宮婢,哪個不想借個梯子往高枝兒上爬呢?」

這一平地春雷使清婉愈發惶懼,猝然跪叩道︰「奴婢惶恐,娘娘所言,實非奴婢之所想。方才奴婢斗膽坐在娘娘的妝台前,本屬無意。只因欽羨娘娘妝奩中的華光熠熠,貪俏之心頓起,卻不曾有斂財忘義或攀龍附鳳之想。加之思鄉切情驟起,故失神忘意,不曾跪迎。萬望娘娘體諒!」

「听你這番答言,遠強似那些個無知的宮人,想必進宮前曾讀過書?」

祥貴妃發此疑問,清婉方察失言。宮中向來不許宮人識字讀書,唯有個別公公方許略識幾個字。她唯恐祥貴妃怪責,卻忘了藏鋒守拙,此時方覺懊悔。

「娘娘恕罪!奴婢進宮前確在家父教引下識得幾個字,既入宮門,本該安分守常,卻不想情急之下觸了宮規……」

「罷了罷了!」祥貴妃惜字如金,亦不肯听他人聒噪。擺手叫罷,道︰「既是個識字的,也便是對本宮有用之人。打從今兒起,你不必再做那些雜活了。但凡本宮通傳,即至此處念書給本宮听,權當將功抵過了!」

這祥貴妃甚愛听書,卻從不願親自捧書研讀。她本是南方汴國的公主,十年前與興朝聯姻,後汴國為當今天子所滅,汴王不甘自降身份俯首稱臣,遂于獻俘當日于午門自刎。當年汴國本有些專供她听書的宮人可與她說書,自嫁入天朝卻不見有識字的宮人說書與她听。今日偶知這個粗使宮女知書識字,暗合她意,細想這知書的人必然識禮,識禮的人又豈會對自己那些珠寶起何貪念?想來清婉所言屬實,便不想深究。她在小事上素來講究將功抵過,若無功可抵,這一番刑罰斷斷是蠲免不得的了。清婉雖對此不甚了了,卻也如獲重釋,忙叩首稱謝。

祥貴妃忽想到那只黃玉鐲子,又叫人取了來。摩挲片刻,那鐲子乃是她初入宮時皇上賞的,當年她俏皮明麗,最喜些明艷之物。所以皇上要賞她什麼,便準她自擇愛物,她便在眾多進獻珍寶中選了這個。當年寵冠後宮,如今……想來昔時榮寵不過是皇上別有用心編排的一場戲,睹物徒惹心寒。心一橫,卻將它賜給了清婉。

清婉深知帶罪在身,無由受賞,慌張推謝道︰「奴婢明白此乃娘娘心愛之物,方才僭越無理,不該隨意試戴。娘娘若將此物賜予奴婢,奴婢便真真萬死難贖其罪了!」說罷,再次深深叩首,久久不敢抬頭。

只聞一聲脆響,那黃玉鐲子應聲墜地,裂為數段。那黃玉落在澄泥磚上的聲音格外清切,清婉心知祥貴妃氣性極盛,只把頭垂得更低。堂內再無半分聲響,唯聞殿外思言那聲聲撕心裂肺而又一聲低過一聲的痛呼。她方才怯怯地抬起眼來,屋子里不知何時只剩得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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