虧我思嬌的情緒 冤鬼含絹

作者 ︰ 龍門說書人

揚州城西,時近三更。♀

轉過南湖長嶼,抹過古渡禪林,便有一座南紅橋。

此橋建于湖中的狹窄之處,編木渡水,立起紅欄,湖上春草無窮,遠浦明滅,水局最盛。

飄瓦與阿沅過此橋,算算從下山到此處,也有幾十里地,索性歇下步子,往四圍看了看。

夜冷了。

水上生霧,霧氣朦朧,再往湖西岸,是秋雨庵路。路盡,是掃垢山。山下湖田錯落,謂之美人峒。而峒口的橋,自然是叫美人橋了。

飄瓦遠想此橋,吟一句舊詞︰「听鶯宜近美人橋」。

阿沅听見,道︰「你這個和尚做得這般風雅多情,豈不是多余?」

「豈止多余,簡直該死!」和尚微微一笑。

阿沅也笑,又道︰「這邊湖風令人一醒,那人頭張揚,應該不在影園花下。」

「那檀越有什麼打算?」和尚問。

「先去打探消息罷。我記得飄瓦你,和雙橋邊的戴蠻,熟得很?」阿沅問。

揚州市酒,戴氏手藝最高,謂之戴蠻酒。次則喬氏,謂之喬六槽坊。此外,還有金山張有光,勉強比肩。

「阿彌陀佛,和尚怎會和沽酒人家廝熟?」飄瓦矢口否認。

阿沅微笑,道︰「戴蠻那兒往來的酒鬼不絕,想必消息第一靈通。這夜半三更的,不去他家,難道捶開府衙大門,向州官問話?」

「是,是,和尚也深以為然。但若說和尚與這戴蠻相熟,阿彌陀佛,恐怕佛祖也要怪罪的呀。檀越千萬慎言、慎言。」飄瓦一片無辜。

阿沅嘲弄道︰「你小覷我不曉得你那酒葫蘆藏在何處?和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將那紫檀大佛挖空時,可問過佛祖是否樂意?」

哎呀,飄瓦面色一變。

這賊阿沅!他明明藏得嚴實,早課晚課,念經口干,四下無人,才借機啜上幾嘴,居然被她瞧在眼底。和尚只得訕訕笑了起來,連連道︰「且去且去!這戴蠻家雖夜夜沽酒,但賣盡便關門板,就是雷打也不開。♀」

阿沅得逞,隨和尚踏過此橋,穿巷拂柳。

還未至雙橋邊上,已遠遠見著對岸一盞角燈。燈影里照著一排朝河的小樓,悉數閉門。只剩一處傍著一樹垂絲海棠的店家,還開著大門。

此時,門里卻傳來爭吵之聲,一高一低。

一個男子高聲叫道︰「我白日乞丐,夜里神仙,指著這一小壇酒續命。今晚若不給我喝下,我明日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你這個鳥客!既是與我搶酒!擺明就是想要我的命了!」

另一個男子亦不客氣道︰「我家主人今夜興起要飲酒,必是因為有心事排遣。買酒事小,若我主人飲不上酒,因此得了心病,要我有何顏面見九泉之下的老主人?你既說要你的命,不如你先要了我的命,再把這壇酒拿走不遲!」

「誰要你的狗命?你的狗命值幾壇子酒?」

「你這乞丐大膽刁蠻!我與你既是說不通,不如手底下見真章!」

「怕你!莫欺負我做乞丐,手上就沒四兩力氣,打斷你這滿口老主人、小主人的狗腿!」

此時,只見得從店里走出兩個男人。

一個身上穿一套破洞灰麻直裰,腳上蹬一雙破草鞋,頭頂攢一個丫兒髻,插了一支軟軟的鵝黃柳條兒,臉上抹灰,顴骨瘦削,一雙眼楮,又賊又亮。

想必這人,便是那自稱喝酒續命的無賴乞丐。

另一人則穿一身緊身玄衣,腳蹬灰緞皂底長靴,頭上梳個粗亮大辮,手上一甩,咬住辮兒尖,扎出馬步,手上作個請勢。

乞丐膽兒壯得很,撲出拼命的招勢,轉眼兩人拳腳相擊,身影繚亂,殺氣騰騰!

此時,阿沅和飄瓦已蹇上石欄雙橋,既無心看這熱鬧,便如一陣夜風,從那兩人的殺陣里,一前一後,徑直而過。

豈是那無眼的拳腳沒沾著他倆的身?飄瓦還有閑情,展手,于那萬千海棠的花落時,承受了一瓣隨風而墜的胭脂紅。

和尚低頭凝看,嘿然一笑,道︰「這海棠好呀!」

「是好,令你這老和尚也俏起來。」阿沅淡淡一笑。

兩人說話間,已邁過戴蠻沽酒的門檻,尋下一個干淨桌子坐下。

只見店伙計手上,捧著那壇被爭得不可開交的酒。和尚便忽然大力一展袖,又一收勢,只一剎那,那酒已被他輕巧托在掌上。和尚眉眼一笑,隨手拍開泥紅酒封,酒香清溢。

和尚朝阿沅笑道︰「難得清夜如此,花月皆備,和尚請你飲幾口素酒,何如?」

「確是美事。」阿沅接過那壇子直飲,不知克制,直到手上掂著,正過一半,這才略一醒,將那酒遞還給和尚。

和尚也不客氣,舉著酒壇,往口里倒灌,如那化冰的春水般,嘩嘩流動。

只一眨眼,酒已告罄。

和尚略眯一只眼,覷了那壇底,又抓著壇沿,倒抖幾下,滴酒也無。

他只得意猶未盡,將酒壇子擱在桌上,贊了句「好酒」,便從腰間掏出碎銀子,拋向櫃台。那伙計忙合住手,接住那銀子,笑道︰「原來是宗師來了!小的這就去請東家出來。」

門外兩個大男人,見那壇酒轉眼沒了,皆是又驚又急、又氣又惱,齊齊瞪著那罪魁禍首!

只見一個是穿著一身寬袍大袖、元白僧衣的和尚,一個是穿著素白纈絹、短襖長裙的丫頭。適才這兩人是如何從他們的拳腳里擦身而過的?

兩人竟全然不知!

直像鬼魅夜行,一眨眼,店里就多了這兩人。

那乞丐機敏,立定身子,恭恭敬敬道︰「在下何燕及,姑蘇人氏,敢問二位前輩尊姓大名?」

和尚、阿沅皆是渾然不曾听見一般,只清談到世上的海棠品種,怎個風雅名色,怎個盛放美景,頗有趣味。

另一個大漢,心下也模不透這二位底細,生怕得罪強手,不能月兌身,亦是客客氣氣道︰「在下常步影,西北河間人氏,敢問二位前輩高姓大名?」

「前輩?」阿沅萬萬沒想到自己已老朽到了這個地步,微笑道︰「老和尚,他們問你話呢?」

「這話折煞我了,我今年不過二十又七,哪擔得起一個‘老’字?更遑論是誰的前輩?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飄瓦雙手合十,喃喃不絕。

何燕及與常步影吃了憋,皆不曉得如何應對。

此時,這沽酒的東家已迎出來,只見這人穿一套茶青色舊袍,儒生模樣。

原是個做生意的讀書人呢。

戴蠻看果然是飄瓦和尚,立時笑道︰「難得宗師大駕光臨,請里頭坐?」

飄瓦笑道︰「這倒不用了,此處看看花,听听市河水聲,饒實不錯。」

「宗師雅興,就是當著風冷,不如到二樓,又免得閑雜人等相擾?」戴蠻頗為周道。

和尚笑道︰「這倒是不錯。」

說著飄瓦起身,戴蠻往前引,阿沅亦起身,跟在後頭,一齊登登上木梯,上了二樓。

至于門口的兩個好勇斗狠的閑雜人等,根本未曾被人放在眼里。

那店伙計嘿嘿笑,上門板,又將店門口那角燈,拿桿兒擎下,呼一聲吹滅,最後把小門也關了去。轉眼,四下黑漆一片。直到二樓亮火兒,又被人推開四面小窗,落下人影兒,談笑之聲如在耳際。常步影和何燕及面面相覷,模不著頭腦,見似乎沒有觸犯高人,想必也不用賠罪,便一甩袖,各走各道,散去。

二樓布置得簡素,三人坐下,敘談了幾句。

飄瓦既听見石板路上足音已遠,這才對戴蠻道︰「我此番下山來,特向你打听一樁奇事。」

「宗師但問無妨,我必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戴蠻一邊斟酒,一邊道。

飄瓦卻不先言,問道︰「適才那兩個酒客是什麼來歷?」

戴蠻確是一流的消息行家,道︰「那個要飯的,叫何燕及,數年前從姑蘇來,自稱是當世第一的畫師。可人家要看他的畫,他卻又是死也不肯畫的。更甚者,旁人求他的畫,倒被他罵個狗血淋頭。」

阿沅听了一笑,問︰「怎麼個罵法?倒要洗耳恭听。」

「這位是?」戴蠻不識得阿沅,只曉得是宗師帶在身邊的,定非常人。

飄瓦道︰「她也算是個他心通、狗鼻子。」

卻說佛有六道神通,天眼通,目悉世間秋毫;天耳通,遍聞世間諸聲;神足通,身法來去自在;宿命通,知曉前塵往事;漏盡通,堪破煩惱生死。至于他心通,便是曉得人世間那一息一刻的心相。

戴蠻自然曉得這典故,卻難得听見宗師玩笑,不由哈哈大笑起來。

阿沅萬萬沒想到飄瓦竟敢拿她尋開心。若不是礙著外人在,必是一場發作。

戴蠻瞧見阿沅的冷淡,莫名逼人,只能剎那收了笑,咳嗽一聲,正經道︰「這何燕及罵得倒也爽利,常把城中那些附庸風雅的富戶的祖宗八代都問遍了,罵他們腦滿腸肥,眼瞎心蠢。順道又罵世上趨炎附勢的人兒,罵他們豬油蒙心,辱沒斯文。罵到收不住口,百無禁忌,還把官家也來罵,罵他們枉生人身,六畜不如。當真是揚揚灑灑,罵盡世上種種不入眼的丑事。」

飄瓦詫異,道︰「他口無遮攔到這般地步,不曾討打?」

戴蠻笑道︰「怎沒有人打他?怪道這個何燕及,輕功了得,腳底好似抹上菜油,沒人追得上他!」

和尚點頭一笑,留了心。

「既是畫師,卻得罪買畫之人,難怪要沿街乞討。」阿沅道。

和尚又向戴蠻問道︰「那常步影又是何人?」

「這人我倒還未打探,許是商腳過客。」戴蠻從實道。

和尚不言語,一個家僕的衣著尚且如此體面,武功尚且如此不俗,卻不知他的主人,是何處高人?論起來,這揚州城里第一的武林世家,便是那掃垢山莊謝家,但那常步影自稱是河間人氏,想必不是為謝家買酒。

飄瓦既問過這二人,這才向戴蠻道明來意。

「你今日可曾听說,那城北御道邊的影園,有人拾到一個新鮮人頭?」

戴蠻笑道︰「原來宗師問的是此事!那人頭鬧起一陣大亂,揚州城誰不曉得?也不知是被誰架在桃花樹上,好幾個看花的婦孺猛地一瞧,嚇得喪膽。一傳十,十傳百,人擠人,都要去看那人頭,轉眼就轟動了整個揚州城。最後連官府也驚動了,听說,派了幾十個快手清園子,還用木匣盛走了人頭。知府杜老爺,點了衙門里的李都頭,徹查此案。」

和尚連連「唔」聲,又笑著看一眼阿沅,搖搖頭,問︰「可查出什麼沒有?」

「這白日青天,揚州城冒出一個無主的人頭,已經奇哉怪哉。更令人稱奇的是,」戴蠻給飄瓦斟滿酒,壓低聲兒道︰「我听仵作張老二說,那無主人頭的舌頭底下,還藏著一段卷起的細絹。那細絹上,朱紅絲線繡四個血字。」

和尚和阿沅臉色詫異,沉吟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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