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至奢華的一件事 舊錦江

作者 ︰ 藍紫青灰

從新天地到錦江飯店,不過是從太倉路拐到馬當路再到淮海中路,在國泰電影院轉彎,茂名路就到了,開車不過十來分鐘,這還要加上等紅綠燈的時間,若是散步,四五十分鐘也可以走下來了,但要是逛起店來,兩個鐘頭都不夠。♀這一帶是最有舊上海氣息的路段,街邊是兩三層樓的小樓,都帶點殖民地的建築色彩。在九十年代前,淮海路還沒有整個地挖開修地鐵,筆直的路上全是粗大的法國梧桐,樹冠在頭頂,響也曬不進太陽,瀝青路面上只有斑駁的光點在跳躍。旁邊的店是小間小間的,三開間以上的算是大店了。但就是這樣的小店,才有逛頭。兩扇開合的木框玻璃門,有的店還在玻璃後頭襯了白紗,即使是一家店,賣的是鐘表茶葉中藥油點心,也像是鄰居家般的溫暖自在。旁邊的長樂路上,臨街的房子一間間打開房門裝修成鋪面,成了小小的時裝店,手工縫制的旗袍讓新一代的都會女性穿上後變成了舊上海的淑媛。趙薇薇和潘書兩人在這里花費了不少的時間和金錢,當然也加深了友情,發掘出不少樂趣。

趙薇薇看潘書把車開進茂名路,而不是長樂路,就問︰「是貴賓樓還是錦北樓?不是說的新錦江?」潘書說你記錯了,趙薇薇看著老錦江飯店大樓外面赭色的火磚,說︰「要問我喜歡上海什麼,這樣的磚都可以是一條理由。」

潘書听了,輕笑一聲,說︰「又沒讓你寫《上海的風花雪月》這樣的小資文章,你發的什麼感嘆?是你那位工程師說什麼了?」

「請用過去式。」趙薇薇說︰「他說我要是願意跟他過去,我們可以結婚。我再想結婚,也沒到昏頭的地步。我既不是愛他愛得沒他不行,又不是十二月黨人的妻子,我才不要成為傳奇。我寧可留在上海吃吃喝喝逛逛街,享受物質文明帶來的好處。」

潘書點頭說︰「享受工程師辛苦勞動帶給你的好處,人家在西部往這里送電送油,就是讓你享受的,你就好好享受吧。」兩人相看一眼,嗤地一笑。停好了車,往錦北樓而去,按了電梯,在十四樓停下,到了會議廳前潘書拿出一份大紅的請貼交給趙薇薇,又把早先收起來的一朵禮賓花別在外套上,去簽到處讓趙薇薇簽到。雖然已經開始了好一陣了,但簽到處仍有不少的人,還有些相識的同行三三五五地在會議廳外談生意領,熱鬧得很。潘書對負責簽到的小姐說︰「這是我們投資部的趙副總經理,今天代我們公司的陳總出席。」

簽到小姐笑容滿面地和趙薇薇打招呼,等她簽了名,先在她衣襟上別上一朵用以識別的禮賓花,又送上一份禮物,請兩人進去就座。里頭是一張環形長桌,圍著主席台,後半廳里排著好幾排折椅。環形桌邊坐著些公司老總模樣的人,折椅上坐的則是公司員工了。

趙薇薇拎了禮品,小聲說︰「你搞什麼名堂?」

潘書在環形長桌前空著的兩張座椅前停下,拿掉椅子上的宣傳樣本,讓她坐下,自己也在旁邊坐下,低聲道︰「今天的禮品交關好,我已經看過了,讓你也拿一份。職位低了的,沒有請貼的,老總們手下的,都沒有呢。」

趙薇薇看一眼兩人桌子上的名標,寫著「陳氏置業」,一家公司只有兩個座位,來了多的,只好坐後頭折椅,沒有桌子,沒有水杯,當然也沒有果盤。問︰「陳總呢?怎麼不來。」

「有事。這樣的招商會一個月有幾起,都要參加的話,不用做事了。」潘書笑說。

這天的主人是江蘇一個地級市,大片的土地規劃藍圖,在幻燈片上一張一張地打著,市長在上頭滔滔不絕地做著介紹,趙薇薇听了兩句就沒興趣了,湊在她耳邊說︰「你整天听這些,煩不煩?我想走了。」

潘書說︰「這是工作,煩也要听。去年我們公司在崇明購了一大片地做貯備,還不是這樣听來的。走什麼走,又沒有工程師等你吃飯跳舞,會議完後還有餐會,吃了再走,我送你。」

「為了一頓飯,要枯坐三個鐘頭,我才不干。」趙薇薇嘀咕道。

「陪我嘛,就你覺得枯燥?我是早就煩了,所以我才溜出去看你上演四國大戰。」

趙薇薇沒辦法,只好干坐著,過一會兒又輕聲問︰「你說禮品好,是什麼?看在禮品的份上,我就坐下去。」

潘書抿嘴一笑,「是蠶絲被。我這幾年參加的招商會數也數不過來,就這家的東西最好。看在他們這麼大方的份上,我會好好研究一下地塊的,回頭挑兩個報給陳總听。」

趙薇薇百無聊奈,這個事情和她平時負責的工作不太相干,自然听不出興趣來,因此過了一會又在她耳邊問︰「那你以前有拿過什麼禮品?你打著我們公司的名號出來參加會議,拿了東西自己享用,等將來你升了職,就把這個職務讓我做好了,白吃白喝還有禮品拿,美得很。」

「咦,你剛才不是還說無聊?為了一頓飯不肯干坐三個鐘頭?」潘書笑問,拿起地塊資料擋在臉上,和她咕噥,「一般都是土特產,一包香菇兩盒筍干的,有的是領帶絲巾,有的是專門定做的文房四寶,有的是萬年歷筆插,最有趣的一家是兩塊玻璃的鎮紙,上面印了他們城市的風景畫。重嘛重得來要死,用嘛又沒啥用。就因為這家的東西好,我才把你接來。陳總又不來,我就便宜你了。」說得兩人都躲在資料後頭偷笑。

忽然旁邊有人靠過來也在潘書耳邊說話,問︰「那你把那兩塊玻璃怎麼處置了?是扔了還是帶回來了?」

潘書一下子臉上火燙,定一定神,用眼角看他一眼才說︰「何先生,我們女孩子說悄悄話,你听到了也該裝做沒听到。剛才旁邊不是你們公司呀,你幾時換過來的?」

趙薇薇很少見到她會臉紅,而語調這麼嗲糯,听上去著實曖昧,好像兩人關系不淺。這一下來了興趣,抱著胳膊看潘書怎麼賣弄風情。先前潘書要看她的四國大戰,轉眼就換她看戲了。身子向後靠一靠,微微側一下頭,看潘書身邊的何先生是什麼樣子。那天在梅花閣,舞廳里燈光幽暗,她沒看清。細看這位何先生穿一件深色西裝,側面線條很硬,听見潘書跟他說話,語氣有些嬌嗔的意思,便轉過半邊臉微笑低語說︰「我在對面一看今天有潘小姐,就換過來了。正擔心潘小姐會早退,那我不是白起勁?」這一轉臉,讓趙薇薇看了個清楚,心想,還跟我假撇清,原來早就有人了。這個人雖然不是十分好看,但七分的人才,加上十分的精神、干淨,也就不差了,一雙眼楮尤其深遂,不是個輕浮的人。年紀約有三十二三,這麼年輕就有這樣的實力,完全配得上潘書。

潘書借著翻資料掩飾窘困,說道︰「那你早跟我講呀,講了我肯定不走。何先生連這個都擔心,心里負擔不嫌太重?何先生這麼大間公司開著,一顆心不知夠不夠用?」

趙薇薇暗罵一句痴丫頭。這個「痴」,是花痴的痴。這個痴丫頭擺明了是在跟那邊的何先生**,卻還以是為在戲弄人家,依她看來,分明是要被人「花」得去了。那何先生看起來也不是一般的人,要是剛才的尚先生和梁先生听她跟他們這麼說話,只怕早就酥了半邊,開不得口,但那位何先生卻淡淡一笑,說︰「當然不夠,跟潘小姐談心,除了比干那顆七竅玲瓏心,誰的夠用?」

「七不七巧,玲不玲瓏,光說是看不見的。我在考慮是不是要做一回妲己,敲骨驗髓,剖月復驗心?」

趙薇薇心里直罵她妖精。眼前就是活月兌月兌一個妖狐狸精,除了狐狸精妲己,還有誰會這樣說話?一邊罵,一邊又伸長了耳朵听何先生怎麼回她,生怕听漏了。何先生說︰「我早就是一顆空心菜了,怎麼潘小姐沒看出來?」

潘書疑惑地看他一眼說︰「原來何先生真是比干?那忠臣良相的一臉正氣呢,在哪里啊?我怎麼沒看見?我一直以為何先生是公子,公子才需要做一顆空心菜。」

何先生說︰「這下潘小姐看走眼了,比干是貴族,我可是貧寒出身哇。」

趙薇薇听了幾乎要爆笑,咬著下唇死死地才忍住了。這何先生說「我是貧寒出身」的語調,跟武家坡上薛平貴調戲王寶釵時說的「貧寒出身」一個腔調。心里贊道︰好,總算遇上對手了。這高手過招,果然是刀光劍影,火花四濺。

潘書往趙薇薇這邊挪了兩寸,裝著詫異地說︰「你不是公子?那我在你旁邊干什麼?」

何先生說︰「那先要問問潘小姐要公子做什麼。」

趙薇薇也想問這一句,便看潘書怎麼說。潘書說︰「白相呀,還能有什麼用?又不能抵得吃,又不能抵得喝。不過白相起來蠻好用,至少公子不會今天求這個明天求那個的。」趙薇薇覺得這話太過分了,想起潘書說的這人第一次見面就要她做他的女朋友,怪不得她會這麼說。難道她對這個何先生沒有一點意思?沒意思還說得這麼有來有去的,有意思又會怎樣?

何先生笑說︰「這麼說來潘小姐是真的走眼了,公子要但多,我卻只要一樣。」

「何先生既然說自己不是,怎麼又對公子要什麼這麼了解?」潘書也笑問。

「猜的,猜的。」何先生說,「那潘小姐是怎麼對公子這麼了解的?」

潘書朝他眨一眨眼楮,笑說︰「我也是猜的。我當何先生是,才想從何先生這里學點的。」

兩人不再說話,抬頭看著上頭口若懸河的主人,這里花槍耍得好看,那里把家鄉夸得花好稻好。趙薇薇暗道嘆為觀止,對潘書是心服口服,這些話,她一句也想不出,更不要說見招拆招了。

招商會過後,會議廳的人移往餐廳,吃的是自助餐,趙薇薇和潘書裝了一盤子菜,四處找空位置,看見春申地產的宋盛景先生的桌子上有空位,宋盛景也看見了她們,招呼兩人過去坐。春申地產就在陳氏置業的樓下,兩家的員工天天搭一部電梯上下班,一早就熟識了。這宋盛景是春申地產的投資部經理,高學歷的海歸,平時春風得意的,認識潘書後也曾追求過,但潘書並不動心,待他淡淡的,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趙薇薇從沒听到她和宋盛景有過一句今天和何先生之間類似的對話。一段時間後,宋盛景那頭也冷了,听辦公室的女孩子們說,宋盛景已經有了女朋友了,大家一致為潘書惋惜。

今天在這里遇上宋盛景,也不奇怪,同城中有資本拿地塊的房產公司有多少家,大家都有數,時間長了,也都認識了。

潘書問宋盛景︰「我听說你們公司的事了,解決了沒有?」

春申前些時候出了一件事,同行中都傳遍了,行內通報批評,連報上都登了。潘書會問,也是關心的意思。趙薇薇當然也知道是怎麼回事︰春申拍下了一幢有一百年歷史的老洋房,想翻新,請來結構工程師一看,所有的木料都朽爛了,磚石也碎了,沒有一點可以利用的地方,只有照原樣重建一幢。在拆的時候,被人舉報,說這是歷史保護建築,不能拆。這一下上頭震怒了,幾方合議,除了通報批評外,還要罰款四百萬元,春申的老總上下活動,忙得焦頭爛額,潘書問的就是這個事情。

宋盛景說︰「解決了。」

趙薇薇問︰「定下來罰多少?」

宋盛景低聲說︰「二百四十萬。」

趙薇薇和潘書都替他們高興,說︰「還好還好,差不多要少了一半。是走的誰的路子?」

宋盛景說︰「東林的何總。」

兩人一愣,潘書問︰「這人什麼來頭?這麼能干?」

宋盛景說︰「听說他和執法隊法院檢察院的人都認識,我們老總在他最早起步的時候幫過他忙,求到他,他一口答應,便有了這個結果。」

潘書說︰「這個人值得結交,回頭請他喝酒,將來說不定可以請他幫忙。」

趙薇薇白她一眼說︰「你也太功利了。」

宋盛景也笑說︰「這樣的忙,還是不幫的好。不過多個朋友多條路,路子這麼粗的人,認識一下沒錯。听說這人不光上頭有路子,下頭也有人。他在青浦的那塊地上有釘子戶賴著不肯走,法院執行亭的人去了多次都不管用,不知道他用了什麼辦法,那些人乖乖地都搬了。」

潘書「嘩」一聲,「黑白通吃啊。」

宋盛景說︰「可不是。」在人群中找了找,看見東林的何先生,站起來招呼說︰「何總還沒找到桌子吧,來這里坐。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陳氏置業的潘小姐,趙小姐,都是陳總的左膀右臂。這位是東林地產的何總何謂先生,年輕有為,這次幫了我們公司一個大忙,我們老總說起何總都是贊不絕口的。」

何謂笑笑,謙遜地說︰「一點小事,宋先生何必提它?潘小姐我們早就認識了,趙小姐今天還是初次見面,趙小姐,你好。」

趙薇薇忙說「你好」。剛才听他和潘書唇槍舌劍地斗了一番,因是偷听的,這時面對面從頭問好,還真的尷尬。她相信這個何謂也知道她听見了他和潘書的對話,卻裝作不知道。而潘書這個妖精,還真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對何謂說︰「何先生,一起坐啊。」又熟稔地看一眼他盤子里的菜,笑說︰「何先生是素食者?怎麼不拿點牛肉?今天的冷切牛肉不錯。」

何謂也跟她客套,撥一拔盤子里的蔬菜水果蝦仁沙拉,說︰「這只是開胃菜,吃了這些再拿。謝謝潘小姐推薦,一會兒就去嘗嘗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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