芻狗 第7章 終于解脫(1)

作者 ︰ 豐子羽

覃操的求學生涯始于一農家小院,小院佔了青山綠水的一角。♀

夏季陰翳涼爽有密葉遮陰,有隨手可摘的櫻桃。四周有葉兒粗大的美人蕉環繞,爬山虎在石壁上游走,干枯的板栗樹上有死纏亂繞的葡萄。院壩鋪滿了紫雲英,庭院一隅點綴著大朵大朵的芍藥。大理石台階上的青苔如野草一般茁壯,石階兩旁還站著幾株含笑。

十來張桌子擺在堂屋前的過廊上,一塊破犁鏵高高掛在吊腳樓的柱子上,下面放著一個小鐵錘,鐵錘敲在破犁鏵上,發出的聲音如黃牛在吼叫。

先生是一個老頭,留著長長胡須的,無論春夏秋冬戴著八角帽。據說是他頭上頂著個天池,可從未有人看到。他不準學生叫他老師,只能叫先生,他說老師這名號太臭,還是叫先生好。

先生常穿著中山裝,四個口袋的。領口的扣子咬得死死的,無論寒暑易節還是春夏之交。衣服左邊的上口袋里時常放著一支圓珠筆和一支打滿紅墨水的鋼筆,但很少用到。

大隊學校的教室成了危房,土牆屋經歲月的淘洗像過了更年期的女人,變得軟飄飄。大大咧咧的開著口子,牆上布滿水流過的痕跡。學校教室要重修,學生只能搬走,把任課老師的家當臨時學校。

村里和覃操一起上學的還有******的女兒李露。******在區上初中教數學,他是村里唯一吃公家飯的,他在村里地位很高。有關他的佳話也不少,大多是一些用來教育孩子的話,劉春花就喜歡拿******來教育覃操。說他要像******那樣學會吃苦,像人家那樣端鐵飯碗什麼都不愁不焦。他讀書那會兒,一年四季就穿一雙草鞋,大雪天為了不打濕草鞋,他把鞋子抱在懷里,用稻草包一雙腳。看人家奔出來了,現在多風光。你就要學******,今後我好有個依靠。

覃操不懂,他還小。

李露好像並沒有繼承她父親的光榮傳統,和她母親——潘美鳳差不了多少。這里主要是指性格。說到這兒,還不得不將這位罵得人吐血,打架勝男人的風雲人物做個簡單介紹。假如你認為南瓜和冬瓜雜交後產出的玩意兒是難得的尤物的話,那麼潘美鳳的那張臉就比這尤物更難得。更關鍵的是,她臉上的雀斑就像一座座聳立的浮雕。一對鼻孔搶奪了雙眼的所有風頭,發起火來氣把天空的烏雲都吹沒了。遇到她恨的人,眼珠幾乎擠到了一堆,活像長了一對雞眼的活寶。罵架時,總是泡一罐茶,一蹲在矮板凳上,左手懸著搓衣板,右手握菜刀。一邊罵一邊往搓衣板上跺,一時間,唾沫,木屑四處飛,羞得散花仙女紛紛出逃。對手往往被那陣勢嚇住,紛紛臨陣退縮,戰爭持續時間不會超過六十秒。

至于******為什麼會娶她,個中緣由實在難以理清,為了不讓你感到嗦,就不詳寫。******的婚姻是包辦的。大凡包辦的婚姻都有一些缺憾,******的婚姻更是如此,自從那晚他被自己的父親推進洞房後,他就再沒笑過。♀本來******讀書時就有了心上人,因為自己家里的底子太薄,哪敢把關系跟人家挑。他的父親是單傳,到了******這一代也是一根獨苗。無後為孝之大忌的古訓深深烙在他父親心里,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他父親硬將兩個人湊合在了一起。拜堂時,他望著「天地君親師」,算是真正領會了幾千年來為人稱頌的孝道。

******被推進洞房的時候,衣服上滿是粉筆灰。听說家里有急事,衣服沒來得及換匆匆忙忙就趕了回來。

李露沒有繼承潘美鳳的長相,倒是在性格脾氣上和她頗有幾分相似。一出口就是「他媽x」,手上動作模仿她媽,惟妙惟肖。班上的學生都怕她,也不願跟她玩。她的玩伴也只有覃操。覃操想和院里其他孩子玩,但是又怕他們整自己。以前和他們玩捉迷藏,輸了就模一下腦袋,每逢覃操輸了,其他孩子就趁這個機會扯他的頭發,用拳頭狠狠敲他。他明知別人整他可又奈何不了。他們罵他是個野種,是從黃土里刨出來的,這更讓他自卑了,于是他總是躲著他們。李露卻很少欺負他,她喜歡听他講故事,這也是他倆玩得來的一個原因。其他孩子見她和覃操一起,不是譏諷就是嘲笑。

她會將他們罵得雞飛狗跳。

「我爺爺以前在後院竹林里栽了很多麻草。他說了,看哪個娃兒敢來撿他的竹菌。他還說了,很久以前,有一個人到四川販茶葉馬匹,虧了本,窩了一肚子氣,急匆匆往回趕,半路上想解手,卻沒帶紙,他看旁邊有一株草,粗枝大葉的,正好受用,不想手剛一踫到那玩意兒,手掌就像針扎一樣,還火辣辣的疼啊,不一會兒整個手像烤熟的餈粑。他一個勁的咒罵,發誓今後一定要讓四川一根草不留。後來他做了強人,手下有幾十萬嘍呢,到處殺人,四川的人也遭了殃,死了很多人。那人越做越大,最後有權了,就下令把曾經讓他受罪的草發配到了我們這兒。那草就是麻草。」

「不信,你編的,故事不是你說的那樣。」李露嚷道。

「我听我爸說過的,麻是英雄,是保衛家鄉的士兵。我爸說,當年日本鬼子到處燒殺,搶老百姓的東西吃,吃多了就拉稀,又沒得紙擦,就摘麻葉擦,不一會兒腫得像大嗩吶。那些日本鬼子不曉得麻葉的厲害,以為又中了八路軍的圈套。那些日本鬼子後來還感嘆呢。」

「感嘆啥?」

「日本鬼子說,中國人他媽x真厲害啊!連他們種的莊稼都這麼厲害。」說完,她捂著嘴嘿嘿笑。

「我敢肯定你爸沒說‘他媽x’。」

「哪是,這都是跟我媽學的。」

說完,他倆哈哈大笑。

天越來越冷了,庭院里滿地的櫻桃葉,像是游動的小舢板,櫻桃樹枝已月兌得赤條條。

有時先生會給覃操柿子吃,因為他學習成績好。給李露她不要,她說柿子像稀屎,趴耳朵狗才愛吃稀屎呢!先生勒了她幾眼,她就朝他吐舌頭翻眼楮惹得先生吹胡子瞪眼楮。

凜冽的寒風沒有一點同情心,刮他們的臉如銼刀。

覃操裹得像個粽子李露笑他像個膿包。

劉春花說︰「天變了,又是坐在敞處,不穿多點不行,手要裂口,腳要長凍包,還會得感冒。」

上學前能往他身上塞的舊衣服都用上了。

上課時,先生在前面講,下面的學生全身都在抖,其實先生也在抖,他強壓住自己,沒讓自己跳起來。覃操和李露同桌,她趁先生轉身寫字,一雙手伸進了他的後頸窩,冷得他牙齒吱吱叫。

先生在前面一邊走動,一邊跺著腳。黃牛皮鞋腳跟的鐵釘敲出清脆的響聲,踢踢踏踏的,下面的學生像是受了感染,也跺起腳來,頓時地動山搖。

「造反啦——」師娘在屋里大喊。

先生像是沒听到,任憑學生跺腳。整個吊腳樓都在搖。後來先生干脆每上一節課,中途就讓他們跺腳。上課前,跺腳聲和著節奏,唱著先生教的那首歌謠︰

小呀嘛小二郎

背著那書包上學堂

不怕太陽曬

也不怕那風雨狂

只怕先生罵我懶

沒有學問無顏見爹娘

雪花紛紛揚揚地下,豆大的雪花穿梭在櫻桃樹密密麻麻的枝椏間。即使一日飛雪,庭院里積雪依舊很薄。

一下課,他們就去抓樹枝上的雪,堆雪人,打雪仗,手凍得開裂也不怕。一只老母雞打著咯嗒,大搖大擺從雪地上走過,雪地上留下無數片竹葉兒。母雞下蛋了,他們想到了白花花的雞蛋。覃操喜歡偷雞窩里的蛋,打生喝。他在雞蛋的一端敲一個洞,火急火燎地往嘴里倒,忐忑不安的心情和著腥味咽下,總給他帶來快樂,無法言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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