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天已經有些蒙蒙亮了。♀我瘋狂地把所有衣服都統統換洗掉,沖了快一個小時的熱水澡,想把在蓮溪村的不快全部拋掉。那個地方再也不要去了,陰影如此之大,我任何時候都不敢再輕易閉眼,哪怕洗頭時白色的泡泡濺到眼楮里很酸痛。鏡子更不敢多看,生怕從里面看到詭異的東西,即使它布滿了蒸汽模糊不清。整個房間、大廳、陽台、樓梯都要開燈。
我洗完澡,衣服都顧不得穿好,裹了條浴巾就往外沖。不知是誰關了客廳里的燈,原本亮夜燈的樓梯也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全身立刻有一種過電的酥麻,從小腿脛骨一直傳達到後腦勺。我站在原處,緊張地大叫︰「爸爸!媽媽!」
三樓傳來拉門「 」的一聲,緊隨其後的是媽媽的怒吼︰「神經病啊,這麼大的人,連上個樓梯都不敢嗎?開這麼多燈,還要我挨個給你關上,不知道要浪費多少電嗎?」爸爸在笑︰「你又不是不知她一貫膽小,念到中學上個廁所都要找人陪。」
「沒有啦,沒有啦。」我一邊應聲一邊小步扶著樓梯跑上去,用聲音來給自己壯膽。
是的,我從小就是個膽子特別小的人,又死要面子,在外人面前一定得裝出一副無畏無懼的樣子。召集舍友三更半夜看鬼片的是我,明明怕到不行還要強裝笑臉點評劇情的也是我。次次玩碟仙、筆仙我都有份,為此半夜憋尿憋得尿在褲子上的事我也干過。我只會胡思亂想,心里也知道那都不是真的,過一段時間便自己淡忘掉。我以為這次也不例外。
可是——
睡到迷迷糊糊就被門外一陣歡快的手機鈴聲吵醒。媽媽接起了電話,邊說邊下樓。
我覺得很渴,從床上爬起來,倒了杯水一口氣喝完。然後,拉開窗簾。暮色茫茫,已是華燈初上了。不知不覺竟睡了一天。
下到二樓,媽媽正在做飯,抬頭看是我,嘆了口氣︰「終于醒了?你二舅媽打電話來說,喜進的三女兒死了。」
而我好像也不太驚訝,只覺得這一定還是在夢中。一個人抱臂佇立在窗前,灰色的玻璃窗上映出我的身影。想起昨天的這個時候,我們還在蓮溪村吃酒席,種種情形仿佛已經過去了很久。
阿媛的尸體是眾生日隔天上午被村里人發現的。有個老伯在河邊撿垃圾,正好看到上游漂來一具女尸,驚慌之下跑進村里喊人。
三天後,尸檢報告出來。阿媛是溺水死亡的,全身並無其他外傷,身體已經被泡得浮腫了,死亡時間為農歷九月初九上午十點左右。結果一出,人人嘩然,因為直到眾生日的晚上,很多人都曾看到過阿媛。
這件事引起了不小的波動。有人以訛傳訛,說蓮溪村鬧鬼,還在著名網絡論壇開了鬼話連載,不到一天就建了高樓;也有網民在微博上群嘲負責案件的公安和法醫無能鬧笑話。
警方到村里取證,並找了許多證人做筆錄,連我二舅媽都去了。疑點實在太大,家屬提出異議,公安機關批準重新進行鑒定。這一次是由市一級的法醫鑒定中心受理。
但意外還沒有停止。原本存放在醫院太平間里的尸體突然呈現出高度*的狀態,但是保存設備並沒有任何問題,一時無法追究到任何人責任。第二次的尸檢慎重而漫長,報告一直到公歷十一月中旬才出來。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根據尸檢結果,阿媛死于眾生日的兩個月之前!算一算時間,正是她投河自盡那一天。
***
「所以,你認為,那天你看到的其實是鬼?」
「對。♀」
「鬼殺了阿媛,然後變成她的樣子,和她的家人一起生活了兩個月?」
「對。」
「有這樣的想象力,你為什麼不去寫小說?」謝明珊抓了兩根薯條塞到嘴里。她是我堂妹,二叔的女兒,和我同歲。
周末的肯德基里,小孩子總是特別多,滿場跑來跑去。對面是兒童游樂區,好幾個四五歲大的小孩排隊挨個滑滑梯,其中有一個頭發蜷曲的特別可愛,小小的身子,搖搖晃晃地跟在人家後面爬階梯。
「喂,發什麼呆?」明珊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又轉頭跟我一起看,「哈,小孩。」
滑梯過道那里好像有兩個小孩起了爭執,原本前行的隊列停了下來,有幾個人往後退。蜷發小男孩排在最末,剛把一只腳踩到樓梯頂端,冷不防被撞了一下,身子後仰,眼看著就要頭往下栽。
離他最近的大人們都站在圍欄外面,發出驚呼,跑進去都來不及,我和明珊同時站了起來。然而,那孩子卻像得了庇佑一樣,小手搖了搖,幾乎要倒栽的身體在半空中停了兩秒,慢慢地恢復平衡。這時,正好一個大人沖上去緊緊抱住了他,顫抖著不住親吻。
「好驚險,」明珊拍拍胸口,「這小孩柔韌性真強,可以去練體操了。咦,你臉色……這麼差!」
「是給嚇到了吧?沒事了,沒事了。」她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坐下。
其他的大人們紛紛涌進去把自己的小孩抱出來。那兩個吵架的小孩也各自挨了大人一巴掌。我愣愣地看他們,看吃著薯條嘲笑我的堂妹,看身邊來來去去的人。我知道,他們一定都沒有看到——那個人!就站在樓梯那邊,伸出手撐住了小孩的後背。
粗花呢的休閑西裝,淺灰色的長褲,一頭濃密的烏發更襯得他唇紅齒白,面容如水。只有那雙幽深的眼瞳沒有焦點,但仿佛是在看我,因為他從頭到尾一直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面朝向我。
我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發現的,但我早就預感到他會出現。得知阿媛死訊的那一天起,我就陷入了莫名的恐慌。沒有人比我更緊張,我總覺得自己隱約知道些什麼。那天下午見到的阿媛就已經有些奇怪了,她帶我去看那座百年的南洋老宅,和我說過的那些話,是不是有什麼暗示?我一直都在想。可一切看起來又和從前一樣,我正常地上班、吃飯、睡覺,單位離家遠,我自己住單身宿舍。周末坐一個多小時的車回家听爸媽念叨,和朋友聚會,偶爾相親。
對,一切是從相親那天開始變得更加詭異的。我一個中學同學給我介紹對象,約在算命巷附近的茶餐廳見面。這年頭,公務員愛找公務員,要不就是教師,穩定有保障。相親就是聊聊自己家境,再問問對方情況,相當地公式化。對方三十不到已經混到了科長的職務,厚厚的鏡片藏不住眼中的精明,喜歡拐著彎子套我話。說實話,我沒相中他,但也沒拒絕由他送我一段路。
我們並肩從算命巷過,抄近道去停車場取車。到了雜貨鋪邊,有個扛著杏黃旗的老人坐在台階上向我們招手,殷切地招攬生意︰「測個字吧,算運道看姻緣,很準的!」已經是冬天了,下過幾場雨天氣轉冷,他的衣裳卻很單薄,不停地往手心呵氣,眼巴巴地望著我們。
「要不,算一下?」我對那男的說。
那男的有點不屑︰「這里?不如改天我帶你去福緣寺。」
我猶豫了下,老人趕緊陪著笑說︰「您寫一個字,我就能幫您算出來,十塊錢很便宜的。不準不要錢。」
真是可憐。我只好答應了。
老人讓我在一張黃紙上寫字︰「閉上眼楮想一下,把你此刻最想寫的字寫下去。」
不知道為何,我腦子里突然浮現出蓮溪河邊那一株株被砍掉的桂樹。「桂」!一個抖索,我莫名覺得冷。雜貨鋪的電視正在放高甲戲「狸貓換太子」,太監郭槐正陰陽怪氣地出場。我吸口氣,歪歪斜斜地在紙上寫了一個——「槐」字。
字很難看,但更難看的是老人的臉色。他戴上老花鏡,手往字上那麼一模,瞪眼看我︰「姑娘,你名字里可是帶了草木邊旁?」
不對,也對。我叫春生,春生春生,春風吹又生。爸爸說我的八字里缺木缺火。
我都還沒回話,老人又接著問︰「最近可有遇見什麼凶事?」
我點點頭,說︰「有。」
「這木指的是姑娘你,而旁邊這字……」老人推了推眼鏡,神情有些惶然,仿佛掙扎著下定決心,才和我說,「我要這麼講,你一定以為我在誆你,想多騙點錢。這個,我不收你錢了。你自己要當心,因為那個……可能就在你旁邊!」
我大驚,往身旁看去。那個和我相親的男人原本站在我邊上,不知何時已經移到好幾步遠的地方。但這不再重要,我身邊站著一個陌生的男孩,一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眼楮轉了一下,對我輕輕地笑。
那副長相,我怎麼可能忘得了?那座老宅子里的王家少爺。
算命的老人家不肯要我錢,扛著旗子慌亂地離開。我對那相親的男的說,我突然想起還有東西要買,不用他送了。那人顯然松了口氣,如果他能看得到,一定不會假模假樣地再和我多說兩句客套話才撇下我匆匆走掉。
我沒和他告別,站在雜貨鋪門口,一直盯著電視機看,其實我什麼都看不進去。不,我根本不是鎮定,我明明是害怕得大腦空白,兩腳邁不開。
過了許久,我才出聲︰「輪到我了,是嗎?」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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