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風雪醉碧香
這一年問墨軒辭行的人特別多，當年同臥而眠，同窗而學的孤兒們將由此各奔東西，為前程而奮斗。其中絕大多數人並不知道我的身份，只有風涯因著與葉扁交好，很早便知曉，這些年他也常來王府幫忙。
因而當杜言溫在王府側門求見時，我著實詫異了一把。
「你是如何得知我是汝南王府的人？」我審視著一身青衫的男子，他面上掛著微笑，總給人一種溫文爾雅的感覺。
杜言溫神色不變，黑曜石的眼楮亮了又亮，「墨小姐掩飾得很好，但時日久了，難免會有疏漏，在下不過是猜出了些許端倪。」
我了然地笑了，果然是明察秋毫。帶著對他的贊賞，我關切地詢問︰「你今日來，除了請辭，可還有旁的事？」
杜言溫的神色滿是坦然，對我作揖道︰「今日只為請辭，明日我便啟程前往梁京。」
我向他頷首，這個朝代沒有科舉制度，要想入仕需要朝廷官員推薦，成為京都官員的門客是最好的選擇。只是我有些詫異，他竟不向我請個人情，由汝南王府推薦？我心中是這樣想，不過也沒有多問，杜言溫這般的人，必有自己的打算。
我斂眉思慮，嚴肅道︰「京中不比豫州，官場險惡，還請萬事慎重！」
杜言溫的臉上仍帶著微笑，對我恭敬道︰「謝墨小姐關心，在下自當謹慎！」
我皺皺眉，仍是擔心他把官場想得太簡單，不放心地道︰「有句話望你能謹記︰不管你選擇何種道路，經歷了多少，要記住，人生總是有得有失，但有兩樣東西不能失去︰一個是理想，另一個是良心。」
這回杜言溫斂了微笑，黑曜石的眼眸流轉著光輝，鄭重地道︰「杜言溫謹記！」
我欣慰地頷首，喚素素備些錢財當作辭別禮。素素收拾了些東西，將包裹遞到了杜言溫手中。她低頭垂眸，斂去了眸中的神色。
杜言溫那黑曜石的眸子映出素素的影子，接過包裹，對我和素素拜別道︰「墨小姐保重，素素姑娘保重，杜言溫告辭了！」
望著杜言溫走出門外，我瞧著素素一臉平靜地模樣，打趣道︰「素素，以前在問墨軒可是你與杜言溫最是熟識，今日何不去送送？」
素素的秋水眸子閃了閃，垂下了眼瞼，卻是什麼都沒說。
時間如白駒過隙，又一年的冬天悄然走近，我即將十八歲了。按照這里的禮儀，女子十八及笄，男子十八弱冠，倒是與我知道的歷史很是不同。不過我私下慶幸著這禮儀的科學性，沒讓我在十五十六就早早嫁人。
說到嫁人，大興的女子在及笄前訂親的不在少數，我和葉酌嫣剛剛長大的那幾年，倒是有幾家前來提親，但都被父王擋了回去。次數一多，巴望著攀上汝南王府的人終于明了事理，汝南王的女兒很可能是要入宮的，現在皇家還未發話，自是不能隨意嫁人。
及笄啊……我站在窗前看著院中的積雪，看來我再也不能安然地躲在汝南王府，不受打擾，不受關注。明天就是行及笄禮的日子，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素素輕步上前為我攏上外髦，笑著道︰「小姐，碧丫頭想提前為你慶祝下呢！」
我轉頭看向素素，眼如秋水，幽香如蘭，尤其是眉間唇畔的氣韻，雅致溫婉；淡黃色的侍女裝裹上白絨毛，宛如雪地中黃梅初綻。素素似是一直偏愛穿著黃衣。
相處了好些年，我們雖是名義上的主僕，但潛移默化中越來越親近，私下里的稱呼也親密起來，比如我和素素會叫碧香「碧丫頭」，再比如——
「大木頭，快點快點，晚了小姐該著急了！」外頭傳來碧香的催促聲，含著不少歡快。
我和素素相視一笑，走出了閨房。「碧丫頭，你家小姐我何時著急過了？」我朝匆匆而來的碧香笑道。
院子里剛下過雪，銀裝素裹，分外清麗。只見一身春綠冬衣的碧香急急走來，眉眼彎彎如新月，嘴角掛著甜甜的笑意，露出淺淺的酒窩，越發透著天然去雕飾的自然靈氣。
尾隨她而來的是風涯，一成不變的黑衣，黑發以緞帶扎成一束，顯得越發瀟灑。他依舊面上冷冷的，周身冷然之氣，毫不費力地端著一盆含苞綻放的紅梅。那樣鮮艷的紅梅，襯得他冷冽的雙眸有了血色。
我瞧著風涯手中端著的梅花盆栽，對著碧香微嗔道︰「我可並未吩咐要添置盆栽，你又跑去胡亂折騰風涯！」
听聞此言，風涯的冰塊臉寒了下來，目光掃向在旁邊撅著嘴的碧香，手一揮，梅花盆栽在空中轉了個圈，重重地穩當地砸到雪地里，撞出一聲悶響。看來，是生氣了。
碧香瞅著風涯，委屈道︰「明日小姐就及笄了，碧香這不是想著裝點裝點麼？再說，大木頭一向只听小姐的，若不這樣說，哪里肯過來一起慶祝呢！」
我好笑地看著碧香，這丫頭成天「大木頭大木頭」地叫著，我很懷疑哪天風涯真的發威，拔出劍來嚇著她了。「好了好了，碧丫頭的好意我領了就是，快去準備慶祝吧！」我笑著道，催促著碧香。
碧香歡呼一聲就去忙活了，素素也開始做些準備，只留下風涯一人站在雪地里，一身黑衣在寒風中吹起，似是融入了這冬日里。
我走到他身邊，笑道︰「碧丫頭就是愛玩鬧，你別跟她一般計較。」
風涯側頭看向我，冰眸里斂去些冷意，幾不可見地點頭。我心知風涯看似冰冷，實則不是不講事理之人，便寬心了許多。
那廂忙活了許久，終于清出了一片空地，擺上桌椅。素素端來熱氣騰騰的糕點，還給每人備了一份參湯。我瞧著桌上的擺設，不高興了，「這麼喜慶的時候，哪能不備點好酒！」
素素吃驚地看向我。碧香瞪大了眼楮，驚呼道︰「小姐——」
我歡暢地大笑，拍著碧香道︰「碧丫頭，快去把幾年前釀的蓮子酒拿出來，今日不喝更待何時！」
這蓮子酒是一時興起釀造的，我和碧香都不是懂酒之人，若不是素素從旁指導，哪里釀得出什麼！碧香的大眼楮直放光，樂呵呵地去取了酒來。素素微嘆了口氣，我以為她又要規勸我什麼，但竟是縱容了我一回。
很快，碧香抱來酒壇，小心地放在桌子上。揭開酒蓋，酒香撲鼻，還混著蓮子的清香。我頓時樂壞了，舌忝了舌忝唇，急著要取了喝。
素素攔住我的手，笑道︰「慢著，我先試試。」
總不至于不能喝吧，我眼巴巴地瞅著素素。只見她盛起一小碗，淺酌幾口，唇邊露出微笑︰「好酒！想不到隨意釀的酒，藏了多年，竟算得了上品了！」
哈哈！這下我和碧香哪里忍得住，紛紛滿上喝了起來。入口清冽，又溫暖滿月復，果真是好酒！素素淺淺地笑著，為我和碧香斟酒。我還算有些酒品，喝了幾口便好好品嘗，倒是碧香喝得急，幾杯下肚，臉上就現出紅暈。
「真香，真香！」碧香直贊嘆著，扭頭看向站在遠處的風涯，朝著他搖晃著酒杯，「大木頭，你不喝嗎？」
那邊的風涯朝她掃了一眼，略有不悅道︰「我從不喝酒。」
「嘻嘻，大木頭不會喝酒，嘻嘻！」碧香臉上的紅暈更甚了，眼楮彎彎地似要滴出水來。
我瞅著她紅撲撲的臉蛋，試探道︰「碧丫頭，你該不會是醉了吧？」
「什麼樣是醉了？」碧香的大眼楮里滿是迷離，晃悠悠地瞧著，小手點著我和素素，奇怪地道︰「咦，怎麼變成兩個小姐了？」
素素笑著撇過頭，我哈哈大笑起來︰「有古酒名為碧香，現下這酒是碧丫頭采的蓮子，碧丫頭釀的酒醅，碧丫頭藏的年頭，如今又是碧丫頭先醉了，就叫它‘碧香酒’！」
碧香的大眼楮里閃著興奮的光，撫掌笑道︰「碧香酒！碧香酒！我喜歡！」
听著碧香的話，我暢懷地笑著，清脆的笑聲傳蕩開來。素素瞧著我和碧香，抿嘴而笑，遠處的風涯也朝我們投來目光，冰冷的臉似是被融化了。這所有的景象交匯到一處，與冬日的暖陽交相輝映，惹得藏在樹里的冬鳥也探出頭來，羨慕地瞧著我們。
碧香樂了好一會兒，捧起酒杯喝了幾口，又樂道︰「大木頭不跟我們一起的喝酒，那就舞個劍慶祝吧！」這話是對著我和素素說的，顯然是辨不清方向了。
風涯的耳朵很尖，幾丈外都听得清清楚楚，立刻拉下臉來，道︰「我的劍不是用來——」
「風涯，你就滿足了大伙的願望吧！」我朝他揮手，笑著喊道。
風涯凝望了我一眼，青劍出鞘，瞬間身影動，一場劍舞起。在這冰雕玉砌的雪地中，黑影輕盈，青光乍現，霎那間萬千飛雪，美麗不可勝收。
「真好，真好，大木頭的劍舞最是好看了！」碧香眼神迷離望著風涯，晃悠悠站起身，也要跟著歡呼雀躍，結果撲通一聲，直直栽進了雪地里！
風涯停了劍舞，向這邊看了過來。素素趕緊去扶碧香，卻見著碧香已經沉沉睡去了。我笑了起來，吩咐素素將碧香扶回屋里。
這麼一鬧，院子里突然變得寂靜了。天空開始下雪，簌簌的，只有雪的聲音。
我坐在方才還喧鬧的桌椅旁，自斟一杯地品著，初入口的淡淡酒香，在滿腔滿月復中彌漫開來。就像這時光，八年的時光，在冥冥中改變了一切。
心如酒，時光為醅。我舉杯，遙遙對天，笑道︰「為明天，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