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日麗 第二十一章

作者 ︰ 艾偉

楊小翼是慢慢緩過氣兒來的。+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在她默默地注視尹南方的過程中,另外一種柔軟的情感開始在她心里升騰。她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這手剛才被他握過,他的力氣很大,她都被握痛了。可這痛這會兒變成了一種暖意,直入心間。想起這個人同自己的神秘的聯系,她的眼眶濕潤了。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她上了一趟廁所。

從廁所回來,楊小翼鎮定多了。

她想接近尹南方,試圖和他說話,但很難融入其中。他們的話題常有某些指代不明的詞句,那些只有他們圈子里才能听懂的句子,像某種黑話,她似懂非懂。這些黑話經常逗得他們放聲大笑。這讓她很尷尬。如果跟著笑很傻,不笑的話也不自在。她努力保持著沉靜的姿態。

在那天整個聚餐過程中,尹南方沒有主動和楊小翼說話,他甚至很少看她,好像她並不存在。她想,他們不會注意到她的,他們身上或多或少有些自以為是的傲慢,包括夏津博。她有一種被冷落的感覺。

那次聚餐結束在午後三點。告別的時候,尹南方的身體語言表現出對楊小翼的親近。尹南方靠近她,似乎想問什麼,側過臉來看著她。楊小翼停下來等他說,但尹南方猛一轉頭,和夏津博說起一個他們圈子里的笑話。楊小翼覺得自作多情了,臉發燒,不由得加快離開的腳步。

那天,還是夏津博送楊小翼回學校的。在路上,夏津博同她談起將軍︰

「听說,將軍最近身體不好,經常發脾氣。」

「他怎麼了?」

「你不知道?」夏津博淡漠地說。

「不知道。」

「將軍身上還留著好幾塊彈片,氣候一變化就要發作,發作起來不近人情。」

听了這話,楊小翼的身體突然疼痛起來,好像那些彈片是在她的身體里。她身體輕微地痙攣了一下。夏津博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見過將軍嗎?」她問。

「見過,挺嚴肅的,很威嚴,眼光冷,不易接近。」他聳了聳肩。夏津博一度跟著父母在國外待了幾年,舉手投足有一些洋人做派。

夏津博這樣描述將軍,楊小翼多少有些失望。她很希望夏津博把將軍描述得像一位父親,慈眉善目,溫和親切。

「尹南方不像他爸噢,他倒是熱情洋溢。」她像是在反駁夏津博,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像將軍那樣的人,你是看不到他心里在想什麼的。」夏津博老到地說,「搞政治,就得這樣兒。」

「你倒是挺內行的。」

他又聳了聳肩︰「政治太殘酷,我不喜歡。」

那次在莫斯科餐廳分手後,楊小翼再也沒見到過尹南方,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和將軍的聯系一下子消失了,世界又恢復了它的本來面目,平靜,從容,波瀾不驚,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個叫尹南方的男孩只不過是她的臆想。她有些沮喪。雖然在北京,但將軍離她是如此遙遠,同將軍有關的一切也是如此不可捉模,轉瞬即逝。

有一天,夏津博來北大玩,她忍不住問他︰「你那哥們兒怎麼不見啦?」夏津博開始沒反應過來,後來才知道楊小翼問的是尹南方。夏津博見她因為解釋而面紅耳赤的樣子,笑了。他說︰「我也好久沒見到他了。」

大約半個月後,尹南方來找楊小翼。

當時,她剛吃完中飯,從食堂回來,听到背後有人在叫︰

「楊小翼。」

楊小翼好半天才確認是尹南方。其實她早就認出來了,只是不敢相信。他站在食堂的石階上,中午的陽光打在他那張英氣勃發的臉上。很多女生都回頭向他張望。

「你不認識我了嗎?」尹南方看上去有些失望。

她對他燦爛地微笑。怎麼會不認識呢?他時刻在我的腦子里,我走在街上都盼望著再見到他。但北京這麼大,我到哪里去找他呢?那一刻楊小翼的眼眶有點兒微微泛紅。

他過來抓住她的手。這個動作他做得一點兒不突兀,像老朋友一樣自然。他的手汗津津的,與她冰涼的手形成反差。她感覺到了,他的手其實還是有些慌張的,只是這慌張里面有一股堅定的意志。他的眼神直率而單純。她想起母親描述過的將軍的模樣。那會兒,將軍也是這樣抓住了母親的手,讓母親無處可逃。

尹南方說︰「我帶你去玩兒。」

她跟著他走了。

他是騎自行車來的。是一輛進口自行車,德國產的。「德國人造的東西特精致。」他說。那會兒,自行車還是時髦稀有之物,何況一輛德國自行車。♀那天,她坐在後座,和他在北京的巷子里亂串。

他似乎是個喜歡說話的人。他告訴她,他在清華就讀機電系,和她同一年級。她馬上意識到他應該比她小一歲,也就是說他是她的弟弟。她問他哪年生,果然比她小一歲。「我比你大,可以做你姐。」她開玩笑。想起她和他之間的血緣關系,她突然覺得他很親,本來拘謹地攀援在後座上的雙手,情不自禁地移到他的腰上。他似乎慌亂了一下,自行車左右搖晃了一陣,不過馬上穩住了,並且速度更快了,好像她的雙手給他注入了無窮的能量。

「你和夏津博是怎麼認識的?」

她不知怎麼回答,說起來太復雜。她反問道︰

「你和夏津博很熟嗎?」

「還行。他老子是我爸的老部下。」尹南方想了想,又說,「夏津博告訴我,你問起我。」

「對啊。」她老實回答。

「有什麼事嗎?」

「一定要有事嗎?」

「也是。」他笑出聲來。笑聲很有感染力。

她拍了拍他的背。她有了一種做姐姐的情懷,覺得他像一個孩子。他踏得越來越猛,好像在顯示他的力量。自行車在柏油馬路上行駛,它發出的吱吱聲里似乎有一種想要飛翔起來的快活。道路兩旁的懸鈴木高大而茂盛,手掌大的樹葉間隙投射下耀眼的陽光斑點。自行車在斑點間穿行。楊小翼覺得這一刻特別美好。

一會兒,尹南方在一大片古建築前停了下來。他指了指那前面擺放著一對石獅子的大門說︰

「那是我家。」

楊小翼愣住了。她沒有想到尹南方會帶她回家,她一點兒心理準備也沒有。她大氣都不敢出。

「想去我家看看嗎?我有半個月沒回家了。」

她沒有反應。她不知道如何反應。是那群建築太過華麗,太有氣勢,從而震懾了她嗎?不是的,是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在北京的這些日子,她已經不再對見到將軍抱有奢望,可現在,一切成真,反而讓她無所適從,就像一個窮人突然面對一壇黃金,不知如何下手。

尹南方看出她的猶豫,體諒地笑了笑,說︰

「其實我家很沒趣的。我們找個好玩的地方吧。」

當尹南方帶著她離開時,她不時地回頭凝望那群建築。這時她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一個機會。「那個人」就住在里面,她只要進去也許就能見到他。這是她來北京的目的,但她卻輕易地放過了。她的內心充滿了懊悔。

尹南方說︰「那兒過去是舊王府,里面很大,有一個大花園。花園里有很多知了,哪天我帶你去捉知了,好嗎?」

听了這話,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想要哭泣。她摟緊了尹南方的腰,怕自己會哭出聲來。

他們找了一家小飯館。尹南方點了兩個菜,一只是宮爆雞丁,一只是炒腰花。他還要了一小瓶二鍋頭。吃飯的時候,楊小翼的心情還沒有平靜下來,腦子還被那幢古建築佔據。她的神情因此有點兒恍惚,還有那麼一點點沮喪。她說話很少,都是尹南方在說。他說話時,她微笑地看著他。她想,那時候母親是不是用同樣的方式看著「那個人」呢?「你在想什麼呢?」尹南方看她走神,問道。她答非所問,說︰「我好像認識你很久了。」尹南方目光炯炯地看了她一眼。

那天,尹南方談起在「老莫」吃飯的情形。尹南方坦率地告訴她,他那天其實一直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他說,他感到她也在觀察他,這使他非常得意,也非常受用。因為興奮,他那天廢話就多了。「你得原諒一個年輕人的虛榮。」他開玩笑道。他說她的沉默寡言及冷漠的表情給他非常神秘的感覺。後來的一段日子,他一直叫她「神秘女郎」。

那天晚上,她沒有睡著,她回味著一天來發生的事。不知怎麼的,除了興奮外,她內心也有不安。憑著女人的敏感,她感到尹南方對她似乎有超乎尋常的熱情。這是讓她害怕的,畢竟她和他是同父異母的姐弟。她想,她得小心對待尹南方。

那天,他們告別的時候,楊小翼說要去清華找他玩。楊小翼覺得自己是姐姐,應該主動一些。

北大和清華很近。第二天,楊小翼敲響了尹南方宿舍的門。尹南方見到她高興壞了。同宿舍的男孩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們起哄。尹南方沒理睬他們。

尹南方帶她到圓明園遺址玩。那天風有點兒大,尹南方穿著外套,可楊小翼穿得有點兒單薄,只穿了件白色線衫,尹南方一定要把外套月兌下來給楊小翼穿。楊小翼怕尹南方凍壞了,說,你穿著吧,我們找個擋風的地方坐一會兒吧。于是,他們就坐在拱門石柱的後面。尹南方把外套月兌下來,蓋在兩人身上。楊小翼覺得這個弟弟還挺會體貼人的。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想起了劉世軍。那時候,她把劉世軍當親哥哥。他們經常爬上天一塔頂層玩,就像她現在和尹南方一樣。

「我正準備去看你呢,沒想到你來了。」看得出來尹南方心情很好。

「我是姐啊,我當然要來關心一下你。」

「你只比我大一歲而已。再說了,我比你成熟多了。」

說這話時,尹南方有點兒得意,得意得如一個孩子。

「你哪方面比我成熟?」她開始逗他。

「思想上啊,政治上啊。」

「你自己說哪算。」

「你跟著我,你就明白了。」

她很想問問將軍的事情。可不知怎麼的,她就是開不了口。

倒是尹南方突然問起了她的家庭情況。她有些慌張。她無法同他說實話。她想了想說,父母都是醫生,父親是一九四九年回國的專家。她說得很結巴。尹南方卻听得很認真,問,你和你媽沒跟你爸一起出國嗎?她臉紅了,語焉不詳地說,是的。尹南方的興趣顯然不在這里,他調皮地笑道,我很想去你家看看。她說,我家可沒你家那麼氣派。他說,你媽媽一定很漂亮。尹南方這是婉轉含蓄地在夸她,她心里還是有點兒小小的快活。她說,我媽媽比我漂亮多了。

這之後,尹南方經常帶她去他的朋友們那兒玩。同他的朋友在一起,她還是有點兒小小的壓抑的。他們有一種天下盡在掌握中的腔調和做派。他們喜歡說些她听不懂的黑話。他們對北京的山頭都有自己的代號,一號、二號、三號什麼的,她不明白他們在說誰。她雖然不知道他們在講誰,但講的事無不讓她心驚膽戰。來北京的這段日子,北京原來給她的那種神聖感在慢慢退去。她本來以為北京是革命的中心,可在尹南方和他朋友眼里,革命只是一場游戲。每次听到這種言論,她的內心或多或少會掀起一些波瀾。她不大願意听到這種言論,好像這些言論對她是一種傷害。

自那次尹南方帶她到他家門口後,他再也沒有邀請她去他家。

有一次,尹南方帶她去看了一場內部電影。這種電影是專供首長觀賞的,一般在部隊小影院放映。那天放的是一部美國片,里面有一個昆蟲學家,用一根長長的帶一個小網兜的竹竿捕捉昆蟲。看完電影出來,正好是傍晚時分,她突然想起尹南方曾說帶她去捉知了的事,就開玩笑道︰

「南方,你什麼時候帶我去你家院子捉知了啊?」

「好啊。」尹南方想了想又說,「其實我們家特沒勁,我都不敢帶你去。」

「為什麼?」

「我怕我家老爺子把你嚇著。」

「怎麼會呢?」

「他是個怪人,以後你就知道了。」尹南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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