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異的人 第二十章

作者 ︰ 陳染

楊小翼和吳佩明也沒什麼太深的交往。♀+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她心里面對他的身份還是警覺的。這是她從外公的遭遇中得到的深刻教訓。

楊小翼並沒有因此和呂維寧「團結」。不知怎麼的,她對他有一種本能的懼怕。這樣的人在她的經驗之外。

有一天,呂維寧突然找楊小翼談話。他顯得有點陰陽怪氣,他說他看過她的檔案,他知道她的事。這顯然是威脅。

楊小翼非常不舒服。她不清楚自己的檔案中寫了什麼。據她了解,來北大前,她的檔案都經過了審查,劉伯伯親自作了處理,應該不會有什麼內容授人以柄的。可是她畢竟沒看過,考慮到外公家的成分,她還是有些心虛。

夏津博約楊小翼去軍博看一個木刻展。夏津博雖然自稱是工人階級,卻保留著一些文藝青年的愛好,比如看戲劇、看美展等。後來她了解到他對美術很有興趣,無師自通地畫了很多油畫。他能把「井岡山會師」臨摹得惟妙惟肖,這是需要很強的寫實底子的。

那次木刻展主題單一,人像大都以魯迅為主,景物則以延安寶塔山為最多。這些主題再熟悉不過了,所以進去沒多久,他們就出來了。春天的氣溫相當寒冷,他們決定找個地方暖和暖和。後來,他們找了一家國營小吃點,點了些諸如面條、油豆腐湯、燒餅等。他們挖苦了美術界現狀,除了政治題材外似乎見不到別的。政治統帥一切,革命的主題統帥一切。但又想想,如果不表現革命難道去表現反革命?他們的牢騷在強大而光輝的革命面前顯得形跡可疑,底氣不足。他們不敢觸踫革命的一根毫毛。

後來楊小翼對夏津博談了呂維寧整吳佩明的事,並且感嘆了一番世事。她問︰「這樣的人是不是太可怕了?」夏津博說︰「不是他可怕,他背後一定有人,你要是了解了背後的真相,你會絕望的。我見識的比你多,到處都是這種可怕的人。」

夏津博還說,吳家的事他略有耳聞,吳家是世家,和**有交往,上面有人保吳家,否則,吳家出這事兒早該槍斃了。吳家應該沒事。

「听我母親說,你媽媽是醫生?」夏津博換了話題。

「是啊。」說起家庭,楊小翼有點兒心虛。

「你還是挺幸運的,一直在母親身邊。」他由衷地說,「我的父母親去了延安。」

「他們沒帶你走?」

「是的。他們沒帶我走。」

那天的小吃店開始很熱鬧,後來顧客陸續散去,就慢慢安靜了下來。整個小吃店只剩下楊小翼和夏津博。小吃店的服務員都收了工,她們百無聊賴地聚在一起議論著什麼。多半是一些家長里短的事情。店外的馬路上鮮有行人,偶爾有幾輛自行車飛快地掠過,自行車鈴聲听起來顯得遙遠而空曠,像是風鈴發出的聲音。♀

夏津博開始面無表情地講述自己的故事,語調緩慢而沉靜。

「他們走時,我才三個月大。他們把我送給一對夫婦,那對夫婦有五個孩子。我三歲的時候,他們把我賣掉了。我當時一直以為他們就是我的父母,我又偷偷地跑回來了。他們見到我,狠狠地揍了我一頓。罵我跑回來干什麼?他們自己都吃不飽。我喊他們爹娘,求他們留下我。」

「後來呢?」她沒想到夏津博身上藏著這樣的故事,她有點兒理解夏津博和他父母的緊張關系了。

「後來,我就一直待在那里,像雜草一樣生長。直到我十二歲那年,我父母才又出現在我面前。那時候我衣衫襤褸,滿身臭蟲。我記得那天,他們的目光冷淡,好像我不是他們的孩子。我當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把我接走的那天晚上,我久久地沒有睡著。後來,我母親走進我的房間,她看著我,好像在流淚。我覺得那眼淚十分奇怪。我一動也不敢動,怕她知道我醒著。」

楊小翼突然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她對夏津博的遭遇感同身受。雖然她不甘承認自己是被拋棄的人,但事實上是的。她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見不到啊!那一刻,她和夏津博的情感距離迅速拉近了。

「我不能理解他們。他們怎麼可以把我送掉?我是他們的親骨肉啊!」他嘆了口氣,「問題是他們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妥,他們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

「他們是為了革命。」她試著勸慰他。

「不,革命……革命雖然神聖偉大,但掩蓋不了他們的自私。」夏津博眼神寒冷,繼續說,「他們是許久才想起,這個世上還有我這個人。他們都忘記把我送給誰了。那時已解放了,他們找了很多地方,找了足足兩年,才找到我。」

「他們找你說明他們一直把你記在心上。」她說。

「他們找我是因為他們知道這輩子再也生不出孩子。」他臉上露出看透一切的輕蔑,說道,「我母親在一次突圍中,被一顆子彈擊中了子宮,失去了生育能力。如果他們還能生孩子,他們或許根本不會來找我。這是我後來知道的。為什麼他們這麼多年從來沒托人來關心過我?他們說,以為我早已不在人世了,這一次他們也是出于僥幸,還真的找到了我。」

「你恨他們?」

「說不清楚。他們不知道我心里想什麼。他們以為我感激他們。」他冷笑了一下,說,「他們在家里也搞得像在辦外交。他們是一對偽君子。」

楊小翼被深深地觸動了。她完全站在夏津博這一邊。她同樣不能理解父輩的所作所為。

就是從那天起,楊小翼和夏津博成了真正的好朋友。

夏津博雖然和父母之間存在很深的芥蒂和隔閡,但他在某些做派上和他父母很相像。比如喜歡交往,喜歡蘇聯的東西,有點兒小布爾喬亞情調。對父母的歧見沒有讓他走向反面,楊小翼感嘆,遺傳的力量真是無比偉大。

夏天的時候,夏津博帶楊小翼去莫斯科餐廳吃西餐。楊小翼听吳佩明說起過「老莫」。吳佩明還曾邀請過她,不過近來吳佩明的日子過得不太好,被呂維寧揪著不放,他大概早把這事兒忘了。想起吳佩明的遭遇,楊小翼真有點兒同情他。

他們來到莫斯科餐廳時,已過了十二點。莫斯科餐廳在北京動物園附近,哥特式建築,看上去非常宏偉。餐廳里已聚滿了人。夏津博顯然對這里很熟,他帶著楊小翼去北窗那個兩人座空位。穿過大廳時,有人叫他。楊小翼和夏津博同時回頭張望。幾個年輕小伙子聚在一起喝酒。他們顯然是夏津博的朋友。楊小翼想,這里肯定是他們常聚會的地方。夏津博帶著楊小翼走了過去,把楊小翼介紹給他們。

當夏津博向楊小翼介紹尹南方,說尹南方是尹將軍的兒子時,楊小翼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她很快在他臉上找到了與自己的相似部分,他們的腮部差不多同一個地方有一顆黑痣。她有一種要暈眩過去的感覺。她終于同盼望已久的某個目標挨上了邊。他是「那個人」的兒子啊!我和他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啊!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尹南方在听了夏津博的介紹後,向她伸出手來,把她緊緊握住。看得出來,他是個靦腆的人。他的臉紅了。那天,他穿著白襯衫,理了一個當年常見的青年發式,顯得很精神。他的身上有一股熱情洋溢的傲慢勁兒。有那麼一會兒,楊小翼有些自卑,因此表現得有些壓抑和冷淡。面對尹南方的張揚,楊小翼有一種沒來由的委屈感,好像尹南方的熱情傷害了她。

尹南方非常興奮,一直在說笑。楊小翼總是假裝不經意地看尹南方。她看過很多將軍各個時期的照片,對將軍的形象已了然于胸。她發現了尹南方和將軍的相似之處,他們的眼神非常相像。當尹南方抬頭看她的那一剎,有著令人迷醉的直率,好像他要把你的五髒六腑都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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