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異的人 第十三章

作者 ︰ 陳染

她突然後悔給劉世軍看這封信了。♀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發,搜索+你就知道了。劉世軍的反應令她不安,她怕這件事會不可收拾。她說︰

「世軍,你可千萬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啊。」

劉世軍警惕地看了看楊小翼,反問道︰

「小翼,你什麼態度?你對他有好感嗎?」

她說︰「我不是不知道怎麼辦嗎?不是同你商量嗎?」

劉世軍顯得很傷心,他搖了搖頭,說︰

「這說明你對他有好感,否則怎麼會不知道怎麼處理呢?」

「你胡說八道,我不理你了。」她真的生氣了。

劉世軍見她生氣,軟了下來。他說︰

「小翼,對不起啊,我說錯了。可是,你還這麼小,不能這麼早就考慮這個事情。」

她說︰「不會的,你就放心吧。」

但劉世軍的目光依舊是不信任的,憂心忡忡的。

楊小翼是後來才知道劉世軍沒有保守秘密。劉世軍用一種幾乎羞辱人的方式公開了此事。他帶著他的朋友蘇利文去了伍思岷的班級,那會兒正是課間休息時間,劉世軍站在講台上,當著所有人的面,背誦了伍思岷寫給楊小翼的信。伍思岷驚呆了,一個人站在那兒毫無反應。一會兒,伍思岷離開了教室。

那天下午,伍思岷曠課了,不知去了哪里。晚上,老師把伍思岷曠課的事告訴了伍師傅。伍師傅非常吃驚,伍思岷一直是個好學生,一直是個嚴以律己的學生干部,他怎麼會這樣呢?他怎麼可以無故缺課呢?伍師傅狠狠地批了兒子一頓,要兒子寫檢討書,好好反省。但伍思岷不予理睬。

後來發生的事顯然是伍思岷精心設計的。楊小翼是等到事件發生後,才明白自己闖了多少大的禍,犯下了多麼大的罪過。

那天是星期天,劉世軍帶著蘇利文來找楊小翼玩。米艷艷見劉世軍來公園路,就從自家屋里跑了出來。楊小翼懷疑她一直趴在窗口等著劉世軍的到來。四個人正在商量去哪里玩的時候,一輛吉普車朝公園路開來。那是劉伯伯的吉普車,楊小翼以為是劉伯伯來看望母親了。她很奇怪,劉伯伯昨天剛來過她家,怎麼又來了呢。

吉普車開得像喝醉了酒的人那樣東倒西歪。快到他們面前時,吉普車一個急剎車,路面發出刺耳的磨擦之聲。這時候,楊小翼已經看清開車的不是伍師傅,而是伍思岷。看著伍思岷蒼白而堅毅的臉,她心里一陣慌亂。她還不知道他為何而來。車門打開了,伍思岷從駕駛室里跳下。他跳下來時差點跌倒,不過,他平衡能力很好,不愧是學校體操隊的,他踉蹌了一下就站穩了。他一直看著楊小翼,目光既受傷又堅定。她試圖對他笑,她笑得有點僵硬,她不知道如何應付這個場面。就在這個時候,伍思岷從口袋里拿出一把刀子,刺向自己的手臂。血馬上涌出。她驚呆了。

伍思岷痛苦地高喊了一聲。楊小翼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伍思岷已跳上吉普車,發動後,向劉世軍撞去。當時,劉世軍和蘇利文站在一起,見此情景,他倆都嚇壞了,往公園路的北端跑去。吉普車緊追不舍。

悲劇還是發生了。楊小翼目睹了悲劇發生的整個過程。在吉普車追逐劉世軍時,她覺得那吉普車就像在她的心頭碾過。♀她不停地喊︰「不要,不要。」但無濟于事。那吉普車像發狂的公牛,怒氣沖沖地沖向倉皇逃遁的劉世軍和蘇利文。最後,吉普車撞倒了蘇利文,然後,吉普車撞在公園路邊的一棵香樟樹上。

楊小翼幾乎要暈眩過去。身邊已沒有人,只有她一個人站立在那兒。米艷艷跟著吉普車在跑,她一直在為劉世軍擔心。當吉普車撞上香樟樹後,她才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劉世軍臉色蒼白,眼中充滿了恐懼。

鮮血從汽車的輪胎上流下來,蘇利文被碾到了。楊小翼相當震驚。也許是太震驚了,她的感官有點兒麻木。她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她希望這是個噩夢。直到好久,她才明白,一切都是真實的。她頓時淚流滿面。她意識到這一切同她有關。

楊小翼無法面對這血腥的場面。她慢慢地移步過去,覺得走向那邊的路如此遙遠、如此艱難,好像她正走在荊棘路上。她看到吉普車車頭開裂,發動機冒煙;蘇利文的腿被吉普車擠壓在樹上,看上去像是折斷了。蘇利文還活著,他沒有喊叫,他的目光里有一種奇怪的鎮定,好像這僅僅是一場游戲。伍思岷跳下了吉普車,他精神一下子萎靡了,像是大病了一場。他回頭淡然地看了蘇利文一眼,低著頭離開了現場。

楊小翼完全懵了。看著伍思岷離去的背影,她竟奇怪地惦記起伍思岷,擔心他再干出什麼更嚴重的事來。她思緒恍惚,不能自持。有人把蘇利文送進了醫院。

值得慶幸的是,蘇利文命大,蘇利文竟然只是粉碎性骨折。不過醫生說,由于蘇利文腿部的肌肉大量剝離、損傷,他的腿傷好了後,腿部將會非常丑陋。「就像樹的根部一樣丑陋。」

一九五九年,這是一個大事件,它關涉到很多人的命運。因為這輛吉普車不僅僅是劉伯伯的交通工具,它還是一件公物。經過了「三反五反」後,公物已具備某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品質,任何損壞公物的行為,都被視為不可原諒,甚至是一項在政治上極為嚴重的錯誤,除了要賠償損壞公物的錢,還要受到相應的行政處罰。伍師傅自然要承擔責任。誰也幫不了他,即使劉伯伯需要像伍師傅這樣忠心耿耿的司機,他也無法替伍師傅說話。那段日子,伍師傅再也不能做司機了,他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組織給他處分。

劉伯伯對劉世軍進行了嚴格的審問,但劉世軍自始至終不吭一聲。伍思岷也一樣,沉默得像一塊石頭。對伍思岷做出這樣的事,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蘇利文完全是個局外人,他對自己蒙受的飛來橫禍只能自認倒霉。

三天後,組織的處分下達了。伍師傅雖然在地區黨委做劉伯伯的司機,但他依舊保持著軍籍——這可能同劉伯伯兼任著地區警備部隊第一政委的身份有關,所以,伍師傅是作為退伍處理的。這樣,伍師傅只好帶著全家老小遷返到廣安老家。

很多年以後,楊小翼依然記得他們一家離開永城的情形。母親去送他們全家,但她不敢去,她只能站在暗處看著他們。伍師傅走在最前面,伍思岷依舊抬著頭,伍伯母則怨氣沖天,眼里充滿了敵意。她罵伍思岷,現在好了,我們這個家都被你毀掉了。

楊小翼知道,這一切的源頭就在她這兒。她做了一件蠢事,她犯的錯誤是不可原諒的。她不但深深地傷害了一個人,還影響了一個家庭的命運。

那陣子,楊小翼和劉世軍的關系非常緊張。她不理睬他,不和他說一句話,無論他怎樣低聲下氣地懇求,她都不回應。他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米艷艷在楊小翼面前替劉世軍說情,米艷艷說,劉世軍這麼做是因為伍思岷配不上你,他只不過是一個司機的兒子。听了米艷艷的話,楊小翼非常生氣,大發雷霆。她說,一切同你,同劉世軍沒有關系,錯都在我一個人身上。

很多次,楊小翼走在街上,總覺得那雙眼楮依舊注視著她。她會習慣性地在人群中尋覓。然而,這個城市不再有伍思岷的影子。他們去了老家——四川廣安。廣安離重慶市很近。楊小翼沒有去過重慶,重慶的歷史給她的感覺有些奇怪,它既是革命的,又有一點點「反動」,它是延安和南京奇怪的混合物,有著延安和南京雙重的氣味。她查了地圖,那是個非常遙遠的地方,是內地。從地圖上看,那地方有很多高山。

楊小翼又一次認識到個人情感的可怕和不健康,她從中體悟到自己的軟弱,她不但對伍家產生愧疚感,對「革命」也產生了羞愧感。她覺得自己感情用事,缺乏革命意志,這才是釀成那樣大錯的原因。

那年暑假,楊小翼決定去參加學農勞動,到農村去鍛煉自己。她希望自己被曬黑,成為一個像革命雕塑里面的女戰士,面目剛毅,渾身肌肉。在她的積極要求下,學校同意她去農村勞動。

米艷艷本來打算同楊小翼一起去的,但米艷艷在最後的時刻退縮了。她的堂皇的理由是,這個假期她要和母親去為工農兵演出。她說,也許到時候會去楊小翼所在的村莊演戲呢。楊小翼對米艷艷去不去是無所謂的。那時,她只想一個人呆著,去勞動或受苦,讓身體承受重壓,承受皮肉之苦,這是她所需要的。某種意義上,她去農村有贖罪的願望在里面。

楊小翼住在村婦女主任家里。她是個風風火火的女人,有點兒人來瘋。她見到楊小翼這個城里人,非常熱情,帶著楊小翼到處參觀。她的目光里帶著某種嘲弄的意味,她說︰「你這麼細皮女敕肉的,鄉下的太陽可厲害了,你非得蛻層皮不可。」

婦女主任像是有意嚇唬楊小翼,顯擺似地干最重的活,像男人一樣扛打谷用的拖拉機,水田里的泥土沾滿了她的全身。婦女主任挑釁的意味是很濃的,這是她的熱情無法掩蓋的真實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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